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七章

  木屋的房頂榻了半邊,另外一半也千創百孔,破舊不堪,但地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看不到一點灰塵。木屋一側堆著落葉,昨日剛下過雨,屋裡還有雨水的痕跡,可那些落葉片片乾爽,顯然是剛換過的。

  落葉間鋪著一張白色的皮褥,一個婦人躺在褥上,她蒼白的臉上蒙著一層不祥的青氣,此時臥地不起,髮髻仍梳理得整整齊齊,鬢腳露出幾莖白髮,雖然只是一身布衣,神情間卻流露出一番別樣的威嚴。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破門而入,她竭力想撐起身,但剛才擲出的烏木簪已經耗去她所有精力,身體搖晃幾下,便昏厥過去。

  程宗揚鬆開手,少女撲過去,卻不敢動她,只連聲叫道:「婆婆!婆婆!」希望把她喚醒。

  「這是你婆婆?」

  少女點了點頭。

  「她怎麼了?」

  少女淒然道:「婆婆被壞人打傷啦……」

  「哪裡來的壞人?」

  少女忽然想起來,這個男子也是壞人,立刻警惕地閉上嘴巴。

  程宗揚放緩口氣,「告訴我,鎮上發生了什麼事?」

  少女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別害怕,我姓程,不是壞人。」

  少女露出一臉的不信。

  「我是路過的,今天天氣不錯,那個……你小孩子不懂。」

  少女抿著嘴,表示自己很懂。

  程宗揚無奈之下,只好叫道:「驚理!」

  驚理已經趕來,聞聲悄然入內,在程宗揚身後並膝跪下,向少女施了一禮,然後直起腰,柔聲道:「奴婢是主人家的侍奴。」

  少女猶豫了一下,微微傾身,向驚理還了一禮。動作雖然稚嫩,卻能看出她的莊重。

  驚理道:「方纔之事是奴婢失禮,尚請海涵。」

  少女玉頰一紅,側過臉小聲道:「妾身什麼都沒看到。」

  程宗揚一愣,這女孩年紀不比小紫和樂丫頭大多少,一看就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用的卻是已婚婦人的口氣自稱,難道她已經成親了?

  婦人昏厥中發出幾聲低咳,乾啞得讓人懷疑她體內再沒有一滴水份。少女瓦罐早已摔碎,掬來的水也灑了個乾淨,只能用還沾著水跡的手指輕輕碰觸她的嘴唇。

  程宗揚打開腰包,拿出一隻水壺遞了過去。少女吃了一驚,那只水壺像水晶一樣透明,能清楚看到裡面盛的是水。頂部有一個蓋子,那男子輕輕一按,蓋子彈開,裡面一隻壺嘴也隨之豎起,精巧得令人難以置信。

  少女向程宗揚施禮,低聲道:「謝謝。」然後匆忙接過水壺,放到那婦人唇邊,小心餵她喝下。

  「咦?」驚理詫異地說道:「這位婆婆中的是追魂奪命掌嗎?」

  程宗揚道:「你認得?」

  驚理搖了搖頭,謹慎地說道:「奴婢只有三分把握。據說中了追魂奪命掌的人,氣血逆流,五臟如焚,死時苦不堪言,最多只有……敢問,這位婆婆什麼時候受的傷?」

  少女道:「已經有七天了。」

  「是了。」驚理神情鄭重地說道:「據說中了追魂奪命掌的人,最多只有九天的性命。」

  少女急切地說道:「你能救救婆婆嗎?」

  驚理輕輕咳了一聲,「這要問家主了。」

  少女放下水壺,雖然滿心憂急,仍鄭重其事地向程宗揚行禮,然後細聲道:「敢問公子,可否救妾身婆婆的性命?」

  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規矩森嚴,舉止多禮的小美女,看她一絲不苟行禮的優雅之態,實在是很養眼。尤其是她衣袖揚舉間,輕香四溢,讓人禁不住陶醉其中。

  程宗揚微一恍神,然後挺起腰,俠氣十足地朗聲道:「扶弱濟困,是我們遊俠的使命!當然要救!」

  「啊?」少女驚叫一聲,「原來公子是遊俠?」

  「偶爾。」程宗揚一點都不臉紅地說道:「其實我主要身份是商人。」

  「……多謝公子。」少女顧不得太多,無論是遊俠還是商人,此時能慷慨施救已經是她唯一的生路。

  「我叫程宗揚,不知姑娘姓氏?」

  「妾身……姓合。」少女低聲道:「合歡之合,女德柔恭之德。」

  「姑娘已經成親了嗎?」

  少女臉上一紅,「……是。請公子救婆婆一救。」

  程宗揚看著驚理,「你來。」

  「奴婢只有三分把握,只能勉強一試。」驚理道:「不過此地太過荒僻,須換個地方。小夫人不若先收拾一下物品。」

  合德連忙收拾東西,程宗揚向驚理使了個眼神,把她叫到屋外。

  「你幹嘛呢?」

  驚理詢問日期的時候,程宗揚心裡已經跟明鏡一樣,什麼追魂奪命掌,全是她胡謅的,無非是想讓那個小姑娘亂了方寸。

  驚理低聲道:「主子看到那張皮褥了嗎?」

  「那個婆婆躺的?怎麼了?」

  「那是一張白鹿皮。」

  程宗揚想了一下,「是不是很貴?」

  「昔日漢國曾以白鹿皮為幣,一尺值四十萬銅銖。」

  驚理這麼一說,程宗揚立刻想了起來,白鹿幣啊。他當時還在奇怪,這東西價錢虛高,怎麼防偽呢?

  「雖然後來漢國廢除了白鹿幣,但世間仍以白鹿為珍。因為這等通體如雪的白鹿,只在天子的上林苑才有。」

  少女絕美的姿容,拘緊的禮節,重傷之餘還能彈出烏木簪的婆婆,天子苑中才有的白鹿皮……

  合德……合德……程宗揚像是被火燙了一下,猛地想了起來,他心裡大叫一聲:不會吧!

  「無論如何把她救過來!」程宗揚說完,又有些懷疑地問道:「你行嗎?」

  「奴婢雖然無能,但……」驚理輕笑道:「卓奴就在此地不遠,想必她會有些手段。」

  程宗揚一拍腦袋,自己真是糊塗了。

  「合德姑娘,附近有一座上清觀,觀主與程某相識,不若我們先送你婆婆往觀中救治。」程宗揚怕她擔心,補充道:「上清觀是太乙真宗一支,如今卓教御正在觀中……」

  合德驚喜地說道:「是卓雲君卓教御嗎?」

  程宗揚有些意外,「你認識她?」

  合德連忙道:「不是。妾身只是聽說過,對卓教御仰慕已久。太好了,」合德雙手合在一起,幾乎要喜極而泣,「婆婆終於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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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合德主奴二人安頓下來,卓雲君風姿綽約地走進來,對主人道:「她是被人擊傷心脈,療傷時又出了岔子,以至於重傷難復。奴婢剛給她調理了經脈,性命已經無妨。只是傷勢拖延太久,要想復原,尚須時日。」

  程宗揚摟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懷裡,「她修為怎麼樣?」

  「初入坐照之境。」

  程宗揚有點意外,那女人竟然是第五級的修為,「能看出她的來歷嗎?」

  卓雲君搖了搖頭。

  「那位小夫人呢?我看她對你崇拜得很呢。」

  卓雲君笑道:「奴婢已經問過她了。她幼時遇到一位奴婢門下的女徒,傳授了她一些養氣的法門和一點遁形術。倒沒想到她竟然能修之有成。」

  「什麼遁形術?」

  「遁影移形而已,雖然可以瞬間移形,但需要行氣才能施展,論起來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

  「她的來歷呢?」

  「她不肯說。」卓雲君道:「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奴婢也沒有多問。」

  「不急。留她們在這裡慢慢調養,慢慢來……喔……」

  良久卓雲君抬起頭,吃吃笑道:「主子身上有驚理的味道呢。」

  程宗揚苦笑道:「算了,別折騰了,我還得去鎮上呢。」

  整個鎮子突然間空無一人,這種怪事程宗揚當然不會忘到腦後。但卓雲君問過觀中的弟子,都無人知情,倒是有人提到,昨晚看到官府的車馬路過,似乎是有事發生。

  卓雲君帶著一絲醋意道:「讓驚理那賤婢去好了。」

  「還有四哥呢,你不會想讓他找過來吧?」

  卓雲君道:「往後奴婢陪在主子身邊,總瞞不過他們。」

  程宗揚聽出她話中的意味,是想放棄一切,跟自己走了。他點了點頭,「也好,你到時就退隱吧。」

  卓雲君眼中露出一絲感動,一個太乙真宗的教御和一個供主人尋歡的侍奴,這兩種身份的價值不啻於天壤之別。可自己只微微露出口風,主人就答應下來,寧願選擇一個不能露面的奴婢,也不勉強她留著教御的身份為己謀利。這個選擇無論是對她自己,還是對主人而言,份量可都重得很了。

  「主人夜間來麼?」卓雲君伏在他膝上,柔聲道:「奴婢推了今晚的祈福法事,好好讓主人開心……」

  「難說。」程宗揚對她也沒有什麼隱瞞,坦然說了他們對呂氏兄弟的疑心,準備潛入穎陽侯苑中,查清事件的根源。

  卓雲君道:「奴婢陪主人去好嗎?」

  卓美人兒的修為自然不在話下,但是……程宗揚苦笑道:「你還真不怕被四哥他們認出來啊?」

  「即便被人恥笑,奴婢也不在乎。況且以幻駒、雲驂兩位的眼界、見識,未必便會恥笑奴婢。」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去,打扮漂亮一點。真要被他們認出來,我也好有面子。」

  卓雲君笑道:「奴婢知道了。」

  「還有,」程宗揚鄭重地說道:「好好照顧合德姑娘,別欺負她。」

  「那位小夫人堪稱國色,難怪主人心動。不若奴婢收她為弟子,讓她給主人侍寢好了。」

  「別亂來。」程宗揚摸著下巴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的身份一點都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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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程宗揚沿山路一路走來,眼看小鎮已然在望,忽然皺了皺眉,心裡升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

  程宗揚腳下微微一擰,把鞋子的後跟踩脫,然後彎腰裝作去提鞋子,不動聲色地往四周張望了一下。

  用黃土鋪過的道路空空蕩蕩,看不出任何異樣,兩側的山林一片幽靜,前面不遠就是那座鎮子,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程宗揚提好鞋子,然後直起腰,一手按住腰間的短劍,若無其事地往鎮中走去。

  小鎮仍然一片死寂,連山中常見的鳥雀也不見蹤影。程宗揚越走越慢,突然間腳步一頓,右手拔出短劍,頭也不回地往後刺去,同時抬起左臂,斜身一個肘擊。

  那柄短劍早已換成真貨,程宗揚蓄勢已久,一出手就凌厲無匹。但他的短劍其實只是虛招,真正的殺著是左臂的肘擊——他左手早已握著珊瑚匕首,刀身緊貼肘部,如果有人擋格,必然會吃上大虧。

  短劍不出所料地刺了空,接著肘後一沉,被一隻手掌按住。匕首銳利的鋒刃穿透衣袖,帶著一股逼人的寒意,往那人掌心刺去。

  誰知那人反應奇快,匕首鋒刃剛一露出,他的手掌已經鬆開,隨即閃身往後退去。

  程宗揚轉過身,不由鬆了口氣,「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

  斯明信臉色陰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搖了搖。

  程宗揚警覺起來,旁邊真的有人!他用口型問道:「誰?」

  斯明信一言不發地躍起身,羽毛般落在簷上,然後招了招手。

  兩人並肩伏在屋脊後,只露出一雙眼睛。從他們的角度望去,正能俯視外面的大路。遠處一列隊伍正從山中往出山的方向行去,車馬綿延數里,一眼望不到盡頭。隊伍最前方是一隊黑甲朱衣的騎兵,他們一手執旗,一手提著長戟,火紅的旗幟上寫著一個醒目的「呂」字。

  程宗揚低聲道:「穎陽侯不在這個方向,車上會是哪位侯爺?」

  斯明信默不作聲,只微微示意。

  程宗揚一愣,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車隊旁邊,一個蓬頭垢面的瞎眼乞丐正翻著白眼,拿著一根破竹竿,摸索著前行。不是盧景還會是誰?可他應該是在城中的襄邑侯府,怎麼跑到山裡來了?

  隊伍越行越近,一隊甲士縱馬馳來,搶先守住鎮口,警惕地望著四周。

  程宗揚稍微往後退了些,避開騎手的視線範圍。

  隊伍裡的車輿不下數十乘,最華麗的一共五乘,位於車隊中央。前後兩乘是普通的敞開式馬車,上面坐的是襄邑侯的門客,他們不時拱手,向主人祈福。裡面兩乘用硬木做成車廂,外面包著厚厚的犀牛皮,車窗垂著簾子,車輛馳過時,隱約傳來女子的笑聲,似乎是襄邑侯姬妾的車乘。最中間一輛四輪大車,寬及丈許,車身用檀木製成,車窗包著黃金,周圍鑲嵌著各種珠玉,車頂裝飾著一株通體赤紅的珊瑚樹,在陽光下寶光四射,華麗無匹。

  程宗揚讚歎道:「四哥,咱們把這車搶過來,可就發了。」

  他只是開玩笑而已,車輿四周簇擁著上百名持戟的甲士,然後是兩排徒步的侍從,外圍還有數隊游弋的鐵騎,就是一隻兔子,闖進車隊也逃不掉。

  出乎程宗揚的意料,這世上還真有不要命的。就在車輿駛過鎮子,戒備的甲騎放鬆下來準備返回的時候,一輪弓弦疾響,數支利箭飛出,射翻了幾名甲士,車旁的侍從立刻大亂。接著從兩邊的溝渠躍出幾名大漢,他們揮舞著長刀闖入車隊,往中間的車輿殺去。

  隊伍中慘叫連連,卻是車輿旁一名軍官大聲下令,那些甲士立刻舉起長戟,將周圍亂跑的侍從不分男女一律刺斃。

  剩餘的甲士則往後退去,牢牢守住車輿。那些大漢的長刀顯然敵不過甲士的長戟,他們原本準備趁亂引開甲士,然後圍攻襄邑侯的車駕。但那些甲士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收縮隊型,寸步不離車輿,頓時讓那些刺客的謀劃成了泡影。

  與此同時,周圍游弋的鐵騎迅速衝上前去,他們在途中已經展開隊型,將來襲的刺客包圍起來。

  那名侍立在車輿旁的軍官拔劍大喝,「前!」

  守衛的甲士同時向前邁出一步,長戟如林般刺出。那些刺客腹背受敵,不多時就或死或傷,無一逃脫。

  即使遇襲,馭手仍沒有勒住馬匹,車輿在甲士的簇擁下緩緩向前,似乎對周圍被屠的刺客不屑一顧。

  車官回劍入鞘,對車內抱拳道:「刺客已然伏誅。」

  片刻後,車內有人說道:「很好。」

  就在這時,地上的泥土忽然一動,一片車輪般的寒光破土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從車廂底部狠狠斬入。斷裂的車軸從彀中脫出,一隻車輪迸飛起來,撞翻了兩名甲士。車廂猛然一斜,撞在地上,隨著巨大的慣性將路面劃出一道深溝。

  潛伏在地下的壯漢劈開車底,宛如一頭猛虎,帶著紛飛的木屑闖入車廂。剎那間,車內慘叫聲便響成一片,鮮血像泉水一樣從破碎的車底淌出。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周圍的甲士都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離車輿最近的軍官反應最快,他一把推開馭手,拔劍往車門劈去,試圖闖進車內。但剛劈了兩劍,車門轟然破裂,一柄巨斧猛然劈出,從他肩頭一直劈到腰間。

  那名壯漢咆哮著掄起重斧,鋒刃所及,堅硬的檀木廂板彷彿紙片般被撕開。車頂歪到一邊,那株珊瑚寶樹墜落下來,摔成數段。不過幾個呼吸時間,整輛大車就被重斧劈碎,淌滿鮮血的板壁四分五裂,車內那些衣飾華麗的男女來不及反應,就被盡數斬殺,再無活口。

  那壯漢放聲大笑,「痛快!痛快!」

  四周的甲士圍攏過來,舉戟往車中攢刺,壯漢旋風般闖出,一連砍殺數名甲士,所向披靡。在他的衝殺下,失去指揮的甲士隊形很快變得混亂。他揮斧砍斷兩支長戟,順勢將一名甲士頭顱劈開,足不停步地往外殺去。

  甲士無頭的屍身往後倒去,忽然身體一震,一支長矛毒蛇般從他胸口刺出,悄無聲息地穿透皮甲,沒入那名壯漢的背脊。

  壯漢狂吼聲中,回身一斧,將那具屍體劈飛半邊。屍體頹然倒下,露出後面一名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原來是扶風戴霸戴大俠,果然好身手。」

  戴霸背上血如泉湧,臉上卻毫無懼色,鄙夷地說道:「無恥鼠輩!」

  黑衣人獰笑道:「戴大俠自負英雄,可惜英雄偏要自尋死路。今日死在我這鼠輩手裡,戴大俠也該瞑目了。」

  戴霸長聲道:「戴某斬殺呂冀賊子,為天下除害!縱死無恨!」

  戴霸揮斧力戰,又斬殺幾名甲士,終究寡不敵眾,被長戟接連刺中。他將兩柄重斧狠狠扔出,砸翻了數名甲士,然後盤膝坐在破損的車內,放聲大笑,坦然受死。

  「等等!」前面一輛車輿突然有人開口,「退下。」

  甲士收起長戟,潮水般退開。接著車輿的後門打開,一名留著兩撇美須的俊俏男子從車上躍下,一邊吩咐侍從舉起錦幛,將中間幾輛車輿圍遮起來,一邊叫來幾名黑衣護衛,守在車輿旁。

  兩名姬妾撩起紗帷,掛在金鉤上,車內一個披頭散髮的肥胖男子撫掌大笑,「蠢貨!以為這點伎倆便能刺殺本侯嗎?」

  戴霸身上鮮血淋漓,仍然大笑不止,意態豪雄。可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他不禁目眥欲裂,大吼一聲,掙扎著試圖站起身來。一名戴著鑄虎面具的黑衣人從後面掠來,一刀從他足後抹過,將他的腳筋齊齊切斷。戴霸轟然倒地,身上數處傷口同時濺出鮮血。

  呂冀冷笑道:「你家主人弄丟了本侯的馬匹,本侯不與他一般計較,只讓他賠償五千萬錢,你家主人居然只肯出三千萬!如此不把本侯放在眼中,真是世間少有!」

  「呂冀!你這個陰毒賊子!訛詐不成,竟然誣陷我家主人!」

  呂冀哂道:「看來你家主人在獄裡還沒想明白,竟然敢派人刺殺本侯,好大膽子。」

  戴霸吼道:「戴某此舉乃是為蒼生除害,與家主無關!」

  「你以為本侯會信嗎?」呂冀喝道:「來人啊!廢了他的手腳,把他扔到牢裡!」

  「呂冀狗賊!」戴霸厲聲道:「有種殺了我!」

  「你們這些遊俠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嗎?」呂冀道:「去告訴你家主人,他的家產已經被官府變賣一空,所得十萬金銖,盡數抵償本侯馬價。至於其他……秦宮,查出來了嗎?」

  那名俊俏男子躬身道:「回家主。奴才已經查明,其母原是我呂氏婢女,多年前從主人庫中偷盜白珠十斛,逃亡扶風,現已捉拿歸案,重新納入奴籍。其家產變賣已盡,尚欠白珠數斛,請家主准許,以其妻女償債。」

  呂冀一揮手,「准!」

  黑衣人用尖刀刺進戴霸肩窩,廢了他的手臂,戴霸仍在破口大罵,最後被打碎牙齒,強行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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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重新開始行進,程宗揚悄悄鬆了口氣,回頭看時,不由錯愕,本來在他旁邊的斯明信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卻有一個黑衣人趴在自己身後十幾步的位置,一動不動。

  程宗揚暗道自己太過大意,竟然忽略了襄邑侯在途中遇襲,門下的扈從肯定會追查周圍是否還有刺客的同黨。如果不是斯明信出手,自己此時早就被襄邑侯的手下圍住了。

  程宗揚剛準備從屋上下來,又趕緊停住。兩名黑衣人並肩過來,其中一個說道:「施十三呢?怎麼還沒有出來?」

  旁邊那名黑衣人低聲道:「小心些,說不定還有刺客。」

  黑衣人點了點頭,戒備地看著四周,卻沒注意到他的同伴話音剛落,就被一柄彎鉤從後鉤住脖頸,悄無聲息地切穿喉嚨。

  彎鉤切入的角度冷靜而又準確,力道更是精細之極。那名黑衣人鼓起的眼睛瞬間變得灰白,由於鉤鋒是斜著向上,喉間鮮血沒有飛濺,而是順著他的脖頸淌下。

  黑衣人抽了抽鼻子,「不好!有血腥味!」說著轉過身,就看到一個瞎眼的乞丐舉起破碗,「呯」的扣在他面門上。黑衣人顱骨盡碎,直挺挺跪在地上,然後倒在一旁。

  斯明信收起翼鉤,提起最初那名的黑衣人,輕煙般往鎮後掠去。盧景向程宗揚打了個手勢,「走!」

  程宗揚這才意識到剛才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專門留的活口,難怪自己沒有感受到死氣。他從屋上躍下,三人繞了一個大彎,一直奔出數里,才停下腳步。

  程宗揚呼了口氣,「五哥,你怎麼會從山裡出來?」

  「還不是呂冀那小子。」盧景翻了翻白眼,「我找了門人打聽,說他去了菟苑,不在府中。我剛摸到地方,他的車馬又出門要回洛都。」

  程宗揚笑了兩聲,問道:「那個胖子就是襄邑侯?」

  「沒錯。」

  「他的苑林也在北邙?」

  「看到那座樓觀了嗎?」盧景用竹杖挑開枝葉,指向遠處山頂上一座高樓,「從那裡往西,就是他的苑林。」

  「看起來挺大啊。」

  「一般吧。」盧景道:「東西六十里。」

  「六十……裡?」程宗揚叫道:「這也叫一般?」

  「沒見識。」盧景對他的失態嗤之以鼻,「呂家最大的一處苑林,從滎陽直到弘農,南北三百里,東西六百里。」

  程宗揚徹底無語了。南北三百里,東西六百里——這還能叫苑林嗎?面積都趕上一般的國家了。呂氏這後族真不是白叫的。

  斯明信一掌將捉來的黑衣人拍醒,兩人搭檔多年,配合默契,盧景開口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清醒過來,隨即露出怒色,「某乃襄邑侯門下賓客!」

  盧景哂道:「什麼賓客?不就是狗腿子嗎?」

  黑衣人怒極反笑,「你們這些蠢貨!連襄邑侯也敢招惹!小心滅族之禍!」

  「真猖狂啊。」盧景搖了搖頭,「聽清楚: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面帶冷笑。

  「我數到三,」盧景慢條斯理地說道:「一……二……」

  不等他數完,斯明信翼鉤一挑,劃開那名黑衣人的袖子,然後鉤鋒鉤住他肘下,轉了半圈。

  黑衣人牙關「格」的咬緊,雙眼殺氣騰騰地盯著這三個膽大包天的亡命徒。但緊接著,他眼中的殺氣就變成了恐懼。

  斯明信根本沒停,把他肘下的皮膚淺淺切開,然後手指伸進他的傷口,扯住他的皮膚往下剝去,動作又快又穩,而且沒有絲毫猶豫,好像他剝的不是皮膚,而是一隻手套。

  黑衣人眼珠險些瞪出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皮肉像剝手套一樣剝開,一直剝到腕間,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皮下的肌肉筋絡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嗷——嗷——」黑衣人嚎叫起來。

  「三!」盧景這時才數完最後一個數。

  「施十三!」黑衣人慘叫道:「我叫施十三!」

  盧景一點都不著急,仍是慢條斯理地問道:「做什麼的?」

  「襄邑侯門下死士……別剝啦……嗷嗷……」

  「平常都幹些什麼?」

  「殺人!殺人!」

  「殺什麼人?」

  「侯爺的仇家!」

  「你殺過誰?」

  「宛城令!吳樹!」

  「為什麼殺他?」

  「他殺了侯爺的門客!」

  「初九夜間,你在什麼地方?」

  施十三張大嘴巴,舌頭像打結了一樣。

  盧景盯著他,「初九夜間——呂冀在什麼地方?」

  施十三嘴巴哆嗦起來。

  「一……」

  「上……上湯!」

  程宗揚耳朵早已豎了起來,緊張地聽著他的回答。

  盧景慢慢道:「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那天……」施十三嘴巴哆嗦著,似乎對吐露的信息極為掙扎,忽然他舌頭一吐,牙關猛地咬緊。

  他這一下全無徵兆,盧景與斯明信同時出手,卻晚了一步,施十三已經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施十三口中鮮血狂噴,眼睛狠狠盯著三人,唇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他舌頭已經斷,即使這幾個狂徒手段再毒辣,也問不出半個字來。

  「死士……」盧景嘀咕一句,抬掌拍碎他的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