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六章

  程宗揚得意洋洋離開房間,外面已經是日暮時分。自己這一趟差不多搞了一個時辰,終於一洗前恥,揚眉吐氣。月霜被自己搞得高潮迭起,體軟如綿,恐怕明天都起不了身。

  蕭遙逸依約過來同進晚餐。小紫仍在琢磨那些零件,只擺了擺手,讓他們自己去吃。蕭遙逸還要去請月霜,程宗揚連忙攔住,「月姑娘身體不適,剛睡著,讓她再休息一會兒。」

  客棧的廚師同樣來自星月湖,以前是營中的伙頭兵,星月湖大營解散後,去了一家酒樓當廚師,沒幾年就聲名雀起,成了名震一方大廚。聽說江州起事,他把圍裙一丟,帶著大勺和珍藏多年的行軍鍋就來了。因為他有這番手藝,小紫一來,就被指定為客棧的大廚。

  兩人一邊吃一邊閒聊,程宗揚說起今天在江邊與謝幼度見面,蕭遙逸一把扯住他,「謝幼度?你真的見到他了?」

  「你吃的這條魚就是他釣的。」

  程宗揚道:「味道還不錯吧?」

  蕭遙逸恨恨吃了口鱸魚,「這小子到江州,居然不來見我!咦,魚不錯啊,怎麼做的?一點腥氣都沒有。」

  「活著切一刀,養在水裡放血。」

  程宗揚道:「別看我。謝家少爺干的。」

  蕭遙逸怔了一下,然後拍案叫道:「謝小子是來示威的啊!我們是魚,宋軍是刀,江州是水,他是釣魚的。把我們切一刀,放在水裡養著,慢慢放血--這小子著實可恨!」

  「沒這麼多意思吧?就算有,他也是好意給你個提示。」

  蕭遙逸扯開衣領,露出脖頸中「有種朝這兒砍」幾個墨字,一腳蹬著椅子叫道:「他以為我看不出來啊!還巴巴跑到江州來裝漁夫!這就是在向我示威!污辱我的智能!」

  小狐狸在建康被謝幼度擺了一道,讓他生生把吃到嘴的肥肉又吐出來,這口氣一直沒嚥下去,難怪他這麼火大。

  「好了好了。」

  程宗揚勸慰道:「他已經說了,北府兵不會從背後捅咱們一刀。」

  蕭遙逸抬起頭,「真的?」

  「謝幼度不會是個沒信用的人吧?」

  「這倒是。」

  蕭遙逸坐下來,撈了塊魚肉吃了,咬著魚骨頭想了片刻,「王老頭和謝老頭在打什麼主意?」

  程宗揚道:「王茂弘說把江州和寧州給你去折騰,我看他挺認真。」

  蕭遙逸歎了口氣,「老頭到底還是不放心,有機會能把我打成孤家寡人,安安分分待在江州,當然不會錯過。」

  蕭遙逸世家出身,如果他自己想作一番事,王茂弘肯定樂見其成。但蕭遙逸背後還有星月湖的幾千人,王茂弘和謝安石就不能不慎重了。這件事雙方都無法讓步,謝幼度代表兩家給出的底線就是靜觀其變,同時把蕭遙逸的勢力限制在江寧二州。這樣的局面雖然不夠理想,但已經是己方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

  蕭遙逸站起身,有些不放心地說道:「月姑娘還沒醒嗎?怎麼睡了這麼久?我去看看!」

  「用不著!」

  程宗揚連忙去拉,蕭遙逸已經急匆匆出了門。

  「月姑娘?」

  蕭遙逸敲了敲門,喚了幾聲。

  等了半晌,房內仍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這下不但蕭遙逸緊張起來,連程宗揚都一陣不安,雖然覺得不靠譜,還是忍不住想到,月丫頭不會一時想不開,懸樑自盡了吧?

  蕭遙逸抬腕按住房門,微微一震,本來想震斷門閂,不料房門是開著的,輕輕一推便即打開。

  房內一片漆黑,只有幾隻銅熏爐的炭火發出暗紅的光芒。床榻亂糟糟的,隱約能看到一個人仰面躺在床上,不過他頭髮卻挽了髻,與月霜完全不同。

  蕭遙逸先是錯愕了一下,接著就紅了眼睛,從袖中揮出折扇,朝那人喉嚨劃去。

  那人連鞋子都沒脫,似乎睡得正熟,勁風及體,他身體忽然一滑,游魚般從蕭遙逸扇下鑽出,接著鼾聲大起,竟然還沒有醒。

  蕭遙逸折扇「嘩」的一聲展開,斧輪般切向那人胸腹,角度、力道都無可挑剔,將那人的退路盡數封死。那位不速之客只靠身體的本能反應避開他一擊,這時才發現大勢不妙,他勉強睜開眼睛,一見蕭遙逸的折扇,立即雙手攏在胸前,結成一個奇妙的手印,將蕭遙逸鋒利的勁氣化去大半。

  「噗」的一聲,那人胸前衣袍綻裂,只差少許就被擊碎心脈。他被蕭遙逸堵在角落裡,退無可退,蕭遙逸再來一記,只怕就要命喪當場。

  程宗揚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蟲小子!干!你從灰窩裡鑽出來的?」

  秋少君不知道趕了多遠的路,頭髮、衣服都佈滿厚厚的塵土,這會兒他滿臉都是睏意,眼皮像灌了鉛一樣,不斷往下墜。他含糊地說道:「嗯,是我……讓我睡一會兒……」

  「睡個屁啊!」

  蕭遙逸一把扯他的衣領,幾乎把他提起來,對著他的臉,口沫四濺地叫道:「月姑娘呢!」

  秋少君像被嚇醒了一樣打了個哆嗦,茫然道:「月霜嗎?我沒有見她啊。」

  程宗揚用力搖著他的腦袋,叫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從龍池跑來的……」

  秋少君努力眨著眼睛,「五天沒睡了……找到你住的地方……這兒沒人……先睡一會兒……」

  蕭遙逸叫道:「怎麼會沒人呢!」

  「門開著……床是空的……」

  秋少君說著閉上眼睛,「也許結帳走了……」

  秋少君就那麼站著睡著了,剩下兩個人面面相覷。程宗揚一臉無辜地說道:「可能是月姑娘傷好了,自己回大營了吧。」

  蕭遙逸黑著臉扔下秋少君,「你看住他!如果月姑娘出什麼事,我把他心肝脾肺腎都摘下來,炒了下酒!」

  蕭遙逸風一般掠出客棧,大聲叫來蕭五,一邊敲著他的腦袋大罵,一邊派人尋找月霜。

  月丫頭雖然不見蹤影,程宗揚倒不是太擔心,以月霜的性格,殺了自己之前絕不會自殺,這點把握自己還是有的。

  他瞧了瞧熟睡的秋少君,然後拿了床新被子給他蓋上,一邊嘀咕道:「蟲小子,你運氣真好,居然爬到月丫頭的床上還沒被人捅死。」

  ……

  秋少君足足睡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才醒來。

  「我答應過要來江州,無論如何也要來的。」

  秋少君一邊風捲殘雲般吃著飯菜,一邊道:「幸好沒有來遲。」

  「你練氣功夫不錯啊。一邊說話一邊吃那麼猛,也沒噎著。」

  「我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了。況且這些菜做得真好。」

  秋少君仰起頭,一口氣把杯裡的水飲完,看來這一路並不輕鬆。

  程宗揚等他吃了一陣,然後問道:「怎麼樣?」

  秋少君停下筷子,過了會兒道:「不好。」

  「我和林師哥翻臉了。」

  秋少君道:「林師哥說我是個笨蛋,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既然我要幫藺師哥、夙師哥他們,他就不再認我這個師弟。」

  「你要幫藺采泉?」

  「是林師哥說的。他說我殺了元行健,就是和他作對。可我沒有殺他。」

  程宗揚抓了抓腦袋,苦笑道:「抱歉,元行健是我殺的。」

  「哦。」

  秋少君應了一聲,「那就算我殺的吧。」

  程宗揚道:「沒想到害你們師兄弟反目。」

  秋少君搖了搖頭,「沒有這件事也會有其他的事。林師哥一點都不相信我,還說卓師姊的失蹤也和我有關。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多疑的樣子,被我碰過的杯子他都不肯再用。我們說話的兩個時辰裡,他一滴水都沒有喝。」

  卓雲君失蹤後,林之瀾在太乙真宗的掌教之爭中落在下風,但一個掌教的位子,又不是生死攸關,他反應這麼激烈,著實有些古怪。程宗揚給秋少君添了杯水,「你有什麼打算呢?」

  「我想先洗個澡。」

  秋少君歎了口氣,「其他的,等打完這一仗再說。」

  ……

  接到前鋒敗績的消息,隨後趕來的捧日右廂軍提高了警惕。針對敵寇不斷小股襲擾的戰術,都監李士彬挑選出數十名身手矯健的將校,組成隊伍,專門應對敵寇的偷襲。

  敵寇慣用的襲擾戰術遇到了剋星,幾次惡鬥之後,沒有佔到便宜的敵寇退入山林,宋軍順利進入三川口。兩日後,捧日軍的戰旗終於越過烈山,飄揚在江州的天空下。

  烈山之役畢竟是發生在江州之外的土地上,宋軍入境的消息傳來,江州城氣氛徒然變得凝重。宋軍所在的位置離江州城只有一百餘里,步兵兩天可到,如果是騎兵,一天就能抵達江州城下。

  江州城門緊閉,來自星月湖的軍士進駐堡壘。沿江而建的士敏土窯火光晝夜不息,加速生產士敏土。做的士敏土被民夫挑到城上,混上沙子、竹筋,對容易被飛石摧毀的城堞、角樓進行加固。另外有大量士敏土被澆鑄成各種形狀的士敏土件,用來代替建築用的條石和拋擊的投石。與此同時,兩架通過雪隼傭兵團購置的大型弩機被運往城頭,由工匠組裝起來。從民夫中徵召的壯丁分成三班,每日不間斷地在城上巡視。

  就在這種凝重的氣氛下,一艘吃水極深的貨船從西側的水門駛入江州城。一番盤查之後,船上的客人進入城中,叩響了客棧的大門。

  來人微笑著對蕭五說道:「勞駕知會程小哥一聲,建康雲蒼峰來訪。」

  西門的士敏土堡壘如期完工,祁遠一下清閒下來,這會兒正和程宗揚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聽到蕭五的稟報,程宗揚跳起來,連外衣都顧不得穿就奔了出去。

  除了祁遠和吳戰威,就屬雲蒼峰與自己交情最深。見到雲蒼峰熟悉的身影,程宗揚大喜過望,「雲老哥!才給你發信,這麼快就到了!」

  雲蒼峰笑道:「我正往江州而來,在路上接到的信。」

  程宗揚大笑道:「難怪老哥如此迅捷!小弟盤弓待發,就等老哥了!」

  雲蒼峰歎道:「當日程小哥和紫姑娘突然失去音訊,老夫擔憂不少時候。幸好揚州商號傳來消息,才知道小哥是往晴州去了。」

  程宗揚笑道:「可惜這趟去晴州,與雲六爺失之交臂。」

  雲蒼峰道:「六弟對你也留心已久,遲早有見面的機會。」

  兩人在門口說了半晌,程宗揚才想起來道:「老哥一路辛苦,快請進!」

  「一路坐船,倒沒什麼辛苦的。」

  雲蒼峰回頭道:「此番與會之同行,路上頗不寂寞。」

  後面那名相貌儒雅的文士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會之見過公子。」

  程宗揚笑道:「會之和雲老哥同船而來,這一路沒少聒噪雲老哥吧?那批貨呢?」

  秦檜笑道:「幸不辱命。已經著人送到庫中存放。」

  雲蒼峰道:「江州之戰在際,小哥怎麼想到運來一批煙花?」

  程宗揚拉著雲蒼峰,邊走邊道:「本來是想做點新鮮東西,現在無心插柳,倒要派上大用場了。」

  兩人一別數月,彼此都有不少事情要談,祁遠也迎出來,幾人一番寒暄,好不容易說完建康的幾處作坊,臨江樓的工期,銅器坊的生意如何,雲蒼峰便直入主題,「小哥信中說的糧食生意,不知有何計較?」

  「簡單的說,就是賤買高賣,讓宋國大大的出一把血。」

  程宗揚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劃出地形,「以宋國的沅水為界,在沅水以西,領近晉國的州郡大量收購糧食,一個月內收盡市面的餘糧,迫使宋國只能從他處調運,供給前線。同時控制晴州糧食的輸入,在兩個月之內,讓宋國糧價漲到每石一貫以上,最高三貫。」

  「這個價錢可不低。」

  「我現在擔心的有兩點,」

  程宗揚坦白地說道:「一個是宋國今年秋季的收成,市面究竟有多少餘糧,其次是如何杜絕晴州的糧商往宋國輸糧。」

  秦檜在旁說道:「宋國實行方田均稅法,秋糧減產將近一成。市面餘糧並不多。」

  「但我聽說今秋宋國的糧價跌到一百六十銅銖一石?」

  祁遠道:「這個我知道,宋國官府規定,繳稅須用銖錢。每到秋收,各地商號都藉機壓低糧價,從農戶手中盤剝餘糧。」

  秦檜因為從晴州押運一批煙花,為安全起見,走水路先到建康才轉來江州,沿途對宋國的情形頗有知聞,當下說道:「祁兄說的不錯,農戶為了完稅,變賣糧食以外,還不得不從富家手中借貸。如今一半的農家都有負債,手中的餘糧更寥寥無幾。不過宋國境內多有義倉,雖然是陳糧,大致還能撐過今冬明春。」

  三人交談時,雲蒼峰一直在沉吟,良久開口道:「那便是筠州了。」

  程宗揚回過頭,「筠州?」

  雲蒼峰在桌上的地形圖上點了點,「宋國沅水以西的大州無非是筠州。只要能把持筠州的糧食交易,沅水以西就無糧可濟。」

  雲蒼峰緩緩道:「雲氏在筠州有家商號,不過是做的布匹生意,對外也沒有打出雲氏的牌子。」

  程宗揚明白過來,像雲氏這樣的大商家,在各處都布有明暗商號,筠州這家布行,就是他們安置的暗樁了。

  「那就先從筠州做起!」

  程宗揚笑道:「我來操盤,將來的利潤五五分成,雲老哥,你看怎麼樣?」

  雲蒼峰笑道:「好說,好說!有什麼要老哥幫忙的,儘管開口。」

  程宗揚笑嘻嘻道:「那好,我要動用一筆款項。差不多要八十萬金銖吧。」

  祁遠張大嘴巴,然後才叫道:「八,八十萬?金,金銖?」

  雲蒼峰也怔住了,過了會兒才苦笑道:「小哥真是大手筆。八十萬金銖……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我的計劃是用三十萬金銖,從晴州商家手裡拿到二百萬石糧食,作為這場糧戰的儲備。另外從宋國市面收購二百萬石以上的糧食,因為要不斷拉到糧價,五十萬金銖已經很緊張了。」

  雲蒼峰喃喃道:「八十萬……」

  程宗揚笑道:「要不怎麼要請雲老哥幫忙呢?雲家富可敵國,八十萬金銖別人拿不出來,老哥總能拿出來吧?」

  雲蒼峰搖頭道:「小哥可知道,晉國每年收入也不過四百萬金銖。」

  這下輪到程宗揚驚訝了,四百萬金銖折成銅銖不過八百萬貫,雖然對常人來說是一個難以企及的數目,但對於一個朝廷來說,實在不算多。

  「怎麼這麼少?」

  秦檜欠了欠身,解釋道:「除了唐國和宋國以外,其餘四朝賦稅都以糧食、布匹等實物為主,只有商稅、納捐收取錢銖。」

  這一點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但下意識以為都是折成錢銖,忘了是實物稅。程宗揚道:「真要不行,或者在建康籌款,以三個月為期,我給一倍的利率。」

  秦檜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然後道:「侯爺有一批物品運到建康,如果變賣,也能換些錢銖救急。」

  程宗揚還沒開口,雲蒼峰便說道:「那是程小哥珍寶行的本錢,哪裡還沒開張便賤賣呢?」

  雲蒼峰捋著鬍鬚沉吟半晌,良久洒然一笑,「自從與小哥合作,雲氏還沒有做過賠錢的生意!這筆生意,我們雲氏做了!」

  「好!」

  程宗揚放下心來,抬掌與雲蒼峰一擊,笑道:「老哥放心,保你大賺一筆!」

  雲蒼峰道:「小哥如此篤定,莫非有什麼妙計?」

  程宗揚笑道:「妙計沒有。替宋軍浪費點糧食倒有些主意。」

  他舒展了一下手臂,笑道:「會之來得正好,我正愁手邊沒人,等事情有了眉目,老四咱們一同到筠州去。」

  ……

  就在程宗揚與雲蒼峰商議的同時,孟非卿、斯明信、盧景帶著屬下的三個營從寧州返回,連夜召開會議。程宗揚戴著少校的軍銜,當然也要參加,接到蕭五傳來的口信,只好中斷與雲蒼峰的商議,趕往大營。

  在營中毫不意外地見到了月霜。這是那天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面,當日月霜離開客棧,便回到軍營,只說自己傷勢已癒,對那天發生的事隻字不提。這會兒見面,神情間也冷冰冰的,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程宗揚很自覺地與她保持在安全距離,免得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大帳內設著兩圈圓桌,最內一層上首一張虎皮交椅空著,那是主帥武穆王岳鵬舉生前的位子。主位之旁,孟非卿在左,侯玄在右,往下便是程宗揚。他雖然只是少校軍銜,卻是掌管兩個營的團長。接下來是七張席位,第一張屬於謝藝的空著,然後是斯明信、盧景、崔茂、王韜和蕭遙逸這五名校級軍官,月霜坐在末位,與父親的空椅遙遙相對。

  外面一圈是尉級軍官的席位,星月湖大營一共二十四名上尉,但現在能夠出席的,只有十七名。一營的臧修、徐永,六營的杜元勝、蘇驍都在其中。

  數十位校尉級軍官整整齊齊坐在帳內,他們年紀大都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筆挺的軍服上,軍銜銀星璀璨,一個個體型剽悍,流露出軍人鋼鐵般的氣質。置身於星月湖群雄中間,程宗揚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詞:虎狼之士!

  八駿之首的鐵驪孟非卿雄壯豪健,宛如雄獅,天駟侯玄眼睛半睜半閉,猶如睡虎,下面的幻駒斯明信冷若獨狼,雲驂盧景傲如孤鷹,青騅崔茂軍服只穿了半邊,肩頭和手臂都纏著厚厚的繃帶,犀利的眼神如同妖蛇,朱驊王韜風姿雋秀,就像一頭優雅而敏捷的雲豹。連蕭遙逸這時也收起嘻笑,神情嚴肅。

  帳內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卻分外熾烈。程宗揚不禁想到,如果十幾年後,自己能和這些人再度聚首,也會和他們一樣激動吧。

  「諸君。」

  孟非卿緩緩道:「十五年來,我星月湖數千兄弟只有一個念頭,在岳帥戰旗下重新聚首。今日終於成為現實。十五年前,岳帥的戰旗縱橫天下,十五年後,岳帥戰旗所指,依然令敵軍膽寒。」

  孟非卿揚聲道:「岳帥當年的口號你們還記得嗎?」

  眾人齊聲道:「日出東方!唯我不敗!」

  孟非卿道:「岳帥平生縱橫不敗,卻被宵小中傷,被宋主以莫須有的罪名冤屈,我營中數千兄弟誰能嚥下這口氣去!」

  眾人齊聲呼道:「不能!」

  孟非卿沉聲道:「宋主以莫須有的罪名除去岳帥,那等昏聵無能的主君,豈能讓我們星月湖大營為其效命!我們今日所在的是晉國江州,不佔宋國一分一毫土地,宋軍竟然以十萬之軍來攻,這樣倒行逆施,豈能容他!」

  盧景道:「夏夜眼之輩也敢來送死?當年岳帥在時,哪裡有他說話的份!宋主小兒不來惹我們便罷,敢來找死,我們兄弟打到臨安!生擒宋主小兒!」

  眾人高聲應道:「打到臨安!生擒宋主!」

  星月湖這口鳥氣已經憋了十幾年,今日終於擺明車馬與宋國作對,不禁氣勢如虹。

  侯玄道:「岳帥留有遺命,要我等以國事為重,無論如何不得為岳帥之事向宋主復仇。岳帥之命,我等自然不敢有違。但宋軍打上門來,未免欺人太甚,不給他們一點教訓,倒讓那些鼠輩看扁了我們星月湖大營。」

  斯明信冷冰冰道:「我記得清楚,岳帥說的是不許向宋主復仇。但當時極力誣陷岳帥的賈師憲、萬俟契、夏用和這些小人,難道殺不得嗎?不向宋主復仇,他的老婆孩子我們也殺不得嗎?」

  王韜說道:「賈師憲、萬俟契死有餘辜,但婦人孺子之流,岳帥若在,也不會殺之洩怒。」

  盧景道:「岳帥命喪冤獄,哪裡還要這些婦人之仁?」

  蕭遙逸道:「岳帥未必便死!以岳帥之能,怎麼可能被那些鼠輩所害!」

  程宗揚在旁聽著,想起謝藝曾經說過,斯明信、盧景和崔茂是復仇派,極力主張復仇,除了岳帥說過的宋主,其他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殺盡都不在話下。侯玄、王韜和蕭遙逸則認為岳帥並沒有死,堅持要找到失蹤的主帥。看來他們這些年沒少為此爭吵。

  孟非卿喝道:「我們在江州打出岳帥的戰旗,此戰若勝,必定天下聳動,岳帥只要在世,必然會聽聞。若岳帥果然不在,此戰取下夏用和的首級,也可告祭岳帥的英靈。何必作這些口舌之爭?」

  老大一開口,眾人都偃旗息鼓,不再爭執。

  孟非卿道:「宋軍有七萬餘眾,即使把我們能夠動用的軍力全部算上,也超過十倍。我星月湖大營的兄弟向來不懼刀矢,不怕血戰。但這次江州之戰,我的第一條軍令就是:嚴禁無謂的拚命!」

  眾人靜悄悄聽著,但孟非卿的第二條軍令,讓冷靜如杜元勝之輩,也不禁張大嘴巴。

  孟非卿緩緩道:「第二條:在必敗的局面下,允許投降。」

  徐永呼的站了起來,向孟非卿敬了個禮,然後大聲道:「孟團長!我星月湖沒有投降的兄弟!」

  「我星月湖大營如今還剩下一千七百餘人,我不想此戰過後,再少一半。」

  孟非卿沉聲道:「你們都記住:你們的性命不只是你們自己的,更是我們星月湖所有兄弟的!如果出現必敗的局勢,那是我、是侯團長、是斯中校、盧中校、崔中校、王中校、蕭少校,包括程少校,我們這些指揮官的責任,與你們無關。你們唯一的責任,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程宗揚目光與月霜一觸,後者冷漠地移到一邊。孟非卿允許投降的命令明顯受到那些尉官的強烈抵制,但侯玄等人都沒有作聲,默認了自己的責任。事實上這條是程宗揚提出來的,為此還和小狐狸吵了一通,蕭遙逸堅持認為投降是懦夫之為,星月湖根本就沒這種可笑的生物存在,直到程宗揚說出如果出現必敗的局面,責任在指揮官身上,不應該由執行的士兵承擔,蕭遙逸才勉強同意。

  「第三條,關於軍隊的補充:各營在十日內,完成三團九營的滿員編制。只要加入我星月湖,都是生死同袍,不得有新老之分。」

  這一條同樣激起眾人的議論,焦點集中在補充的兵員如何才能在最短時間內適應星月湖大營,畢竟現存的星月湖軍士都是十五年以上的同袍,彼此已經不單單是戰友,更是手足兄弟。不少人認為,星月湖應該保持現狀,以利於指揮和調動。

  爭論中,程宗揚站起身,「我是新來的,姓程,程宗揚,盤江人。有許多兄弟可能都不認識我。我想,咱們營中數千兄弟也不是生下來就彼此認識。大家有的來自宋國,有的來自秦國,有的是世家子弟,有的是光頭和尚,都因為星月湖大營的戰旗走到一起。如今岳帥雖然不在這裡,星月湖的戰旗仍在。也許有一天我們戰死沙場,難道這面戰旗也要隨我們化為土灰嗎?」

  帳中沉默下來。

  孟非卿道:「程少校說的不錯,這面星月湖的戰旗不僅是岳帥和我們的,也是天下人的。岳帥曾經說過,他的戰旗要讓世人都過上太平日子。只要聚集在這面戰旗下,不管是誰,都是我們的兄弟。」

  崔茂點了點頭,「當年我入營的時候,一個人都不認識。」

  此言一出,便即一錘定音。

  程宗揚想的更遠一些,以臧修等人的資歷和能力,作一個營級指揮使綽綽有餘。如果有足夠的財力和人力支撐,星月湖在擴充五倍的規模下,仍能成為一支不可小覷的勁旅。在岳鵬舉的構思中,也許星月湖大營就是他的軍官培養基地,可惜這個計劃沒來得及擴張就夭折了。

  孟非卿申明三條軍令之後,接下來是具體的軍務。王韜將整理好的江州地圖張掛起來,然後逐一羅列刺探到的宋軍信息。

  「宋軍一共兩個大軍,捧日軍和龍衛軍。下面分為四廂,一共四十個軍,總計十萬人。主將是夏用和,捧日軍左廂指揮使劉平,右廂指揮使石元孫,龍衛軍左廂指揮使任福,右廂指揮使葛懷敏。」

  王韜道:「宋軍前鋒主將劉平戰死,目前進入江州的是捧日軍右廂都監李士彬的四個軍。」

  程宗揚努力搜索著自己貧乏的記憶,可還是沒想起這些宋軍將領。他舉手問道:「李士彬是誰?」

  「捧日軍右廂都監,被稱為鐵壁相公。」

  王韜道:「除捧日軍左廂還剩七個軍以外,其他都是十個軍,數量在七萬以上。各軍將領分別是:捧日軍左廂第一軍指揮使曹琮,第二軍指揮使折繼閔,第三軍指揮使王信,第四軍指揮使王珪,第五軍指揮使郭志高……」

  程宗揚又舉起手,「有沒有韓世忠?」

  王韜看了一下卷宗,「沒有。」

  「楊再興呢?」

  「沒有。」

  「種師道、宗澤有沒有?狄青呢?」

  「姓種的,有一位種世衡。宗澤和狄青……軍指揮使和營指揮使名單中都沒有。」

  「林沖呢?」

  程宗揚道:「我記得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

  「禁軍教頭有數百人,這位林教頭倒沒聽說過。」

  程宗揚還不死心,「楊家將呢?」

  「楊延昭沒來,折家倒是來了一個。」

  王韜攤開卷宗,指了指捧日軍左廂第二軍指揮使折繼閔的名字。

  宋軍的軍指揮使及都虞侯一共四十人,營指揮使更是超過二百名,程宗揚一眼看去,竟然沒有一個聽說過的。也不知道是因為宋軍來的名將太少,還是自己運氣太差,其他穿越者最拿出的必殺技,輪到自己一樣都用不上。

  王韜敘述完目前的情報後,斯明信與盧景聯名提出一個作戰計劃。

  「江州之戰不同於以往的塞外作戰,目的不在於殺傷敵軍。」

  斯明信說道:「我們的目的是針對宋軍的指揮層,以盡可能小的傷亡,打亂他們的部署,擾亂宋軍的進攻。坦白地說,就是刺殺。」

  對斯明信和盧景的方案,程宗揚首先贊同,這份作戰計劃與自己不謀而合,如果大量殺傷宋軍,反而減輕了他們的後勤負擔,最好的方法是打擊宋軍的指揮層,遲滯宋軍的攻勢,把戰事拖延下去。

  不過這個計劃的執行,卻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歸根結底,星月湖大營也出自宋軍,如果是星月湖的人執行,在短則兩天,長則五天的時間內,很可能被見過面的宋軍識破。如果是僱傭兵,又無法令人放心。議論中,程宗揚道:「我手邊倒有個人,可以試試。」

  眾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程宗揚笑道:「秦會之。」

  蕭遙逸首先叫道:「同意!」

  斯明信與盧景對視一眼,然後點頭同意。孟非卿唇角也露出一絲笑意,「很好。」

  程宗揚看了眼月霜,月丫頭臉上冷冰冰的,顯然對這種陰謀氣息濃重的軍事行動看不上眼。

  程宗揚偷偷朝她做了個鬼臉,等月丫頭眼中噴出火來,才正容道:「我有個建議,這份計劃既然是針對宋軍的首腦,不如叫斬首行動。」

  這個倡議隨即獲得通過。斬首行動第一個目標鎖定了捧日軍右廂都監,有鐵壁相公之稱的李士彬。

  接著侯玄拋出另一份作戰計劃。與剛才的計劃相比,這份計劃的作戰規模和強度,讓最渴求戰鬥的月霜也為之吃驚。

  「目標是龍衛軍左廂的八個軍。」

  侯玄道:「敵軍數量在兩萬人左右,主將是左廂都指揮使任福。作戰範圍以江州以北的好水川為中心,方圓三十五里,目的是在野戰中擊潰龍衛軍左廂主力。」

  烈山之戰,侯玄連續使用擾敵、偷襲、誘敵、欺詐、分兵等種種手段,集合全部法師天降大雪,再借助烈山的有利地形,用盡種種手段,才得以擊潰捧日軍左廂三個軍。這一次卻是在野戰中與龍衛軍八個軍,兩萬精銳交鋒。面對如此龐大而冒險的計劃,連孟非卿也慎重起來。以江州目前的兵力,傾巢而出與兩萬宋軍正面對敵也勝負難料,何況全軍出城野戰,江州就成了一座空城。一旦宋軍趁勢攻城,前後夾擊,星月湖大營再強,也不可能在無險可守的平原上抵禦數萬宋軍。

  關於計劃的細節,眾人一直討論到深夜。程宗揚只聽了一半,就早早離席。

  宋軍兵臨城下,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戰場上的事自然有孟老大他們操心,雲蒼峰還在客棧等候,自己不如專心去搞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