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源坐在櫃檯後面,一邊照看生意,一邊把玩著一塊拇指大小的龍睛玉。
說是照看生意,其實連客棧裡鬼影也沒有一個。這客棧位於通商裡一條背巷裡面,門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還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整條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
客棧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極,原本住的幾名士子詔舉未中,已經黯然返鄉。偶爾前來住宿的過往商販,也在算緡令頒布之後銷聲匿跡,馮源倒是有大把閒暇時間琢磨他的火法。
客棧生意不好,三樓的四個單間,更是自打開張就沒人住過,早已成了程頭兒的專用客房,不好往屋裡帶的,都在客房裡解決。為此程頭兒專門配了六七套鑰匙——雲大小姐、卓教御、何大當家、阮女俠一人一套,連驚理也有一套,方便她帶著孫壽過來服侍主子。
這些女子來來往往,都瞞不過櫃檯裡的馮源,但馮源看在眼裡,也只能當作沒看見,一句話都不敢往外說,倒是心裡對程頭兒佩服得五體投地。怪不得能當頭兒呢,精力就是好啊,這麼多女人,自己看著都眼暈,程頭兒自己一個人就搞定了。
原先馮源還怕人多眼雜,漏了馬腳,沒成想前幾天偶然聽到街坊的閒話,才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棧當成暗門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來討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沒人來找麻煩,是因為有人見過王孟進過這家客棧——好在郭解出入留心,沒有被人識破,否則客棧外面早就聚滿了遊俠兒,爭著要見郭大俠一面。
馮源剛把一道火法封在龍睛玉內,櫃檯內側便出來一個人。敖潤披著一件羊皮大氅,鐵弓藏在大氅內,帶著一股寒風從夾道裡鑽出來,粗壯的身體險些把櫃檯擠翻。
馮源趕緊收好龍睛玉,「小心!小心!」
「程頭兒呢?」
馮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還是等一會兒,他剛上去沒一會兒呢。」
敖潤道:「等不得。趕緊知會程頭兒一聲——宮裡的消息。」
馮源不敢耽誤,轉身拉開角落裡一道櫃門,拉住裡面暗藏的一根繩索,用力扯了幾下。
程宗揚帶著趙合德返回洛都,在側院安置下來,等待明天與趙飛燕見面。然後留了句話,便從夾道溜到客棧。
如今三樓的四個單間,阮香琳住了一間,尹馥蘭在道觀住得不習慣,又想離主子近些,也搬來與她同住。雲大小姐專門有一間,不與別人混用。其餘兩間算是公用的。程宗揚隨便選了一間,正等著卓美人兒上門。
算來自己也有日子沒跟卓美人兒親近了。這一趟去上清觀,他沒有多待,只讓蛇奴給卓雲君傳了句話,讓她今晚過來。想到卓美人兒嫣紅的唇瓣,白美的身子,還有任自己隨意擺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順,程宗揚不由一陣陣的心猿意馬,滿心想著一會兒怎麼跟卓美人兒好生樂樂……
可惜今晚程宗揚是白等了,卓美人兒還沒來,屋角的鈴鐺就響了。
程宗揚一萬個不情願地下了樓。這邊敖潤立即快步上前,從懷裡取出一支密封過的竹管,「蔡爺遞出來的。」
竹管裡塞著一條絲帛,程宗揚打開只看了一眼,背後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剛才那點不情願頓時蒸發得一乾二淨。
程宗揚此刻還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會一連接到三個不同渠道傳來的消息,內容一個比一個驚人,而這僅僅是第一封。
蔡敬仲寫來的密信十分簡略,內容卻是觸目驚心。事件的起因很簡單,今日的朝會上,本來要確定趙氏封侯之事,結果各方為此爭論不已,最後演變為不同勢力之間的攻訐,一直拖到午後也沒有確定下來。
這種借題發揮攻訐、扯皮的手段一點都不新鮮,但接下來的走勢便開始出人意料了。
眼看支持趙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罷朝,改為內朝議事。丞相韋玄成等人雖然人多勢重,但沒有內朝的官職,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著這種手段,將雙方實力對比由一比五提升為一比一,屬於天子一系,支持趙氏封侯的甚至還略多一些。然而內朝官員中屬於外戚一系,堅持封君的並沒有束手待斃,反而搶先出手,拋出寧成等人在算緡中上下其手的證據。
寧成在算緡中手腳確實不乾淨,而外戚派這次有備而來,拿出的證據周密詳實,無可辯駁。尤其是吉氏等商賈的證詞,將寧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對寧成頗為倚重,此時被人當場揭穿寧成的貪蠹面目,不禁顏面無存,反應更加激烈,大怒之下,當即命寧成詣詔獄。
詣詔獄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詔獄等候問罪,但按漢國默認的規則,高級官員不能有審訊之辱,接詔就應當自殺,以維護朝廷的體面。
天子命寧成詣詔獄,等於是給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擊還沒完。接著他們告發新任舞都令義縱視朝廷法紀於不顧,朝廷鼓勵告緡,義縱上任不過兩日,便將告緡者投入獄中,稱之為刁民。
義縱是由寧成舉薦,天子特旨選拔的人才,誰知道剛上任就給了天子一個難堪。天子這回憤怒更甚,下令捕拿義縱,送往獄中問罪。
區區幾行字,程宗揚看得驚心動魄,寧成和義縱都與自己關係密切,一個主持算緡,一個由逃犯一躍而為百里侯,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道轉眼之間一個自盡,一個下獄,而且全是禍起算緡——寧成收受賄賂是由於自己慫恿他在算賦時只受錢銖,拒收實物,打中了漢國商賈的七寸。義縱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緡立威,誰知威信未立,反而連遭重創。估計天子活剮了他們兩個的心思都有。
程宗揚收起書信,吩咐敖潤道:「你立刻去宮裡打聽消息。順便請會之和班先生過來。」
秦檜就在宅內,他聞訊趕來,匆匆看過情報,不由拍案讚歎道:「謀定而後動,以有心算無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臨陣破敵,一擊即中——好計謀!好手段!好一個呂巨君!」
「是呂巨君干的?」
「除了呂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揚想起那個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評上大出風頭的兩個汝南士子。相比於呂巨君攏絡的廖扶與許楊,天子倚重的師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東方曼倩此時還在,以他的才智,也許會執戟而辯,力挽狂瀾。可惜天子外寬而內忌,有人才而不能用。東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變局,想必會大笑三聲,為自己棄官而遁得意萬分吧?
程宗揚一時走神,然後才聽到秦檜的聲音,「……呂巨君謀劃多日,今日出手,絕不會僅此而已。還請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檜言中,半個時辰之後,徐璜派人送來密報,他提到的內容比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驚。
內朝會議一直開到此刻還沒有告終的跡象,繼算緡令之後,西邸之事也被人翻了出來。程宗揚行事低調,現在又被革職,好歹沒有變成靶子,雲家這回卻是在劫難逃。甚至有人拿出雲行峰的名字,指控雲家乃是殘留在漢國的晉國餘孽,當年就曾與朝中反賊來往密切,如今謀取官職,居心不問可知。
雲行峰是雲蒼峰、雲棲峰、雲秀峰的大哥,雲丹琉的生父。所謂的反賊,只怕就是沒人敢提他名字的老東西了。
接到這封密報,程宗揚猶如五雷轟頂,險些都沒坐穩。他這才發現,什麼掌控局勢,算無遺策,全都是自以為是。
天子劉驁自以為能掌控局勢,結果局面一變,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著自盡,還沒開始大展宏圖,就先失一臂。而自己遊走於各方之間,以為宮裡宮外都有自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話下。誰知火勢一起,誰都控制不住,一個不小心,雲家就被捲了進去,自己想救都不知從何救起。
「這可如何是好?」程宗揚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來,徐璜第一個就跑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賊從西邸得官,呂家根本都不用費心去找罪名,隨手一擊就能置徐璜於死地,最輕也逃不過失察的罪名。
秦檜寬慰道:「徐常侍能從宮中送出密報,眼下當是無憂。」
班超此時也已趕來,他看過徐璜派人送來的密報,臉色凝重異常,「事情牽連到西邸,徐常侍自顧不暇,尚且送出密報,無非是讓主公早做準備——主公切不可延誤。」
秦檜也道:「三十六計,走為上。」
程宗揚馬上道:「立即通知雲六爺!什麼東西都別帶!趕緊走!」
徐璜傳出密報的時候,對雲家的處置還沒下來,但有寧成和義縱兩人的前車之鑒,雲家的下場絕不會好到哪兒去,滿門抄斬也不是不可能的。雲家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即逃出漢國。雲家一走,沒了人證,徐璜也有了迴旋的餘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瑤!一定要趕在使節抵達之前!順便給義縱也傳個口信,逃不逃讓他自己看著辦!」
吳三桂等人已經返回,人手充沛,秦檜當即安排了兩名精幹的護衛,也不用什麼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牆而出,先前往雲家別院找到雲秀峰報信,然後從雲家借用馬匹,連夜趕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揚也沉住氣,對兩人道:「你們看,西邸的事牽涉到我們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們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檜道:「牽涉是必然會牽涉到的,但依屬下之見,呂氏今日發難,其意並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靜觀片刻,再做決定。」
班超也道:「除卻錢銖無法盡數帶走,諸般後路已經安排妥當,主公此時當鎮之以靜,以不變應萬變。」
寧成、義縱、雲家,包括徐璜這些自己關係密切的勢力都已經遇險,如果現在自己再亂了方寸,慌了手腳,事情就難以收拾了。
程宗揚在室內走了幾步,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從酒坊揪出來!讓他想辦法去見寧成一面。」
寧成是在內朝會議上被處置的,按規則來說,一出宮就會有內侍奉上鴆酒,送他上路,這會兒恐怕早就收完屍了,但不去看一眼總有些不甘心。
「我去!」吳三桂主動請命。
秦檜叮囑道:「順路去一趟鵬翼社,把車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人全部調回來。」
囑咐完吳三桂,秦檜又轉頭道:「韓玉,你準備好廂房,等大伙過來,安排大家輪流休息。大變將至,務必要養足精神……」
庭中人來人往,王蕙也被驚動,過來問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來得正好!」程宗揚遞上密報,「嫂夫人也拿個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過密報,不由顰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蹺。呂氏一舉扳倒寧成,已然大佔上風。如今又揭出西邸,無異於畫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後搖了搖頭,「頗有令人不解之處。」
被王蕙提醒,程宗揚也感覺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設的斂財之所,呂氏揭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顏面。政治鬥爭也是講分寸的,尤其面對的是高居九重的天子,呂氏這般不留半分餘地,未免太過,除非他們有把握將徐璜等五名中常侍一舉扳倒,否則肯定是得不償失。
班超猶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請嚴先生也來看看。」
程宗揚皺起眉頭,「嚴君平?那老頭靠得住嗎?」
班超道:「嚴先生只是生性固執,為人耿直了些。如今與主公冰釋前嫌,當是信得過。」
程宗揚道:「我不是說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嚴老頭為人那麼迂腐,他的看法能靠譜嗎?」
秦檜道:「嚴先生雖然固執,但並非迂腐不通人情。屬下與嚴先生聊過,此老於政事頗有見地,往往能洞燭幽明,兼且熟知漢國朝廷的典章、禮儀、掌故,見識通達,非是尋常文人可比。」
程宗揚從善如流,「那就請嚴老……先生來一趟。」
程宗揚擔心劍玉姬再使什麼手段,本來想把嚴君平送往舞都,但嚴老頭強勁上來,堅決不肯走,程宗揚只好作罷。嚴老頭倒也識趣,也不提回書院的事,除了給知交好友們寫幾封書信,報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來。
這邊打發人去請嚴君平,程宗揚又想起一事,「那個魏甘呢?」
「仍在地室。」韓玉道:「昨天還埋怨送去的魚不夠新鮮。」
「他還吃上癮了?先把魚給停了!喝兩天西北風再說。」
程宗揚氣正不順,餓他兩天也好撒撒氣。可說到魏甘,程宗揚不由得心裡打鼓,除了齊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劍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沒有動靜,實在太過反常。如今漢國政局動盪,那賤人肯定不會錯過機會,問題在於她是打算趁機而動呢,還是已經動手了?
嚴君平看完兩封密報,面無表情地放回原處。
程宗揚道:「嚴先生怎麼看?」
嚴君平奇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程宗揚頓時噎了一口,嚴老頭這算什麼脾氣?屬驢的這是?他乾笑道:「嚴先生這就見外了。」
「我看過你的履歷,司吏曹的檔案裡,你的籍貫是洛都。」
程宗揚看了看左右,笑道:「這事我可沒有瞞過嚴先生。」
秦檜也道:「無非是為了經商方便,權宜之計。」
嚴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國的官職呢?」
「這個你也知道了?」
「連名字都沒改,又拿著紙鈔招搖過市,你當老夫是傻的嗎?寶鈔局的程主事?」
「好吧。」程宗揚攤開手,「我倒不是打算瞞你,只不過沒必要提而已。畢竟咱們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場上的來往沒什麼關係。」
嚴君平目光炯炯地說道:「萬一你是宋國的奸細,意圖顛覆我大漢呢?」
程宗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嚴先生,也就是你對漢國忠心耿耿,才會這麼想。至於我本人……可沒嚴先生你想像得那麼堅貞,程某不過是個生意人,四海為家。換句話說,六朝於我,都是故國。」
他敲了敲案上的兩封密報,「說出來可能不好聽,這些對我來說只是生意,無關其他。」
「我怎麼相信你對漢國沒有惡意呢?」
「這麼說吧,我在漢國剛買了五百頃的田地,漢國如果現在大亂,我得把褲子都賠掉——這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了吧?」
嚴君平搖頭道:「不夠。」
「那你說怎麼著吧。」
嚴君平這才道:「劉謀呢?他為何不來看我?」
原來如此,程宗揚終於明白嚴君平對自己的態度為什麼這麼古怪了。劉謀當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與他第一次見面,就提到朱老頭的舊名。在嚴君平看來,自己也許是劉謀的同路人,特意來漢國討還舊賬的,所以才對自己處處戒備。嚴君平並非對自己有惡感,只是防備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圖謀顛覆漢國。
「他是因為別的事,才回的洛都。回來之後,也只是給他的亡父、亡妻掃掃墓,並沒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揚大大方方地張開手臂,「只是個商人。我來洛都,只是為了做生意。」
嚴君平沉默片刻,然後敲了敲那兩封密報,「天子完了。」
程宗揚鬆了口氣,嚴君平不見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對自己不再抱有敵意。他問道:「今晚天子雖然輸了一局,但也不至於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嚴先生是不是過慮了?天子此舉一來是盛怒之下,有失謹慎,二來也是呂氏逼迫所致。何況寧成雖然幹練,為人酷厲,亦非廟堂良臣,棄之亦不甚可惜。」
「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連自家的走狗都不保,」嚴君平一旦開口,言辭極為鋒利,冷笑道:「這樣的主子,能有幾個忠臣?怒而生事,可謂不智;棄忠犬而不救,可謂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厭而棄之,可謂不義。」
嚴君平斷言道:「今晚過後,朝局必定大變,天子雖然在位,但往後便是孤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揚與班超面面相覷,他們只看到天子雷霆萬鈞地處置了身邊近臣,卻沒有考慮到天子一系官員會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為天子只是小負一局,而在嚴君平看來,天子已經是一敗塗地。
秦檜道:「嚴先生說得不錯,天子此舉可謂大敗虧輸,人心盡失。不過呂家如今得寸進尺,意欲斬盡殺絕,只怕反而幫了天子一把。天子身邊的近臣欲改投門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隨天子,與呂氏後族鬥到底了。」
嚴君平冷哼道:「那幫蠢貨,天子指望他們,還不如詔舉幾個新銳。」
王蕙莞爾笑道:「敢問嚴先生,呂氏大佔上風之後,為何又揭出西邸呢?」
嚴君平不屑一顧,「姓呂的那幫酒囊飯袋,多半是見天子退讓,想多佔些便宜,以至於得意忘形……」
嚴君平停頓下來,顯然也覺得這說法經不起推敲。片刻後,他皺眉道:「莫非呂巨君未曾與會?不對……內朝會議此時尚未結束,後面想必還有消息。」
程宗揚心裡越發不安,自己已經從蔡敬仲和徐璜這兩個不同渠道得到密報,後面難道還有?
就在眾人滿懷忐忑的等待中,第三個渠道的消息終於傳來。這次竟然是內宮的江女傅親自上門,送來密報。
內朝會議是在玉堂前殿舉行,天子本來以為自己人數佔優,封侯之事順理成章,特意把昭儀叫來,結果讓罌奴等人在後殿旁聽了整個過程。此時朝會已近尾聲,罌奴立刻打發江映秋來送信。
看過第三封密報,程宗揚才知道漢國政局的變化竟然可以如此離奇,別說自己或者劉驁,恐怕連親手點火的呂巨君都不會想到其後的變數。
整個內朝會議九成的時間都被呂氏牢牢控制,他們藉著朝會的時機,將精心準備的證據統統拋出來,一舉扳倒寧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職都不甚高,寧成一倒更是群龍無首,面對呂氏的攻勢全無還手之力。呂氏一系壓根兒就沒想過見好就收,反而得勢不讓人,直殺得天子區系的官員人仰馬翻。
隨著寧成倒台,義縱被逮,雲家捲入風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沒能倖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錢款,被貶為玄菟太守。玄菟與合浦、五原等地相類,都是漢軍遠征時的據點,但玄菟比合浦窮得多,被稱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當太守,幾乎等同於發配邊疆。
五鹿充宗還算運氣好的,御史王溫舒被揭出包庇盜賊,收受賄賂數以萬計,與寧成一樣詣詔獄。誰知王溫舒向天子叩拜之後走出玉堂前殿,還沒有走到宮門處,就吞下衣帶上的金鉤,橫屍朱雀門內——也有人說,衛尉呂淑與王溫舒有宿怨,途中親手逼王溫舒吞金自盡,然後借口王溫舒伏屍宮內,大不敬,求誅王溫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樣受到攻擊,他本身是丞相屬官,丞相韋玄成雖然未能與會,卻讓人送了一封奏章,列舉其任內諸般過錯。何武本身官職不高,這回乾脆被一擼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雲台書院的山長師丹也因為學子被殺遭到指責,連早被撤職的陳升也被人拿來說事。甚至還有人攻擊司隸校尉董宣,可惜董臥虎凶名在外,罵的人多,願意作證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腳夠乾淨,拿不出什麼鐵證來,再加上天子已經連續折損數名臂助,此時有意偏頗,好不容易才保住這根獨苗。
接下來的走勢就開始撲朔迷離了。外戚一系連番得手,又把矛頭指向了內朝官的核心:中常侍。當有人提到內朝諸位大貂璫時,徐璜差點兒都休克了。出奇的是連自己都覺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過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對他這個天子的心腹視而不見,反而揪出了呂閎。
呂閎為人方正,天子雖不親近,但不失敬重。可呂閎明明是呂氏族人,呂家外戚主導的這場風波,卻把自己族人也捲了進來,著實令人不解。
呂閎本人沒有什麼可非議之處,但偏有人把幾個月前的金馬殿失火拿出來說事,指責是呂閎當值時的過錯。天子正在氣頭上,眼看呂家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索性幫他們一把,把呂閎免職,趕回家讀書了事。
經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勢力幾乎被徹底打散。以寧成為首,十餘名近臣或死或逐,可誰也沒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變化這時才開始,素有草包之稱的長水校尉呂戟得意之餘,竟然拿出限田令說事,請天子誅殺師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虧,也鐵了心要反擊一把,借呂戟這個草包當引子,不顧朝會外朝開到內朝,從上午一直拖到夜間,非要將限田令說出個好歹來。
金馬門侍詔公孫弘、散騎常侍朱買臣聯袂出擊,大講限田限奴乃立國之本。外戚一系紛紛反駁,但兩人都是飽學之士,無論對方怎麼詰難,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將對手駁得啞口無言。
罌奴報信時,關於限田令的詰難已經無以為繼,整個內朝會議,外戚一系風光無限,最後卻馬失前蹄,面對公孫弘與朱買臣的言辭幾乎無還手之力,眼下會議尚未結束,明日在朝會上宣佈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這真是莫名其妙的結局,天子培養多時的羽翼,一夜之間被砍得七零八落,然而真正能決定包括外戚在內所有權貴生死榮辱的限田令,卻沒有遇到多少阻力就通過了。
程宗揚奇道:「呂巨君不會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於把豪強的命根都砍了,他贏一百局有個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將天下權勢集於天子一身,其他權貴,無論諸侯還是外戚,限田不過三十頃,限奴不過三十人,這點勢力,還怎麼跟天子鬥?
江映秋道:「呂巨君呂校尉嗎?他雖然有內朝官職,但因公職在身,今日並不曾與會。」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測道:「也許是沒想到呂戟這麼草包?」
嚴君平拿著抄錄來的限田令,此時一邊看著,一邊滿臉的不可思議。良久,他放下限田令,接著身體一抖,竟然打了個哆嗦。
秦檜謀劃腹案時,不像別人一樣閉目沉思,而是眼神亂瞟。腦子轉得越快,謀劃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動得越厲害。程宗揚等人未曾留意,秦檜卻看得清楚,笑道:「嚴先生可是別有所得?」
嚴君平只覺唇乾舌燥,隨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廳裡的紫砂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又嫌壺嘴太細,喝起來不過癮,索性揭開蓋子,一手堵著壺嘴,一口氣把壺裡的殘茶喝了個乾淨,連茶葉也吃了大半,卻什麼都沒說。
秦檜眼珠又轉了兩圈,然後若有所悟地停了下來,他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對江映秋溫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諸事繪紜,還請江女傅回去報個平安。」
「是。」江映秋意識到氣氛不對,也不敢多問,小心告辭。
江映秋來時走的客棧,這時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著夜色的掩護從文澤故宅悄然離開。
鄭賓正要關門,猛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他連忙抬頭,正看到一個矯健的身影從牆頭一躍而過,毫不停頓地往後宅掠去。
看清那個背影,鄭賓卻是鬆了口氣。他想起老敖背地裡的告誡,只當沒有看到,轉身關上門,放下門閂,然後用撬棒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