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盤踞洛都多年的大俠朱安世終於被擒,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董宣動作極快,襄邑侯派來的屬吏還未登門,他已經親自帶著人把朱安世逮入獄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獄中囚徒被殺戮殆盡,他身為洛都令,這幾日倍受攻訐。董宣倒不怕丟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職,天子無人可用。前番因韓定國遇刺,陳升被貶,天子在軍中已經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論罪去職,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難出南宮。
眭弘至今蹤影皆無,董宣正想尋個由頭,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勢力的大俠開刀,朱安世落網的消息,可以說來得正好。
董宣盡顯強硬之勢,趕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帶著人將朱安世的藏身地團團圍住,然後親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當場斷其一臂,又將他的手筋腳筋盡數挑斷,扔進死牢。反正洛都的監獄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網,董宣顧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親自在獄中開審。
朱安世為人凶悍,董宣審到天亮,幾種酷刑連番上陣,他始終堅不吐口。
董宣陰沉著臉擲下刀筆,吩咐道:「先給他治傷。包紮好,再接著拷打!」
朱安世斷臂被白布包著,血水不斷滲出,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兩塊肉來。看到差役拿來傷藥,他只輕蔑的一笑,便不再理會。
那差役拿著一隻陶罐,用一根纏著布條的柳枝攪拌兩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藥膏往朱安世傷口上抹去。
樹枝觸到傷口,朱安世牙關「格」的咬緊,額頭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著他,忽然眼角一跳,來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幾,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藥罐落在地上,「呯」的一聲摔得粉碎,裡面的藥膏潑灑出來,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著發出一絲輕微的腐蝕聲。
「拿下!」董宣厲聲道:「查清他的毒藥是從哪裡來的!敢有一字虛言,將他的手腿關節盡數打碎!」
不等那差役開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關節應聲斷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虛言,也只剩下三處完好的關節了。
那差役慘叫道:「是趙邸!趙邸的管事給我的!說是上好的金創藥,讓我混到傷藥裡,找機會抹到他的傷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藥啊!」
「荒唐!」董宣喝道:「趙王身為諸侯,為何會給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們許了我五十金銖!」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們要害朱大俠的性命啊!」
董宣當機立斷,「這廝胡言亂語!推出去斬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級就被送到案前。
濃郁的血腥氣充斥牢內,一直死咬牙關的朱安世抬起頭,然後「格格」笑了起來,「沒想到我朱安世一條性命,就值五十金銖……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裡?」
「先放開乃公!再給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獰聲道:「乃公什麼都告訴你!」
董宣冷冷盯著他,「拿酒食來!」
朱安世斷臂被一塊新布紮緊,他拖著沉重的鎖鐐席地而坐,旁邊兩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劇孟!」朱安世酒足飯飽,第一句話就令董宣背脊繃緊,「劉丹那廝親手挖掉劇孟的眼珠,他都一聲不吭!好漢子!哈哈!好漢子!」
董宣厲聲道:「說眭弘!」
「乃公哪裡知道什麼眭弘?」朱安世斜著眼看著他,「董臥虎,你不會連聽都沒膽子聽吧?」
董宣目光轉冷。旁邊一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聽聽朱大俠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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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殿中的宮女、內侍都被遠遠打發開去。單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斂視,微微躬著身,一言不發地侍立兩側。
劉驁沒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頭髮挽了個髻,用一根簪子插著,慢慢看著面前的簡牘。竹簡長一尺二寸,寬寸半,厚三分,簡上的字跡墨痕尚新,內容卻是觸目驚心。
「趙王劉彭祖私囚劇孟於私苑,每日嚴刑拷打,追問戾太子子孫下落……」
「趙王交結亡命,刺殺仇家,事發之後,嫁禍於襄邑侯……」
「趙太子劉丹與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繼母……」
「與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趙王后姊妹行巫蠱事,詛咒趙王劉彭祖……」
「於御道私埋人偶,詛咒天子……」
「埋人偶於寢宮,詛咒太后……」
「趙王父子暗連諸侯,圖謀不軌……」
劉驁放下竹簡,「太后知道了嗎?」
董宣道:「審訊時襄邑侯派來僚屬,入獄旁聽。其後永安宮也派人來,將供辭抄錄了一份。」
洛都令審案,列侯自然無權旁聽,但呂冀身為掌管朝政的大司馬,派僚屬聽審理所當然,連強項令也拒絕不得。
「查出來了嗎?」
「依照朱逆的供辭,臣在朱雀門御道起出人偶數只。其餘各處未敢妄動。」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兩寸,依稀是一個年輕男子。木偶通體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處塗上朱漆,背後用硃砂寫著生辰八字。
「就這些?」
「據朱逆口供,由他經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剛從地下掘出,上面還沾著泥土,幾處朱漆紅得刺眼,彷彿木偶體內滲出的鮮血,尤其是私處的血痕,讓劉驁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動。
「好!好!好!」劉驁咬牙笑道:「中行說!你去下詔,趙邸所有人等,無分貴賤長幼,一律收系入獄。正好監獄空著,讓他們先去嘗嘗階下囚的滋味。」
中行說木著臉道:「是系往詔獄,還是洛都獄?」
「讓他們去享福嗎?」劉驁冷冷道:「趙邸僕隸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餘都送到北寺獄。」
董宣眉頭動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嚴酷的監獄,專門收押地痞無賴。日前處決在押囚徒時,虎穴地牢在押的千餘囚犯,斬首不足百級,因為大多數囚犯都已經死於獄中。那些奴婢送進去,能活下來的十不存一。北寺獄則設在北宮,由內庭宦者掌管,由於地處宮中,囚徒一入其中就與外界斷絕消息,若沒有天子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連收屍的資格都沒有,傳聞酷毒之處甚至還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這道詔書,等於將趙王一系都送上不歸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聲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觀鼻,鼻觀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聲,中行說卻插口道:「應該把趙王父子送到上林獄,嚴加拷問!」
上林獄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從徐璜手裡買的官,中行說此議還是想把這些身份貴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劉驁回顧左右,對幾位中常侍道:「你們看呢?」
若非事關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著此案抖抖威風,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著,這事比炭團還燙手。此時被天子問到頭上,他硬著頭皮道:「北寺獄便可。」
劉驁道:「就北寺獄吧。」
中行說不服氣地說道:「北寺獄在北宮!上林獄!」
劉驁提高聲音道:「北宮就北宮!你閉嘴!去召金馬門侍詔!」
中行說氣鼓鼓出門,一轉眼又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執戟郎。
劉驁惱道:「我讓你去找金馬門侍詔!寫詔書的!」
中行說一臉無辜地說道:「他也是金馬門侍詔,聖上親自給的。只不過還兼著執戟郎。」
劉敖瞪了他半晌,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對東方曼倩道:「你來寫。」
東方曼倩的長戟放在殿外,這會兒過來看了眼簡牘,便提起筆,醮了醮調好的硃砂,在黃帛詔書一揮而就。
中行說興災樂禍地說道:「外行啊。讓你草詔,你竟然直接寫了?聖上,這可不怨我。」
劉驁皺眉拿起詔書看了一遍,片刻後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璽。發尚書檯。」
中行說有點不信,接過詔書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個錯處,最後冷哼一聲,「還金馬門侍詔呢,我拿腳趾夾根樹枝,都比你這字強!」
東方曼倩籠著手呵了口氣,「執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寫得好嗎?」中行說拿筆在上面寫了個「詔」字,「你來看看,是不是比你寫得好一百倍?」
「夠了!」劉驁怒道:「詔書也是你亂寫的!換一張來!」
中行說嘟著嘴去拿詔書,東方曼倩卻略一思索,提筆又補了幾個字,然後奉給劉驁,「如此可好?」
劉驁看了一眼,後面補了一句:詔聽罪者入郡邸獄。
劉驁沉吟多時,他把趙王一家發往北寺,大半有賭氣的成份。趙王一向與太后親近,這下可好,這些逆賊私底下連太后都詛咒上了,還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寢宮裡,因此他憤怒之餘,還有一絲隱約的幸災樂禍。但趙王謀逆,是他秉政以來,甚至是登基以來第一大案,能不能順利辦下來,無論是對他在朝野之間的聲望,還是他對朝局進一步的掌控,都至關重要。將這個機會拱手相讓,劉驁頗有些不甘心。
東方曼倩的提議正在兩者之間,郡邸獄是諸侯設在洛都郡邸的監獄,由鴻臚寺主管。將謀逆者交給太后審詢,聽罪之後再發往郡邸獄,外面只會說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會說天子是忌憚太后的權勢,此舉既顧全了太后的體面尊嚴,最後的處置權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劉驁讚許地看了東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馬門了,就在此殿待詔吧。」
東方曼倩不動聲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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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口透入,程宗揚臨窗而坐,一手執觴,一邊透過玻璃窗,望著街口的延年閣。
趙王謀逆案一出,朝廷反應快得驚人,也粗暴得驚人。朱安世下獄不到三個時辰,中行說便帶著詔書直趨趙邸。
中行說宣詔之後,並沒有按慣例允許趙王自盡,而是由繡衣使者江充帶領執金吾封了趙邸。趙王劉彭祖、趙太子劉丹、趙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帶走,再無音訊。邸中奴僕盡數收押入獄——而且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遠赴趙地,捉拿趙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屬。
延年閣也未免倖免,被砸壞的玻璃還沒有來得及修復,就被差役封門,自掌櫃杜延年以下,店內所有的僕役、打手都被鎖拿一空。
盧景與他碰了碗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呼一口氣,拍案道:「痛快!」
盧景前日大耗真元,臉色蒼白得嚇人,一碗烈酒下肚,臉上才多了點血色。他捏了顆炒豆,一邊咬得「格崩格崩」響,一邊道:「我還想著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劉彭祖那廝,沒想到一轉眼你就把他們全家送到獄裡!連朱安世也沒放過!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也!」
程宗揚卻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閣是五哥和長伯出的手,我倒是什麼都沒幹。」
「何必妄自菲薄?」盧景道:「如果讓我來做,頂多跟郭解一樣,找個機會摸入趙邸,斬了劉彭祖的狗頭,怎麼也不會這麼一網打盡,而且還斬草除根。」
說著他又感歎道:「真沒想到朱安世和劉彭祖會掐起來。」
「因為他們兩個心裡都有鬼,旁邊還有個心裡鬼更多的劉丹。」程宗揚給盧景斟了碗酒,「劉丹背後干的缺德事數不勝數,連劉彭祖也蒙在鼓裡。朱安世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趙王父子出賣,肯定嚥不下這口氣,索性反咬出來。」
盧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輕時還好,年紀越大心思越重,連江湖上的兄弟也能賣掉。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咎由自取!」
「劇大俠怎麼樣?」
「他昨晚醒來片刻,又昏睡過去。」
「又昏迷了?」
「這是好事。」盧景道:「他醒過來,知道是我幫他打通經脈,才放心昏睡過去,好盡快恢復傷勢。」
程宗揚的生死根比什麼傷藥都好使,他與盧景聯手施展金針續命,終於穩住劇孟的內外傷勢。但他體內的劇毒卻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來,才出手清理乾淨。
「趙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劇報了仇,但咱們要找的嚴君平還沒有下落。」盧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揚道:「五哥,等你恢復好了再說。」
「今晚不行。」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程宗揚扭頭去看,卻看了個空。回過頭時,斯明信已經坐在盧景身邊,就像他一直坐在那裡一樣。
「原來是四哥,嚇我一跳。」程宗揚一邊斟酒一邊問道:「高智商那邊有線索了?」
斯明信微一搖頭。
程宗揚歎了口氣。由於眭弘逃脫,天子下令滿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時間沉渣泛起,許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來,按說高智商和富安這兩個外鄉人根本不可能躲開如此規模的盤查,可偏偏至今全無音訊,讓程宗揚懷疑他們主僕是不是已經逃離,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廣裡二鵝的說法已經傳得滿城都是,他們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與自己聯繫。
從理性的角度判斷,高智商和富安還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揚仍抱著一絲僥倖,也許他們躲在某個風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與外界接觸。
程宗揚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簡,放在案上。程宗揚拿起來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軍右營騎射甄厚道」。
程宗揚霍然站起身,「哪裡來的?」
「幕府長史掌管的簿冊。」
程宗揚狠狠一握拳,「羽林軍!」
自己居然忘了軍營!洛都緹騎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軍營。而且他還有正經的軍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軍的大營裡面。高智商通過義縱搞到軍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沒往那邊想。卻是斯明信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從幕府數以萬計的簿冊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揚慚愧之餘,對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軍的軍營在哪裡?」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揚臉色不禁難看了幾分,且不說軍營戒備森嚴,上林苑作為皇帝私苑,私自入內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裡,安全肯定無憂,問題是自己要摸進去找他,可就太危險了。
程宗揚轉念一想,自己有門路,根本用不著冒險啊。
「找義縱!」
斯明信微一點頭,便消失不見。
程宗揚看著席間的空處怔了半晌,「四哥這也太雷厲風行了。」
盧景道:「趕早不趕晚,總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盧景拿起竹杖,「篤篤」敲著走下樓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劇孟。終於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揚慶幸之餘,也不免心有餘悸。他站在窗邊,望著繁華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頭說過,讓自己給他在金市買一條街。這雖然是個玩笑,但開得也實在太大了。別說自己買不起,就算真有一條街,眼下也得賣了給雲老哥籌錢。
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程宗揚道:「都看過了嗎?」
秦檜道:「都看過了。店中沒有什麼異樣。給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經打發走了。」
這處店面就是孫壽私底下的產業,論面積比延年閣也差不了多少,同樣是上下三層,但位置差得太遠,位於金市最西端,緊鄰城牆。孫壽作為實際的業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給一戶商家作綢緞行。程宗揚接手之後,第一時間請走了商戶,綢緞行的招牌卻還留著,準備售賣盛銀織坊的織物。
「打聽過了嗎?」
秦檜道:「已經打聽過了。如果要賣的話,按市價能賣三萬金銖,不過只能賣給城中的權貴。」
程宗揚也知道金市的店舖非比尋常,如果不是權貴,只怕能買到也保不住。不過三萬金銖雖然不是個小數,但對於雲家的欠款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
「一間店舖就是三萬金銖,一條街下來至少五十家店舖,起碼要一百五十萬金銖。老秦,你有沒有辦法把價錢壓下來?」
秦檜道:「辦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應。」
「哦?說來聽聽。」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燒了。」
程宗揚愣了一會兒,然後道:「這種主意不要再出了。媽的,我差一點都心動了。不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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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剛駛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來。前面是通向中東門的大街,街面寬近五十步,橫貫東西,平常車馬川流不息。然而此時,整條大街都被一支聲勢煊赫的車隊佔據。那支車隊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兩隊衣甲鮮明的騎兵開路,接著是百餘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數十輛馬車,車後跟著成群的侍從僕役,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
中間一輛馬車又寬又大,車身貼著金箔,傘狀的車蓋鑲著翠羽,周圍懸掛著無數用絲綢結成的綵球,被陽光一映,更顯得金碧輝煌。新任的大司馬呂冀穩穩坐在車上,頭戴七梁冠,雙手撫膝,腰背挺得筆直,擺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氣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來,退到街道兩邊,帶著艷羨、敬畏、好奇,甚至是憤恨的目光,望向車隊打出的呂字旗號。程宗揚暗叫倒霉,竟然正趕上呂冀的車隊大張旗鼓前往尚書檯,他只好下車,隨旁人一道,躬身向呂大司馬的儀仗施禮。
呂冀的馬車越來越近,程宗揚雙手舉過頭頂,正準備長揖為禮,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離他不遠的人群中,立著一個皮膚黧黑的漢子,他的衣裳與周圍的漢國百姓截然不同,頭上包著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藍的衣袍,衣擺打了無數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樣看上去頗為古怪。
程宗揚與秦檜對視一眼,都露出幾分詫異。旁人看來,也許覺得這人的衣著稀奇,很容易把他當成來自南方的異族。但落在他們眼中,卻覺得此人的衣著有些不倫不類。程宗揚和秦檜都在南荒混過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這漢子的衣著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過許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質地,衣擺的褶曲,還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揚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著一個三尺來寬的物體,外面覆蓋著藍色的錦緞,裡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極緊,隨著車輪轆轆行來,他手指的關節不僅握得發白,連衣袖都在微微顫抖。
程宗揚心下大奇,這人……難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裡裝的什麼武器?折疊的長刀?板斧?還是繫著長鏈的大鐵錐?
程宗揚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剛一舉步,就停了下來。他身體一動,周圍有數道視線立即盯住他。這人身邊不僅有同伴,而且還是高手!
程宗揚收住腳步,像是不經意地挪挪腳一樣,若無其事地朝前望去。
來自周圍的視線慢慢移開,程宗揚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呂冀的主意,究竟誰這麼大的膽子?
難道是龍宸?不過龍宸的殺手不至於這麼業餘,緊張得連衣袖都在發抖。
呂冀的仇家?可這是當街行刺,呂冀身邊的甲士可不是紙紮的,他們即使敢動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難道那個人手裡的箱子裝著什麼大威力的武器,能一舉幹掉呂冀?程宗揚心裡嘀咕著,這傢伙手裡不會拎著個定時炸彈吧?
正胡思亂想間,呂冀的車駕已經越來越近。程宗揚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盯著那名漢子,忽然,那人指節一白,握緊了提手。
來了!
程宗揚心下暗道,接著便見那名漢子衝出人群,奔向呂冀的車駕。
呂冀車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將那名漢子團團圍住。
那名漢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然後雙手舉過頭頂,將那只箱子高高舉起,用怪異的腔調叫道:「越裳國使者!特獻白雉一隻!」
周圍的人群頓時一片嘩然,程宗揚卻覺得背脊一陣發麻。
呂冀挺直身體,威嚴而不失溫和地說道:「原來是越裳國的使者,貴使若是進貢,當去鴻臚寺,為何當街攔我車駕?」
那人高聲道:「我們越裳國的白雉,只獻給當世的賢者!」
「等等!」呂冀車駕旁一名錦袍老者驚呼道:「汝可是越裳國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動了,「進獻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來,顫聲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開藍色的錦緞,露出一隻金燦燦的籠子,只見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籠內,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體雪白,連雞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動得雙手亂抖,哆哆嗦嗦地向呂冀施禮,「恭喜大司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國進獻白雉。越裳獻雉,乃是國勢興盛,朝有聖賢之象!老夫請為大司馬賀!」
程宗揚看得眼都直了,這是什麼?綵排還是現場直播?當街獻祥瑞,還牽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幫嗎?
程宗揚一肚子的腹誹還沒有壓下去,車駕周圍的軍士已經高聲應和道:「為大司馬賀!」
先是車旁的甲士,然後是隨行的侍從,接著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動下,街旁的行人也紛紛加入應和,高聲叫道:「為大司馬賀!」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歡聲,程宗揚雖然明明知道這裡面很多都是呂家佈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戲,但還是被突然爆發出的巨大聲浪驚出了一身冷汗。
秦檜低聲道:「好計謀!好手段!」
程宗揚忽然意識到,這一局是呂巨君那小子贏了。自己籌劃假的白雉連八字都沒有一撇,呂巨君已經把活的白雉當街送到呂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馬弄出一隻白雉,聲稱這就是地下飛出的二雉之一,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會說,白雉的出現乃是祥瑞,呂大司馬就有一隻。流言對呂雉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輕易就被化解於無形之間。
四周歡呼不絕,形勢比人強,程宗揚也含糊應了幾聲,但他顯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對祥瑞的熱情,也低估了呂巨君安排的劇本有多麼精細。
眾目睽睽之下,呂大司馬三次婉拒,「越裳國」的使者三次進獻,甚至於叩頭流血,聲淚俱下,可呂大司馬仍然推辭不已。那種堅決的態度,讓程宗揚看著都擔心這戲要演不下去。
誰知人群中有人高聲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漢百姓!求大司馬收下!」說著「撲通」一聲跪下。
兩邊的百姓紛紛跪倒,動作稍慢一點,就被人從後面踹中膝彎,跪得那叫一個爽快。
程宗揚和秦會之相視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
那名老者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膝行地跪到呂冀的車駕前,求大司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禮物。接著隨行的侍女、僕從、衛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場的只剩下呂冀一個人站著。
好不容易等呂大司馬接下「越裳國進獻的禮物」,周圍百姓的歡呼聲越發響亮。還有人甚至對著那只白雉行禮,整個場面既新鮮又熱辣,熱鬧得不行。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呂大司馬也顧不上去尚書檯,捧著白雉就去了北宮,向太后報喜。
程宗揚在人群裡臉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馬車,彷彿卸下一張面具,臉色立刻又沉了下來。
秦檜歎道:「被他們佔了一著之先,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揚道:「白雉算什麼祥瑞?基因變異的妖物!」
程宗揚只是賭氣,街上黎民百姓雖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極少數,方纔的場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國」使者捧的是一頭大白豬,傳揚出去也只會說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宮裡那個黑寡婦倒是一對。」程宗揚冷笑道:「走吧。這街底下說不定還有趙王埋的木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