六朝清羽記 第六章 鐵絲奇效

  江州。金明寨。

  劉宜孫盤膝坐在地上,旁邊的飯菜已經結了一層薄薄冰渣,卻是一口都沒有動過。他盯著牆壁上黃泥乾裂的紋路,黑色的瞳孔彷彿深不見底的淵潭。

  這座囚牢是他帶著三川口敗陣的士卒們修建的,沒想到自己成了第一個犯人。

  數日前黃德和的密奏送至臨安,一句「捧日軍左廂都指揮使劉平暗中通匪」,將已經墮下懸崖的劉宜孫徹底打入深淵。

  這次調動的宋軍士卒,包括大多數禁軍指揮使都以為本次出征是向晉國借路,剿滅江州的匪寇,私下都在嘲笑晉軍的無能。

  劉宜孫卻知道事情不這麼簡單,父親雖然沒有對他吐露過內情,但「星月湖大營」卻是他從小耳熟能詳的名字。

  只看這些年來,宋國從君王到朝中重臣,再到軍中,都於對曾經風雲一時的星月湖大營諱莫如深,以至於年輕士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就可知道宋國上下對「那個人」的忌憚。

  黃德和的誣告正戳中宋主和當權賈太師的痛處,朝中的反應也無比激烈。

  劉宜孫得知自己在臨安的親人已經悉數下獄,連生還的中級軍官,包括王信、種世衡和郭逵也受到懷疑,與自己同時被囚。

  一名士卒悄悄進來,拿走結冰的飯菜,又遞來一碗熱湯,低聲道:「都頭,吃點東西吧。」

  劉宜孫道:「我不餓。」

  軍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屈的,三川口一戰倖存者還有不少,幾千雙眼睛都盯著是誰最先逃跑。

  按照軍律,黃德和棄主將逃生導致全軍潰敗,最輕也是死罪。但誰都沒想到黃德和會在密奏中直指劉平與星月湖餘孽勾結。普通士卒不知內情,知道內情的將領,誰又肯牽涉進去?

  黃德和這記誣告刁鑽陰毒,算準沒有人肯火中取栗,替劉平剖清與星月湖的關係。宋國以文御武,即使夏用和那樣成名已久的高級將領,在賈太師面前也如同僕役小兒。以武將的身份替劉平訴冤,只怕「星月湖」三字剛說完就被推出去斬了。

  熱湯漸漸涼去,劉宜孫仍一動也不動地保持剛才的坐姿。幸虧父親遺澤尚在,營中軍士也知道他受的冤屈,沒有人為難他。坐牢的這幾個,反而讓他從繁重的勞作解脫,難得休息了幾天。

  那名士卒又進來道:「劉都頭,有人來看你了。」

  「宜孫,你怎麼這副熊樣?」

  隨著一個自信滿滿的聲音,一名年輕人踏進牢房。他和劉宜孫差不多年紀,頂盜貫甲,身手璃健,一看就是將門子弟。

  劉宜孫扭過頭,勉強牽了牽唇角。「任兄,你怎麼來了?」

  來的是龍衛軍左廂都指揮使任福的兒子任懷亮,因為同樣出身將門,又同在禁軍任職,兩人在臨安時就一向交好。

  這次劉宜孫是先鋒,任福的龍衛左廂軍是後軍,兩人一同出征,在戰地首次見面卻是在牢房內。

  任懷亮端起架子,板著臉對那名士卒道:「我和你們劉都頭有話要說,你先出去吧。」

  等士卒離開,任懷亮就露出原形。他摘下頭盔扔到一邊,然後朝劉宜孫眨了眨眼,從懷中摸出一大包熟肉。

  「牛肉?從哪兒來的?」

  「昨天旁邊州縣送來勞軍的酒肉,我特地給你留的。」

  劉宜孫不信。「朝中三令五申,禁止宰殺耕牛,勞軍怎麼會用牛肉?」

  任懷亮嘿嘿笑了兩聲。「我沒說完,這是縣裡帶來拉車的牛,我看著眼饞,順手宰了。」

  說著他又從懷中摸出一隻盛酒的銀扁壺,「來!抿一口祛祛寒!哎呀,你怕個鳥啊!沒影的事還真能冤屈你了?撐破天坐半個月牢就出來。」

  劉宜孫拿起銀扁壺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彷彿一條火線直燒到胃裡,辛辣無比。

  任懷亮抓起一塊牛肉,邊嚼邊道:「黃德和那雜碎,讓老子撞上他非給他來個一刀兩眼兒!我呸!監軍的太監沒一個好人!」

  劉宜孫被酒水嗆到,咳嗽一聲,抹了抹嘴唇。「也不能這麼說,不過黃都監辱及先父,我劉宜孫與他不共戴天!」

  任懷亮看到他眼中的淚花,想起劉伯伯往日的英姿,心裡也不好受。

  「劉伯伯一世英雄,卻被小人算計。娘的!那伙匪寇連番施詐,真夠下作的!」

  「一群烏合之眾,我大軍一來就龜縮在城中。」

  任懷亮越說越惱,「夏帥也真是的,放著十萬大軍,就年前虛攻一次,連江州的城牆都沒摸到便回來了,天天離著江州城遠遠地建寨挖溝。我就納悶了,這是誰打誰啊?難道怕幾千名匪寇衝出來把咱們一鍋端了?」

  任懷亮一邊說,一邊搖頭:「夏帥真是老了,也不想想朝中有一幫文官盯著,夏帥這麼拖下去宛若畏敵如虎,怯戰的罪名可跑不了。」

  劉宜孫道:「你我是武職,這些話不好亂說。」

  「要不是你,我會說這些嗎?」

  任懷亮哂道:「難道你還會告發我?」

  劉宜孫搖了搖頭。任懷亮與他父親任福一個性子,膽大包天、好勇鬥狠,言詞無忌。

  正說著,遠處突然響起一聲號角,片刻後一名親兵奔進來,掩不住滿臉喜色,「衙內!江州城裡的烏龜出來了!」

  「什麼!」

  任懷亮一下子跳了起來。

  「第四軍的常鼎常指揮使先和敵寇交上手,這會兒任將軍剛從夏帥那裡請了軍令,正招集眾將出兵。」

  任懷亮抓起頭盔,像火燒屁股一樣拔腿就跑:「媽的!天上掉餡餅啊!這分功勞是我們龍衛左廂軍的!宜孫,看我替你多斬幾個敵寇的腦袋!」

  「懷亮!小心!」

  劉宜孫在後面叫道:「那伙敵寇非同一般,告訴任伯伯,萬萬不要輕敵!」

  任懷亮滿不在乎地說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龍衛軍與敵寇遭遇完全出於意外。宋軍為了圍困江州,在城南和城東建了金明和定川二寨,由捧日軍和龍衛軍分別駐守。

  江州西面是大江,東面、南面都是平原,城北靠近烈山支脈,地勢崎嘔,不適合紮營。為了防止敵寇棄城逃竄,宋軍逐日派出遊騎在城北巡視。

  沒想到龍衛左廂第四軍的騎兵卻捕到一條大魚,城外竟然有十幾輛大車的物資正悄悄運往江州北門。龍徹第四軍的騎兵隨即出動,欄截敵寇的小隊,不知道車上究竟裝載了什麼物品,看到車隊遇襲,一直在江州龜縮不出的敵寇居然派出數百人接應,拼了命要將大車搶回來。

  第四軍指揮使常鼎接到敵訊,立刻出兵猛撲江州北門,截斷敵寇退路。那些悍匪見狀顧不得入城,護送車隊一路向北逃跑。

  「那些賊寇跑得倒快。」

  常鼎道:「見我軍斷其後路,立刻北遁。」

  「劉肅呢?」

  說話的是龍衛左廂軍主將任福,他年逾四十,體格高大威武,鞍側掛著兩柄四刃鐵筒。

  捧日、龍衛四廂都指揮使中,劉平是進士出身,石元孫是石守信之孫,葛懷敏是葛霸之子,全都出身將門,只有任福是從士兵做起,一路當到都指揮使,在禁軍中聲名顯赫。

  常鼎道:「末將擔心賊寇施詐,與劉指揮使輪番追擊。接戰中,搶得敵寇大車一輛。」

  士卒掀開車上的油布,只見裡面放著數十根鐵槍一般的巨箭,尾部是鐵製的翎羽。眾人都是軍中宿將,一眼看到不由倒抽一口涼氣。有人叫道:「一槍三劍箭!」

  任福臉色冷了下來。「一槍三劍箭」因一次發射三枝而得名,這種鐵製的巨型弩箭只有一種彎機可使用:「三弓床弩」,俗稱「八牛弩」。

  八牛弩最大射程超過三里,超遠的射擊距離和極強的力道,使宋軍多次以此擊殺敵軍大將,同時也是宋軍的絕密武器。江州的賊寇居然有八牛弩,此戰之後,軍器監的官員們恐怕要全部清洗一遍。

  不過任福對那些文官的命運沒有興趣,他關心的是八牛弩一旦在江州城頭出現,會給攻城的宋軍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任福沉聲道:「立即回稟夏帥!」

  說著他一磕馬刺,率軍朝北急追。

  得知敵寇出城,任福便向主將夏用和請令出兵,但夏帥上了年紀,與以往的果決判若兩人,只允許他襲擾,嚴禁追擊。

  現在敵寇的運輸物資中發現了一槍三劍箭,便是夏用和親至也得窮追下去。

  但劉平兵敗的陰影尚在,任福連續發出命令,除戰鬥力稍弱的第九、第十軍以外,他將其餘將士全部召集過來。縱然敵軍有埋伏,兩萬人的軍隊也超過江州所有敵寇數倍。

  任福對自己的龍衛左廂軍信心十足,單論實力,龍衛左廂軍恐怕是宋軍最強的一支,軍中猛將雲集,隨便拉出來一個都不遜於其他的禁軍名將。

  程宗揚拿著黃銅望遠鏡注視遠方的地平線,在他左側是倚著馬匹的蕭遙逸和雪隼傭兵團的副團長石之隼,右側則是自己手下的四名上尉:臧修、徐永、杜元勝、蘇饒。

  程宗揚的一團由謝藝留下的一營和蕭遙逸的六營組成,由於沒有直屬營,實力最為薄弱,因此整個雪隼傭兵團都被調撥過來組成左翼聯軍。

  自從知道石之隼暗中窺視月霜,程宗揚就對這位傭兵團長深具戒心,因此把小狐狸也拽上。

  蕭遙逸交了兵權,被孟老大打發去守城,正因為無緣參加此役而準備哭給孟老大看,程宗揚雪中送炭的義舉讓他這會兒還在笑。

  「差一刻七點。哦,是辰時。」

  蕭遙逸低頭看了看鬧鐘,然後抬頭望著程宗揚,由衷地說了一遍:「程哥,你真是我親哥!」

  「你都說了一百多遍。」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就你頭髮留那麼長,看起來跟娘兒們一樣。」

  蕭遙逸換了一身星月湖的軍服,愈發英武,只不過他軍帽下的頭髮卻披到肩後,用一條絲帶束著,讓他肅殺的軍人形象中多了幾分柔美的飄逸。

  蕭遙逸嘀咕道:「你以為我想留啊?打完這仗我還要戴冠呢。程哥,不如咱們兩個換換,你來當江州刺史,我來替你當團長。」

  「噓!」

  程宗揚打斷他,低聲道:「來了。」

  「不對啊。」

  程宗揚看著遠處的煙塵,喃喃道:「看樣子只有一萬人出頭,其餘的軍隊哪兒去了?」

  「分兵了。」

  臧修看著剛遞來的軍報道:「龍衛軍追到川口,兵分四路。主將任福帶領第一軍桑懌、第四軍常鼎、第五軍劉肅、第六軍王慶為一路。第二軍朱觀、第三軍武英為一路,第七軍趙津和第八軍的王珪策應。」

  肅遙逸兩聲:「大戰在即遝分兵,任將軍是瘋了吧?」

  程宗揚道:「侯二哥挑的好地方,好水川這地形,兩萬人怎麼也鋪展不開。何況人家分出來的一路都比整個星月湖大營的人多。」

  「也多不了多少。現在我們星月湖可是滿員,整整八個營,兩千四百人。況且還有老石的人馬。真打起來,他們全部加在一起也佔不了多少便宜。」

  蕭遙逸扭頭看著石之隼,笑嘻嘻道:「是吧,老石?」

  這些天兩人已經混得恁熟,石之隼帶來的六百名僱傭兵還有兩架八牛弩,說是價值萬金也不為過。如果不是他居心難料,蕭遙逸真想交這個朋友。

  石之隼的兩手籠在袖中,瘦削的面孔因為即將來到的大戰而微微繃緊,聞言只點了點頭。

  好水川之戰的計劃是侯玄提出的,計劃以星月湖大營全部主力,在野戰中重創龍衛左廂軍。星月湖大營主力出戰必定導致江州城防空虛,最大的危險是宋軍趁機攻城。

  好在星月湖人馬並不多,江州城內包括民夫在內有近萬人,少了兩、三千人,一時也看不出來虛實。

  只要速戰速決,趕在宋軍反應過來之前完成戰鬥目標,撤回城中,宋軍即使大舉攻城,眾人也有信心守得住。

  侯玄挑選的戰場——好水川,位於江州城北四十里。江州城北說是山地,其實是高地,來自烈山餘脈的雨水長年沖刷,在平原上留下一個巨大的扇形沖積區,三十多里範圍內的地形溝壑縱橫。

  最主要一條被稱為「好水川」,說是川卻沒有水,川中寬度不過一百餘步,深度卻超過兩丈。此時星月湖大營主力就在川中等候龍衛軍的到來。

  根據原定計劃,戰場左翼由程宗揚一團的兩個營和雪隼傭兵團組成,數量一千二百人。右翼是侯玄的三個營,數量九百人。中路則是孟非卿親自出動,除了他的直屬營以外,還有從未出過手的斯明信和盧景,數量同樣是九百人。

  另外還有兩百名左右的僱傭軍作為輔兵,全軍總數超過三千人,但對手卻是兩萬員精銳,比起三川口一戰的比例更加懸殊。

  月霜也在中路,她剛升了少尉,負責指揮一個排。

  程宗揚可以想像,孟老大肯定把手下最出色的人手全挑出來交給她,況且還有秋小子那個跟屁蟲,只怕這場大戰下來,她連根汗毛都傷不到。

  程宗揚昨日剛剛抵達江州,隨即接到林清浦從荊溪傳來的訊息。他離開箱州的當晚,秦檜與馮源聯手潛入箱州的常平倉,一場大火下來,倉中積存的五十萬石軍糧被燒掉九成有餘。

  之所以剩下一萬多石是秦檜趁著救火的機會,帶領民夫從火場中搶出來,順手搬到自家倉中,眼下已經姓了程。

  另外一千來石壓倉底的陳糧,秦檜發現連豬都不大愛吃之後,很慷慨地送到知州衙門。

  於是箱州常平倉一場大火損失慘重,秦檜本人卻戴著不避危難、積極組織民夫滅火和維持秩序、救災有功的平民義士等光環,受到筠州官府的表彰。

  面對一臉憔悴的筠州官員,秦檜動情地說:「秦某雖是外鄉人,卻早把筠州當成自己的家。這次常平倉遭受天災,各位官長奔走救援,辛苦之狀,筠州數十萬父老有目共睹,連秦某本人也多躬各位長官指揮有方,才能救出一點糧食。尺寸之功未立卻受此表彰,草民愧不能受。」

  一眾官員都感歎良久,道:是天災難免,我們這些官員辛苦,那是分內的事,秦先生的義舉卻是難得,這表彰無論如何都得收下,好讓我們回去向滕知州覆命。

  程宗揚佩服至極,死奸臣放了火、搶了糧、受了表彰,還討好筠州的官員,又順帶把失火的責任推到老天爺身上。別人是一魚兩吃,他是一條魚來回吃八遍,每次都能吃出新鮮,真是太有才了——箱州的官員實在應該給他立座牌坊。

  常平倉被焚的消息確認之後,孟非卿立刻抓住時機,搶在消息傳到金明寨之前展開好水川一戰。若此戰取勝,宋軍喪失兩成精銳,又得知即將斷糧,唯一的選擇就是撤軍。

  好水川地勢崎嶇,星月湖大營以八牛弩專用的一槍三劍箭為誘餅,引雙!罾左廂軍的任福,一入川口就分成數路佯作逃竄。

  任福果然上當,他根據車轍、足印,以及路旁拋棄的大車判斷,敵寇有車十四輛,人數在三百人上下。於是任福調集麾下的八個軍全力出擊。

  這是為了防止重蹈劉平的覆轍,任福才不惜使出蒼鷹搏兔的手段,即使敵寇有詐,兩萬人馬也足以把敵寇撐死,孰不知這一切都落在侯玄的算計中。

  煙塵中隱隱可以看見宋軍的旗號,石之隼瞇起眼睛,「是桑懌。」

  「老石真好目力,難怪暗器玩這麼好呢。」

  蕭遙逸讚歎兩聲,然後道:「程兄、石老哥,你們知道孟老大為什麼選龍衛左廂軍嗎?」

  石之隼笑而不言,程宗揚道:「軟柿子還是硬柿子?」

  蕭遙逸笑了起來。「硬!第一軍指揮使桑懌,你猜他什麼出身?六扇門!別人是獨行大盜,他是獨行捕快。六扇門雖然也殺賊,可誰都沒他殺得多,為人又有謀略,索性讓他轉了軍職,這次出征才加入龍衛軍。

  「第三軍指揮使武英是客卿出身,多謀善戰。任大將軍讓他分兵就是因為武指揮使為人謹慎,把他踢開,免得他在旁邊勸說礙手礙腳,而且有他領軍也放心。第八軍指揮使王珪是禁軍猛將,擅使鐵鞭,不遜於劉平手下的郭遵。他的出身你怎麼也猜不到。」

  蕭遙逸微笑道:「太乙真宗!想不到吧,一個猛將居然精通陰陽術算。」

  程宗揚恍然道:「難怪那次郭遵看到月丫頭用真武劍,只擒不殺。他既然是太乙真宗的,為什麼不追隨王師帥呢?」

  「王珪比師帥從軍更早,而且和岳帥結過樑子。」

  「……你能給我找出一個跟岳帥沒仇的例子嗎?」

  「有啊。」

  蕭遙逸連忙分辯道:「第二軍的指揮使朱觀跟孟老大的關係好得很。如果不是他當時已經有軍職,差點兒進了我們星月湖。」

  蕭遙逸歎口氣,「跟老朋友交手,孟老大心裡也不好過吧。」

  程宗揚冷笑道:「少給我轉移話題。我問你岳帥,你把孟老大拉出來說什麼?」

  蕭遙逸訕笑道:「一時想不到不代表沒有嘛,說不定我明天能想起來呢。嘿嘿,剛才說了那麼多猛將,還沒提到主將任福。任大將軍當年和岳帥一起打過真遼,孤軍夜襲百里,攻破白豹城,一戰成名。龍衛左廂軍人才濟濟,淨是龍虎之輩,若能打掉他們,宋軍十成戰力至少要折掉四成。」

  好水川由烈山餘脈流下的雨水沖刷出一條條深溝,形成一個倒執的扇形,合併一處流入大江。

  宋軍在川口分兵,不可避免的越行越遠。任福親率四個軍近萬人的主力銜尾疾進,與朱觀和武英的距離相隔已近五里。

  一直沉默的石之隼忽然道:「任福好勇鬥狠,現在的速度已經有克制了。」

  程宗揚拿著望遠鏡道:「看得出來。相比之下,武英那邊夠慎重的。」

  比起任福主力的士氣如虹,朱觀與武英的第二軍和第三軍一邊行進,一邊不辭勞苦地派出士卒翻過山梁,與兩側第七軍的趙津和第八軍王珪聯絡,始終保持相同、的進度,這使他們與主力的距離相隔更遠。

  不過在這樣的地形中,自己一方的通訊聯絡也困難得多。隨著任福軍在川中迂迴轉進,被山梁一隔,連程宗揚也看不到他們行進到哪個位置。已方人員的數量只有任福一路人馬的三分之一,如果不能同一時間及時投入戰鬥,傾全力攻滅宋軍一路,在敵眾我寡之下,這場仗不用打就輸了。

  程宗揚正嘀咕孟老大會怎麼指揮三路相隔數里的人馬同時出擊,忽然間,一片白鴿帶著尖銳的呼哨聲,從里許外的山谷飛起。

  蕭遙逸精神大振:「任福進來了!」

  看著漫天的白鴿,程宗揚終於想起歷史上出現過的一幕——滿川龍虎輩,猶自說兵機。這就是說宋軍那一川戰死的龍虎精銳了。

  任懷亮拋下手中的銀泥盒,氣怵怵地道:「娘的!誰在盒裡塞這麼多鴿子?」

  宋軍前鋒追逐敵寇,卻在川中看到幾百個銀白的泥盒,裡面還有撲騰的聲音。

  桑懌擔心有詐,命令停軍等待主將。

  任福親自趕來也琢磨不出銀泥盒中藏什麼,便讓人打開。誰知銀泥盒裡都是鴿子,剛打開就飛出來。

  尖銳的鴿哨聲拉開好水川之戰的序幕,接著一桿兩丈高的大蠢出現在遠處的山樑上。

  大纛的旗桿是新制的,旗幟卻彷彿經歷過無數滄桑,上面佈滿創痕。腥紅的戰旗上,一個巨大的「岳」字即使隔著兩里的距離也清晰可見。

  那道山梁正處在川口的位置,川谷形成一個丫字形。宋軍追逐良久的兩輛大車此時停放在山梁下。

  任福的瞳孔微微收縮,望著大纛下那個雄偉的身影,一字一字說道:「孟非卿!」

  鴿哨響聲未歇,周圍伏兵四起,第一波箭雨便讓近百名宋軍失去戰鬥力。任福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他挺直身軀沉聲道:「敵寇主力既然在這裡,倒省了我們再找路。敵寇即使傾力而來也不過數千,我軍卻有兩萬!只用一軍便足以掃平他們,何況我有八部龍虎之師!誰替我把岳賊的旗幟拿來!」

  旁邊一名牽著馬匹的將領欠了欠身卻沒有作聲。任福知道他為人一向沉默寡言,也不以為意,下令道:「桑懌!你帶第一軍去!只要拿下岳賊的戰旗就是大功!」

  桑懌身材矮小,貌不出眾,怎麼看都不像是勇力過人的武將。他的腰間懸著一柄長劍,因為從軍,以前慣用的鐵尺換成一枝鐵簡掛在鞍側。

  另一名將領高聲道:「末將請戰!」

  他身高六尺,足足比桑擇高了一個頭——事實上在龍衛軍裡,即使普通士兵的身高也在五尺七寸以上,合一米七七,上四軍中天武軍更是要求五尺八寸,合一米八的身高。桑懌能進入禁軍完全是特例。

  桑擇忽然道:「我只帶一個營,剩下的佈陣。」

  說著他翻身躍上馬背,拔劍朝自己軍中一指,挑出一個營朝前方的戰旗殺去。

  任福知道他是趁敵寇立足未穩而搶先踏陣,好給自己留出時間佈陣。畢竟宋軍步兵堅陣天下聞名,只要能夠結陣就立於不敗之地。

  但好水川地勢狹窄,而且長途追逐之下,四個軍近萬人在川中拉出兩、三里的距離,最快也要半個時辰才能結好陣勢。

  任懷亮看著桑擇仗劍而出,不禁眼紅,叫道:「爹爹!」

  任福瞪了他一眼,然後一揮手,「去吧!」

  任懷亮歡呼一聲,帶著自己一個都的騎兵跟隨桑懌一道殺向前去。

  隨著敵寇伏兵四出,川中已經有數處開始激戰。任福不去理會,接連下令,收攏士卒開始結陣。

  桑懌伏在馬上,不斷出劍挑飛射來的箭枝,迅速逼近敵寇戰旗所在的山梁。

  相距還有百餘步的時候,兩輛並排停在山梁下的大車忽然朝兩邊分開,油布覆恣的沖妃拖出;逍環狀物體,彷彿一道不斷拉長的黑色巨蟒,頃刻間便將山梁連同兩側的谷口全部封住。

  最前面的幾名宋軍騎兵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彼此交換驚愕的眼神。任懷亮更是張大嘴巴,吃了一口的灰塵也忘了吐掉。

  敵寇的大車上載的並不是八牛弩箭,而是一堆環狀鐵絲。那道鐵絲環豎起來有半人高,上面密密匝匝擰著兩寸長的鐵刺。無論人馬,只要撞上去少不得一身是傷。

  這種鐵絲網放置極為容易,只要拖出來就自然而然地豎起成屏障。而且它呈環形,根本無法推倒,最多只能接近後想辦法斬開。

  比起六朝軍隊慣用的鹿角和竹籤,這種鐵絲網優勢極大,半人的高度使騎兵根本無法策馬躍過,也不能靠馬匹的蹄鐵強行踐踏;想把它斬斷免不得費一番力氣,要接起來卻極為容易,而且戰後收拾起來也方便,不用像散置的鹿角和鐵蒺藜一樣擔心遺漏。

  任福在陣後窺見,臉色又冷了幾分。周圍幾名將領都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別出心裁又易施難攻的防守器具,不由得相顧失色。

  任福旁邊的親兵隊長劉進卻是當年與主將一起出過兵的,失聲道:「鐵絲網!將軍——」

  「住口!」

  任福冷冷道:「一道鐵網,能奈我何!劉肅、常鼎!去後路收攏你們的兵卒!」

  劉肅和常鼎的第四軍、第五軍最早開始追擊,為了節省馬力,此時都墮在後面。

  二將回過神來齊聲應諾,帶著親兵朝後奔去。

  敵寇突然拖出的環狀鐵絲網轉眼將通途變成險地,不僅讓衝陣的宋軍駭然驚懼,連石之隼也為之愕然,半晌才道:「岳帥奇思妙想,今日方得一見。久聞星月湖大營多有奇技,果然名不虛傳!」

  蕭遙逸一臉得意,獻寶似地對程宗揚道:「程兄,咱們的鐵絲網怎麼樣?想不到吧?」

  程宗揚心裡暗罵:好你個岳鳥人,我還準備做一批,在守城時大顯身手,結果又讓你搶先一步。少顯擺一點你會死啊!

  石之濰連聲稱奇,又道:「這鐵絲網若要打造也不甚難,難就難在如何把鐵器打造得如此柔韌。雖是精鐵卻如絲繩一般。」

  程宗揚道:「哪需要打造,都是拉出來的。」

  這下輪到小狐狸愕然了。「你知道怎麼做?」

  程宗揚聳了聳肩。石之隼道:「怎麼可能!鐵器易折,一拉之下還不寸寸斷裂?」

  「那是煉鐵的方法不對。」

  蕭遙逸緊接著問道:「哪裡不對?」

  程宗揚道:「石炭。」

  宋國吃虧在太早用煤,當時又沒有煉好的焦炭,煤中含硫導致鐵質脆硬,如果用木炭,效果會好得多。

  蕭遙逸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拳頭,就和程宗揚說出「沙發」的那次一樣,看著程宗揚的眼神都變了。

  程宗揚忽然一笑:「你們岳帥是不是做夢都想造一挺機槍出來?」

  蕭遙逸佩服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已經造了,不過是機炮,一會兒你就能看見。」

  「不是吧?」

  程宗揚滿臉遺憾地說道:「怎麼沒炸死他呢?」

  劉肅帶著親兵逆著人流朝自己的軍隊馳去,兩側的山樑上不斷有冷箭射來,宋軍的盾手在外掩護,其餘士卒各自按照所屬的隊、都、營、軍收攏。

  但好水川最寬處不過百餘步,地勢曲折多變,整支大軍猶如一條長達三里的巨蛇,前後不能相望,只有在山樑上才能看到蛇身各處不停爆發的激戰。

  遠遠看到第五軍的旗幟,一名親兵拿出號角準備召集諸營結陣。劉肅一把奪過來放在嘴邊,接著蒼涼的號角聲在谷中響起。

  眼下是分秒必爭,早一刻結陣就能早一刻穩住陣腳、早一刻展開反擊。

  劉肅不擔心己方會敗,畢竟自己身邊有四個軍的龍衛軍精銳,武英、王珪這些猛將也隨時會投入戰場。

  忽然親兵驚叫道:「將軍!」:劉肅扭過頭,只見幾名穿著黑色軍服的敵寇出現在山樑上,接著推出一個古怪的物體。

  那物體像一隻水桶,鐵製的桶口有尺許大小,桶身長約兩尺,朝天放置;尾部的小孔中伸出一根棉線。一名敵寇拿出火措吹了吹,點燃棉線。

  旁邊的匪賊從容不迫地用一條薄紗蒙住桶口,然後把鐵桶傾斜下來朝著自己的方向,接著鐵桶猛然向後一挫,發出一聲雷霆般的震響。

  劉肅眼看著桶口噴出一股濃煙,那層薄紗一瞬間化為烏有,緊接著無數細小的鐵漠黎從桶口飛出,雨點般將自己籠罩起來。

  劉肅竭力拔出佩刀,還沒有舉起就連人帶馬栽倒在地。離他最近的幾名親兵也被波及,渾身釘滿鐵蒺藜。他的左眼也中了一枚,溫熱的鮮血不斷流淌;他看到周圍的親兵朝自己衝來,叫喊聲卻漸漸變得模糊。

  「真的是星月湖大營的賊寇啊……」

  劉肅的腦中浮出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手指一鬆,佩刀滾到一邊。

  「這種機炮射程不遠,最多只能打二十步,準頭更靠不住。岳帥原本準備在裡面裝上鐵丸,但一打就飛得沒影了,只好換成滿天星。平時沒什麼用,碰到人多的時候,打出去總能撈到一群倒霉的。」

  蕭遙逸苦著臉道:「就是火藥太貴了,一股煙就打掉我好幾十個銀銖。」

  程宗揚道:「你們岳帥也太缺德了吧?鐵疾藜上還帶毒?」

  「那東西打到身上也扎不深,不帶毒就沒用了。」

  「打過去把人毒死?這機炮也太糟了吧!」

  「機炮最大的功效不是殺人,而是嚇人。」

  蕭遙逸低聲笑道:「你瞧,沒人敢過來了吧。哈!好像打到大傢伙,看那盔,是軍指揮使吧?噴噴,他真夠衰的。」

  機炮剛才那一發的射程才十幾步遠,如果不是從上往下打,能不能撈到人命都是問題。

  雖然機炮只是嚇人的東西,但效果奇佳,宋軍拚死搶了主將的遺體就遠遠退開,驚懼地看著敵寇手中的火摺。

  那幾名敵寇把炮口轉到哪一邊,那邊的宋軍就如潮水般退卻,等於僅用三個人就扼守住百步長的一段山梁。

  劉肅精良的甲冑阻擋大部分的鐵蒺藜,但臉上中的幾枚卻要了他的性命,他也成為好水川一戰裡,第!個戰死的軍級指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