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六章

  「你沒在宮裡幹過,不知道宮裡的路數。」蔡敬仲道:「咱們宮裡呢,講究的是欺上不瞞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興了,隨你怎麼折騰,都不算過錯。」

  王蕙道:「妾身愚鈍,難道只要讓天子高興,便可以胡作非為嗎?」

  「你看,你這就沒轉過彎來。」蔡敬仲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想啊,你在下邊胡作非為,主子會高興嗎?肯定不會吧。那就只能任勞任怨,一點不敢胡作非為嗎?那我這中常侍還當著什麼勁?」

  王蕙笑道:「我都讓公公繞糊塗了。」

  「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總之講究一個分寸。就拿胡作非為來說,要麼你能保證這事傳不到主子耳朵裡面,主子壓根不知道,不管你幹了什麼,那都等於沒有,這種是能遮得過,捂得住。要麼呢,是這事傳到主子耳朵裡面,他也不生氣,反而覺得你胡來得好。這種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前些天剛弄出那麼大亂子,江都王顏面掃地,連太后都氣得差點要殺他,天子臉上也不好看,但天子為什麼對他寵信依舊呢?」

  王蕙眼珠一轉,「富平侯對江都王無禮,難道是天子授意?」

  「對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齡繼位,那些諸侯年長輩高,看他就跟看娃娃一樣,張侯對江都王無禮,其實是表明君臣之別。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都王的車駕他難道看不出來?就是因為看出來了,他才偏要這麼做。明白告訴諸侯,無論你年紀再長,輩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本分。別看你是諸侯王,我富平侯照樣不尿你這一壺。所以你說的沒錯,富平侯這麼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說錯了一半,是因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意。若是連天子這點心意都揣摩不透,張放豈不白得天子的寵信了?」

  「可張放為這點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諸侯,豈非得不償失?」

  「你啊,雖然聰明絕頂,可比起你夫君還是差了一籌。」蔡敬仲道:「為主子作事,哪裡用得著計較得失?在小賬上頭斤斤計較,聰明是夠了,卻少了幾分大氣。」

  王蕙赧然施禮,「多謝公公指點。」

  蔡敬仲點了點頭,又指點道:「怎麼把主子伺候高興呢?這裡頭的道道可就多了……」

  王蕙為蔡敬仲斟上茶,「還請公公指點。」

  「就拿咱們這位主子來說吧。咱們這位主子呢,一來臉皮薄,想當婊子還總想著立牌坊;二來心不夠黑,想多吃多佔還怕別人餓著,總之是濫好人一個。對付這種主子,講究的是一個『搶』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嗎?你先搶著幫他把牌坊立好,還要立的漂漂亮亮,讓他不賣都過意不去。他不是見不得別人挨餓嗎?你先搶著把鍋端到屋裡去,讓主子關上門吃,看不見別人不就結了?」

  蔡敬仲呷了口茶,「總之呢,講究五個心字:讓主子這婊子當的安心,牌坊立的開心,肉吃的放心,錢掙的順心,覺睡的舒心……」

  「蔡常侍這麼說,難道主子就一無是處了嗎?」

  「怎麼會一無是處呢?濫好人又有什麼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當好人,你就順著他的心思,讓他當好人。順著他,沒壞處。」

  「若是好心辦了壞事呢?」

  「那咱們就搶先把壞事給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壞事,有辱主上的聖明。」

  王蕙連番詢問,蔡敬仲應答如流,而且絕不藏私,將自己多年來的心得傾囊相授,讓王蕙聽得歎服不已,不時擊節讚歎。

  「難怪大貂璫能身居高處,倍受信寵。」

  蔡敬仲謙遜的擺了擺手,然後話風一轉,「再說了,濫好人又不是白癡。咱們這位主子,人雖然軟了點,但心裡頭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單憑這一點,就比旁人強——比你強,也比我強。」

  王蕙道:「大貂璫過歉了。」

  蔡敬仲擺了擺手,「蔡某不是謙遜,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宮裡這麼些年,也見過不少貴人。唯有這位主子,讓蔡某真正起了攀龍附鳳的心思。」

  王蕙目光微閃,「攀龍?」

  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說。放下茶杯,從席側拿起斗笠,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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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濫好人」程宗揚渾然不知蔡太監已經打點好牌坊,準備親手給他供上,還在為商會的大計殫精竭慮。

  不大的廳內坐無虛席,程宗揚坐在主位,雲蒼峰坐在他對面的賓位,正中間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白絹,上面繪製著洛都的大致地形。兩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蓮;右首是程鄭、吳三桂、敖潤、馮源。坐席上首的側位,專門放了一張軟榻,帶著銀製面具的劇孟彷彿一頭懶洋洋的睡獅,據榻而臥。

  程宗揚指著地圖上一面小旗點了點,然後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處草料場,目前我們已經控制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應,遠遠超過了預期目標。這第一樁功勞,是程大哥的。」

  程鄭起身道:「不敢當。」

  「人員安排了嗎?」

  程鄭道:「雲三爺已經派了兩名掌櫃過去接管。」

  程鄭手下雖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會的佈局擴張太快,人員配置上不免捉襟見肘。而雲家由於產業轉讓,大批人員閒置,又都是經商多年的老手,雙方一拍即合,程鄭負責擴張,雲蒼峰派人接管,雙方合作得天衣無縫。

  「事不宜遲,不能再等下去了。從明天起,我們手裡的草料場全面漲價。先從精飼料開始,豆餅漲一成,乾草每十束先漲一個銅銖。」程宗揚道:「一定要控制好節奏,第一波漲價的幅度要緩,節奏要穩,時刻注意市場的反應。」

  雲蒼峰無論身份、地位還是財富,在廳中都是最高的,但他絲毫不擺架子,他這邊說完,便點頭道:「明白。」

  程宗揚暗暗豎起大拇指,雲老哥夠給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價格全面漲起來之後,我們不妨作作樣子,準備點草料在各處城門發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聲勢造出來,一來邀買人心,二來讓人們都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緊。最好讓周圍郡縣都聽到風聲,預先把草料錢算到運費裡面。」

  「好主意!」程宗揚讚道:「洛都運力有限,多運了草料,就少運了其他貨物。」

  程鄭撫掌道:「果然周到。」

  「陸路運輸無非是車馬人力,我們只要控制飼料,讓運費上漲即可。水路運輸價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頭。此事我以前有些想當然了,」程宗揚側身示意了一下,「現在請洛水的何大當家解說。」

  眾人目光都看了過來,何漪蓮暗暗吸了口氣,起身先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說道:「水路與陸路不同,由於立冬前後洛水會因水淺停航,一般商家都會趕在大雪之前運完貨物,眼下正是水運貨物最多的時候……」

  最初的緊張過後,何漪蓮越說越流暢,她先介紹了洛水航運的狀況,洛幫所佔的份額,以及可以調動的人手,然後說道:「按照家主的吩咐,從明天開始,我們會借口水淺,停止千料以上貨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運送。粗略估計,整個洛水會減少兩成的運量,同時提高一成的轉運費用。」

  吳三桂道:「萬一有人搶生意呢?」

  何漪蓮嫣然一笑,「這就要請諸位援手了。」

  程宗揚道:「老吳,這件事交給你了。不管幫內還是幫外,有人不服,全部打服。」

  吳三桂高聲道:「是!」

  「水陸運輸的事暫時這樣安排,」程宗揚一錘定音,然後道:「第二樁是兌換。高智商,這事交給你去辦。多找點狐朋狗友一起上陣,把咱們手裡的金銖兌成銅銖。」

  高智商不解地說道:「師傅,銅銖又重又佔地方,運的時候不方便啊。」

  「洛都九市你去看過了嗎?」程宗揚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銅銖,用銀銖的都極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減少銅銖的流動,人為造成錢荒。至於兌來的銅銖,不用擔心,都存在陶氏的錢莊裡。我已經跟陶弘敏說好,這部分錢銖入庫之後,短時期內不再流通。」

  高智商道:「有限額嗎?」

  「先兌十萬金銖吧。看看市面上的銅銖一下少二十萬貫,會有多大波動。另外各處商號,無論草料場還是水路運費,能收銅銖的全部收銅銖。」

  「最高兌多少?」

  「盡量足額。銅銖出現短缺,可以兌到一千九。最高不超過一千八,而且這部分比例不能超過半成。」

  「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辦!」

  「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

  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禮。

  「你放出風聲,說有人暗中往洛都運送兵器,圖謀不軌。怎麼危言聳聽怎麼來。最好再設計從進城的車中,搜出一批兵器。至於主謀,或者是趙王餘孽;或者是暗有反志的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標越撲朔迷離越好。」

  匡仲玉朗聲道:「明白。」

  「雲老哥,還要辛苦你一番。」

  雲蒼峰道:「盡說無妨。」

  「你拿出錢銖,四處求購田地房產,把聲勢盡量造大,顯得越急切越好。洛都這幫豪強肯定會拚命抬價。」程宗揚道:「怎麼激起他們的貪心,讓他們跟著咱們的節奏抬價,就要看雲老哥的本事了。」

  雲蒼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錢不花,只動動嘴皮子,就讓洛都周邊田地的價格大漲這種事,老哥我最喜歡干了。」

  程宗揚笑道:「算緡令一出,他們就知道最後吃虧的是誰了。」

  雲蒼峰聞言大笑,他在漢國沒少受人排擠,眼下又被逼賣掉名下的大部分產業,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經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將來的臉色。

  程宗揚道:「總之一個字:漲!大家想盡辦法,把百貨的價格都抬起來。常言道,事不過三,這一輪漲價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漲到別人以為不會再漲的時候,再漲一波。三次之後,大多數人就會習慣物價的漲勢了。」

  說完之後,程宗揚特意道:「劇大俠,你看呢?」

  劇孟咧開大嘴,用嘶啞的聲音嘿嘿笑道:「這麼好的發財機會,讓你說得我都心動了……要不要我搶一票啊?」

  「這個主意不錯啊!從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揚邊想邊道:「搶的目標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夠的影響……」

  敖潤接口道:「搶那些士子啊!」

  馮源不樂意地說道:「窮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窮,搶他們幹嘛呢?」

  「就搶他們!」程宗揚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說,還有交流的平台,傳播夠廣夠快,目標也不顯眼,而且還沒幾個錢——這麼窮的都搶了,何況別人呢?」

  馮源不同意,「就是因為錢少才要命啊。」

  敖潤安慰道:「沒事。只搶來洛都的,返鄉的咱們不搶。反正他們都來洛都了,找個書院多少能混口飯吃。」

  「你說得輕巧……」

  班超道:「不行就讓主公出一筆錢,放到各個書院,補貼被搶的士子。」他補充道:「反正大家都窮,補貼不一定用錢,糧食被褥就不錯。」

  馮源道:「萬一搶到有錢的呢?」

  班超笑道:「就當均貧富了吧。」

  馮源道:「萬一有人混補貼呢?」

  「補貼越多,說明搶得越厲害,只用一點糧食被褥,就把聲勢造出去了,這生意做得過啊。」程宗揚笑道:「馮大法,你要不忍心,這補貼的事就交給你去辦得了。」

  馮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說在頭裡,是不是真被搶我不管,只要真窮我就給啊。」

  眾人都笑道:「給吧,給吧。最好都說被搶了。」

  席間所談內容雖多,但在場的都是行家,效率極高。前後不過半個時辰,眾人商議已畢,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蓮還在廳中。

  何漪蓮看著正在審視地圖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揚提筆在圖上作著標記,一邊道:「怎麼?沒有這樣議過事嗎?」

  「奴婢以前在幫中議事,都是排好座席,誰座席靠前,講話就更大聲。主子這般議事,奴婢還是第一次見……」

  「很奇怪嗎?」

  「主子手下人才濟濟,奴婢望塵莫及。難得的是,沒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一家人坐著說話。」

  程宗揚哈哈笑道:「要不他們都叫我家主呢。」

  說著他往後退了一步,一手摸著下巴,望著地圖陷入沉思。

  何漪蓮看著那幅白絹地圖,主人新作的標記似乎是隨意分佈,有的在北邙,有的在洛都城內,有的遠在偃師,還有一個在伊闕的香山頂上。

  程宗揚忽然道:「像什麼?」

  「呃……」何漪蓮有些語塞。圖上的標記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頭緒。

  「算了,我也看不出來。」程宗揚歎了口氣,悻悻道:「這鳥人……」

  程宗揚丟下筆,「你去吧。讓長伯放手去打。」

  出於對魏甘的警惕,兩個老頭現在被分別關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過從他嘴裡再撬不出更多內容。嚴君平依舊沉默,面對程宗揚的詢問,連眼角都不帶掃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岳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揚都想揍他。

  盧景遠赴首陽山,在此處坐鎮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揚特意帶了兩壺好酒,一邊給四哥斟上,一邊說了這幾日的奔波,尤其是對那句口號的猜測。

  斯明信默不作聲地聽著,神情冷峻,但聽到已經對上六塊玉牌,也不由微微動容。

  「我現在奇怪的是,岳帥既然布下這麼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線索,可為什麼不把玉牌直接給你們,而要交給嚴君平保管呢?」

  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後搖了搖頭。

  程宗揚鬱悶地干了碗酒,「只有等盧五哥的回來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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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還未亮,洛水碼頭就傳來消息,昨晚夜航時,接連三艘千料大船擱淺,將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霉,船體傾覆,所載的貨物全部漂沒。據當事的洛幫水手說,擱淺的原因是洛水提前進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出於天災。

  但天亮之後,又傳來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漁人以及往來的乘客提供了大量證據,證實洛水目前的水位並無異常,即使有,也不超過一個手掌的厚度。面對質疑,已經在公眾視野中消失多時的洛幫何大當家公開亮相,收回了屬下此前發表的言論,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調查之中。同時表示自己將結束休假,全力以赴調查事故原因,給貨主和百姓一個交待。

  而據某位資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與水位無關,主要是洛水上游來沙量持續加大,河底的沙洲長期生長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沒有疏浚過!洛水每年的來沙量有多大,她姓何的計算過嗎?光說擱淺,前年擱淺事故有十幾次,去年二十幾次,沒有公開的還得翻兩倍!擱淺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幫高層呢?對此毫不關心,每天花天酒地,歌舞昇平!就洛幫這種工作態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必然的!」這位不願意公開姓名的許姓水手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兒們靠不住!」

  事故發生後,為避免造成更大的損失,以洛幫為首的船行匆忙宣佈,在洛都下游一百餘里設置安全線,千料以上的船隻一律停航,船上的貨物先用淺底的小船駁運至偃師碼頭,再走陸路進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門碼頭,能用的船隻更小,而且時間無法保證。

  船隻擱淺的事故洛水每年都會發生多起,無論是官方還是百姓,對此都早有預期。只不過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個月,正值船運高峰,還是讓相關方面慌了手腳。

  嗅覺最靈敏的,永遠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剛一傳出,洛都車馬行的運費便應聲大漲,偃師城內更是車馬雲集,洛都幾乎有一半的運力都趕來討生意,險些擠垮了碼頭。

  洛都人口百萬,每日所需的糧食、豬羊、菜蔬數量就極為龐大。但相比於珠玉、香料、錦緞之類的奢侈品,糧食菜蔬價低量大,十車糧食也抵不上半車錦緞的運價,因此原本就有限的運力爭相追逐各類運費高昂的貴重貨物,城中亟需的糧食即使被駁船運來,也被隨意堆積在碼頭上。

  官員們都盯著詔舉,密切關注著天子親政之後的舉措,對此無暇理會;洛都的商賈們無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大肆提價,以近乎狂歡的姿態從運費到售價盡情攫取著超額利潤;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擱淺的消息當作市井間的談資,順便對市面上越來越貴的物價發幾句牢騷。

  於是就在眾人全然不覺的情況下,一場完全人為的經濟危機正愈演愈烈,其破壞力遠遠超過了程宗揚的預料,甚至成為漢國劇變的導火索,以至於將整個漢國的政局都蒙上一層濃濃的血色。

  然而此時,這場危機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覺還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揚發現這回停航還狠狠坑了廣源行一把之後,心情更是舒暢。

  「廣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擱淺的三條千料船全是廣源行的,還翻了一條,押貨的幾名管事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

  程宗揚道:「廣源行是做什麼的?」

  「就是個雜貨行,無非做得大了點。」陶弘敏道:「廣源行經營的都是大宗貨物,運到洛都之後,再分銷給本地商賈。這次雖然翻了一條船,但年關將近,廣源行有些貨物都壓了半年,正好趁機銷出去。趕上停航漲價,算下來他們也賠不多少。」

  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聲不響就斷掉了洛水的運輸,真是好手段!」

  「無非是花錢買通了洛幫。」程宗揚道:「他們賠的錢,我可是全包了。」

  「比起將來的收益,那點船資只是九牛一毛。」

  正在船頭垂釣的趙墨軒忽然「咦」了一聲。程宗揚舉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們的船隻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邊,此時大道上煙塵滾滾,先是馳來數十鐵騎,然後是兩列衣甲鮮明的步卒,一名騎馬的官員當先而行,他一手持節,一手托著一卷黃綾詔書,黑色的官服帶著令人心寒的肅殺氣息,猶如死神。

  官員身後是一輛囚車,木製的囚籠內鎖著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隸,那囚犯垂著頭,亂糟糟的頭髮披散著,彷彿昏迷一樣。再往後看,隊伍中間赫然是一輛接一輛的囚車,彷彿一條長蛇般,一眼望不到頭。隊伍外側,還有十餘名劊子手,他們穿著紅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側肩膀和半邊生滿黑毛的胸膛,腕上戴著厚厚的牛皮護腕,手裡抱著一柄鬼頭刀,鋒刃磨得雪亮。隊伍最後,則是一群看熱鬧的市井閒人,鬧哄哄跟在後面,林林總總有上千人之多。

  車隊在岸旁一處平整過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員翻身下馬,走到高處,將節杖植在地上,展開詔書念了幾句,然後雙手舉起詔書,展示四方。

  片刻後,官員一聲令下,士卒隨即將囚車釘死的木枷劈開,將囚犯拖到河邊跪下,扯住頭髮,露出脖頸。一名劊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雙手握著沉甸甸的鬼頭刀,高高舉過頭頂。

  那名官員抬手用力一揮,十餘名劊子手同時暴喝,圍觀百姓的驚呼聲中,一片雪亮的刀光齊齊斬下,接著血光飛濺。

  十餘顆頭顱滾落下來,無頭的屍身鮮血狂噴。劊子手抓起頭顱展示一周,由幾名小吏拿著木簡核對刻記,這才丟在車上。

  囚犯足有一百餘人,劊子手卻只有十餘名,緊接著又一批死囚被押了過來,劊子手將無頭的屍身一腳踢開,騰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著跪在地上,同樣是面孔朝下,被人扯住頭髮,露出脖頸。

  官員揮手,大刀落下,眾人驚呼,頭顱落地……

  隨著這一幕不停重演,場中屍體越來越多。黃色的沙土,乾枯的蘆葦,都被鮮血逐一染紅。

  程宗揚一手揉著額角,神情僵硬。隔著里許,那些死氣已經淡薄了許多,但那一絲絲的陰冷氣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覺到一絲不適。程宗揚並不是沒有殺過人的菜鳥,生死一瞬之間,該殺的他絕不會手軟,可目睹這種大規模行刑的場面,他仍不免生出一絲惻隱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行,他只是出於本能,對同類的死亡生出一絲不忍。

  「真是晦氣,正趕上處決人犯。」

  陶弘敏嘟囔一聲,正要放下竹簾,趙墨軒卻又「咦」了一聲。

  程宗揚本來已經轉身不想去看,聞聲又扭過頭去,卻看到那些被處決的死囚除了青壯,竟然還有白髮蒼蒼的老人,甚至婦人。

  趙墨軒皺眉道:「族誅?」

  程宗揚心頭劇震,本來不忍細看,此時連忙功運雙目,朝岸上看去。

  處決已臨近尾聲,最後一批被押上來的死囚中,甚至還有一名抱著嬰兒的女子。那女子一邊哭泣,一邊乞求地舉起嬰兒。劊子手早已殺得渾身是血,他扭過臉,一邊舉起大刀。

  程宗揚只覺一股熱血從心頭湧起,想也不想就鑽出船艙。

  鬼頭刀呼嘯而下,就在此時,人群中飛出一隻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著一名頭髮鬍鬚亂蓬蓬的乞丐飛鳥般掠來,一把抄起嬰兒,掠入蘆葦叢中。

  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驚叫,那官員匆忙下令,士卒們紛紛湧來,有些揮戈掃開蘆葦,有些彎弓往蘆葦叢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著蘆葦,驀然間放聲大哭,哭聲中卻充滿了解脫的喜悅。

  接著大刀落下,哭聲戛然而止。

  那官員持節大喝,一邊派人追捕劫匪,一邊讓人搜查人群中是否還有同黨。

  圍觀的閒漢立刻便作了鳥獸散,卻有十餘名少年留了下來,甚至不等那些士卒退開,就上前收殮屍體。

  漢國重葬,沒有特別的詔令,即使謀反的重罪也允許親友收屍。畢竟人已經死了,不許收屍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更何況還被劫走了一個,他就是想理會也顧不上。

  那名乞丐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就抱著嬰兒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沒有人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揚在船上看得清楚,盧五哥一身風塵,連鬍鬚都是匆忙黏上去的,根本瞞不過有心人,而且他還抱著個嬰兒,不敢下水,完全是靠過人的身法,貼著河岸蛇行,那些騎兵雖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著河岸追下去,肯定能追上。

  程宗揚深深了吸了口氣,硬著頭皮潛入水中,暗暗祈禱自己可不要抽筋,萬一讓盧五哥再趕來救自己,還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並沒有預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種淡淡的溫涼。

  還真是溫洛啊。程宗揚心裡嘀咕一聲,兜頭朝盧景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