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一章 乍遇故人

  黑漆案几上放著一幅絲帛製成的地圖。赭紅的山脈在編織過的蠶絲上蜿蜒起伏,藍色河流從地圖左側繞過,河邊的平原上繪著一座城池。

  一道淡黃細線越過山脈在城下彙集,越來越多的淡黃色結成連綿的營盤。接著山脈邊緣的綠色開始消褪,伐下的樹木被砍去枝葉,組建成一座座活動的木樓。

  木樓離開營盤,在絲帛上移動著逼近城池。城內架起成排的投石機;包裹著燃燒物的巨石無聲地越過城堞,一座又一座木樓被巨石擊中,傾覆並燃燒起來。

  但更多的木樓越過城下鴻溝,直抵城下。

  戰火開始在城堞上蔓延。

  短暫僵持之後,一條黑色細線從城中衝出。快刀一樣切入敵陣,淡黃色潮水般退卻。更多的淡黃色出現在地圖上,在營盤前彙集成一塊長方形。一片烏雲從陣前飛起,衝向長方形的黑色線條像被一隻粗糙的手掌抹去一樣,迅速變得稀薄。

  長方形緩緩向前移動,殘留的黑色線條退回城中。與此同時,代表河流的藍色上也出現成片的淡黃顏色。另一片淡黃色則出現在城後,將城池團團圍住。

  無數細小的紅色在城池周圍迸出,越來越多。城池一角開始燃燒,一座座建築被大火吞噬,幾乎蔓延到整個城池……

  「砰」的一聲,一隻茶杯被人碰倒;茶水淹過絲帛,沖淡圖上「江州」兩個墨字。白髮老人伏在案上,鼾聲大作。

  程宗揚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夕陽火紅的光線射入眼簾,帶來一陣眩目的刺痛感。

  這是大江一條不起眼的支流,河水蜿蜒向西,在視野的盡頭匯入滔滔江水。

  往東是支流上游,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越過起伏的山丘,伸向不知名的遠方。自己躺在河灘上,身上衣物已經干了大半。

  程宗揚閉上眼,胸口不停起伏。劇痛從身體每個部位傳來,皮膚、肌肉、骨骼、經脈……整具身體都像被人拆散又胡亂扔在一起,變得支離破碎。

  只有唇舌殘留的一點餘香,使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往事一幕幕掠過腦海:破碎的船篷,嬌笑的妖婦,柴房的慘叫,三頭七眼的魔犬,湍急的江水,還有小紫口脂甜甜的香氣……

  「死丫頭!」

  程宗揚狂叫一聲。

  空山寂寂,幾隻鳥雀從山林中飛出,投向夕陽下的遠山。

  一股強烈的憤恨和愧疚湧上心頭。僅僅一天之前,自己還自信滿滿,覺得世間的一切唾手可得。每次秦檜旁敲側擊希望自己振作,自己不是裝作不懂,就是顧左右而言他。原因只是自己辛苦了這麼久,如今大局已定,有理由好好休息一下,放鬆放鬆。

  幾天前自己還沉浸在陽光與美女之間,為接踵而至的喜慶高興,覺得自己為身邊的兄弟做了件大好事。然而命運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擊碎自己的美夢。

  小魏與鶯兒雙雙慘死,卓美人兒背叛,小紫生死未卜……

  建康風雲變幻,自己左擁右抱、得意非凡。直到蘇妲己一擊,程宗揚才驚覺自己的美夢僅僅是個一碰就碎的肥皂泡,自以為堅固的城堡只是建在流沙之上。

  「客行依主人,願得主人強!猛虎依深山,願得松柏長!」

  秦檜的祝酒辭言猶在耳,結果自己這個主人非但不能保住掩護自己的兄弟,還要靠一個小女孩來救命。

  自己竟然如此虛弱,蘇妲己只動動手指就足以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那妖婦在石灰作坊虐殺小魏夫婦時,心裡一定充滿冷笑。

  程宗揚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他咬緊牙關,只要能打敗那個妖婦,無論用任何殘忍的手段,自己都不會有半點愧疚。還有卓雲君……

  與蘇妲己一戰,小紫幾乎失了一半的血。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死丫頭怎會拿出一半鮮血做賭注?還有雪雪,死丫頭抱了它那麼久,卻為了自己毫不猶豫地一刀斬殺它的魔體。

  付出這麼多代價,都是因為自己可笑的好心腸。明知道那妖婦毒如蛇蠍,卻在佔盡上風時平白放過她。明知留著卓雲君如同玩火,可就因為自己上過她幾次便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把她的屈意逢迎當作傾心順從。真是可笑。她恨自己還來不及呢。有機會反咬一口,她沒有絲毫心軟。

  當卓雲君充滿怨恨的一掌拍在小紫肩上,自己才知道小紫為什麼從不對卓美人兒假以辭色。她早就看出卓雲君隱忍背後的恨意和不甘。

  「死丫頭……」

  程宗揚低低說了一句,鼻間湧上一股酸意。

  以前被小紫捉弄,總覺得死丫頭很欠揍;直到昨晚自己抱著昏迷的小紫,在暴雨滂沱的大江中隨波逐流,直至筋疲力盡,那一刻,含著她香軟的唇瓣,呼吸著她甜美的氣息,程宗揚才發現死丫頭原來離自己這麼近,近得無法分開,彷彿彼此血肉都交融在一起,不知不覺間已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程宗揚下意識地伸出手,身邊卻空落落的少了些什麼,連心裡也空了一塊。

  程宗揚環顧左右,背包靜靜擺在地上。他撿起來,看到背包下的河灘上寫著兩個字:「等我。」

  字跡細細的,讓自己想起小紫纖美的手指。

  心頭泛起一股異樣感覺。甜甜的,很軟。

  程宗揚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自己早該知道死丫頭死不了,這世上她還沒禍害夠呢,哪會那麼容易就死?

  良久,程宗揚拉開背包拉鏈。裡面的積水已經被倒過,那柄珊瑚匕首裝在鞘裡,放在背包一角。

  「這個死丫頭,連防身匕首都不帶……」

  程宗揚嘟囔著拿起匕首收到懷裡,接著撿起那只裹著蘇妲己血滴的琥珀。

  還好,琥珀溫度沒有變化,看來那妖婦沒有追上自己。程宗揚牢牢把琥珀貼身收好,這次說什麼也不讓它離身了。

  包裡的物品沒有少,都盧難旦妖鈴還在包內,那些寸許長的小卷軸只剩下兩、三個,雖然在水裡泡了一天,上面並沒有多少水漬。另外還有一隻皮夾,這個是和背包一起跟自己穿越的。自從發現這裡沒有紙幣,皮夾無用武之地,程宗揚就將皮夾扔在包裡。這會兒看到,心裡微微一動,撿了起來。畢竟這是僅剩的幾件和自己一同來到這世界的物品。

  程宗揚打開皮夾把裡面的水倒出來,忽然指尖摸到一個硬硬的物體,摸出來時卻是一塊玉珮。佩上的纓絡還是新的,佩身呈圓形,玉質半黑半白,形成一個天然的太極圖。

  程宗揚恍然想起,這是自己還在大草原時,藺采泉為了招攬自己,特意留給自己的信物。那老傢伙吹噓太乙真宗的分支遍佈天下,隨便他到一處,拿出信物就能跟他聯繫。但自己在建康待那麼久,也沒見到城裡有道觀,就一個清遠的玄真觀,還是荒廢的。

  程宗揚把玉珮扔回皮夾,重新拉好背包,然後盤膝坐在河邊,望著河水。

  「死丫頭,太過分了吧,說好陪我的,又一個人溜掉……喂,我知道你在裡面。有鰓了不起啊?隨便找條河就睡。」

  程宗揚氣哼哼道:「我告訴你啊,我這兒才是你家。進了我程家的門,想走可沒那麼容易。你生是我程家的人,死了也是我程家的死人……

  「對了,我剛才做了個古怪的夢,夢到小狐狸的新窩了。你不是看中小狐狸了嗎?等你恢復了,我們就去找他。讓小狐狸用最好的車馬送我們回建康……喂,你別睡得太久了,我只等你三天啊。瞧你選的這地方連個人煙都沒有,把我往這兒一扔,想餓死我啊……」

  河水靜悄悄流淌,孤獨的鳥影從水面飛過,卻沒有留下痕跡。

  程宗揚沉默一會兒,小聲道:「我已經想過了,這次讓你遇險都是我的錯……聽到了吧?我已經認錯了……我早知道自己應該變得很強才能保護你,卻一直不用功。我保證,」

  程宗揚舉起右手,「往後你搶我的女人,我再也不生氣了。還有!我要變成王哲那樣的高手!那妖婦再出來,我就擰斷她的狐狸尾巴給你出氣!還有姓卓的!那賤人差點害死你,等我練成絕世武功就闖進龍池把她揪出來!媽的!我的人她都敢欺負!」

  程宗揚怒火中燒,心神波動下,受創的經脈頓時一陣劇痛。他放緩口氣,柔聲道:「好啦,我知道你很累,好好睡一覺吧。我也要抓緊時間用功了。等我變成絕世高手,你就可以在六朝橫著走啦。」

  伴著淙淙河水,程宗揚慢慢調理氣息。積蓄在丹田內的真陽隨著氣輪運轉,一點一點釋放出來,越過怡神守形和養形煉精,直接從積精化氣開始,將積蓄在丹田內的真陽轉化為真氣。

  一股溫熱氣息從小腹升起,沿著受創的經絡緩慢運行,逐一打通封閉的穴道。程宗揚已經習慣太一經和九陽神功這兩種不同功法一起練習。每次先按太一經的心法,真氣行走六大陰經,再轉為九陽神功,改走六處陽經。氣息在體內像呼吸一樣此消彼漲,先陰後陽,往來相濟。

  紅日西沉,暮色四合。不知過了多久,一隻小鹿從林中躥出來,看到河灘上的人影,立刻折身沿河灘奔開。

  程宗揚吐了口氣,睜開眼睛。調息兩、三個時辰,受創的經絡已恢復大半,看來再一天就差不多了。接著肚子不客氣地叫了一聲,告訴自己已一整天沒吃飯了。

  程宗揚坐起身,四野無人,夜色漸深,遠處山林一片幽暗,看不到半點燈火。天知道這裡離建康有多遠,這會兒祁遠應該已經發現石灰坊的情形……他猛地握住拳頭,心頭像刀割般一痛。

  良久,程宗揚安慰自己。有秦檜和吳三桂在,那妖婦未必敢出手對付祁遠和吳戰威。他扭頭看了看,荒郊野外如要找吃的,恐怕要走出十幾里。萬一小紫回來沒有見到自己,肯定會很生氣。

  算了。程宗揚嘀咕著。再撐兩天也餓不死,還是在這兒等吧。如果小紫回來,自己擺出奄奄一息的樣子,她不讓自己親一口就裝死給她看。

  程宗揚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又愁眉苦臉地摀住肚子。這才一天,往後兩天真不容易捱過去。

  忽然一陣鈴聲沿小徑傳來,程宗揚精神一振,手腳並用地爬上河岸。只要有人就好,討口飯吃應該沒問題吧。硬搶也行啊,以自己現在的水準,怎麼也算個江湖好手吧?

  看清鈴聲來處,程宗揚打劫的心思立刻化為烏有,客氣地往旁邊讓了讓,一邊示意對方先走。

  一匹棗紅色健馬出現在薄霧中,馬蹄踏破夜色。馬背上的漢子背著一張鐵脊雕弓,岩石般的下巴透出根根鬍鬚,頭上繫著一條藏青色額帶,臂上戴著一隻鷹隼的標記;握著韁繩的手掌又厚又硬,拇指套著一隻青銅扳指,目光桀驁不馴。看到有人攔在路上,他揚起手,後面隊伍立刻停下。

  那漢子挺起胸,沉聲道:「前面是哪位朋友,報上名來!」

  程宗揚堆笑道:「這位大哥,你看我像劫道的嗎?就算是劫道的,你們好幾十個人呢,我敢自己出來嗎?」

  那漢子笑了起來:「我還以為足下藝業驚人,敢一個人攔我們雪隼傭兵團的隊伍呢。這位兄弟是哪裡人?怎會一個人在這裡?」

  傭兵團?哪來的傭兵團?程宗揚心裡嘀咕,嘴上道:「我是建康來的,船隻昨晚遇雨沉了,一船人就剩我一個,好不容易游到這裡。」

  那漢子打量他幾眼,「你水性不錯啊。」

  說著他跳下馬,「前面有十來里的山路,今晚不走了,在這兒宿營!老張!你往前面瞧瞧,接應的隊副怎麼還不來?」

  老張答應一聲,打馬往前去了。隊伍中一個穿著髒兮兮青袍的瘦子從馬上站起來,大聲道:「各位兄弟!到了我們雪隼傭兵團就要聽隊長的命令!上午給你們發的裝備呢?每人一套鋪蓋!五個人一頂帳篷!都拿出來!咱們當傭兵的,活要幹得俐落,讓人挑不出刺來——哎喲!」

  話沒說完,瘦子身下的坐騎低頭吃草,向前一動,那瘦子頓時從馬上跌下,引起一片哄笑。

  為首的漢子笑罵道:「馮大法!你就消停一會兒吧!」

  姓馮的瘦子訕訕爬起來,朝馬屁股上拍了一把,臊眉搭眼地說道:「這不聽話的畜牲……」

  那些漢子都是野外宿慣的,一起動手,一會兒工夫就搭好帳篷。這些帳篷比起易彪用的北府兵軍帳更小巧,白色的帳身上繪著雪隼圖案,看來是傭兵團的標記。

  「我姓敖,敖潤,不過跟海龍王沒什麼關係。」

  為首的漢子拿出一隻銅製酒壺,先抿了一口然後遞來,「喝一口,祛祛寒氣!」

  程宗揚喝了一口,一股火線頓時從喉嚨直燒下去,烈得喉嚨彷彿燒掉,令他喘著氣道:「好酒!」

  敖潤大笑道:「喝我的燒刀子沒咳出來,你是頭一個!再來一口!」

  程宗揚見他豪爽,也不客氣,舉起來又灌了一大口。這酒比自己喝過的酒都烈,喝到肚裡渾身都熱熱的發燙。

  敖潤打量他,「小兄弟這口背包有點意思,什麼料子的?」

  「在建康買的,我也弄不清。」

  程宗揚放下酒壺,道:「敖大哥,這是什麼地方?」

  敖潤也不在意,往前面一指,「這裡是廣陽地界,前面就是廣陽城。」

  廣陽?準備開渠的那個廣陽?程宗揚記得雲蒼峰那張地圖上,廣陽離建康有好幾百里遠,「不會弄錯了吧?前面難道不是京口?」

  「兄弟你不會是在京口沉船吧?」

  敖潤道:「你瞧這地上,哪兒下過雨?昨晚京口下過雨沒錯。從京口到這兒足有二百多里,你這下衝得夠遠,沒撞上礁石算你運氣。」

  程宗揚聽得發怔。從建康到京口還有一百多里,一個晚上自己在江中被衝出三、四百里,難怪能甩脫那妖婦。

  敖潤道:「沉船這種倒霉事我遇多了。看小兄弟的穿著也是殷實人家,沉了船不大緊,能保住命就好。」

  自己實打實的在水裡泡了一夜,這種走江湖的漢子見多識廣,一眼看出他身上落水的痕跡,雖然覺得他運氣好得出奇,倒沒有起什麼疑心。

  三、四百里,自己要走回去可得幾天,看來一時半會沒辦法跟祁遠他們聯繫。程宗揚道:「敖兄的傭兵團是僱傭兵嗎?」

  「沒錯!幹的就是刀頭舔血的生意。」

  敖潤摘下鐵脊雕弓。為了保持弓弦的彈性,弓弦平常都是鬆開的,這會兒他把弓弦擰緊,用拇指上的青銅扳指扣著拉了拉,放在手邊,防備夜裡突然出事。

  程宗揚滿腦子都是疑問。六朝也有傭兵?晉國兵力算少,常備兵也有幾十萬,還要傭兵做什麼?難道有人要對付小狐狸,請來傭兵?程宗揚想起那個古怪的夢,心裡頓時一緊,試探道:「晉國要打仗嗎?」

  敖潤大笑道:「晉國哪兒用得上咱們?我是聽說建康解散了一批老兵,專門來挑人的。可惜晚了一步,已經被人挑走一批,好不容易才找來這些。」

  原來後面那些漢子是晉軍,不知是禁軍還是水師的軍士。程宗揚往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們消息挺靈通啊,才半個月前的事就趕到建康來招人了。」

  敖潤是個豪爽漢子,說道:「我們雪隼傭兵團在晴州也是數得上的大團,本來人手足夠用了。日他娘的!前些天出了件怪事,徐老三和趙老七這兩個隊長連個話都沒留就突然跑了,還帶走了十幾個得力兄弟!弄得我們措手不及。」

  程宗揚道:「不會是跳槽到別的傭兵團了吧?」

  敖潤大搖其頭,「徐老三和趙老七我信得過,不是這種人!」

  說話間,旁邊傳來一陣喧鬧。幾名新加入傭兵團的軍士掘了土灶,撿了乾柴正準備生火做飯,姓馮的瘦子擠過來,要給大伙露出一手隔空點火的神術。大伙聽著好奇,都在旁邊看熱鬧。

  程宗揚道:「那位馮兄是法師?」

  「可不是嘛。」

  敖潤道:「按我們傭兵團的規矩,每一隊都要配一名懂法術的,免得遇到對手有法師不好應付。」

  姓馮的瘦子盤膝坐在灶前,兩手在髒兮兮的袍子上擦了擦,閉目凝神,嘴唇微動,口中唸唸有辭。他手掌對搓片刻,大喝一聲往前推出,袖中風聲大作,氣勢驚人。幾個離土灶近的趕緊跳到一邊,生怕被他施出的火焰帶到。

  疾風拂過,那堆乾柴呼的一聲……連股煙都沒冒起來。

  正在擦汗的馮大法頓時傻眼,旁邊幾名漢子瞧瞧柴堆,再瞧瞧馮大法,又互相看了幾眼,不約而同地捧腹大笑。

  笑聲未落,後面忽然有人叫道:「娘哎!帳篷怎麼燒起來了!」

  眾人頓時一陣大亂,趕緊衝過去滅火;馮大法左看右看,一勾頭就想開溜。

  「馮大法!」

  敖潤笑罵道:「看你幹的好事!那頂帳篷還是新的,就讓你給燒了!這賬咱們記下,回頭在你工錢裡扣!」

  馮大法也不敢還嘴,灰頭土臉地嘟囔道:「我就說風向不對……應該背過來施法才是。」

  敖潤齜牙一樂,對程宗揚道:「馮源是平山宗的,一個小宗派,你可能沒聽說過。平時好吹個牛什麼的,整天說自己早晚要成大法師,大伙都順著叫他馮大法。人還行,就是法術一腳了點。」

  他抿了口酒,嘿嘿笑了兩聲:「御法師可不好找,蹩腳點的我們也認了。反正隊伍裡有個懂法術的,說出去也有面子。」

  程宗揚看著馮源脫了長袍,手忙腳亂的救火,旁邊還有人揶揄:「馮大法,你施個引水的法術過來,一下就把火給滅了!」

  馮源嚴肅地說:「你這就外行了,我們平山宗是火法!我要施出法術,水引不過來,弄不好把這條河都燒乾了!」

  眾人見他還死要面子都哄堂大笑:「那也行啊,今晚的魚湯就靠你了。」

  總算火勢不大,幾個人扑打一會兒火就滅了,笑鬧著開始埋鍋作飯。

  程宗揚與敖潤攀談幾句,得知六朝傭兵團數量不少,護送貨物、保鏢、甚至上陣作戰,只要有人出錢,什麼都好商量。傭兵團大都集中在晴州,原因是晴州名義上依附宋國,實際由晴州幾家大商會共管。無論城市防務還是出海作戰都從傭兵團僱傭人手。

  傭兵團除了招募時的安家費用,平時不發工錢,只管飯管住,哪家商會要請人,拿出的錢一半歸傭兵團,另一半歸傭兵。如果出事,傭兵團要對所屬的傭兵負責,因此上規模的傭兵團都極重信譽。

  雪隼傭兵團在晴州算是排行前十的大團,裡裡外外有一、兩千人。由於出海的生意多,團裡大半都是慣於海上廝殺的水手。敖潤這個隊長管著百來個人,算是少有的陸戰隊伍。

  前些天晴州幾家大商會通知各團要招募一批打過仗的步卒。團裡正忙碌著抽調人手,誰知突然少了兩名隊長和十幾名好手。敖潤當時正和副隊長帶領幾名兄弟護送一家商號的貨物到廣陽,得到消息,只好臨時趕到建康招募。總算來得快,挑選二十多個打過仗的。因為團裡催得緊,招夠人便乘船從建康出發。

  他們一行二、三十人在江邊下船已是傍晚,本來說好副隊長過來接應,卻遲遲沒有見到人,索性在路上住宿一夜。

  敖潤道:「廣陽離這兒只有十多里,一個多時辰就能趕到,這會兒天晚不好趕路。小兄弟,不如明天跟我們一起走,到了廣陽你再想辦法回去。」

  程宗揚還要等小紫,推托道:「我就不勞煩各位了,明天去江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回建康的船隻,好搭船回去。」

  敖潤也不勉強。不多時飯菜煮熟,程宗揚早已飢腸轆轆,傭兵團的漢子拿來飯菜,他也不客氣,捧起來就吃。只有馮源告訴大伙,他這位未來的大法師正在辟榖,喝口清水就足夠了。

  剛吃了一半,兩匹快馬疾馳過來,一個清亮聲音道:「敖隊長!」

  程宗揚背脊一僵,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口飯含在口中,說什麼也嚥不下去。那個副隊長說:「原本說要來接應大家,但因為劫匪……」

  敖潤「騰」的站起身,「咱們的貨被劫了?」

  「是另一家商號。」

  副隊長簡短地解釋道:「劫匪下手狠辣,廣陽城沒有駐軍,官府人手不夠,聽說咱們雪隼團正好在城裡,前來請咱們幫忙。」

  敖潤放下心,摸著下巴道:「出價多少?」

  那位副隊長微含怒意:「敖隊長!劫匪作亂,我們怎麼可以坐視不管,還要官府出錢?別忘了,雪隼傭兵團的宗旨是公平、正義、責任和勇氣!」

  敖潤頭痛地摸著後腦勺。「你說得沒錯,可我得為兄弟們考慮吧?咱們二、三十個人,一天的飯錢就得十幾個銀銖……」

  副隊長截口道:「把貨送到廣陽,我們不是得了錢?難道還不夠用嗎?」

  「護送費用是八百銀銖!團裡拿一半,剩的四百銀銖是咱們五個的。辛苦一個月,每人八十銀銖已經夠薄的。」

  「我那一份算給大家的好了。」

  「你那一份夠個屁啊!」

  敷潤道:「我還招募了二十多個兄弟!每人三十個銀銖,護送的錢用完我還倒貼一百多!從廣陽回晴州,坐船得多半個月,剩的錢勉強夠用。日他娘的,我一個大老爺天天數錢過日子,我容易嗎?路上多耽誤一天就多一天開銷,我總不能讓兄弟們要飯回晴州吧?再說了,官府請咱們幫忙又不給個說法,如果兄弟們傷了殘了怎麼辦?」

  敖潤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副隊長沉默一會兒道:「六扇門也沒有多少錢。」

  「六扇門?」

  敖潤稀奇地說道:「六扇門的人在廣陽?」

  老張插口道:「沒錯。我在路上碰見了,確實是長安六扇門。」

  敖潤拍著腦袋沉吟道:「既然是六扇門的人,這個忙咱們得幫啊……」

  老張不樂意地說道:「隊長,咱們還餓肚子呢,幹嘛給他們這個面子?」

  敖潤眼一瞪,「行走江湖少不得跟六扇門打交道,咱們雪隼傭兵團出手幫六扇門辦案,賣的是交情!再則六扇門還得請咱們幫忙,說出去也光彩啊。」

  副隊長賭氣地小聲道:「市儈!」

  敖潤沒理會,叫道:「馮大法!你兜裡的錢呢?」

  馮源警覺地摀住口袋,「沒有!」

  「少囉嗦!你一天數八遍,我能不知道?都給我拿出來!」

  敖潤逼著馮源要錢,這邊老張盛了飯叫道:「副隊長,趕緊吃吧!」

  程宗揚背對兩人,心裡猛打算盤。早知道會撞上她,自己在河裡泡一晚也不混這口飯吃。但她不是去了長安嗎?怎會跑來當傭兵呢?

  那位副隊長快步走過去,到程宗揚身邊忽然停住腳步。

  一隻手掌搭在自己肩上,程宗揚冷汗直冒,低頭兩手捧著黑陶大碗扣在臉上,一副餓死鬼模樣猛扒筷子。

  那位副隊長猶豫一下,索性低頭看來。

  躲是躲不過去了,程宗揚只好放下碗,帶著嘴邊飯粒乾笑道:「好久不見了……哈哈。」

  眼前露出一張秀美面孔,丹唇皓齒,長眉如同飛翔燕翅。短暫驚愕之後,她眼中迸出憤怒的火花,咬牙道:「果真是你!」

  程宗揚心裡一疊聲道:她不會動手!不會動手!不會……我靠!來真的!

  眼前幾乎噴火的小美人兒左手一緊,握住腰側劍鞘,長劍「嗒」的一聲跳出半截,接著右手搶住劍柄,「鏘啷」拔出長劍。

  程宗揚當機立斷,一把丟下飯碗,腳下一彈,拼盡全力朝後躍去,半空中轉過身,不要命地往山裡狂奔。

  「淫賊休走!」

  嬌叱聲中,小美人兒飛身追來。

  程宗揚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久無音訊的月霜。王哲在與羅馬軍團決戰前,讓自己送月霜去長安找李藥師,但那丫頭恨自己入骨,總算看在王哲的面上沒有殺自己洩忿,只是搶走所有錢物,頭也不回地與自己分道揚鑣。

  天知道月霜怎麼沒去長安,卻加入雪隼傭兵團,還混了個副隊長。按說這種超越一般的男女親密關係,應該有點交情,不過看她惱火的樣子,可以肯定不是找自己敘舊的。

  月霜的功夫自己見過,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覺得很厲害。現在回想,應該和小香瓜水準相差不大。不過程宗揚還記得月霜那晚采血不成,反被自己採了花;這丫頭憤怒之餘,在面對阿伽門儂的近衛騎士團時,一劍斬殺黃金騎士,顯露出非凡實力。面對陌生人都那麼狠,這會兒面對自己這個罪魁禍首,肯定更有超越水準的發揮。

  程宗揚施出渾身解數,飛速逃入山林,全不顧身後驚訝的目光。

  敖潤瞠目結舌,半晌才道:「看不出啊,這小子功夫夠俊的……」

  馮源提著水壺,喃喃道:「淫賊?難道副隊長……」

  老張連忙摀住他的嘴巴,「別瞎說啊!」

  他小心看了敖潤一眼,「隊長,咱們……」

  敖潤拿起弓,「走!別叫月姑娘吃虧!」

  程宗揚把背包抱在胸前,身體前傾,足尖使力,每一步都跨出丈許。如果是百米競技的賽場,自己的速度能輕鬆邁入七秒大關,把所有世界紀錄都踩到腳底。不過這種極限速度堅持不了多久,狂奔一里多,一口氣已經耗得大半。

  幸好山林近在咫尺,程宗揚剛一頭扎進林中就聽到背後弩聲響起,接著一枝弩箭擦著自己脖頸射進密林。

  這丫頭真想要自己命啊!程宗揚不敢把背後暴露出來,往樹後一靠,腰背用力,身體用力彈起鑽到另一棵樹後。山林簌簌而動,半黃半綠的樹葉飄落下來,掩蓋了衣衫破風的聲音。

  月霜在後緊追不捨,一邊用長劍挑開攔路的枝葉,一邊單手扣上弩矢。忽然樹葉飄落聲一停,周圍陷入寂靜。

  月霜警覺地豎起耳朵,周圍蟲蟻鳴叫的聲音盡入耳中,那個混蛋卻像消失一樣毫無動靜。她握緊劍柄,眼睛在聲音消失處飛快地搜尋。

  林中月色很暗,那個混蛋想躲起來並非難事。不過他不知道自己在加入傭兵團之前,曾經在長安的六扇門總部待過幾個月;如果不是自己一心想加入軍隊,現在早已披上捕快的服色。他這點伎倆怎麼可能瞞過自己的耳目!

  林木後有一片叢生的荊棘,半人多高的荊叢有數十丈寬,一直延伸到山凹內。月霜慢慢移動腳步,突然抬起手弩,弩矢飛進灌叢釘在一件衣物上。

  程宗揚在樹上看得心驚肉跳。若不是自己用衣物包住石頭塞到荊棘叢中,這一箭就能射得自己透心涼。

  趁著月霜詫異一瞬,程宗揚飛身而下,一頭鑽進荊棘叢中。在她換上弩矢之前長吸一口氣,真氣遍佈全身,硬生生在荊棘中闖出一條路。

  衣衫破碎聲不住響起,袖口、褲腳不斷被荊棘鉤住、撕碎。這片荊棘叢枝條密佈,想從它裡面萬葉不沾身地鑽過去,除非練成鐵布衫的強硬外功。自己賭的是月霜再狠也是個女人,總不敢穿著衣服進來,半裸著出去。

  「淫賊!我看你能逃到哪裡去!」

  月霜厲聲喝道,緊盯著荊條搖動的地方,遠遠繞開荊叢。

  對面傳來一聲清嘯,一個聲音好聽,腔調卻略顯生硬的聲音道:「是月姑娘嗎?」

  月霜喜出望外:「泉姐姐!前面有個淫賊!」

  話音未落,對面林中傳來一陣兵刃撞擊的激響。泉玉姬的聲音道:「有幾個賊寇朝那邊去了,多小心!」

  月霜還沒有開口,敖潤高聲叫道:「六扇門的朋友放心!有我們公平、正義、責任和勇氣的雪、隼、傭兵團在!必定能擒下賊人!」

  月霜怒道:「你把傭兵團喊那麼響幹嘛!」

  敖潤低聲道:「我們雪隼傭兵團怎麼了?配不上你啊?你吃我們傭兵團的飯,給我們打打名號怎麼了?」

  程宗揚心裡叫娘。這幫賊也真夠欠揍的,早不來晚不來,趕上這會兒要命時把六扇門的人引來。他心一橫,朝一側山坡鑽去。這山不高,就是不小心摔下去也比被人當成淫賊辦了強。

  好不容易捱到荊叢邊緣,明月正好被一片烏雲遮住,程宗揚暗叫一聲:天助我也!不管不顧地撲了下去。

  身下一熱,沒有撞到岩石,反而撞到一個熱呼呼的小人。那人被他撞得齜牙咧嘴也不敢做聲,捂著屁股回頭一看,驚喜地說道:「飛鳥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