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五章

  金市緊鄰著城西的雍門,兩人穿過城門,程宗揚立刻問道:「死丫頭去哪兒了?別說你不知道。」

  「說是去散散心。」說著朱老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丫頭有點不高興。」

  「那個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程宗揚牢騷道:「黑魔海的傳人很光彩嗎?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頭既然想要,他還敢不給?這不純粹是活膩了嗎!」

  「丫頭要面子,我那位師兄也要面子。」朱老頭道:「玄天劍就是黑魔海的面子。」

  程宗揚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見著嚴君平了?」

  「嚴大褲襠……」

  「打住!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叫的,他如今是書院的山長,你把人家年輕時的綽號掛在嘴邊,我聽著渾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啥?」朱老頭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是他。」

  「他一個人?」

  「一幫人呢。騎著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樣。」

  嚴君平是奴僕打扮?程宗揚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洛都權貴如雲,嚴君平如果扮成奴僕進入某個豪門,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難怪以斯明信和盧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避開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須,和一群奴僕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鬍鬚,只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僕嗎?」

  「奴僕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僕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麼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幹,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歎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麼勁就辦妥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只是下的功夫夠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只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穫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糧食。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僕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僕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裡。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跟在天子身後,」

  宮裡的太監一身奴僕妝扮出現在山野裡,這事怎麼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在等什麼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裡幹什麼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裸體,赤裸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籐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繫在發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準。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髮。

  程宗揚心裡咯登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麼看都不光彩。他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嘖嘖稱奇,「大爺活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麼看就怎麼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麼跑到野地裡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麼大嗓門,你怕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莊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拚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宮裡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別人只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志於此,難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給你十息時間,逃命去吧。」

  「多謝侯爺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絲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禮再拜,然後足尖一點,往後退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這才吐了口氣,從石後探出頭來,「這太監是什麼人?」

  「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朱老頭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馮大法強些。」

  「他是個喜歡搗鼓器物的太監?看起來不像啊。」

  「他跟馮大法興趣都是琢磨些新鮮物件,只不過一個喜歡閉門造車,一個喜歡暴體田野。」朱老頭說著站起身來。

  「你幹嘛?」

  「本侯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說十息就十息,說殺人就殺人。」

  「我干!你真要殺他?先等等!我怎麼覺得這太監的興趣有點眼熟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盯著一張白紙猛看,喜歡搗鼓點新鮮器具,姓蔡,還是個太監,當的中常侍……干!他不會是蔡倫吧??

  程宗揚連忙追上去,一邊衝著朱老頭遠去的背影叫道:「千萬抓活的!」

  程宗揚穿過山野,一口氣追到山路上,朱老頭和蔡常侍已經蹤影皆無。遠遠只能看到剛才那輛馬車這會兒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驀然間,車中發出一聲慘叫,一條人影橫飛出來,跌在路邊。接著馭馬像發瘋一樣跳踉起來,整輛馬車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車上的零件四處飛濺,一隻輪轂彈得飛起,往山澗飛去。

  車輪飛到半空,一個蒼白的人影忽然從輪下鑽出,閃電般沒入溪流。朱老頭閃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靜的溪水彷彿被激怒般騰起一條水龍,水花四濺。蔡敬仲從水中躍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程宗揚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東西聽見沒有,萬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倫拍死,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復平靜,程宗揚沒有理會倒在一旁的馬車,盯著兩人交手的痕跡往山中追去。

  山勢漸深,山腳的灌木也變成了參天古木,更讓程宗揚窩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兩人留下的痕跡,不知道兩人是打到樹上,還是用了什麼遁術。程宗揚四處張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鋪著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腳步。

  腳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鋪成,每一塊都是三尺長一尺寬,整齊無比。只是年深日久,石隙間長滿雜草,石上遍佈著大大小小的裂紋,但大體還保持完整。

  山路盡頭,隱約是一處陵園。北邙到處都是墳墓,遇見陵園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這處墓葬鋪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細,規模頗具氣勢,但墓道兩側沒有權貴陵寢慣常的石獸、翁仲,顯然只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蕪的模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前來祭奠過了。

  程宗揚看了看方位,似乎離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觀不遠。他對墓地沒興趣,也沒有多理會。此時一邊在墓道上散步,一邊想著死丫頭會去哪裡。按說她來到洛都,應該立即來見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會沒有一點音訊——連點影子都沒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著節奏啊。

  死丫頭現在還沒露面,難道是去辦什麼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準備雪恥……程宗揚心裡升起一絲憂慮,又立刻否定了。如果這樣,死老頭絕不會沒事人一樣,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鬥雞賭搏。

  至於巫宗對小紫的刁難,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岳鳥人辦事太過缺德,把人家玄天劍搶了,女兒還要進入人家門內,黑魔海要不提些條件,實在嚥不下這口氣。蹊蹺的是推遲大祭,程宗揚心下揣測,玄天劍只是個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門慶被卓美人兒腰斬的那一劍。

  巫宗本來推出西門慶與毒宗的傳人打擂台,爭奪天命侯的稱號。結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還沒開始,就在小瀛洲一戰突施殺手,早早取消了西門慶的比賽資格,讓巫宗哭都沒地兒哭去。

  巫宗以玄天劍為借口推遲大祭,西門狗賊的情形多半不樂觀。畢竟被卓雲君險些腰斬,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僥倖。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時間,好重新培養傳人——巫宗為什麼不讓劍玉姬出手呢?劍玉姬的修為明顯在西門慶之上,而且對老頭執弟子禮,完全有資格與小紫爭奪天命侯。除非劍玉姬和小紫一樣,也沒有拜過魔尊,並不在黑魔海的傳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嚴君平究竟在躲什麼?岳鳥人交給他的東西到底都有什麼?

  程宗揚邊走邊想,走到石徑盡頭一轉身,正與後面一人打了個照面。那人從石徑穿過,見這邊有人,詫異地看了一眼,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臉對臉。他身材不高,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紀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臉上最醒目的是疤痕,從眉間到下巴,幾乎遮住半張面孔。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程宗揚像做夢一樣,吃驚的張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然後轉過身,飛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揚心裡升起一個念頭:這肯定是自己尋覓良久的那個疤面少年,上湯腳店最後一個目擊者!可他為什麼見到自己要逃呢?難道他認識自己?

  程宗揚飛身追去,越看越覺得那個疤面少年背影有點眼熟,好像不久前還在哪裡見過。這根本沒道理,自己和盧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標,居然認識自己,而且不久前還見過,漏洞究竟出在哪裡?

  程宗揚提聲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聽,跑得更快了。不過他體力明顯不及自己,腳步軟綿綿的,沒有什麼力氣,顯然是個沒練過什麼功夫的雛兒。程宗揚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風般越追越近。

  沒多久兩人的距離就由幾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內,程宗揚幾乎能聽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聲。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閃,鑽進一片籐蘿。程宗揚拔出匕首,將綠牆般的籐蘿一劃兩半,緊接著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籐條。

  面前赫然是一條三丈多寬的深澗,程宗揚攀在籐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澗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樣,良久才掉到澗下,然後濺起一片幾乎看不見的水花。程宗揚呼了口氣,再看那少年,已經蹤跡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澗,還是跳了過去——以他剛才顯露出來的身手,實在不可能跳過這條三丈多寬的山澗,除非他趕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個撐桿跳。

  程宗揚攀著籐條往腳下看了半晌,這山澗實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個時辰。如果那小子還活著,等自己攀到澗底,早就走得沒影了。如果死了——晚點去那屍體也不會跑。

  眼前的迷霧似乎一點一點被風吹散,程宗揚有種感覺,自己與謎底之間只有一層薄薄的紙。輕輕一捅,就能得到最終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躍回山崖,往剛才那處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會在這裡出現,也許與那處墓葬有關聯。這個可能性雖然很微小,但跟著盧景奔波多日,程宗揚知道,一些小線索中,往往有大驚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涼,石徑盡頭的墓園枯草叢生,將墓園和石碑都埋沒在荒草之間。

  程宗揚分開枯草,只見墳前設了一張石製的供桌,上面空無一物,除了蛇行蟻走的痕跡一無所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祭奠過。那座墓碑倒是極為廣大,上面爬滿了層層疊疊的枯籐,墓碑下方赫然是一頭巨獸:贔屭。巨大的龜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滿利齒,神情兇猛,龜甲堅實,彷彿連一座山都馱得動。

  一處神道兩側連石獸都沒有的墓葬,卻有形制如此龐大的墓碑,這墓主究竟是什麼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揚躍上石獸,用匕首挑開籐條,尋找墓主的名諱。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揚心裡已經涼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裡已經徹底涼了。那碑上空蕩蕩,一個字都沒有。

  程宗揚直想罵娘,難不成讓自己把墓挖開,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連名字都不留,又沒有人祭奠過,難道這是空墓?誰閒的沒事,造個空墓放在這裡,幾十年都沒有安葬?如果是預先造好的陵地,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頭,墓主活到現在起碼得一百好幾十歲——漢國有這樣的人瑞嗎?

  程宗揚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頓時凝住。漢國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楊為記,不留墳塚。有資格立塚的,依照爵位、官職不同,墳塚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圓形。由於墳墓被籐草覆蓋,程宗揚下意識的以為這也是一座圓塚。這會兒湊近一看,才發現碑後的墳塚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這是被稱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扭頭看石碑後端看去。由於背陰,碑後的籐蔓稀疏了許多,隱約能看到碑後的字跡。

  程宗揚沉著臉扯去籐條,又花費了一個刻鐘之後,終於看清刻在碑石後面的字跡,文字非常簡單,只有四個字:戾太子據。

  第一個字是他的謚號:戾。中間兩個字是他曾經的身份:太子。最後一個字是墓主的名諱:據。既然在漢國,這位太子應該是姓劉。

  程宗揚望著墓碑上的文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會摸到死老頭的祖墳……

  「先祖蒙冤自盡,太子之位卻始終未廢。」朱老頭不知何時從碑側出來,淡淡說道:「昔日我獲封陽武侯,群臣為先祖議謚,由我選擇謚號。最終我選了這個戾字——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朝中諸臣對此略無異議,便以戾字為定。其實我選此戾字,是因為先祖自盡於湖縣。戾字加水,則為淚字,以此為祭。」

  「那你怎麼沒有……」

  「沒有當天子是嗎?」

  朱老頭望著山外,「我雖是皇孫,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廢為庶人,後來雖被列入宗室,但與平民無異,生長於民間。當時曾祖尚有子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能繼承帝位。十餘年間流連市井,鬥雞走犬,與洛都的遊俠兒遊戲風塵,快意恩仇。」

  朱老頭低歎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還記得那是我剛過完十七歲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來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潛邸時的手下,準備替換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輔政的大臣實在看不過去,與呂氏聯手,廢黜了那位天子,等廢黜完才發現,近支宗室已經蕩然無存,我這位前太子的嫡孫,成了離帝位最近的一個。」

  「輔政大臣找到我,請我入宮,稟明太后,欲立我為天子,太后下詔,先封我為陽武侯,然後開始籌備登基事宜。當時我尚未婚娶,於是呂家想把一個女兒嫁給我,作為正妻。」

  程宗揚感覺氣氛有些壓抑,玩笑道:「你當時有相好的了?」

  「沒錯。如果不是朝廷來人,我便準備成親了。」朱老頭道:「她是一個小官的女兒,門第與呂家不啻天壤之別。我那時年輕,直接告訴呂家,我已經定過親事,非卿不娶,讓他們不必操心。」

  「沒多久,有人送來一壺酒,說是宮中所賜。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當著使者的面,喝下那壺鴆酒。」

  「等我趕到,阿君已經過世。我殺掉送酒的男子和呂氏那個女兒,又準備入宮去殺太后,卻被羽林天軍阻攔……太后重新選了一位天子,而我則開始逃亡。那幾年我化身乞丐,混跡於江湖,甚至投入佛門,裝成和尚,但一直被呂氏的死士追殺。直到我遇見毒宗一位長老,投入黑魔海門下。」

  「待我毒術大成,便返回洛都。兩個月中,我接連毒殺呂家三十餘人。呂家發瘋一樣找我,甚至請來焚老賊,還從江湖中找來大批鷹犬,要與我決戰。那些人怎麼是我的對手?我一口氣又毒殺呂家十餘人。沒想到我殺死的呂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兒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終於我在漢國無法存身,遠赴南荒。」

  老頭說得雖然平淡,程宗揚卻聽得驚心動魄,以一人之力挑戰漢國的後族,甚至對抗整個漢國,這老頭真豁得出去。

  「那葉媼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鄰居。我與呂氏結仇,連鄰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換姓,與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剛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從未見過阿君,雖然名義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兒。那時候我剃度為僧,她們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卻輾轉回到洛都。等我回來復仇,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大姑娘,而且……還與呂家的人來往頗密。」朱老頭悵然道:「當時我勸她離開,她卻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頭當時的心情,九死一生回來報仇,卻發現視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揚同情地說道:「師太這就有點過分了。」

  朱老頭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應該的。」

  程宗揚咳了一聲,「大爺,我問件事,你要不想說,就當我沒問。」

  「哦?」

  「只差一點就當上天子,你後悔過嗎?」

  「當然後悔過。」朱老頭道:「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再小心一些,阿君本來不該死的。」

  「我是說,一邊是阿君,一邊是天子之位,讓你重新選,你會選哪個?」

  「一邊是紫丫頭,一邊是天下,讓你選呢?」

  「我當然選天下。死丫頭本來就是我的,還用選嗎?」

  朱老頭感歎道:「小程子,你比大爺當年聰明啊。」

  「哎喲,八八爺,你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來一句大實話,我怎麼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呢?」

  「行了,大爺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想問的?」

  「聽說太后的父親和兄長都是你殺的?」

  「我殺的呂氏族人多了,誰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個?但看她恨我的樣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為父兄之死,對朱老頭恨之入骨,結果朱老頭連她的父兄是誰都不知道,只不過因為是呂家人,就隨手殺了。這要讓太后知道,該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衛軍,還搜羅那些手下,不會還想著反攻漢國吧?」

  「做夢都想。」朱老頭道:「我在南荒終於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許能殺掉呂家幾十人、上百人,但要讓呂氏滅族,只是癡心妄想。這些年,漢國的天子已經換了三位,呂氏仍然是後族。我收下阿巫,看著他的鬼王峒一點一點由弱變強,我才終於想通,除非我來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呂家一網打盡。」

  「然後呢?」

  「要不我會找那麼多天命之人?」

  程宗揚苦笑道:「我可不想當天子。」

  「我只要滅了呂家,換一個天子。」

  「為什麼要換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呂太后的後裔。」

  那位給他的阿君賜毒酒的太后吧。

  「還有嗎?」

  「為什麼要殺漢國的大賢良師?」

  「那些所謂被我毒殺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呂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沒有半點關係,太平道的大賢良師,我連見都沒見過。」

  有人故意往老頭身上潑污水啊。這事兒根本解釋不清楚,尤其是老頭本來就不乾淨,作案纍纍不說,還背著黑魔海這口黑鍋。呂家想對付他,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把他打成六朝公敵。

  「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當過秀才嗎?」

  「那當然。我那時在太學可是大名鼎鼎,整個太學,從教書的博士,到剛入學的弟子,所有讀書人裡頭,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遊俠兒裡頭,我是讀書最好的。」

  「你就接著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雙目緊閉,半裸著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條犢鼻褲。程宗揚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著呢。」朱老頭道:「你逮個太監幹嘛?你屋裡用得上嗎?」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有用,而且是大用。」程宗揚摩拳擦掌地說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觀。等風聲過了,把他弄回臨安去。喂,知情人都滅口了吧?」

  「就剩這個活的。」朱老頭像拍西瓜一樣,拍拍蔡敬仲的腦袋。

  程宗揚趕緊攔住,「亂拍什麼?小心把他腦袋拍壞了。萬一拍出啥毛病,你賠得起嗎?」

  蔡敬仲被朱老頭用毒藥封住六識,對外界一無所知。按老頭的說法,保證放半個月都不會壞,連水都不用澆。

  本來找嚴君平的,結果半路搶了個人,還是個太監。如果是個小太監,丟了也就丟了。蔡敬仲可是漢宮的中常侍,太后的親信。他在野外遇襲失蹤,肯定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洩漏老頭的行蹤,甚至暴露自己和老頭的關係,這些都是小事。

  朱老頭道:「小程子啊,魚都給你撈來了,你是打算紅燒?還是清蒸呢?」

  「你就瞧著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看我怎麼讓這魚服服貼貼,自己往我碗裡鑽。」

  忽然朱老頭眼神一厲,盯著遠處一片草叢,衣袖微微揚起。

  「別動手!我自己出來!」

  半黃的草叢微微一晃,站起一個人來。

  程宗揚張大嘴巴,「盧五哥,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