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七章 死亡之墳

  「蟲小子,我不會這麼慘吧,把你嚇哭了?」

  「我剛殺了一個人……」

  「我呸!不殺人你上戰場是洗澡的?」

  「我本來是想刺他的肩井穴,手上沒力氣了,一下把他刺死。我真的不想殺他……」

  「幹你娘!你再說一遍試試!老子累得像狗一樣,你還給我得瑟!」

  程宗揚一指那名羽士,「去殺了他!我要他的腦袋!死的!你敢抓活的,我整死你!」

  秋少君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然後大叫道:「喂,你趕緊自殺吧!不然的話我數到十,就要過去殺你了!」

  程宗揚沉著臉一腳把他踢開,然後掄起大斧搶上前去。

  那名羽士露出驚惶的眼神,一邊後退,一邊手指亂點著叫道:「金……金克木!」

  程宗揚的手中忽然一輕,一截斧柄化為飛灰,斧輪掉落下來。

  「干!」

  程宗揚一把撈住斧輪,砍向那名羽士的腰間。

  中軍大帳已經空無一人,隨著督軍的翁應龍和數名將領傷亡,江州城擁有射程超過兩里的八牛弩不再是秘密。

  夏用和隨即轉移中軍,只有正在鬥法的張如晦難以脫身,留下一隊軍士守衛。

  結果兩名悍匪如煞星般闖過重重圍困,守衛的軍士一箭未放就被嚇得逃跑。

  張如晦顧不上施法,轉身就跑。程宗揚追了幾步,忽然間心頭一凜,他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土山另一側。

  星月湖大營那名法師仍在施展陷土訣,在他旁邊有數百名獸蠻武士咆哮著,就像在泥淖中跋涉一樣艱難地行走著,到現在也沒有走出百餘步的距離。

  法師臉色出奇的蒼白,顯然已經透支法力,瀕臨油盡燈枯的境地。

  法師高聲吟誦咒語,一邊拍擊地面,嵌在掌心的桃木小劍幾乎穿透手背,鮮血淋漓。

  忽然,一條人影煙霧般從他的背後出現,墨楓林抬起食指像戳破一顆蛋殼般,穿透他的後腦。那名法師身體一震,所有鮮血彷彿被墨楓林食指吸走,腦後沒有一點血跡流出。

  程宗揚狂吼一聲,驀然閉上雙眼,生死根全力運轉。

  眼睛一合,戰場以一種奇異的形態出現在腦海中。到處是奔逸的死氣,或多或少、或濃或淡,時聚時散,勾勒出戰場上殺戮的場景。

  那名法師的死氣從腦後細小的指孔逸出,在生死根和邪引術的拉扯下不住變形,最後一分為二,程宗揚和墨楓林各得一半。

  終於沒有全便宜了那妖道!程宗揚惡狠狠想著,睜開眼睛,臉色一下垮下來。

  就在片刻時間,那名羽士已經逃得無影無蹤,足足三個營的宋軍把自己包圍起來,長槍如林,鐵甲如城,弓矢如雨,怒馬如龍,自己即使插上翅膀恐怕也飛不出去。

  「殺賊!」

  「殺!」

  宋軍殺聲嘹亮,步履整齊地逼上前來。

  江州城頭,孟非卿面沉如水。夏用和的計策連自己也瞞過了;這個年輕人一旦戰歿,即使自己能重豎星月湖的大旗,也無人繼承岳帥的衣缽。

  孟非卿的雙手緩緩握住背後的天龍霸戟,然後沖天而起。遠處,沉默多時的秦翰目露奇光,身後的丈八蛇矛發出一聲鳴響,然後騰空飛出。

  宋軍蜂擁而上,覆蓋那片狹小的空地,緊接著一團耀目的光芒亮起,無數刀槍、衣甲、戰旗……在光芒中灰飛煙滅。

  光芒閃過,程宗揚半跪在地上,身周形成一片方圓十餘丈的空白。

  秋少君「哇」的吐了口血,半身都埋在土中才避開程宗揚的九陽神功全力一擊。

  程宗揚的鼻孔中淌出鮮血。他這一擊耗盡真元,即使有生死根吸納的死氣也來不及補充。

  如果給自己一炷香,不,一盞茶的時間,自己還能再站起來,至少死得不那麼難看……

  但宋軍沒有給自己任何機會,一名軍官搶上前來,接連砍倒兩名驚慌後退的士兵,用鐵腕遏止混亂,喝道:「斬匪首者!賞銀銖兩千!」

  「幹你娘!我出兩千金銖拿你的腦袋當夜壺!」

  程宗揚心裡罵著,一把拉起秋少君拖到自己身後,吼道:「來啊!」

  宋軍被他拚命的架勢嚇住,一時間沒有人敢上前。那名軍官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拿出一個東西拋過來。

  程宗揚袖中的珊瑚匕首揮出,「嘩啦」一聲,數十枚金銀錢銖迸射出來,卻是一隻錢袋。

  張亢厲聲道:「殺!」

  周圍的宋軍士氣大振,吼叫著衝殺過來。

  程宗揚撿起一枚掉在衣服上的銀銖,依稀是那名軍官在烈山敲詐自己的買路錢,只不過這會兒被匕首切開,只剩下一半。

  我的夢想是有很多很多錢,現在只有這半枚銀銖陪葬,實在太不甘心了……

  宋軍越逼越近,刀槍上的刺眼反光讓自己眼睛幾乎看不清楚。程宗揚長吸一口氣,挺起胸膛。

  忽然背後傳來一個讓自己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這麼多錢錢,小程子,你發財了啊。」

  程宗揚渾身一震,握住那半枚銀錢,用盡全身力氣叫道:「干!死老頭!」

  身後不知道何時多了一個人,他穿著一身葛黃色的布衣,花白的頭髮胡亂挽了個髻,這會兒正撅著屁股亂摸。

  這樣猥瑣的傢伙,除了朱老頭還能是誰?

  朱老頭趴在地上撿起一枚銀銖,樂顛顛拿袖子擦乾淨,用力吹了一口,在耳邊聽著成色,眉開眼笑地說道:「純的!」

  朱老頭堆著猥瑣的笑容,搓著手爬起來,一邊點頭哈腰地向周圍問好:「您老吉祥!吉祥!哎喲,人來得不少啊。這有好幾十個吧?」

  「我好幾十你一臉!」

  「小程子,你怎麼這樣說話?好幾個月不見,八八可想死你了。」

  「八八你老妹!」

  程宗揚咬牙切齒地說道:「死老頭,在旁邊看笑話看夠了吧!從哪個耗子洞裡鑽出來的?」

  宋軍已經逼上前來,朱老頭嘿嘿一笑,手指一彈,那枚銀銖倏然飛出,從一名軍士額頭射入,然後「砰」的一聲從後腦飛出,接著又射入後面一名士兵的頭蓋骨。

  那枚薄薄的銀銖一連穿透三名士兵的顱骨,最後又飛回來,像長了眼睛一樣落在朱老頭懷裡。

  最前面的軍士駭然止步,被後面湧上來的軍士撞上,頓時跌倒一片。

  程宗揚一把伸到朱老頭的衣服裡,將那枚銀銖硬搶出來,順手在他衣服上擦乾淨,揣進自己的口袋,板起臉道:「凝羽呢?」

  朱老頭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哆哆嗦嗦指著他道:「重色輕爹啊!」

  「我輕你一臉!爹你一臉!死老頭!你在南荒好端端的,抽什麼風跑這兒來了?」

  朱老頭臉上那種讓人一看就覺得欠揍的猥瑣表情漸漸消失,他的唇角挑起,露出一個得意又高深莫測的笑容。

  「小程子啊,我給你看個戲法……」

  一時間程宗揚有種錯覺,死老頭身上葛黃色布衣變成一襲蟒袍,凜然的氣勢猶如尊貴的王侯。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慘叫。連日來的廝殺,程宗揚早聽慣戰場上的各種慘叫和哀號,但耳邊的慘叫聲卻讓他有種陷身地獄的感覺……

  那是無數個慘叫聲同時響起,聲音中充滿驚愕、痛楚、恐怖……然後又被一柄剪刀同時剪斷,戛然而止,沒有半點餘音,直接成了空白。

  程宗揚頭皮發麻地看著自己的身側。從殤侯站的位置一直到數里外的江畔,伸出一條筆直的死亡之線。

  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經深入敵陣,周圍被數不清的宋軍重重包圍,然而此時所有踏入死線的宋軍,彷彿被一根無形的手指一舉在地面上抹去。

  無論是刀手、盾手、槍手,還是神臂弓手、鐵甲重兵、驍騎精銳……全部以同樣姿勢撲倒在地。

  宋軍嚴密的陣形被劃出一道筆直的缺口,自己的視線越過重重屍首可以毫無阻隔地一直看到大江遼闊的水面,看到江畔一艘掛著火紅旗幟的樓船。

  殤侯的肩背一挺,佝僂的身體彷彿憑空高出一尺,方纔那個猥瑣的朱老頭消失無蹤,眼前的老人雖然還穿著那件破舊的葛袍,卻如同布衣王侯,散發出逼人的傲氣。

  鴆羽殤侯從江畔登岸,一路行來已經在沿途布下劇毒,無聲無息,殺人於無形之中,舉手間千軍辟易,這等煞氣不愧是天下毒宗。

  程宗揚吸著涼氣道:「這是什麼毒?太狠了吧?」

  「毒物聚而不散,畫地為牢,中者立僕,不過是彫蟲小技。」

  殤侯傲然道:「本侯敢在你面前獻寶,豈會用那等俗物?」

  話音未落,那條死線彷彿突然活過來,已經被毒殺的宋軍屍首開始掙扎蠕動,然後一具接一具爬起來。

  短短幾個呼吸時間,那些毒發的宋軍已經改變模樣,盔甲下的肉身變成烏青色,肌肉凹陷,骨骼外凸,彷彿一具具直立的殭屍。

  深陷的眼眶內,眼球因為乾澀而縮小,瞳孔卻擴散到極限。他們以古怪姿勢挺起身,然後蹣跚著撲向最近的活人,無論他們是敵寇,還是剛才與自己一道並肩作戰的友伴。

  所有宋軍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幾名宋軍來不及反應就被毒屍咬中。

  受創的宋軍士兵發出的嚎叫聲驀然斷絕,他們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黑黯淡,肌肉一條條附著在骨骼上,迅速乾癟枯硬。

  咬中他們的士兵把毒素傳播給同伴便仆倒在地,新化成的殭屍再次無差別地攻擊周圍的同伴。

  最初中毒的只有數百人,接著他們把毒素傳給同樣數量的友伴,然後又是數百人……

  那些毒屍不斷躍起、咬中同伴、然後倒下,接著一批新的毒屍重新躍起。

  死亡的陰影在宋軍陣列中迅速擴散,越來越多的宋兵成為毒屍,四處追逐周圍的活人。

  「這……這是什麼怪物?」

  「還記得你在南荒時,說過一種『病毒』嗎?」

  程宗揚疑惑地說道:「我說過嗎?」

  「本侯浸淫毒物,天下奇毒莫不熟識,唯此病毒之術聞所未聞。」

  殤侯說道:「本侯苦思多日,你走後不久,本侯想起當年在太泉古陣搜得一具殭屍,忽然突發奇想,從它血脈中提煉毒素。」

  說到這裡,殤侯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得意。

  「雖然費盡周折,卻讓本侯煉出一種奇毒。此毒無色無味,一旦進入血脈便令人生機盡喪,無智無識,然而中毒之人屍身腐而不壞,行動與常人無異,而且肢體血脈盡化為屍毒鼎爐。若有人被毒屍咬中,即刻化為毒屍。」

  程宗揚表情古怪地瞪著他:「侯爺,你挖出來的到底是什麼殭屍?」

  「那具殭屍質如枯木,如今已然被本侯煉化,片膚無存。」

  殤侯謂然長歎,「可惜此毒質地未純,毒素一去,屍首隨即崩壞,而且播遷五次之後,毒性便即失效。唔,大有改進的餘地。」

  「不用改了!這樣就很好!」

  程宗揚叫道:「你若把它再改進一下,不出一年,整個六朝就沒活人了。」

  殤侯哈哈笑道:「設若如此,本侯足以名垂青史,死而無憾!」

  「人都沒了,還垂個鳥啊!先說好,你要敢亂改,我立刻翻臉!你煉出多少毒,我都讓你自己吃下去!」

  殤侯哼了一聲。「朽木不可雕也!」

  劉宜孫與張亢幸運躲過一劫,隨即與王信合兵一處試圖反攻,然而樓船上下來的一隊黑衣人輕易粉碎他們的攻勢。

  這支隸屬於殤侯的近衛隊數量雖然不多,實力卻不在星月湖諸營之下,又是剛投入戰場的生力軍,兵鋒極盛。劉宜孫和張亢竭盡全力,也沒有來得及組織一次有威脅的攻勢。

  當第四批毒屍出現,宋軍再也無法維持陣形,所有人都拚命後退,躲避那些恐怖的行屍,亂成一團。

  緊接著遠處的金明寨升起一片大火,成為壓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頃刻間,整支大軍像雪崩一樣垮下來,士兵們如潮水般退散,戰場上到處是扔下的軍旗、武器、戰鼓,還有戰歿者的屍首。

  隨著星月湖法師身死,獸蠻營好不容易才擺脫陷土訣,但剛投入戰場,宋軍潰勢已成,即使以秦翰之能也無回天之力。他收起蛇矛,森然道:「改日再領教孟上校的雙戟!回師!」

  程宗揚撿回一條性命,不敢再犯渾跑去追殺,他立即下令撤退,與侯玄等人會合。

  武二郎挺胸凸肚地過來,肩上扛著那個獸蠻武士,活像一個豪勇無雙的打虎英雄。

  但看到戰場上那些到處追逐活人的毒屍,堂堂二爺也變了臉色,惡狠狠大啐了一口:「什麼鳥玩意兒!」

  然後左右瞅了瞅,撒腿就跑。

  程宗揚對秋少君道:「看到了吧,這叫橫的怕愣的,愣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那些根本沒命的。」

  秋少君朝著武二郎的背影叫道:「暴徒!人渣!沒膽鬼!」

  「行,你就是那個愣的。」

  程宗揚一入城便迎來一片喝彩聲。桓歆叫道:「程兄!有你的!兄弟在上面看得清楚,好身手啊!」

  石超扯住他的衣角,不知道是激動還是余驚未消,渾身肥肉都在抖,張了半天嘴都沒說出話來。

  張少煌一手摟著程宗揚的肩,一把推開石胖子。

  「讓讓讓!一點眼力都沒有!趕緊備熱水!瞧程兄弟這身血都夠開染坊了。」

  謝無奕好整以暇地朝殤侯拱拱手。「這位是?」

  「我們盤江程氏的長輩!程老爺子!」

  這小子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姓改了,殤侯拿繩勒死他的心都有,臉上卻不動聲色,微微頷首,那分威嚴的氣度讓人肅然起敬。

  忽然光線一暗,一個高大身影擋在城門處。孟非卿緩步走到殤侯面前,相距還有數尺,兩人之間的空氣便發出氣勁交擊的爆響。

  孟非卿停下腳步,先收去護體真氣,然後拱手一揖到地。

  「多謝侯爺恩義,撫養紫姑娘十五載,此恩此德,我等沒齒難忘。」

  殤侯哼了一聲,翹起下巴,鼻孔幾乎揚到天上去。程宗揚一手扯住殤侯,一手扯住孟非卿,笑道:「吳大刀,瞧瞧誰來了?準備一桌上好的席面,我要好好給老爺子接風洗塵!」

  說著一邊向孟非卿施了個眼色,讓他把這件事交給自己處理。

  直到所有士卒撤回城中,斯明信和盧景才連袂返回。

  他們兩個本來準備刺殺夏用和,見到宋軍伏兵四起情知中計,兩人都是膽大心狠之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闖入金明寨,將所有攻城器械和軍中存糧付之一炬,燒得乾乾淨淨,逼得宋軍不得不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