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五章 馳獵

  天色微亮,一行人便從少陵府後門馳出。蕭遙逸一馬當先,他穿了一身銀白色的 錦袍,頭戴金冠,胯下那匹白水駒紫轡雕鞍,雪白的長鬃在風中獵獵飛舞,神駿無比。 一人一馬佔盡風流,惹得路上行人人人回首。

  程宗揚比蕭遙逸落後半個馬身,自己的黑珍珠不及白水駒神駿,腳力卻差不了多少。在他身後跟著吳三桂、吳戰威和小魏。吳三桂聽說程宗揚要到山中打獵,無論如 何也要跟來。程宗揚怕蘇妲己找不到自己,把怒氣撒到吳戰威和小魏身上,索性把他們兩個也帶來。

  蕭遙逸的排場就大多了,馬後足足跟了三十名隨從,其中六人各牽了一頭大犬,兩人架鷹,六人各多帶了一匹馬,其餘人挾弓背矢,操刀弄棒,蕭五也在其中,馬鞍下掛了兩柄快刀。

  程宗揚知道這行人遠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鬆。算上蕭五,這些隨從中有七名出自星月湖,馬上馱的看似乾糧,其實都是箭矢。晉人把每匣二十枝箭稱為一房,七人每人 都帶了二十匣,合計兩千八百枝。晉國所有箭枝都是手工製作,價格不菲,單是這些箭枝的價值就超過五十貫銅銖,比普通一頭老虎還值錢。

  眾人約好在城東燕雀湖會合,蕭遙逸趕到時,已經有謝家、庾家、袁家、柳家幾位世家子弟在湖邊等候,當先的便是桓家老三桓歆。

  眾人多的帶了幾十名隨從,少的也有七八名,加起來浩浩蕩蕩一百餘人,聲勢赫赫,過往的行人見到這幫橫行城中的惡少,都小心翼翼地繞開。

  蕭遙逸和眾人倚馬說笑,談起誰家的名犬、某樓的美妓,一個個眉飛色舞。也有不少人聽說盤江程少主的名頭,好奇地向他打聽南荒風土人情。

  正說著,一隊人馬疾馳過來。最前面一個錦服玉帶,背著一張雕弓,正是舞都侯張少煌。

  「蕭哥兒、桓老三!你們都來了。哈,程兄!你也來了!」

  張少煌策馬過來,拉住程宗揚道:「今天可要見識見識程兄的箭法!」

  程宗揚笑道:「怎麼能跟張侯爺相比。」

  說著他像沒見過一樣驚訝地挑起眉頭,讚道:「張侯這弓真不錯。」

  「那當然!」

  張少煌朝程宗揚擠了擠眼,故意道:「小侯爺,要不要跟哥哥比試一下?」

  桓歆已經吃過虧,這會兒在旁攛掇道:「比就比!小侯爺還怕了你不成?」

  蕭遙逸滿不在乎地說道:「就是這話。張侯爺,你說怎麼比吧。」

  張少煌拍了拍背上的龍雕弓。「先說啊,這是我剛用重金買來的寶弓,輸了可別說我欺負你。」

  蕭遙逸嗤然道:「省省吧。就侯爺那力氣,射隻兔子還差不多,力氣不夠,再好的弓落你手裡也瞎了。」

  張少煌露出被激的怒色,「蕭哥兒,要不要賭一把?你要贏了,我立刻把這弓劈了當柴燒,再送你十匹上好的駿馬!」

  蕭遙逸一口答應,「行啊。」

  「別急,你要輸了,就當著兄弟們的面大叫三聲『我服了』!然後恭恭敬敬把你的風虎送給我,怎麼樣?」

  蕭遙逸叫道:「十匹馬就想換我的風虎?再添兩個美婢還差不多!」

  程宗揚在旁笑咪咪看著,周圍那些世家子弟起哄道:「別讓張侯爺添綵頭啊,小侯爺也把你的美婢拿出來賭一把。」

  「張侯那兩個美婢小弟見過,絕色啊。小侯爺這回佔了大便宜了。」

  「就是,反正小侯爺贏定了,還怕什麼?」

  蕭遙逸爽快地說:「加就加!」

  張少煌抬起手掌,「一言為定!」

  蕭遙逸啪的一擊:「誰不認帳咱們就硬搶!」

  眾人見蕭遙逸上套,都轟然叫好,氣氛熱鬧。蕭遙逸根本沒把張少煌的賭約放在心上,問道:「石胖子呢?」

  「來了,來了!」

  有隨從指著說道。

  石超像座肉山一樣騎在馬上,旁邊兩名小廝左右扶著才在鞍上坐穩。他陣仗最大,五十名隨從,六十匹馬,四輛馬車,還有七八個美婢,一群人張傘舉蓋,浩浩蕩蕩而來。

  蕭遙逸笑罵道:「石胖子,你不如騎駱駝算了。還帶著馬車?你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吧?」

  石超一頭大汗。「這不是放獵物的嗎?萬一逮著活物,裝在車上方便。張侯爺、桓兄,哎喲,程兄!」

  石超臉上肥肉笑得一顫一顫。這些世家子弟不大看得起他們金谷石家,程宗揚不是世家出身,為人又夠仗義,兩人無形中親近許多。

  程宗揚笑道:「我們南荒有人乘象出行,那像有一丈多高,坐在上面威風得很,改日送石兄一頭玩玩。」

  如果是別人,這話只是揶揄石超太胖,但從程宗揚口中說出來不一樣,他說送一頭象,就真能送一頭來。晉國不產大象,只在宮中有兩頭貢象。石超大喜過望,沒口子地向程宗揚道謝。

  蕭遙逸在他腦後拍了一掌。

  「行了,石胖子,就你最慢,趕緊走吧。」

  東山離建康六十餘里,快馬半個時辰就能馳到。但眾人車馬雜陳,不時哪個美婢 釵脫簪落,又要回去尋找,一路行行停停,用了兩個時辰才到。二百來人的隊伍拉出來五里多地,最前面的蕭遙逸已經進山,後面的石超還在林外。

  幾人馳入一片空地,張少煌道:「石胖子還得半個時辰,不如咱們幾個先射一場!」

  桓歆道:「我和兄弟們做個見證,張侯和小侯爺就在這兒比一場!」

  蕭遙逸懶洋洋摘下弓:「只看我自己射有什麼意思?大伙都射吧,想作弊就送張侯一隻,免得張侯空手而歸,臉上不好看。」

  張少煌笑罵道:「黃口豎子,就你饒舌。是龍是虎,咱們箭上見分曉!」

  「老規矩!」

  蕭遙逸叫道:「我東你西,誰射得獵物多,這一局算誰贏!」

  張少煌和蕭遙逸手下各出了六名隨從,披上帶角的鹿皮潛進林中。兩人相距十餘步,各自策馬而立。蕭遙逸神態從容,張少煌也不著急。隨從遞上濕巾,張少煌擦了擦手臉,然後拿起弓。

  程宗揚一直納悶這些平常塗脂敷粉的紈褲怎麼射獵,這會兒才開了眼界。

  張少煌馬旁圍著六個隨從,兩個在前面持盾張網,兩個在旁邊遞箭,後面兩個捧著手巾香爐,張傘舉蓋,給主人遮擋光線,免得看不清獵物。

  不多時林中傳來幾聲鹿鳴,接著枝葉晃動,被驚動的獵物紛紛從林中湧出。

  蕭遙逸舉起弓,從蕭五手中接過一枝利箭,搭在弦上,然後瞄著最前面一隻梅花鹿一箭射出。

  箭如流星卻偏了少許,緊貼著鹿角飛入山林,這二十枚銅銖就打了水漂。忽然旁 邊響起一片喝彩聲,「好箭法!」

  蕭遙逸回過頭,只見張少煌已經得手,箭枝射中一隻黃獐。

  「蕭五!」

  蕭遙逸叫道:「你給我盯著點,看是誰幫了張侯爺!」

  張少煌叫道:「小子傻了吧,讓你見識哥哥的無敵神箭術!」

  張少煌舉起弓,右手拇指套著玉製的扳指扣住弓弦,中指和食指挾住箭尾。

  只見弓弦一動,大楠竹削成的弓臂彎曲過來,輕易張成滿月。箭枝的長度一般是 兩尺五寸,以拉滿後箭頭露出弓臂半寸為準。平常的箭頭都是鍛造,易於大量生產,箭頭呈扁平四稜的形狀。

  張少煌用的箭頭卻是鑄造的,箭頭呈三翼六稜,翼尖後鉤。這種箭頭比平常箭頭 造價貴出一倍,也更加慘毒,殺傷力比平常的四稜箭高出兩倍。

  張少煌瞄準一頭從林中跪出的雄鹿,手指一鬆,箭頭撕開空氣,呼嘯而出。

  那頭正在逃奔的雄鹿向上一跳,躍起三尺,然後重重跌在地上。鹿頸已經被三翼箭頭刺穿,鮮血順著六道血槽飛快地湧出。

  眾人轟然叫好,蕭遙逸幾乎看傻了。從箭枝飛出的速度判斷,弓上至少有三石的力道,可張少煌的力氣連兩石的弓也未必能拉開,別說能把三石弓拉滿。

  張少煌得意非凡。這張弓是程宗揚從龍雕弓中挑的最輕的一張,以他的力氣正能拉滿,雖然射程比起動輒上百步的強弓還差得遠,但五十步之內力道堪比勁弩,足以讓這些世家子瞪目結舌了。

  「小子!服不服氣!」

  「僥倖而已!」

  蕭遙逸叫著甩開外袍,舉弓殺了一隻野雞。他運氣不好,除了起初一頭梅花鹿,林中趕出來的只剩下一些野兔、野雞之類的小獸。張少煌卻接連射了三頭大鹿,只這一項就贏定了。

  蕭遙逸叫道:「不公啊!張侯爺,咱們換換!」

  張少煌正大出風頭,叫道:「換就換!你那邊逃過來的,只要越線,侯爺照殺不誤!」

  兩人打馬交換位置,還沒立穩,林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嘯。這是前方的驅獵者在示警,警告眾人有野獸出現。

  張少煌馬前兩名隨從正從網上捕獲活物,聽到示警聲,急忙拋下獸網,拿起重盾。但盾上的鐵葉與獸網勾在一起,一時無法掙開。惶急間,一個黑影從林中衝出,一棵 小樹被它生生撞斷,樹幹倒在地上,濺起一片泥土。

  「野豬,野豬!」

  驚呼聲中,機靈的隨從們紛紛拉住主人的馬匹後退,其中兩個第一次來打獵的公子過於驚恐,還從馬上跌下,被隨從慌忙背起。

  慌亂中,石超也坐著馬車趕到,兩邊一進一退,人馬亂成一團。

  程宗揚生死場面見得多了,一邊摘下鞍下的刀,一邊小聲笑道:「一隻野豬就把人嚇成這樣?」

  吳三桂道:「野豬皮厚肉沉,發起性子橫衝直撞,連老虎也未必鬥得過。這些廢物多半吃過虧,沒嚇得尿褲子就算好的。」

  吳戰威一樂,「午間有野豬肉吃了。」

  說著他盯緊那頭野豬,朝掌心唾了一口,抄起厚背大刀。

  他的刀被祁遠當人情送掉,一直沒找回來;這把刀還是到建康新打的,一直沒沾過血。另一邊小魏也取下弩 機,俐落地上好弩矢,持弩待發。

  那頭野豬已經帶著枝葉從林中躕出,它身高體長,看重量有四、五百斤,烏黑的皮毛上鬃毛鋼刺般尖聳,上面沾著泥土和剝落的樹皮。

  那顆巨大的頭顱幾乎佔了身體的一半,皮厚肉糙,左側獠牙斷了一半,牙根沾滿濃綠的樹汁,另一枝彎長猶如尖刀。奔跑中,一隻獐子被它撞到,頓時飛了出去,胸腹被獠牙劃開一道巨大的傷口,內臟滾落一地。

  張少煌首當其衝,雖然有隨從捨命相護,臉色仍微微發白。不過他膽氣比那些紈褲壯了許多,竟然還有力氣張開弓,瞄向野豬的頭顱。

  蕭遙逸和桓歆分別射了一箭,桓歆的箭雖然射中野豬的頭顱,卻被它的厚皮彈開;蕭遙逸稍好一些,箭鋒射入寸許,在野豬頰上劃出一道血槽。蕭遙逸懊惱地收起弓,卻悄悄朝程宗揚擠了擠眼。

  程宗揚知道他把這個人情的機會讓給自己,當下也不客氣,放下刀,從鞍旁摘下弓。

  「公子,用我的。」

  吳三桂遞來自己的弓。程宗揚對冷兵器戰爭一向有興趣,路 上又跟秦檜和吳三桂學了不少,一看就知道吳三桂這張才是正經騎射用的角弓。弓臂 用筋角混合製成,形制短小,看上去黑沉沉的不起眼,但入手的份量可不輕。

  程宗揚的射術跟吳三桂學了些時日,已經有模似樣。秦、吳二人的射箭手法如出一轍,都是左手握弓,食指平伸,抵住弓腹,扣弦的右手不動,以左手推動弓臂,將弓弦拉滿。這樣推射的力量更強,只不過放箭後弓臂容易脫手,所以在角弓一端還系 了條腕繩,拴在腕上。

  程宗揚一箭射出,正中野豬鼻樑。野豬尖嚎一聲,衝勢被箭枝射得一頓,然後發狂一樣直衝張少煌而去。

  馬匹嘶鳴聲中,一名隨從被野豬撞開,張少煌的坐騎人立而起。野豬彎長的獠牙 破入馬腹,接著馬匹濺血倒臥,與野豬壓在一起。

  張少煌從馬上跌下,面無人色地呆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地上指著野豬狂笑起來。

  隨從搬開馬屍,只見那頭野豬右眼被一枝利箭射穿,兩尺多長的箭枝射入大半,露出的白色箭羽被獸血染得通紅。

  張少煌一邊大笑,一邊抱著龍雕弓狠親幾口。危急關頭他一箭射出,沒想到龍雕 弓如此強勁,直接射入野豬顱內,讓這只四五百斤的野豬斃命當場。

  眾人驚魂甫定,良久才圍過來,對張少煌的弓箭射術稱讚不已。石超抖著臉上的 肥肉驚歎道,︿「佛祖爺爺!張侯爺這箭法是箭神下凡啊……」

  桓歆也滿眼艷羨,「張侯爺,你這弓賣不賣?」

  張少煌喘著氣道:「開什麼玩笑!拿命我都不換!」

  說著一把拉住程宗揚,「程兄!哥哥這命是你救的,往後就是生死兄弟一樣!」

  眾人以為他是為程宗揚射的一箭道謝,桓歆叫道:「張侯,這可過了吧?要說幫忙,我也射了一箭呢。張侯,我也不說讓你感恩戴德了,這弓讓我射兩箭過過癮總行吧?」

  張少煌抱著弓道:「一邊去!桓老三,你那破弓連豬皮都射不開,哈哈!」

  說著他又想了起來,「蕭哥兒!服了嗎!」

  蕭遙逸哼了兩聲:「急什麼?等打完獵再算!」

  張少煌笑道:「我這兒已經射了三頭大鹿,一頭四五百斤的野豬!就是放著讓你 射,你也贏不了!」

  「少來誇口 !」

  蕭遙逸揚鞭叫道:「我們到鷹愁峪再射一場!」

  這場射獵有驚無險,眾人虛驚之餘,興致益發高漲,車馬滾滾趕到鷹愁峪。

  路上說起徐司空的公子徐敖也來射獵,張少煌還不捨得放開龍雕弓,抱在懷裡笑道:「好!讓徐小子也見識見識本侯的神弓!」

  程宗揚落在後面,與石超閒聊。石超的坐騎走到一半就累得滿身大汗,他自己也 顛得難受,厚著臉皮換了馬車,周圍幾個美婢服侍著,給他打扇抹汗。

  「程哥,那幾個美婢怎麼樣?」

  石超眉花眼笑地說:「若不夠用,我那裡還有幾個,回頭給哥哥送去。」

  程宗揚只記得那幾個婢女叫雁兒、鶯兒和鸛兒,連她們的手都沒碰,只能含糊應道:「還好還好。」

  石超笑道:「這趟回去,哥哥一定要來我們金谷園作客。對了,前天我去金錢豹,章瑜還問起哥哥。我對章瑜說,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什麼事,直管找到我們金谷石家!」

  程宗揚笑道:「那可多謝了。我是聽雲三爺說起金枝會館,又正好張侯爺在旁邊,才和他多說了幾句。」

  石超來了精神:「哥哥想去金枝會館看看?這個好辦!」

  「金枝會館是個什麼地方?還搞會員制,聽起來很高級啊。」

  石超道:「那是八爪章魚的產業,在雀燕湖邊上,依山傍水,章瑜花了大錢砸出來的。」

  他色迷迷地說道:「每月開館一次,都是外面見不到的新鮮貨色,手段也新鮮。上次我和張侯爺去過,演了什麼五天二記,幾個少見的粉頭打扮得娘娘似的,被一群軍漢吊起來亂搞。這邊演著,有個唐國的富商當場拿兩千金銖買了個粉頭回去。」

  程宗揚越來越佩服八爪章魚的手段,竟然搞起情景劇,思想夠超前的。

  吳三桂忽然挽住程宗揚坐騎的韁繩,勒住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