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二章

  雲氏商號遍及六朝,在洛都明裡暗裡也有四五處生意,車馬住處早已安排停當。程宗揚有傷在身,路上與雲蒼峰將最要緊的幾件事商議妥當,便即告辭,至於接風洗塵這些場面事,都交給吳三桂等人去辦。

  吳三桂在南荒便與雲蒼峰等人同行,後來又常住江州,與雲氏來往頗多,和雲蒼峰也算老相識了,雙方異地相逢,心情大好,當晚都一醉方休。

  馮源那一頓打挨得最冤,家主諸事纏身,他一早就帶著禮物出城迎接,遇見雲丹琉還在高興,什麼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百年好合之類的好話說了一堆,誰知就惹惱了雲丹琉。被雲大小姐狠揍一頓不說,連防身的手雷也成了雲丹琉的戰利品。

  回到住處,請出哈老爺子,老獸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堆亂草,用鍘刀一側,在裝飼料的馬槽裡攪成糊狀,把馮源包得跟粽子一樣。程宗揚實在是怕了哈爺的獸醫手段,趕緊表示自己就一點皮外傷,扛一扛就過去了,根本不勞哈爺費心。

  哈米蚩不由分說,把他往床上一按,將一把快刀扔到爐子上燒得通紅,然後連割帶燎把他傷口的頭髮弄掉一片。程宗揚頂著腦後的禿瓢,想死的心都有。漢國人都是束髮,禿成這樣,擋都擋不住,還不如像馮源一樣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揚用手捂著腦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聽見一陣笑鬧。他停住腳步,往廂房一看——小胡姬伊墨雲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條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搖著小尾巴,一臉臭屁地說道:「沒見過吧?別人想要還要不來呢。」

  小胡姬笑道:「別動,我給你扎個蝴蝶結。你要粉紅的還是鵝黃的?」

  「每樣扎一個,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雲一邊扎一邊道:「好可憐的小狗狗……」

  程宗揚聽得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這要是讓法海撞見,非一道天雷劈死他們不可。

  富安捧著茶壺出來,他臉上青腫未消,更顯得獐頭鼠目,招呼道:「程頭兒你回來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誰?」

  「雁兒姑娘啊。她們和雲三爺前後腳到的。」

  程宗揚風風火火進了內院,只見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從馬車上搬東西。

  「你們怎麼來了?」

  蛇夫人俯身施禮,妖聲妖氣地說道:「遊冶台的事都已經佈置停當,眼下沒有什麼事可做,雁兒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領著我們來了。」

  雁兒聞聲出來,屈膝道:「公子。」

  程宗揚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讓你們多陪陪如瑤嗎?她身邊沒有個得力的幫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兒笑而不語。

  程宗揚明白過來,「不會吧!」

  程宗揚闖進室內,雲如瑤正倚在榻上看書,阮香凝跪在一邊,低著頭,一手挽著衣袖,細緻地沏著茶。

  見程宗揚進來,雲如瑤放下書卷,笑道:「程郎。」

  程宗揚叫道:「怎麼回事?你怎麼又跑出來了?雲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雲如瑤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啟程,告訴下人說去七里坊暫住幾日,才跟著來的。過幾日我便回去,有雁兒幫著掩飾,不會有人知曉。」

  「萬一路上出點事,我還活不活了?」

  雲如瑤嘟著嘴道:「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抱怨人家。」

  「我不是擔心你嗎?算了,反正人已經來了。是殺是剮我都挨著吧。」程宗揚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麼樣?」

  「還好。」

  阮香凝道:「這幾日天氣轉涼,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揚笑著捏了捏雲如瑤的鼻子,「正好給你補補身子。」

  雲如瑤忽然摟住他的脖頸,把他腦袋轉過來,驚叫道:「你這是怎麼了?」

  程宗揚苦笑道:「還不是你的好侄女,那麼大的鐵疙瘩都往我頭上砸。」

  「丹琉?」雲如瑤頓足道:「她怎麼能這樣!」

  「還是媳婦疼我。」程宗揚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來,好生擺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頓屁股。」

  雲如瑤輕輕摸了一下,柔聲道:「痛不痛?」

  程宗揚笑嘻嘻道:「讓你一摸就不痛了。」

  雲如瑤臉上一紅,低頭咬住唇瓣。

  程宗揚張臂抱住她,在她玉頰上親了一口。

  「不要……」雲如瑤推開他,「你身上還有傷。」

  程宗揚理直氣壯地說道:「傷的是大頭,又不是小頭。」

  拉扯間,程宗揚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後喚道:「蛇奴。」

  蛇夫人聞聲進來。

  程宗揚道:「你知道鬼市嗎?」

  蛇夫人毫不猶豫地說道:「知道。」

  「你紫媽媽在鬼市,你去見她,看她有什麼吩咐。」

  「是。」

  雲如瑤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麼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麼了?」

  程宗揚歎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頭給坑了。」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去解雲如瑤的衣帶,雲如瑤推開他的手,「不要。你還是歇息幾日,等養好了傷,再……」

  程宗揚壞笑道:「是不是還需要一點情調?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聞聲連忙俯身屈膝。

  程宗揚一邊和雲如瑤調笑,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脫了,過來伺候。」

  阮香凝含羞應了一聲,低著頭寬衣解帶。

  「雁兒,你也別跑!把門關上,過來給少奶奶寬衣。」

  雁兒紅著臉插上門,過來道:「請少夫人更衣。」

  程宗揚擁著雲如瑤香軟的身子笑道:「你看她們多乖。哪兒像你,還推三阻四的。」

  雁兒道:「我們是奴婢,哪裡能跟少夫人比。」

  雲如瑤拉著衣服笑道:「你先脫。」

  雁兒一邊後退一邊搖手,「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揚一邊拉住她,笑道:「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跑。」

  把主人一拖,雁兒再使不出力氣掙扎,她羞答答解開衣襟,一時間滿室春光旖旎。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切地拍門聲,敖潤扯著嗓子道:「程頭兒!四爺回來了!」

  斯明信為高智商誤傷殺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無音信,此時突然回來,程宗揚不敢怠慢,找了塊頭巾當作包頭,裹住頭髮,匆忙出門。

  「怎麼樣?四哥人沒事吧?」

  「四爺沒事,只是他還帶了人來。」

  「誰?」

  敖潤興奮地說道:「郭解郭大俠!」

  程宗揚打了個激零,竟然是郭解親自上門?難道是找麻煩的?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敖潤嘖嘖讚道:「郭大俠果然豪壯!比老敖還高了一個頭,那氣勢!嘖嘖!」

  「他自己?」

  「就帶了一個隨從,別的沒看到。」

  就兩個人登門,應該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程宗揚心裡嘀咕著,快步走入廳中,只見席間並肩坐著一高一矮兩名漢子,卻沒有見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揚也不以為怪,緊接著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漢吸引,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難怪敖潤會連聲讚歎,那大漢果然生得雄偉異常,虎背熊腰,身材壯碩,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雙肩又寬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裡面揣了只排球一樣,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過兩米。相比之下,他旁邊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驚人,怎麼看都不起眼,此時雙手放在膝上,兩肩平齊,背脊挺直,坐姿中規中矩。

  程宗揚掃了一眼,便大步上前,開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讓廚下準備酒菜!」

  敖潤應了一聲,飛跑著下去吩咐。程宗揚這才抱拳,對那名壯漢道:「郭大俠!久仰!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名壯漢雙手按膝,雄軀紋絲未動,沉聲道:「在下符離王孟。」

  程宗揚一怔,卻見旁邊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禮,開口道:「在下軹人郭解。」

  那男子口氣中沒有故意的炫耀,也沒有刻意的謙遜,就像路過時被人詢問一樣,平平常常地通報了姓名。

  程宗揚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頭上結著一頂半舊的青布裹頭,腰間插著一柄短刀,腳上穿的草鞋,怎麼看都沒有什麼出眾之處。

  郭解名頭之響,可以說是兩千年間唯一的郭大俠。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郭解偌大的名頭,在程宗揚想像中,肯定是龍行虎步,豪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崢嶸氣勢——就和王孟的模樣差不多。沒想到真實的郭解只是個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雖然很不禮貌,程宗揚還是情不自禁地問道:「你是郭解郭大俠?」

  郭解道:「不敢稱大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他的無禮頗為不滿。

  程宗揚定了定神,趕緊賠罪道:「在下眼拙,還請郭大俠恕罪。」

  郭解道:「無妨。」

  「還是郭大俠寬宏大量,哈哈……」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掩飾方纔的尷尬,這才入席跪坐,說道:「前日之事實在是得罪了。小徒頑劣,酒後失手傷了令外甥,郭大俠你看……」

  「當日之事我已知曉,此事終究是吾兒之過,」郭解搖頭道:「因酒喪命,實為不值。」

  「依郭大俠之見,此事該如何了結?」

  「來之前我去看過家姊,親手收斂了吾兒的屍骨,為其送葬。」郭解說道:「此事就此了結。」

  程宗揚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言辭,沒想到郭解會如此直接了當,愣了一下才長鬆了一口氣。

  歷史上郭解行俠仗義,終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誅殺,程宗揚不知道六朝的歷史會出現怎樣的扭曲,但出於理智,他並不想與這位大俠有太深的交往。畢竟漢國局勢已經夠亂,再牽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燒身。不過明哲保身並不意味著他對郭解沒有興趣。郭解名垂後世,單以名聲而言,古今大俠無人能及。但此時親眼見到真人,與他的名聲相比實在是反差巨大——他旁邊王孟那模樣才真正對得起大俠的名頭。

  直到此時郭解說出這番話來,程宗揚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認真打量起這位大俠。

  「郭大俠如此高義,在下實在是感激不盡。」說著程宗揚又道:「也多虧了四哥解釋。」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聲,態度頗不以為然。

  程宗揚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略一錯愕,只聽郭解道:「我與他雖然有些過節未曾了結,但義之所在,天下趨之,終不能以私怨而壞大義。」

  程宗揚聽得愣神,他還以為斯明信與郭解交情不淺,才特意出面,這會兒才聽出來斯明信與郭解非但沒有什麼交情,反而有些沒有解開的過節。話說回來,郭解與斯明信過節未消,還能持平而論,甚至律己而寬人——程宗揚有點明白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為何會被公認為當世大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軍親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廚也不遜色。不多時,便送來幾樣酒菜,敖潤還抱了一隻酒甕,興沖沖過來斟酒。

  程宗揚道:「郭大俠名動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難得今日光臨寒舍,大夥一醉方休!」

  敖潤當即給王孟滿上,「郭大俠,請!」

  王孟極為豪放,舉樽一飲而盡,然後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揚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俠,這位是王俠士。」

  敖潤也吃了一驚,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鬧了烏龍。他連忙舉甕給郭解滿上,一邊自嘲道:「瞧我這眼力勁……」

  敖潤抱著數十斤的酒甕,雙臂穩若磐石,酒水從甕口一條細線傾下,穩穩注入樽中,沒有濺出半點。

  郭解讚道:「好身手!」

  敖潤道:「郭大俠,我敬你一杯,當是賠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從不飲酒。」

  「哪裡有大俠不喝酒的?」程宗揚舉樽笑道:「郭大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領,但郭某向來酒不沾唇,還請見諒。」

  程宗揚將信將疑,但郭解既然這麼說,他也不好勉強,畢竟剛因為酒上的事惹來一場麻煩,再因此誤事,那就太划不來了。程宗揚放下酒樽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俠,請。」

  郭解遙遙舉碗,飲了口白水。

  程宗揚道:「前些日子聽說郭大俠遭小人構陷,被迫遷徙。如今身處異鄉,不知可還安好?」

  郭解道:「郭某慣於奔走,自是無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來縱橫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說到郭大俠的門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闕遇到郭大俠門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漢!」

  程宗揚眉飛色舞說了當日在伊闕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殺人之後不避不逃,坦然留下來頂罪,說著連聲讚道:「好漢子!」

  郭解卻毫無歡容,他眉頭緊鎖,微微俯身施了一禮,然後道:「多謝程兄相告。此事郭某還是初次聽聞。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卻一無所知,實在是慚愧。還請程兄細述他的相貌,我好設法迎他出獄。」

  程宗揚邊想邊道:「那人是個大鬍子,身體很壯……對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楊家那人的頭顱帶走了。」

  郭解扭頭看向王孟,王孟道:「數日前有幾名少年躍馬門外,稱已為郭大俠除去楊家子,但未留名姓,想來就是這些人了。」

  「找到他們,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牽連旁人。」

  「諾。」

  程宗揚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來,讓他給郭大俠磕頭賠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為此事而來。」

  「那是……」

  郭解雙手按在膝上,緩緩道:「聽聞前輩在此,郭某特來請見。」

  「前輩?哪位前輩?」程宗揚一頭霧水。

  「昔日遊俠兒,洛下劉謀。」

  程宗揚一拍大腿,「你說老頭啊!他叫劉謀?」

  「當初縱橫洛下時,前輩自稱劉謀。」

  程宗揚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實在是你這位前輩行事太出人意表——這都四五天沒回來了。」

  「不知前輩去了何處?」

  「這就難說了,不過我今日正好在城東一處陋巷見過他。」

  「前輩在城東?」

  「沒錯,跟一群少年在賭錢呢。」

  郭解感歎道:「果然是前輩會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辭了。」

  說著郭解長身而起,向程宗揚抱拳施禮,又對旁邊的敖潤揖了揖手,說了聲「有勞。」

  程宗揚剛要開口,頭頂忽然傳來幾聲疾響。王孟身形一晃,雄壯的身軀半跪著擋在郭解身前,接著長劍躍然出鞘,在胸前攪出無數劍花。劍上「啪啪」幾聲震響,數枚疾射而來的暗器被長劍格開,四下飛散。

  王孟雙目如電,仗劍喝道:「哪裡來的鼠輩!出來!」

  王孟這一聲大喝聲震屋宇,簷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顫動。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抬手往案上一丟,一枚漏網的暗器從他掌心滾落下來,在案上打了個轉,卻是一顆用來下酒的蠶豆。

  郭解輕輕拍了拍手,「盧五,你既然來了,就下來吧。」

  盧景從樑上飄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氣地折進自己碗裡。

  王孟被他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激怒,「你——」郭解卻視若無睹,只道:「你也來了。」

  盧景一口氣喝完,抹著嘴巴道:「劇孟呢?」

  郭解沒有作聲。

  「瞧瞧,郭大俠從不妄言誑人,知道肯定不會說不知道,頂多不告訴你。」盧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訴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頭,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轉身離開,王孟狠狠瞪了盧景一眼,盧景只當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揚親自送行,大門一開,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數十名漢子,每個人都佩著長刀,牽著健馬。他們似乎是趕了數日的長路,渾身上下風塵僕僕,但一個個毫無倦意。

  郭解吩咐幾句,眾人轟然散開,往各處里巷去尋找朱老頭。郭解回身向程宗揚抱了抱拳,「告辭。」

  「郭大俠稍等。」

  敖潤捧著一隻沉甸甸的木匣飛奔過來。程宗揚道:「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郭大俠笑納。」

  那只木匣雖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裡面盛放的顯然非金即銀。郭解略一思索,將木匣交給王孟,然後道:「郭某來得匆忙,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錢物,這些錢我便收下了。」說著吩咐道:「取我的坐騎來。」

  旁邊的門客當即牽來兩匹馬,交給敖潤。

  敖潤連連擺手,「這怎麼成?」

  郭解道:「這些錢算郭某暫借,以十日為期,屆時必定奉還。」

  程宗揚原本想推辭,聽到十日奉還又改了主意,「若是錢上的事,郭大俠儘管開口。在洛都,沒有車馬不行,這樣吧,馬匹我且留下,另給郭大俠配兩匹挽馬,一輛馬車。郭大俠辦完事,儘管來取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遠,盧景揣著手過來,「如何?」

  「想聽場面話,還是聽實話?」

  「都聽聽。」盧景道:「老五不會說場面話,得跟你學學。」

  「四哥才該學吧?他把人領來,自己就沒影了,有這麼待客的嗎?」

  「你要能教會他招待客人,我立馬跪下來給你磕十個響頭。」

  兩人說笑幾句,程宗揚道:「郭大俠雖然貌不驚人,但胸懷大義,行事光明磊落,嚴己寬人,是條漢子!」

  「這是實話?」

  「場面話。」

  「實話呢?」

  「郭解貌不驚人,言不出眾,說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談。但他能說到做到,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盧景笑道:「這英雄也太簡單了吧?」

  程宗揚聳了聳肩,「大道理誰都會說,但做到的,能有幾個?單是一個仗義疏財,就能難倒多少人?」

  「你怎麼看出來他仗義疏財的?我要沒看錯,他剛才是拿了你一筆錢吧。」

  「就是他一點不客氣地拿了那批錢,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揚道:「他隨隨便便就接了錢,說明他不把錢財放在心上。越是重財之人,才越會推三阻四,斤斤計較。」

  盧景朝他頭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兒太多了。咦?這是怎麼回事?」

  程宗揚抱著頭道:「別問!敢問就翻臉!」

  「皮外傷?那我就不問了。」

  「五哥,你怎麼來了?」

  「姓唐的遞了消息,要跟我結賬,我來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們來了。五哥,你拿主意,咱們設個套,把錢全吞了,然後裝作走人。」

  「成。」盧景道:「我跟他們約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進山那處鎮子上。」

  「好主意!」盧景一聽就明白了,「等老四回來,我們先去踩點。」

  「四哥去了哪裡?」

  斯明信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人盯上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揚抬頭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卻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程宗揚扭過頭,呼了口氣,「嚇我一跳……」接著他又警覺起來,「是誰?」

  「朱安世的人。」

  「怎麼會是朱安世?」程宗揚隨即醒悟過來,「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認識的人不少,這些天與敖潤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揚有些頭痛,朱安世與盧景有交往,卻又和呂冀的關係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沒辦法向他透露底細,又不好動手對付他,只能裝作不知道,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縛手縛腳。

  程宗揚心下權衡片刻,然後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著肩,沒有作聲。程宗揚知道,不是他擺架子,而是他不怎麼喜歡說話,不作聲就是答應了。

  程宗揚開門見山地說道:「如瑤來了。這裡來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觀。」

  斯明信點了點頭。

  「五哥,麻煩你看著點尾巴,有的話就甩掉。」

  盧景道:「好說。」

  半個時辰之後,一輛馬車從院中駛出,趕在宵禁前駛離洛都。敖潤駕車,雲如瑤、雁兒、阮香凝同乘一車,程宗揚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騎馬跟在旁邊,斯明信和盧景則潛在暗處,不露蹤影。

  缺乏電力照明,使六朝晝夜分別極為明顯,城中還有不少燈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個天地都彷彿陷入沉睡。馬車前雖然掛著燈籠,但只能勉強照出眼前數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縱情狂奔的馬匹,此時只能邁著小碎步,緩緩前行。

  有敖潤和自己兩人,一般的麻煩也能應付下來,但程宗揚擔心的是巫宗,萬一再被他們守株待兔,這回麻煩就大了。

  忽然遠處一片火光閃動,數十騎奔馳而來。馬上都是些錦衣少年,一個個舉著火把,拿著棍棒,明火執仗呼嘯而過。

  程宗揚等人早早就避到路邊,讓開道路。那些少年也沒有理會他們,只顧著笑鬧不已,不時發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緊接著,十餘名少年簇擁著馳來,他們馬鞍旁懸掛著形形色色的獵物,顯然收穫不少。即使在疾馳中,這些少年的隊型也極為緊密,後面的馬首緊貼著前面的馬尾,顯露出精湛的騎術。

  人群中,兩名年輕人並騎而行,其中一個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臉上帶著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貴族少年,富平侯張放。他馬鞍旁掛著兩隻錦雞,一隻毛色純白的野兔。

  他旁邊的年輕人身穿玄衣,興致高昂,程宗揚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天子劉驁。他馬鞍旁掛著一隻革囊,裡面裝著一條小狗,隱約能看出翅膀的痕跡。

  程宗揚被周圍的騎手隔開,馬蹄聲中,只聽見幾句斷斷續續的交談,「飛犬……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聲掩蓋了劉驁和張放的交談。

  程宗揚心裡提了起來,天子怎麼會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說法,那就是個專門販賣贓物的黑市,怎麼會和天子扯上關係?

  後面的隊伍逐漸變得稀疏,又過去十幾騎後,程宗揚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東方曼倩也同時看到了他,隨即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示意。

  沒想到東方曼倩終於夢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邊,只不過看他的距離,離天子親信的位置還遠。程宗揚手中扣著一枚石子,屈指一彈。東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與旁邊的人交談起來。

  離程宗揚還有兩步,東方曼倩鞍旁掛的獵物忽然掉下來一隻,藉著慣性一路滾到程宗揚腳邊。

  「倒霉!」東方曼倩大罵一聲。

  周圍的少年扭頭一看,都笑了起來,「還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費力氣了。」

  兩步的距離一晃而過,等東方曼倩勒住馬匹,已超出數步。程宗揚故意磨蹭了一下,等東方曼倩勒轉馬頭,才撿起獵物,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慇勤地幫他繫在鞍側。

  那些少年早已馳遠,高聲道:「東方!快著些,我們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揚一邊繫著獵物,一邊低聲道:「怎麼回事?天子為什麼提起鬼市?」

  東方曼倩飛快地說道:「那只飛犬是富平侯的門客獻來的,據說鬼市還有。天子也想要一隻——」說著他提高聲音,「多謝多謝!」

  最後幾匹快馬結伴而來,東方曼倩丟下幾枚銅銖,大模大樣地說道:「賞你的!」然後打馬追了上去。

  程宗揚翻身上馬,「走!」

  車簾拉開一線,露出一雙如水的美目,雲如瑤柔聲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麼?」

  「鬼市要到子時才開張,我先送你們去上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