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傳來幾聲鳥叫,程宗揚停下腳步,和匡仲玉一道隱身在樹籐下方。北苑可以說是苑中之苑,沿著山體建出一道高牆,兩側設有望樓,幾名護衛守在樓上,隱約能看到他們手中拿著半人高的強弓。

  吳三桂和韓玉從兩邊分別伏身潛來,低聲道:「上面盯得太緊,必須要把望樓裡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試著繞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眾人往角樓望去,只見一個影子貼在柱上,像壁虎一樣往樓頂游去。夜色下幾乎看不到他手腳的動作,速度卻快得驚人,匡仲玉發現時,他還在樓柱底部,不過三個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樓。而望樓中的幾名護衛仍在戒備著周圍,絲毫不知道腳下多了一個人。

  程宗揚低聲道:「不是五哥。」

  那人頭臉上都用黑布包著,只露出一雙眼睛,看不出本來面目,剛開始他們都以為盧景,此時才發現那是一個陌生人。

  吳三桂道:「望樓上有三個人,只要有人叫一聲,苑內就立刻驚動起來,他一個人怎麼應付?」

  「看!」

  韓玉話音剛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幾乎看不清的烏光射入望樓,釘在一名護衛頸下。那名護衛身形一晃,兩手摀住喉嚨,貼著柱子慢慢坐倒,旁邊的同伴發覺有異,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時,藏在望樓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獵豹般躍入樓內,展臂勒住後面一名護衛的脖頸,右手一揮,一柄利刃切斷了他的喉嚨,接著毫不停頓地送入那名俯身護衛的背心。

  頃刻間,三名護衛橫屍當場。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臉的頭巾,露出和三名護衛一模一樣的錐髻和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孔,然後解下護衛的衣甲,換到身上。

  遠處的望樓傳來幾聲鑼響,那名夜行人拿起旁邊的銅鑼,有板有眼地敲了四聲,間隔三長一短,報了平安。

  程宗揚等人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有人會和自己一樣選在今夜動手,而且看人家的作派,準備工作比自己可紮實得多,不僅衣服頭飾都準備齊全,連報訊的鑼聲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鑼聲響起的同時,數道黑影貼著望樓潛入苑中,其中一人背著長劍,身形頗為眼熟。程宗揚正在詫異,遠處傳來幾聲梟鳴。這是約好的信號,盧景已經找到可以潛入的漏洞,召喚眾人會合。

  一刻鐘後,五人全部在苑內一處山石邊聚齊。程宗揚說了剛才的見聞,盧景也大出意料。

  程宗揚道:「那人下手幹淨利落,像是殺手出身,說不定是衝著趙王邸的人來的。」

  韓玉道:「趙王與王后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趙太子昨天騎馬摔傷了腿,也在邸中靜養。」

  「那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盧景道:「不管他們,先找到嚴先生的下落再說。」

  程宗揚道:「萬一撞上了呢?」

  「只有見機行事了。」

  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但程宗揚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臉上露出一絲狠辣,「既然已經出了人命,不如我們也找個人來盤問一番。」

  匡仲玉擲出幾枚銅銖,臨時佔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來。」

  程宗揚道:「什麼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說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這生意要賠本?」

  盧景不以為意地說道:「岳帥在上,百無禁忌。看我的。」

  盧景閃身出去,不到一盞茶工夫,便擄了一名護衛過來。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訣,然後向盧景點了點頭。

  星月湖大營的漢子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好先生。盧景二話不說,便一腳踩斷了那名護衛的腿骨。

  那護衛頓時痛醒,他甚是悍勇,雖然腿骨折斷,骨茬刺入肉中,卻咬著牙,一聲不響,只怒目瞪著他們。

  程宗揚一陣頭大,這種不計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難應付,要逼到他開口,只怕天都亮了。

  盧景獰笑著惡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嗎?」

  這句話一出來,那名護衛額頭頓時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罵道:「柳老五!我干你娘啊!」

  盧景道:「不是他。」

  那護衛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這孫子不得好死!」索性又罵道:「趙老八!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揚聽得咧嘴,看來跟他有仇的還真不少。

  盧景把一柄短劍貼在他眼皮上,獰聲道:「兄弟,我跟你無冤無仇,就是拿錢辦事。出錢那位說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別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條腿加一雙眼睛。」

  那護衛一聽就急眼了,罵道:「有種讓那孫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沒完!」

  「還嘴硬呢?」盧景惡狠狠道:「出錢的說了,你看人時漏的馬腳,憑什麼讓他背黑鍋?一句話,他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那護衛本來是咬著牙硬抗,聽到這話卻一頭霧水,茫然張大嘴巴。

  吳三桂湊過來,粗聲大氣地說道:「甭跟他廢話!先廢了他一雙招子!」

  那護衛大叫道:「等等!你們認錯人了吧?」

  吳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動手,盧景攔住他,沖那名護衛道:「你不是在裡面看人的嗎?」

  那護衛叫道:「我是巡夜的!」

  盧景和吳三桂面面相覷,盧景道:「看人的在什麼地方?」

  那名護衛眼淚都快下來了,帶著哭腔道:「在東邊!靠著山那處,你們弄反了!」

  盧景吸了口涼氣,「這事兒咋整的?」

  吳三桂道:「說不定他是蒙咱們呢?」

  盧景深以為然,「問明白再說!」

  那護衛忍痛叫道:「你們儘管問!」

  那名護衛只當他們是被同伴叫來尋仇的,以下再無戒備,當下竹筒倒豆子,說得乾乾淨淨。不過他瞭解的內幕並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緊人物,被關押在東北角的山洞內,裡面都是趙王的心腹,像他們這些外圍護衛,根本不允許靠近。至於被關押者的身份、來歷、相貌,卻是一問三不知。

  盧景反覆問了幾遍,見再問不出什麼,隨即一掌切在那護衛頸後,將他打暈過去。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與他們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嚴君平畢竟是名儒者,一名力士就能制住他。趙王再怎麼小心謹慎,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再想到那些不知來歷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蹺了。

  吳三桂道:「也許不是嚴先生?」

  程宗揚反問道:「也許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嚴君平,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這次機會。如果不是,大伙誤打誤撞捲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伙正在遲疑,匡仲玉索性又佔了一卦,「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此人與我等似乎頗有淵源。」說著指著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陽,先嚎啕而後笑,似有不吉。」

  盧景下了決心,「見機行事。」

  苑中山水相連,風景頗具特色,可以想像晝間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輝映的景致,但此時眾人都無心欣賞。盧景當仁不讓在前領路,他展開身形,悄無聲息地往東北方向潛去。從後面看去,盧景的身形猶如蛇行鼠伏,程宗揚緊跟在他身後都有種錯覺,似乎前方的人影與周圍的環境重合在一起,時不時就在自己的視野內消失無蹤。他打起精神,緊跟著盧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時,那名護衛說的石洞已經在望。那是一處天然石窟加以開鑿而成,洞口有十幾步寬,頂部是一整塊巨石,此時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階,兩名護衛守在石階盡頭,看上去並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備森嚴。

  「停!」開口的卻是匡仲玉。

  他走到眾人之前,小心觸摸著面前的空氣。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飛出數點瑩光,他掌下蕩起一層漣漪,空氣微微波動著,閃現出一抹法術的微光。

  「有禁制。」

  匡仲玉雙手各掐出一個法訣,低低念誦幾句,然後探入禁制,往兩邊一分。那層禁制像被撕開一樣,露出一道縫隙。

  匡仲玉需要克制禁制,無法脫身,韓玉留下來替他護法。盧景、程宗揚和吳三桂從縫隙間穿過,往山洞潛去。

  三人避開護衛的視線,繞了一個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處。盧景攤開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鏡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動靜。

  兩名護衛牢牢守在階上,他們腰間佩著漢軍慣用的環首長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筋骨畢露,雙眼精光內斂,帶著一絲淡淡的殺氣。

  盧景微微偏頭,向洞內示意了一下,吳三桂指了指上面,盧景微微點頭,又看向程宗揚。程宗揚老實攤開手,表示自己沒轍。

  盧景把鏡子塞給他,然後脫下衣服,裡外一反,露出裡面暗灰的顏色,猛然看去彷彿與岩石融為一體,接著盧景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動作:頭前腳後,仰面朝天,背後貼在地面,像條蛇一樣向前游去。

  程宗揚瞪大眼睛,看著鏡子中的盧景用游一樣的動作游上石階,只不過他速度極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撐起身體,背脊緊貼著石階邊緣,時而快速行進,時而翻到台階下面,僅靠指尖攀住台階一點,毫無規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揚終於看了出來,盧景竟然是根據那兩人的目光進行預判,搶先移動位置。那兩名護衛只要眼睛移動得快一點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卻偏偏總是差了毫釐。

  等接近台階盡頭,藉著兩人視線交叉後又分開的剎那,盧景身體驀然一蜷,像只球一樣從兩人中間無聲無息地滾了過去。

  程宗揚在後面看得大開眼界,心下佩服不已,盧景對兩人視線的預判已經神乎其技,更難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體運動時,都不免帶動氣流,盧景卻像一條在水裡游動的魚,將氣流可能出現的波動降到最低,那兩名護衛都不是庸手,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就這麼被他硬生生從兩人眼皮底下潛了進去。

  與此同時,吳三桂也已經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縫隙,從洞頂上方潛入。相對於盧景的手段來說,他的方法要簡單得多,但對指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頂正上方是一整塊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過一樣光滑,光溜溜沒有絲毫縫隙。如果換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吳三桂卻靠著他精修過的大力金剛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幾個淺坑,壁虎一樣倒掛著,從兩人頭頂爬了進去。

  吳三桂身影剛一消失,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刀劍撞擊的震響,聲音極為短促,剛響起就已經消失,洞口兩名護衛卻聽得清楚,兩人聞聲而動,躍下石階。

  程宗揚這時候要是不動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鏡子,以最快的速度從那兩名護衛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階,一頭鑽進洞內。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闖進來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揚才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看到盧景和吳三桂都緊靠著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處。

  程宗揚長出了一口氣,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麼遠還能把他們引開。」

  盧景低聲道:「不是我。我還沒來得及出手。」

  程宗揚一怔,便聽到外面又是一聲震響,一名護衛喝道:「有賊——」接著聲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斷喉嚨。

  洞內傳來一陣響動,隨即火光大亮,幾名武士執著火把從洞內湧出,卻沒有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兩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舉著火把往洞外照去,一手緊緊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單膝跪地,張開強弓,架上箭矢,穩穩瞄向黑暗。等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聲向黑暗中喊話。

  洞內不斷傳來叫嚷聲,三人已經退無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內探去。

  周圍的岩石上還殘留著斧鑿的痕跡,顯然開鑿不久。離洞口不遠,有幾間石室,裡面鬧哄哄一片,那些輪過班已經休息的護衛正在穿衣披甲。再往裡,是一道鐵門。

  一名護衛首領立在石室門口大聲命令手下,盧景著地一滾,從他身後滾過。擦腿而過的剎那,盧景手一伸,輕輕巧巧把他腰間一串鑰匙解了下來。

  那名護衛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洞外的刀劍撞擊聲越來越近,似乎來敵正不停闖過他們的防線。

  在首領的喝罵下,那些護衛終於準備停當,紛紛握著兵刃湧出石室,朝外面奔去。

  等最後一個人離開,盧景迅速打開門鎖,將鐵門推開一道縫隙,閃身入內。程宗揚緊隨其後,吳三桂卻留在門外。他沿著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頂,伏在一處火光照不到的陰影內,小心埋伏下來。這道鐵門可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萬一被人堵住,就成了甕中捉鱉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開鑿而來,越往裡走人工開鑿的痕跡越少。洞壁的凹處被人略加開鑿,再裝上鐵柵,就成為天然的監牢。有一些還沒有完工,只留下一個簡單的輪廓。一路看來,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沒有用過。

  洞內沒有燈光,腳下的石頭像蒙著一層水汽,既潮濕又陰冷,空氣中有一股略帶血腥的腐臭氣息,讓人陣陣反胃。

  繞了個彎,洞窟已經到了盡頭,石壁上有道一人寬的縫隙,旁邊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盧景往裡面瞥了一眼,頓時身體一震,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神情。

  縫隙裡是一間狹窄的石窟,以程宗揚的身高,進去都要低著頭,免得碰到腦袋。一名大漢坐在地上——說是坐,其實是半懸在空中,他雙肩的琵琶骨被兩根鐵鏈穿過,掛在洞頂的鐵環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壯有力的肌肉已經萎縮,皮肉上佈滿鞭打火烙的傷痕。他雙手拇指都被人斬下,雙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骨。他身材魁偉,即使失去雙腿也幾乎挨到洞頂,只不過此時頭髮披散下來,混著發黑的血塊污跡,像氈毯一樣貼在臉上,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

  程宗揚失聲道:「這不是嚴先生吧?」

  盧景盯著那名大漢,咬著牙嘶聲道:「劇孟!你這挨球的鳥貨!怎麼混成這副鳥樣了!」說著迸出熱淚。

  程宗揚眼睛險些瞪出來,這大漢就是斯明信和盧景苦尋多時,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俠劇孟?

  盧景顧不得去找鑰匙,雙手握著鐵柵一撐,扳開一道縫隙,闖了進去。

  劇孟垂著頭,像是昏迷一樣一聲不響,對身邊的動靜毫無所覺。盧景迅速看過他身上的傷勢,又送過一道真氣,察看他的經脈。

  劇孟一動不動,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揚脫下衣服,裹住劇孟的雙腿,盧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鐵鏈準備扯斷。

  程宗揚道:「用這個!」

  盧景接過珊瑚匕首,手一揮,鐵鏈應聲而斷。

  「好刀!」

  盧景讚了一聲,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劇孟微微動了一下。盧景哭笑不得,啐道:「你個鳥貨!都慘成這樣了,聽見好刀還起勁呢?娘的,你要能活下來,我給你弄一屋子刀,讓你抱著樂去!忍住!」

  盧景一邊說,一邊把鐵鏈從他肩上連血帶肉地抽了出來。劇孟身體抽搐了一下,終於還是沒醒。

  外面的廝殺聲越來越密集,忽然腳步聲響,一名護衛提著刀奔進來,殺氣騰騰地衝向石窟。

  盧景把劇孟背到背後,鑽出洞窟,然後一口吹滅油燈。那名護衛奔過來才發現牢中多了兩個人,不由一愣。

  盧景獰笑道:「來滅口的吧?晚了!」說著劈手抓住他的面門,往後一拗,硬生生拗斷了他的脖頸。

  程宗揚拔出雙刀,在前開路。陸續有幾名護衛進來,但洞中燈火俱無,再加上那些護衛一直戒備著洞外,根本沒想到洞內居然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黑暗中掠出的雙刀絞殺。

  程宗揚一年多來已經久歷生死,別說劇孟身受的酷刑,就是雙方無怨無仇,你死我活之下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程宗揚與盧景一前一後從洞中殺出,下手毫不留情,等衝至鐵門的位置,身後已經伏屍處處。

  洞中刀劍碰撞聲、廝殺聲、叫喊聲不絕於耳……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直闖過來,長劍翻飛間,數名護衛來不及擋格就濺血倒地。

  和那些護衛一樣,那名漢子也沒料到洞內還有外人,見有人從洞內出來,當即一劍挑出。他手腕極穩,劍鋒帶著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剎那間便點到程宗揚咽喉處。程宗揚左手橫刀擋住,接著主攻的右手長刀劈出,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狂斬而下。

  那人「咦?」了一聲,沒想到會遇見一個使雙刀的,接著劍鋒一沉,正點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雖然是一柄長劍,這一擊的力道卻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筆直攻出,程宗揚手腕一震,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一個黑影從洞頂掠下,吳三桂翻出一根長矛,接著雙臂肌肉像蟠龍般鼓起,長矛帶著千鈞之力對著那人顱頂刺下。

  那人揮劍擋格,身形微微一頓,腳下一塊碎石頓時崩碎。

  吳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著長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門。

  「長伯住手!」程宗揚沖那人叫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認出程宗揚,愕然道:「程先生?」

  盧景掠出鐵門。那人瞪大眼睛,「盧爺?劇大俠?」

  盧景道:「殺出去再說!」

  趙王私苑前後足有數里,等大批護衛聞訊趕來,那些賊人已經殺出重圍,逃入山中。

  盧景在林中找了一處乾燥的空地,先脫下衣服鋪在地上,然後將劇孟小心放了上去。劇孟臉色又黑又青,頭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揚看他頭髮上沾著一塊黑糊糊的污物,本來想伸手去擦,接著才發現那是一隻乾癟的眼珠。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團怒火。對於劇孟,他談不上什麼好感,盧景平常提到劇孟,更是滿口鳥貨鳥貨的亂罵,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幾腳。但公平的說,劇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錯,即使平民百姓談起劇大俠,也敬服有加,比起朱安世那種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漢子不知強出幾條街。

  這樣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俠,卻落得如此慘狀,趙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臉的布巾,往臉上一抹,不讓人看到他眼角的淚水,低沉著聲音說道:「我們郭大俠因為合族遷徙,並不知道劇大俠近況,前日郭大俠答應盧爺給劇大俠傳話,才知道劇大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俠細查之下,終於從朱安世手下那邊得知劇大俠失蹤當天,曾與趙邸的人見過面,卻沒想到……」

  看著劇孟淒慘的模樣,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紅了,這一次他不再掩飾,索性嚎啕痛哭起來。

  與他同來的俠士也壓抑許久,此時各放悲聲。老實說,程宗揚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這些男人的哭聲沒有絲毫軟弱,只有傷心之極的悲痛。漢國的好漢喜則笑,悲則泣,無論悲喜都淋漓盡致,縱情渲洩,倒讓程宗揚也生出滿腔悲意。

  哭到痛處,王孟拔劍將一塊大石斬成兩半,「劉彭祖!我必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眾人紛紛拔出刀劍,「滅其滿門!為劇大俠報仇!」

  王孟一抹淚水,抱拳躬身,鄭而重之地向程宗揚深施一禮。

  程宗揚趕緊扶起他,「王兄這是做什麼?」

  王孟大聲道:「上次見程先生,王某頗有幾分鄙薄,以為程先生有市儈氣,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與劇大俠無一面之交,卻能深入死地,捨身相救!王某有眼無珠,願向先生賠禮。請先生見諒!」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揚著下巴,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原來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故意擺出臉色讓自己看。其實我是不小心救錯人了,但這種事情你以為我會跟你說嗎?

  「王兄客氣了。」程宗揚凜然道:「義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說被囚的是劇大俠,便是其他俠義道的兄弟受此磨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盧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趙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趙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強行救人會多有損傷,才孤身前去拜訪。」

  程宗揚與盧景對視一眼,不由對郭解多了幾分佩服。明知道劇孟折在趙王手中,還敢前去王邸拜訪,孤身一人牽制住趙王一眾手下,真是好膽色。而且一位堂堂諸侯,他說拜訪就拜訪,諸侯還不能不見,這面子也真不小。換成自己,就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職,趙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給自己面子了。

  盧景道:「老劇傷得很重,我先帶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說,有什麼好藥別藏著,趕緊拿過來。」

  王孟想說什麼,終於還是閉了嘴,施禮道:「是。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