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景彷彿一片樹葉,被奔騰的血霧掀飛,眼看就要撞到簷角,他突然伸出一腳,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簷上,身體傲然挺立。
程宗揚剛鬆了口氣,卻看到盧五哥挺直的背脊後面,一片血跡正迅速擴大。
「老趙,這回可是我贏了。」盧景長笑聲中,特意跺了跺腳。
「我認輸!」趙充國十分光棍,眼看無法脫身,立刻叫道:「哪位大哥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單超從牆頭掠下,將趙充國接應回來。
程宗揚抬起頭,望向立在松枝上的呂雉,眼睛微微瞇起。
「我在漢國待了不短時候,一座寺廟都沒看見。太后請來這些強援,不知許下多少好處?」
呂雉道:「何需好處?無非是殤老賊的性命而已。」
朱老頭往人群看了一眼,「才七個光頭,少了些吧?」
話音未落,一名拿著長戟的死士突然倒地,他面上戴著金製的面具,只能看到露出的手掌迅速變成死灰色。
朱老頭嘿嘿一笑,「只剩六個了。」
單超沒有作聲,只是從後扶住盧景,暗暗輸氣過去。
盧景傷勢不輕,但眼下不敢顯露絲毫,只能硬撐。
呂雉寒聲道:「石敬瑭!你不是說他的毒物能被雨水克制嗎?」
正在調校大黃弩的石敬瑭趕緊抬起頭,嚷道:「娘娘明鑒啊!這會兒下的是雪,不是雨啊!」
秦檜厲聲道:「石敬瑭!你敢背主!」
石敬瑭理直氣壯地叫道:「良禽擇木而棲,我這是棄暗投明!」
說著他手不小心一歪,架在弩上的重矢失去控制,還沒拉到底就猛地彈出,直射呂雉胸口。
呂雉錯身避開。緊接著身後一聲慘呼,一名隱藏在黑暗中的黑鴉使者在半空中現出身形,他腰部被大黃弩射穿,鮮血噴泉一樣湧出,只勉強扇了幾下翅膀,就墮入雪中,一命嗚呼。
石敬瑭錯愕之下,立刻叫道:「有刺客!娘娘小心!」
呂雉咬住齒尖,聲音冷入骨髓,「石敬瑭!你從本宮手裡拿那五萬枚金銖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石敬瑭惱道:「別說這個!誰提我跟誰急!五萬金銖?誰要拿到一枚,誰他媽是孫子!全被姓蔡的那貨給私吞了!」
「你是覺得蔡敬仲一死,你就可以信口胡言了?」
「他活著我也這麼說!算了,這暗我也不棄了,明也不投了。」石敬瑭一邊說一邊朝秦檜打招呼,「老秦!咱們還是一夥的啊。主上!我讓人坑了,沒撈著錢!」
朱老頭哂道:「活該。什麼錢你都敢撈。」
呂雉美目中幾乎噴出火來。石敬瑭帶來的有五十餘人,臨陣倒戈,自己一方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一。
她低下頭,對胡巫厲聲道:「為何還不下雨?」
那些胡巫湊在一起小聲議論幾句,最後一名年輕的胡巫起身道:「我們大祭司說,他前前任大祭司曾經來這裡望氣,知道那位陽武侯。大祭司說,既然是你們家事,我們決定不再參與。」
一眾胡巫躬身行禮,然後魚貫離開。
轉眼之間,呂雉一方已經從佔據絕對優勢的二百比八,降為一百五比六十,再降為一百二比六十,原本穩操的勝券,已經岌岌可危。
然而崩潰還沒有結束,一名死士開口道:「我們是呂家的門客,食主之祿,為主分憂,給主家賣命,絕無二話。不過我聽說郭大俠被人陷害,禍及滿門,竟然是咱們的人幹的——」他摘下面具,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聲,「連郭大俠都敢陷害,老子早就不想幹了!」
此言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程宗揚還是頭回見到這種事,對方的死士陣前嘩變,簡直是老天爺往自己頭上扔餡餅。正自詫異,卻見石敬瑭正跟秦奸臣眉來眼去,使勁打著眼色。
一看到兩人鬼鬼祟祟的眼神,程宗揚就懂了,這絕不是那名死士突然間良心發現,而是設計好的。呂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招攬石敬瑭,結果來了個引狼入室。話說回來,不能忘了策劃石敬瑭被招攬的主謀是誰。王蕙和蔡敬仲兩個人一起跟呂雉玩,呂雉玩得起嗎?
郭解的名頭真不是蓋的,作為當世大俠,可以說是無數人的偶像,蔡爺安排的這個選題,極為精準而又精妙地觸碰到這些死士情緒的敏感點。
眼看場中就要大亂,有人叫道:「別聽他胡說!」
「我胡說?」那名死士叫道:「楊七!伊震!是不是你們幹的!」
一名戴著銀製面具的死士冷笑道:「是我幹的又怎麼樣?」
一名死士道:「郭大俠俠義無雙,害得他滿門被斬,你們還講不講道義!」
那名戴著銀面具的死士獰聲道:「我們把命都賣給呂家,還講什麼道義?跟襄邑侯作對的正人君子,你難道就沒殺過?」
遠處有人叫道:「你連道義都不講,幹嘛還替呂家賣命?呂家拿錢,我們賣命,公平交易,講的就是道義!不講道義,我憑什麼不拿了錢就跑?」
另一處有人叫道:「郭大俠不圖當官不圖名利,擔當的是道義兩個字!陷害郭大俠,就是壞規矩!」
郭解因為一樁無頭懸案被連累滿門抄斬,早已引起滿城風雨,此時突然被揭出真相,越來越多的人發出不平之鳴,吵鬧聲越來越大。
呂雉臉色越來越難看,這些死士都是呂冀的門客。打著替郭解報仇的幌子,光天化日之下殺死鄭子卿,陷害郭解是呂巨君的主意,目的是借天子的手除掉郭解,再借郭解的俠名宣稱天子失德。
眼看著眾人因為郭解被冤之事人心浮動,她此時卻無法開口,因為她不知道那些死士瞭解多少內幕。呂家諸人處心積慮對付天子,甚至不惜牽連與此無關的郭解,這些內幕一旦被人揭穿,比單單陷害一個郭解更動搖人心。
呂雉已經意識到此事是一個絕大的陰謀,可這個陰謀不但用心歹毒,發動的時機更是陰損之極,正選在石敬瑭和胡巫接連倒戈,對手鋒芒畢露,大孚靈鷲寺僧人被揭穿身份的關鍵時候,以至於她空有太后之尊,卻無計可施。
無論她怎麼辯解,只要一開口,就會成為導火索,把話題引到天子與呂氏的明爭暗鬥上。尤其眼下正是天子暴斃,流言四起的關口。她唯一的選擇,就是閉緊嘴巴,什麼都不說。這也許是最差的選擇,可她此時已經沒有足夠的資本去冒險賭那些死士不顧一切的忠誠。
可她不開口,有人替她開口。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響起,將眾人的吵嚷聲都壓了下去,「兄弟秦檜!乃是郭大俠結義兄弟!」
在程宗揚「果然是你這死奸臣」的目光中,秦檜躍上牆頭,抱拳一揖,行了個江湖禮節,朗聲說道:「兄弟此番來到寶地,正是為郭大哥之事!列位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子!因為講究重然諾,輕生死的道義,才為呂家賣命。郭大俠與呂家有殺父弒母滅妻屠子之仇,此仇不共戴天!春秋公羊有言,父無罪而被誅,縱有天子之命,子為父復仇,即便弒君,亦屬大義!」
秦檜振臂一揮,「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秦某與郭大哥義結金蘭,郭大哥之父即為我父!今日正是為父報仇!兄弟不敢請各位好漢自壞規矩,倒戈相助,只請各位暫且封刀,待秦某報過殺父之仇,即便諸位兄弟再為主家報仇,亂刃交加,將秦某碎屍萬段,秦某也自當含笑九泉,死而無憾!」
程宗揚張大嘴巴,半晌沒有合攏。自己一向知道死奸臣是個人才,可沒想到這傢伙這麼人才!從江湖道義扯到春秋大義,又是結拜兄弟,又是為父報仇,引經據典,滴水不漏,硬是把自己要殺呂雉這事說得大義凜然,好像誰不答應,就是跟大義過不去似的。
秦檜一番話說完,指著孤零零立在松上的呂雉,慷慨悲呼道:「呂雉!今日我為父報仇!快快下來受死!」
呂雉氣得眼前發黑,再看場中,百餘名死士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撥,一撥已經收起兵刃,退出戰圈,果真是袖手旁觀,準備秉承大義,坐視秦檜的復仇之戰。剩下的鐵桿死士,不過寥寥二十餘人。其中還包括那幾名假冒身份的大孚靈鷲寺僧人,勝負之勢,已經徹底逆轉。
趙充國道:「老秦,你這舌頭真不得了啊!足足能當百萬兵!擲地可作金石聲!我跟你說,我那兒可就缺你這種能說會道的人才了!」
曹季興道:「光憑這舌頭,起碼值個三公!」
小紫卻道:「她要逃了。」
話音剛落,呂雉便飛身而起,她漆黑的羽翼與夜色融為一體,只能看到她黑色的身影扶搖直上,逐漸變得模糊。
與此同時,最後那二十餘名鐵桿也一哄而散。
程宗揚望著已經看不到人影的天空道:「這下麻煩了。」
自己本來還想留呂雉一條性命,查清王哲被害的真相,誰知道她竟然會是羽族,而且一看勢不可為,立即遠揚,這下天高任鳥飛,天知道她飛到哪兒了。
小紫道:「我去追她好了。」
「往哪兒追?」
「伊闕啊。」
呂雉僅剩的翻盤機會,就是伊闕關外的董卓。這也是她唯一的生路。失去這根救命稻草,漢國再大,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再多長兩對翅膀,化身六翼天使也沒用。
程宗揚不同意,「不行,太危險了。」
死丫頭速度再快,也趕不上呂雉——人家是用飛的。等小紫趕到伊闕,呂雉說不定已經與董卓合流,那才是自投羅網呢。
小紫笑道:「一點都不危險,你瞧。」
小紫說著,拿出那條赤綬搖了搖。赤綬下方懸繫著一枚玉璽,璽身質地潔白細膩,猶如上好的羊脂,瑩潤無比。
死丫頭一張口,朱老頭和曹太監立即把胸口拍得山響,表示他們早就想去嘗嘗伊闕清晨時分的西北風和洛都有什麼不同了。
有這兩個老東西跟著,程宗揚連勸阻的理由都沒有了。只能警告小紫快去快回,無論是否找到呂雉,都必須在六個時辰內回來。
「如果再敢玩消失,我就學劇大哥,拿根鏈子把你鎖上。」
「安啦。」小紫把印璽一丟,雪雪撲上去一口吞下。朱老頭和曹季興跟狗腿子一樣,一邊一個扶起這位小姑奶奶的手臂,三人一犬,消失在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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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坐在車上,骨折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繃帶,纏得跟個球一樣。只要有一點可能,自己也想跟死丫頭一起去伊闕,可惜沒有。
洛都的事已經多得撓頭,自己要敢把這爛攤子一丟,跑去跟紫丫頭玩,下邊的人非得造反不可。
盧五哥傷勢不輕,必須盡快找地方療傷。蔣安世的遺體要送回去安葬。還有岳鳥人的禮物:義姁,盧五哥嫌帶她麻煩,封了她十七八處穴道,找了個箱子一丟,這會兒也要帶走。
同樣重傷的還有中行說。按理說,這死太監沒少找自己麻煩,刨個坑把他埋了都算對得起他。可是中行說那句把天子當朋友,讓程宗揚心有慼慼,一時間狠不下這份心來。自己在六朝見慣了君臣主僕之類尊卑分明的人際關係,中行說這個死太監中的奇葩,著實是個異數。
同樣落在自己手裡的還有呂冀,這個廢物,自己可沒有什麼捨不得的。把他砍了腦袋,懸首示眾,不但自己喜聞樂見,對漢國百姓而言,更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問題是怎麼殺?畢竟他是太后的親弟,朝廷的大司馬,是按照司法程序,明正典刑,當眾斬首?還是直接來個痛快的,自己拿刀把他砍了算完?
如果走司法程序,又牽涉到一件頭痛事——自打劍玉姬佔了寢宮,劉建就像瘋了一樣下詔,天還沒亮,便發下去一百多道詔書,鐵了心要把天子之位坐實。
問題是,呂氏的叛軍還未剿滅,連天子正殿都在呂巨君的威脅之下,劉建只敢待在昭陽宮,還不敢選天子停靈的東閣,而是西閣的涼風殿——這算哪門子的天子?
呂雉已經窮途末路,長秋宮和劉建的矛盾差不多也該浮出水面,劍玉姬那賤人隨時都可能跟自己來個圖窮匕現。鬥完呂氏,來不及鬆口氣,又要接著跟劉建鬥。單一個呂雉,就一波三折,鬥得自己精疲力盡,何況接下來的對手是那個卑鄙狡詐無恥陰險的賤人,程宗揚想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頭痛的不僅是程宗揚,劉建這會兒也不好受。
趙充國說涼風殿三面臨水,易守難攻,巴拉巴拉一通忽悠。劉建一來才知道這鬼地方真是殿如其名,天那叫一個涼,風那叫一個大,而且這破宮殿還他娘的四面透風,美其名曰八面來風。劉建這一宿凍得那叫一個慘,用道家的說法,那叫玉筋長垂——鼻涕都拖出來老長。
一片刺骨的寒意中,唯一讓劉建暖暖心的,就是那枚傳國玉璽了。兩名太監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璽,蘸滿硃砂,然後穩穩放在擬好的詔書上,用勻了力氣,仔細按下。
玉璽抬起,絹帛上留下一枚鮮紅奪目的印痕。這道帛書立刻成了天子御詔,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普天之下,率土之濱,世間百姓,天下萬民,都將拜服在這道詔書之下。
即使再強大的法術,也比不上權勢萬分之一的威力。自己一道詔書,就能讓那些公卿貴族人頭落地。無論勇冠三軍的猛將,學富五車的文士,還是飛揚跋扈的權貴,一道詔書,便能予取予奪。
劉建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權力的滋味,而當他真正品嚐過權力的甘腴,才發現自己所有的幻想,在真實的權力面前,都如此蒼白。
十餘名文士正在不停地揮毫潑墨,將自己的意志轉化為御旨。那些詔書有大量重複內容,但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頒布的御旨正在不斷地發往整個天下,直到漢國每一位官員,每一個黎庶百姓,都知道自己這位新天子的存在。
想到得意處,劉建不禁大笑起來。
「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傳入殿中,劉建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躥到屏風後,尖聲道:「怎麼回事?為何擊鼓?」
內侍回道:「蒼先生正在擊鼓聚將。」
劉建攀著屏風,只露出半張面孔,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雨一樣,「為何不稟報朕呢?」
兩名內侍面面相覷。
劉建心頭湧起一股無名火。驕狂!太驕狂了!朕是天子!不是什麼擺設!
一名內侍機靈一些,「奴才這就叫他們停鼓待詔。」
劉建哼了一聲,沉著臉從屏風後出來,重新坐回御榻,看著內侍在詔書上加蓋傳國玉璽,不多時又沉浸在那種心醉神迷的快感。
蒼鷺道:「從龍之功,向來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錯過,必將後悔莫及。若是立功,則是恩澤三代,惠及後人,家族百年基業,由此發韌。今日為王前驅,從龍建功,幸何如之!」
「再有一刻,便是辰時。生死成敗,在此一舉!」蒼鷺聲音越來越激昂,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舉起鐵如意,大睜著眼睛,薄膜一樣的眼皮不住抖動著,高聲道:「諸軍士!一鼓作氣,攻滅呂氏逆賊!」
還沒等一眾軍士山呼萬歲,一個公鴨嗓子插了進來,「聖上有旨!召蒼某人覲見!」
蒼鷺慢慢抬過頭,好像不理解自己怎麼突然從蒼先生變成蒼某人?
在場的有幾名出自北軍的軍司馬,卻是心裡門兒清——漢國分內廷外朝,一向爭權奪利,按照離天子越近權勢越重的傳統,通常都是內廷壓倒外朝。這會兒眼看呂氏失勢,劉建真要坐穩天子之位,這些內侍立刻就蹦了出來,還真是一點機會都不錯過。
蒼鷺抄起鐵如意,往帳門處一丟。一名神情陰鷙的護衛抬手接住鐵如意,順勢一擊,像敲碎一隻西瓜一樣,將那名內侍砸得腦漿迸裂,撲倒在地。
蒼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說道:「諸軍進退,以蒼某金鼓為號。不遵號令者,殺無赦。」
在場的軍士都閉緊嘴巴。他們知道,這位蒼先生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但他身邊不但有數名身手過人的護衛,而且包括兩支傭兵團在內,至少一半的人馬都直接聽他指揮。短短兩日,他們不僅見識了這位蒼先生用兵的精妙,更見識過他森嚴的軍紀。這不,堂堂天子近侍,擅闖軍機要地,當場打殺。
「就這樣吧。」
蒼鷺說完,在場的軍士、門客、邸中舊臣、傭兵團的首領紛紛抱拳,齊聲應道:「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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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巨君立在平朔殿外的台陛上,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北宮的方向,手指幾乎摳進欄杆。
許楊身死,廖扶一夜白髮,此時他手頭所有的兵力只剩下左武第二軍的一千餘人,還有百餘名射聲士。
經過一夜鏖戰,軍士們不但體力耗盡,難以再戰,裝備損毀也極其嚴重。武庫被燒,呂巨君失去了最要緊的軍械來源,射聲士軍連戰多場,箭矢已經所剩無幾,備用的弓弦也幾乎消耗殆盡。左武第二軍雖然出戰最晚,但上來就是惡戰,弓刀大量損壞,又無處補充,而且冒著嚴寒苦戰至今,連口熱水也喝不上,整個軍中僅存的十餘戰馬被全部殺死,用來裹腹,局面越來越惡化。
幸好呂巨君抓住對手聯而不合的弱點,威脅只與其中一方搏命,使他們心存忌憚,才贏得了喘息之機。
再長的夜,也總有過去的時候。眼看著天色漸亮,呂巨君心裡也越發焦急。按照最初的設想,若是進攻南宮失利,自己必須支撐到天亮,屆時太后將親自出面,宣佈垂簾聽政。
天子暴斃,繼任者出現之前,由太后垂簾天經地義。長秋宮畢竟兒媳,怎麼也不可能繞過婆婆去。可沒想到劉建這個在呂巨君眼中志大才疏,福淺德薄的無能廢物,居然這麼堅韌,怎麼打都不死。
更是呂巨君意外的是,董宣招募的那批隸徒倉促上陣,竟然爆發出非同一般的戰鬥力,死死守住玄武門,連呂家不世出的天才呂奉先,都只能在城下飲恨。
還有霍子孟。若不是這老賊派羽林天軍突然奪下白虎門,自己也不會退路盡失,被困宮中。
武庫的火光越來越淡,不是火勢變小,而是天色越來越亮。
蒼涼的號角聲次第響起,不用仔細分辨,呂巨君就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是四面楚聲。北邊是臥虎董宣的隸徒,西邊是霍去病霍少的羽林天軍,南邊是投靠劉建的屯騎、越騎諸軍,東邊則是劉建招攬的一群烏合之眾。
敵方勢力越來越強大,己方的援軍卻遙遙無期。呂巨君竭力保持鎮定,無論如何,自己也支撐下去,撐到太后出面的那一刻。
董宣身為臣子,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太后的車駕,更不可能阻止太后去見自己死去的兒子最後一面。霍子孟那頭老狐狸受過太后大恩,眼下雖然躲在背後,不敢露頭,但也不可能丟開上下尊卑,與太后兵戎相見。
唯一敢犯上作亂的只有劉建,但區區一個諸侯王太子,拿到玉璽虎符又當如何?太后車駕親至,北軍諸校尉未必就肯聽他的。剩下一批烏合之眾,根本無足輕重。
可是太后為什麼還不出現?
呂巨君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永安宮內血流成河的慘狀,他趕緊搖搖頭,把這個念頭驅到腦後。他相信以自家姑母的眼光手段,不會不考慮到劉建等人鋌而走險的可能。永安宮內已經設下重重陷阱,等著他們往裡面跳。
「主公。」
廖扶頭上的白髮蒼蒼,原本丰神俊朗的外表此時也變得衰朽不堪。
呂巨君心底湧起一絲愧疚,假若自己早聽他的計策,不一味倚仗左武第二軍這支伏兵,而是在天子駕崩的當晚就將霍子孟、金蜜鏑等重臣召至永安宮,也許不會走到如此地步。
他笑道:「往後得叫你廖公了。」
呂巨君意識到廖扶的視線,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頭,誰知手一碰,頭頂的卻敵冠險些掉落。他以為是頭冠鬆了,連扶了幾下都沒能扶正,攤開手時,卻發現指間多了無數灰白參差的髮絲。
呂巨君有些發怔,他只看到廖扶一夜白髮,卻沒想到自己同樣是一夜之間,不僅黑髮轉白,而且還脫落了大半。
呂巨君手指顫抖著取出一條布巾,勉強繞在頭上。就這麼一會兒,他的頭髮已經掉落殆盡,連挽好的髮髻都鬆脫下來。
「屬下無能,已經無力回天。」廖扶平靜地說道:「請主公自認天命,屬下理當奉陪。」
「不,不會的。」呂巨君語無倫次地說道:「天命在我,不!不!在太后!不是……太后肯定會來的!天命,天命所歸……那些逆賊不會……」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馳來。一名內侍手執詔書,從隸徒陣前穿過,然後是期門、虎賁、長水、羽林……一直到車騎將軍金蜜鏑陣前,才滾鞍下馬。
呂巨君一顆心直沉下去。他當然能認出那是永安宮的內侍,連他捧的詔書,也是永安宮的式樣。
那內侍捧著詔書尖聲道:「太后諭旨!先帝龍馭賓天,呂冀身為朝中重臣,舉止失儀,於靈前咆哮,行事無狀,著令免去其大司馬之職,收取印綬。除襄邑侯爵,改封景都鄉侯。」
內侍念完,又取出一道詔書,「聖上大行,百姓震惶。先帝無子,以至帝位空懸。太后有諭:國不可一日無君,召大將軍霍子孟、車騎將軍金蜜鏑、御史大夫張湯、丞相韋玄成、大鴻臚車千秋赴永安宮。餘者掃淨宮室,以迎新君。」
金蜜鏑伏身拜道:「臣,遵旨。」
聽到掃淨宮室,迎立新君,呂巨君忽然平靜下來。他丟下布巾,不再徒勞地遮掩頭上的禿痕,而是扶著欄杆,深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然後轉過身,對廖扶說道:「文起,這次要辛苦你了。」
廖扶道:「與有榮焉。」
呂巨君叫來心腹,命他們把所有能搬來的木柴全都搬來,堆積在平朔殿內。他特意囑咐道:「若是有簡冊書卷,那最好不過。」
「我記得殿裡還有點燈油……唔,在這裡。」呂巨君對廖扶道:「得咱們兩個動手了。」
廖扶挽起衣袖,想了想又隨手解開,將燈油潑在袖上。
一個少年匆匆奔進來,「君哥,我聽到……哦?」呂奉先瞪大眼睛。
呂巨君道:「油不多,就不給你分了。一會兒火起,你趁亂走吧。」
「君哥……」
「走!」
鼓聲隆隆響起,按照太后諭旨中掃淨宮室的命令,諸軍同時出動,喊殺聲越來越近。
呂巨君站在高高的木堆上,他渾身潑滿燈油,手裡拿著一支火把,對廖扶笑道:「文起可記得,當日你推算漢國運數,我呂氏與漢國休戚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抬手將火把丟到木堆上,然後張開雙臂,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說道:「至此,漢德已盡,天命將改。」
烈焰騰起,吞沒了兩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