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七章 再渡雲水

  建康。玉雞巷。

  吳三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叫道:「有消息嗎?」

  「還沒有。」

  祁遠道:「雲老爺子已經親自帶人去找。林法師這兩天用靈飛鏡把建康周圍百里全搜過了,都沒有線索。」

  吳戰威在一旁咬緊牙關,腮幫肌肉鼓起,低頭磨刀,額頭青筋一跳一跳。

  易彪道:「我是最後見著公子的。當時船上除了紫姑娘還有一個女人,濃妝艷抹的,像是個粉頭。」

  「不是粉頭。」

  秦檜臉色發青地從堂後出來,沉聲道:「是宅裡的女人。」

  「我們怎麼沒見過?」

  「不用問了。立刻去查太乙真宗!如果是他們襲擊公子,我拼上這條命也要焚了龍池!」

  說著秦檜臉一變,轉身跌跌撞撞朝堂後奔去。

  祁遠與眾人相顧訝然,「老秦這是怎麼了?」

  吳三桂道:「鬼知道他怎麼突然跟茅廁較上勁了。」

  易彪道:「會不會是中了毒?」

  吳三桂搖了搖頭。「不像。他給自己抓了六、七副藥也沒治住,現在拉得走不成路。我瞧倒像有人不想讓他出門。」

  眾人叫道:「誰這麼歹毒,連這種卑鄙手段都使出來了?」

  祁遠齜牙吸口涼氣,「英雄好漢,也怕拉稀。老秦動不了,咱們幾個多跑跑吧。」

  吳三桂背上長刀。「太乙真宗的事交給我!我倒要瞧瞧那些牛鼻子長了幾隻眼!」

  廣陽位於大江與雲水之間,往西一馬平川,其餘三面則群山疊嶂,要走一百餘里山路才到雲水之濱。這裡也是晉國的東北邊陲,向北過了雲水便是漢境,往東沿雲水而下則是宋國的丹陽。王茂弘所說的廣陽渠便是從大江掘出一條河渠,穿過廣陽以東的群山,直抵雲水。這種浩大工程,難怪雲氏會心動。

  一入丹陽地境就見到一群差役設了關卡,對過往商旅逐一檢查。人群怨聲載道,那些差役卻不為所動,只說新接到知府大人的行文,要對進出晉國的客商嚴加盤查。

  泉玉姬過去遞上六扇門的腰牌,差役立刻露出敬畏神情,飛快地喚來一名官吏。那小吏驗過腰牌,態度也變得十分客氣,不但免去檢查,還親自送三人到碼頭。

  數十艘客船泊在岸邊,都是十幾丈長、三層高的樓船,彷彿一座座浮動城堡,氣勢恢弘;然而比起它們後面浩瀚的大河,這些樓船都變得如同鴻毛,無足輕重。

  「哇……」

  望著眼前幾乎看不到邊際的河流,程宗揚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歎。大江給他的感覺已足夠震撼,眼前的雲水卻更寬闊,水流雖然沒有大江湍急,卻在平靜的表面下有種目空一切的汪洋恣肆。浩浩的河水渾然一片,讓人辨不出來哪裡才是邊際。

  「客人是第一次見到雲水吧?」

  那官吏帶著一絲自豪笑道:「這裡的水勢還不算大,若到了晴州,雲水在夜影關下匯成雲夢大澤,每次漲潮時分巨波吞吐山巒,水氣瀰漫日月,那才叫大水。」

  程宗揚極目遠眺,遠方正有一支船隊逆流而上,巨大船體在視野中小得彷彿豆莢,禁不住道:「雲水有多長?」

  官吏笑了起來,「這就沒人知道了。聽說雲水上游在塞外,那裡的牧民經常能看到河中飄下來的白雲。因此世人都說雲水是從天上一直流到晴州,世上的金銖也跟這河水一樣,從天下四處流到晴州。泉捕頭,請!」

  那官吏對這位長安六扇門來的捕頭客氣萬分,顯然把另兩人當成她的隨從,邊走邊道:「我宋國主上聖明,大臣賢良。丹陽雖是小城,但士民殷富,治安一向良好,莫說盜賊,就是乞討的流民也早已絕跡……」

  正說著,旁邊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老爺!太太!賞口飯吃吧……」

  一個翻著白眼的瞎子趴在地上,破爛衣服早已辨不出顏色,懷裡抱著一根竹竿,一手拿著一隻破碗顫微微遞過來,裡面有幾枚髒兮兮的銅銖。

  官吏剛說得嘴響就撞上這檔事,尷尬地喝斥道:「快走快走!不是有養濟院給你們錢米嘛!」

  瞎子翻著白眼珠道:「吃不飽啊,老爺……」

  官吏不想多事,從袖中摸出幾個銅銖丟到碗裡;那瞎子連聲道謝,接著哎喲一聲,卻是被小紫不小心踩了一腳。

  「哎呀!」

  小紫驚惶地說:「踩痛你了吧?真對不起啊。」

  瞎子揉著腿,臉上堆起笑容。「沒事沒事!小姐心腸這麼好,將來一定嫁個好人家!」

  小紫可愛地一笑,「謝謝你啊。」

  說著把一枚金銖丟在瞎子碗裡。

  一枚金銖相當於兩千銅銖,尋常人一個月也未必能賺到,她出手這麼闊綽,不但官吏張大嘴,連那瞎子的白眼也立刻翻過來,眼珠瞪得賊大。

  周圍的人聚攏過來盯著碗的金銖,過了一會兒旁邊有人叫道:「這瞎子是假的!」

  「好端端的裝瞎子,這廝不是好人!」

  那官吏反應過來叫道:「來人!把這廝逮起來!」

  瞎子被一群人團團圍住,逃都沒地方逃,連聲道:「老爺饒命啊!小的就是討點錢,沒幹什麼壞事啊!」

  官吏一把搶過碗裡金銖,肅然道:「泉捕頭,這廝冒充瞎子欺詐客商,必是歹人!小的一定嚴加審訊!」

  小紫小聲道:「好可憐,你們不要打他啊。」

  官吏被她提醒,暗道這不長眼睛的東西敢當著六扇門的面削自己面子,非打斷他兩腿不可!嘴上卻笑道:「姑娘放心。這金銖還請姑娘收好。」

  官吏一直將三人送上船、安置艙房,這才怒氣沖沖地去收拾那個死瞎子。

  這條船是碼頭上最大的一艘,比平常樓船還高一層,甲板上足有四層,分為前艙和後艙。前艙算是頭等艙,艙內臥室、客廳一應俱全。後面以載貨為主,艙房都是十幾個人一處的大間。雖然材料都是木製,沒有鋼鐵痕跡,但巨大的規模讓程宗揚對這個世界的製造能力有了新的認識。

  程宗揚等人被安排到正對船首的最高一層,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雲水浩渺的江面。那官吏選了兩間相連的客房,原以為泉捕頭和她貼身丫鬟住一間,男丁單獨一間。程宗揚毫不客氣地佔了大間,把泉玉姬打發到隔壁。

  「死丫頭,你故意的吧?」

  小紫笑吟吟道:「裝神弄鬼什麼的,最討厭了。」

  「那瞎子你認識?」

  「他姓盧,在建康和孟非卿他們一起見過面。」

  程宗揚恍然大悟,「星月湖八駿的老五,雲驂!」

  小紫撇撇嘴,「什麼雲驂,一頭瞎眼的跛腳驢子。」

  程宗揚沒理會她的諷刺,「他怎麼到這兒來了?」

  「晚一點就知道了。」

  盧景既然露了行藏,肯定會來找自己。程宗揚鬆了口氣:「太好了,我正想找人回去報個信呢。對了,你在車上和姓泉的聊那麼久,說什麼了?」

  小紫眨了眨眼睛:「我問她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家裡有幾畝地,整天跑來跑去辛不辛苦……」

  「哼!哼哼!」

  「還有件好玩的事,程頭兒想不想聽?」

  「恐怕沒什麼好玩的吧?」

  「猜對了!」

  小紫拍手笑道:「雪隼傭兵團的人也在這條船上。」

  「什麼!」

  一聽到月霜也在船上,程宗揚立刻頭大起來。

  「大笨瓜。」

  小紫扮了個鬼臉,嬌聲道:「泉奴!」

  與隔壁相連的小門打開,戴著面紗的泉玉姬進來躬身道:「老爺!主人!」

  程宗揚板起臉,「叫老爺就行了,還叫什麼主人?」

  「主人是叫我呢。」

  小紫笑道:「你當她的老爺,我當她的女主人,有什麼不好的?走吧泉奴!」

  「湊啊喲!」

  程宗揚叫道:「你們去哪兒?」

  「當然是踩點了。」

  「說什麼黑話呢!」

  小紫轉頭道:「我已經跟泉奴說好了,今晚聯手殺光傭兵團的人,扔到江裡毀屍滅跡。剩下月霜好送到黑魔海給主人邀功請賞。」

  「我干!」

  小紫格格一笑,帶著泉玉姬離開。

  程宗揚無奈地坐下來,念頭卻轉到那個白眼瞎子身上。

  能見到盧景是件好事。說起來星月湖也是自己人,見識過謝藝、蕭遙逸還有斯明信的手段,這個排行星月湖八駿第五的盧景也差不到哪兒去。

  自己本來準備找家雲家的商號向建康報個平安信,這下倒省事了。不過程宗揚記得小狐狸說過,五哥盧景出身豪門,這個世家公子卻喜歡扮瞎眼乞丐,不知道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

  艙門忽然開了一道縫。程宗揚有些奇怪,樓船還沒有啟程,外面風也不大,怎麼門會吹開呢?他起身想去關門,一根髒兮兮的竹竿從門縫中伸進來,接著遞來一隻破碗,一個聲音道:「老爺,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瞎子吧……」

  程宗揚瞪著那只破碗,良久拉開門,「進來吧盧兄,客氣什麼呢!」

  翻著白眼的瞎子蹲在椅上,摸索著從碟子裡撿顆蠶豆丟在嘴裡,嘎崩嘎崩地咬著,半晌也沒開口。

  比起溫和從容的謝藝、風流倜儻的蕭遙逸、威猛沉穩的孟非卿、陰冷果決的斯明信,眼前的盧景看起來貌不驚人,怎麼也看不出他出身世家,身為星月湖八駿的老五,又是如今最好的殺手之一。

  程宗揚忍不住道:「這船人來人往的,盧兄打扮成這樣滿船亂轉,也沒人攔你?」

  盧景頭也不抬地說道:「你以為這船是誰的?」

  程宗揚明白過來,「孟老大!」

  孟非卿的鵬翼商社有船行和車馬行,看來自己是上了星月湖的船。程宗揚鬆了口氣,「盧兄,你來找我不是為了吃蠶豆吧?」

  瞎子擤了把鼻涕順手抹在破衣上:「建康都快翻過來了,你倒躲在這兒開心。哼哼,紫姑娘還是未出閣的小姐,你孤男寡女地帶著她去晴州,打什麼鬼主意?」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是你們紫姑娘帶著我去晴州好不好?」

  瞎子從衣服裡摸出一顆藥丸扔過來,「拿著。」

  程宗揚接在手裡,「這是什麼東西?」

  「給月霜姑娘的。王哲那傢伙這麼多年也沒把月姑娘的寒毒治好。這顆丹藥你拿給她吃了,看看效果怎麼樣。」

  程宗揚明白過來:「你是跟著月霜才撞上我們的?」

  盧景悻悻道:「岳帥兩個女兒先後失蹤,孟老大差點把我跟四哥的狗頭敲碎。還是老盧運氣夠好,一次找到兩個。」

  「我還以為盧兄是特意找我呢,原來是為了兩位姑娘。」

  「找你當然有事。」

  盧景翻白眼道:「傳聞你跟太乙真宗結了樑子,到底怎麼回事?」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沒有吧?」

  「你手下的人已經放出話,說太乙真宗綁架盤江程氏的少主,讓他們立刻交人,不然就打上龍池。」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誰這麼無能啊?」

  盧景嚼著蠶豆道:「別說我沒警告你。你手下那兩個要被人瞧出是殤侯的底子,麻煩不會小了。」

  殤侯是被六朝聯手逼迫才隱身南荒,可見他老人家在六朝也是人人喊打的角色。程宗揚又一次感歎自己運氣不好,殤侯和星月湖這兩個見不得光的組織偏偏和自己關係最深,連帶自己也要小心,免得被牽連進去,殃及自己這條無辜的池魚。

  程宗揚打起精神,「盧兄也要去晴州?」

  「既然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盧景抹了抹手指,「小狐狸在江州被人盯上,我要去幫忙。」

  「誰盯上他了?」

  盧景咧嘴冷笑一聲:「這些天宋軍大舉集結,看來賈師憲鐵了心要跟我們打一場。」

  「賈師憲是哪位?」

  程宗揚想不起來歷史上有這位人物。

  「宋國太師,兼領平章軍國重事。」

  盧景冷冷道:「江州城池淺陋,宋軍若來,只有棄城與宋軍野戰。王茂弘把我們兄弟支到江州,不用費一兵一卒,無論勝敗都坐收漁人之利,真是好算計!但我們兄弟既然出頭露面就不怕和他們在戰場兵戎相見!」

  程宗揚記得雲家那幅地圖上,江、寧二州在晉國東疆,分列大江兩岸,最東邊的江州與宋國隔山相望。看來王茂弘早就算準宋國的反應,知道臨安出於對岳帥的忌憚,絕不容他手下坐大。怪不得小狐狸拿到江州像吃到酸李子一樣。

  瞎子忽然翻了翻白眼:「喂,程小子,你跟月姑娘不會有什麼事吧?」

  程宗揚乾笑道:「能有什麼事啊?」

  「那就好。上次見面紫姑娘已經說了,寧可跟著你也不回星月湖。」

  盧景氣哼哼道:「你這小子,有點狗運道。」

  程宗揚禁不住咧開嘴。死丫頭說過這話?難怪星月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姑爺一樣。但盧景接下來的話卻讓程宗揚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下落不明那個,岳帥就這兩個女兒。紫姑娘既然跟了你,你小子要和月姑娘再有什麼事,小心我們兄弟一人卸你一條腿!」

  程宗揚臉頰抽動了一下,「五哥,我就兩條腿,你們兄弟可有七個呢。」

  盧景白眼一翻,「八個!三哥的帳我替他收。你就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多長几條腿吧。」

  程宗揚心裡哀嚎一聲,這話他要早半年說,自己當場就能給他拍胸脯。這會兒生米早就成熟飯,自己總不能給月丫頭做個處女膜修補術吧?

  程宗揚打起精神:「我去晴州也沒什麼要緊事,既然小狐狸那邊有事,不如我去江州;盧兄辛苦些,親自護送月姑娘去晴州,也免得你疑神疑鬼。」

  「好說。」

  盧景一口應承下來,「既然這樣紫姑娘就跟我一道走。你自己去江州找小狐狸。」

  程宗揚訕笑道:「小紫就不勞煩五哥了,小弟照顧就行。」

  盧景木著臉道:「她們姊妹難得見面,好不容易一道去晴州,怎麼好分開?況且江州兵危戰凶,也不是紫姑娘該去的。」

  程宗揚頹然道:「還是我去晴州吧。」

  盧景拍了拍手,從椅子上站起身:「這船是鵬翼旗下的錕字號樓船。船上管事的姓俞,軍銜不高,做生意還行。有什麼事就去找他。」

  這傢伙還真不客氣,平白給自己塞了這樁保鏢的任務。不過吃人家的嘴短,何況還是硬搶來吃的……

  程宗揚見他要走,忙道:「還有樁生意正好要找五哥商量。」

  盧景蹲回椅子上,翻著眼睛摸了顆蠶豆:「殺誰?先說啊,我開價可是很高的。女人和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加收一倍。」

  早聽說斯明信和盧景兩個合夥作殺手的生意,看來不假,只不過……程宗揚道:「連女人和小孩你也殺啊?」

  盧景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討生意還哪那麼多挑三揀四的?」

  程宗揚擺手道:「不是這種生意。我正在做個東西,對你們星月湖可是大有好處——小弟在建康有一個石灰坊,出一種叫水泥的東西……」

  這件事程宗揚早就打定主意。水泥若由自己來做,擴大規模並不容易,小狐狸拿到江州正給雙方一個絕佳的合作機會。自己有技術、有原料,而小狐狸正需要一座堅不可摧的雄城。自己的技術、星月湖的需求、江州的市場,再加上數千名紀律嚴格的軍人,簡直是天作之合。

  盧景聽完他的講述,神情微動,最後一點頭:「我這就去建康找那個姓祁的!」

  說著他從椅子上跳下來,順手抓起那碟蠶豆往破碗裡一倒。

  見他這副餓癆模樣,程宗揚忍不住道:「盧五哥,聽說你是世家出身,雲驂是什麼意思?」

  盧景頓了一下,接著眼睛一翻,白眼褪去,露出深邃黑瞳,就像一柄鋒利無比的快劍從破鞘中飛出,眼前的乞丐一瞬間變得光采湛然。

  程宗揚這才發現他年紀遠比外表看起來年輕。雖然穿著乞丐的破衣,卻像一個濁世中的翩翩公子,倜儻不群;又像一頭馳騁天際的野馬,桀驁不馴。

  「執轡如組,兩驂如舞!」

  盧景道:「雲驂就是岳帥戰車前最外面那匹馬。在沙場踏血而行的龍馬!」

  請續看《六朝清羽記》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