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士 第八章:救贖

  「轟!」

  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我的身體頭朝下腳朝上和大地再次來了個親密接觸。我恢復力量,治好身體上的傷,已是二十分鐘後的事。

  受到如月和小克裡斯汀的聯手壓制,兩極合一的反噬已暫時消失,折騰我的心魔也不見了,但誰也說不准下一次何時發作。

  環顧四周,我發覺自己身處在一片山谷中,這裡靠近阿拉西亞南端的連雲山脈,且由於靠近海洋,氣候比北方要溫暖得多。伯爾達還是白雪皚皚的冬天,這裡卻已早已進入了冰雪消融,萬物萌芽的春天。

  我落下的地點,是這片凹型山谷的盆地處,由高空落下,我的身體在地上在砸出一個碩大的坑,同時發出轟隆的巨響。我瞧了瞧四周,冬雪初融,回復生機的大地處處顯出片片綠意。一股清澈的山泉,發出叮咚響聲,橫穿過盆地奔騰著流向遠方。在溪流的盡頭,我看到了幾間房子。

  看得出來,這是一處位於深山中,交通不太便利的小山村。我從天而「降」引發的巨響已經驚動了山谷裡的居民,當我環顧四周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周圍有幾雙充滿童真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我。

  十數步外的一處灌木後,探出了幾個孩童的腦袋,他們個個睜大了眼睛偷瞧著我。當我的目光掃到他們身上時,這些孩子「哇」的一聲發出怪叫,然後一哄而散。

  「白髮妖怪來了,白髮妖怪來了!」

  藉著清澈如鏡的溪水照了一下臉,我才發現自己束著頭髮的繩子已經脫落,及腰的長髮完全披散開來,加上那慘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孔,我如今的樣子確實有些駭人。

  「這頭長髮,留了十八年了……」

  對著溪水,手裡捋著大把白髮,我動了將其斬去的念頭,最後還是留下了。尼諾留長髮只是覺這樣瀟灑好看,而我則是紀念希拉——以前我對希拉說過我喜歡長頭髮的女孩,為此她特地為我蓄起了長髮。我理了理頭髮,右手吸收自然界裡魔法元素變出一根細繩,將頭髮隨便地綁在一起。我正在做這事時,一個悅耳的童音在我背後響起。

  「阿姨,你是從天上來的嗎?」

  一句話激得我渾身劇震,差點一頭栽進水裡,我板起臉,以最兇惡的模樣,緩緩地轉過身。

  「看清楚了,是叔叔不是阿姨,我是男的!」

  剛剛咬牙切齒地對著這個犯下巨大錯誤的孩子說完話,我兇惡的表情馬上就凝固住了。因為這個叫我阿姨的孩子竟長得和幼年時的尼諾有七分的相似。

  我在心裡嘀咕道:「真的很像尼諾……」

  我驚訝地蹲下身子,把伸出右手搭在這個男孩的肩膀,兇惡的表情已極力地舒緩開來,努力地轉化為親切,當我的手指和男孩身體接觸的瞬間,一種血肉相連的感覺由指尖傳來,沒錯!這孩子身上確實流著和我相同的血液!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和尼諾很相像的孩子一點也不怕我,好奇地伸出手,抓著我的頭髮的末端,放在面前仔細地看了幾眼後,驚訝道:「真有人的頭髮,可以長得這麼長!只是,叔叔你為什麼是男的而不是女的呢?尼諾哥哥明明告訴過我,說是有個阿姨的頭髮……」

  「尼諾?是不是一個長得和你有點像,留著馬尾巴辮子,喜歡穿著浴袍到處走的傢伙?」

  「是啊!」

  男孩不住地點頭,又道:「尼諾哥哥幾天前還在這兒陪我玩,媽媽也很喜歡他!只是……」

  「只是什麼?」

  「媽媽不喜歡我叫他哥哥,總是要我叫他叔叔!不過村裡的大人們背後都叫他變態怪叔叔!」

  聽到這兒,我已經明白了一大半,尼諾來過來這兒,他把我送到這裡也是別有目的,只是,面前這個流著和我相同血脈的男孩,他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

  「難道他是尼諾的私生子?」

  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這很有可能……

  我又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答我道:「我叫維特,維特。克萊亞!」

  「克萊亞?你的爸爸媽媽也住在這裡嗎?」

  「是啊!不過爸爸幾天前進城買東西去了,要過幾天才會回來!」

  我彎下腰抱起這個叫維特的小男孩,讓他坐上我的肩膀,走向遠處的村落,我相信在那裡可以找到答案。

  ※※※※

  一進村子,我就看到尼諾來過的證據,村口的水井旁,立著一座石像。石像明顯是不久前才完成的,石像呈蹲坐姿態,右手托著下巴支在膝蓋上,擺出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樣,它的面孔正是尼諾自己的樣子。這是那個臭屁自戀的臭小子的習慣,每到一個新地方,不管別人喜歡不喜歡,他都會在當地留下一具自己的作品充當紀念。

  看著尼諾的作品,我心裡輕哼了一聲。

  「真是難得啊!那傢伙居然有穿衣服!」

  這是一個和外面世界幾乎完全隔絕的村子,泥瓦房,水車、磨坊、養牛場,在伯爾達已經看不到的東西在這兒卻隨處可見。「古老的,近乎自給自足的小山村」是這裡最好的寫照,除了外面有親戚因探親而來訪外,這個村子幾年也難得看到一個外人。

  我這個長頭髮陌生人的到來立刻打破了村原有的平靜,幾乎是在我踏進村口的一瞬間,整個村子的節奏一下子就被我打亂了。餵牛的老人,劈柴的青年人,正在玩耍的孩子,甚至連那個在水井邊打水年青女子,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計,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是很反感被人像瞧猴子一般盯著看的感覺,不過和心思複雜的城裡人不同的是,這兒的人的眼睛都很純真,他們清澈的眼神讓我回憶起了三十年多前我帶著安達回到故居時的情形,那時那裡的人也是這看著我們的,而且那時那裡的環境和此處也十分地相似。

  「嗨,一切都已物似人非……」

  當我忍不住又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時,我懷裡的維特衝著村頭的第三座房子大叫道:「媽媽,來客人了!是一位白頭髮的叔叔!」

  幾秒後,那扇厚實的木門在咯吱聲中緩緩打開,門後現出一位年青婦女,頭上包著很傳統的頭巾,容貌倒是十分清秀,由額前露出的髮絲我判斷出她的頭是黑色的,而她的眼睛為紫色,黑髮紫眼,這是擁有黑魔族血統的混血人類最明顯的特徵。從外表上看她最多只有二十歲,不過擁有黑魔族血統的混血人類青春期極長,我用了點探測魔法,判斷出她的實際年齡約在三十歲左右。

  女子看了我一眼,怔了一下,眉頭一皺,不滿地對她喊道:「維特,快點下來,去給叔叔倒水!」

  我留意到,她在說到「叔叔」這個詞時,中間明顯地停頓了一下。

  對於這個女人,她給我的「親切感」和我懷裡這個維特的小孩給我的感覺極相似,更重要的是,她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雖然心裡有著很大的疑問,但我還是擺出一副陌生的來訪者姿態,放下維特後,我把右手放在胸口一躬身,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希安。貝蒂,我是一個旅行者……」

  因為達克·秀耐達這個名字太出名了,所以我用了假名,希安是我為我和希拉的孩子所取的名字,貝蒂則是我母親的姓。

  「很高興見到你,貝蒂先生!我叫……你還是稱呼克萊亞夫人好了!」

  對面這個女子朝我禮節性點點,然後將迎了進了家門。

  幾句客套的寒暄過後,我坐在了小維特興沖沖為我搬來的椅子上,而女主人則為我沏上了一壺熱茶。當我端起茶杯細細品味時,小維特則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我,顯得十分地興奮。

  這個自稱為克萊亞夫人的女人走過來,拉住小維特,在他耳邊輕聲道:「維特,你到隔壁的肖恩叔叔家告訴他我們家裡來了客人,向他要兩塊牛排來,!」

  「哦,媽媽,晚上我們吃牛排嗎?太好了!」

  微笑著看兒子地興沖沖地跑出門,克萊亞夫人隨即將那扇笨重的木門合上,並且插上了插梢。

  當她轉過來面對著我時,臉上的微笑已全部斂去,接著她翕動的雙唇吐出了令我無比震驚的問候語:「歡迎到來,我的父親大人!」

  光噹一聲,我手中的杯子掉到桌上,茶水濺了一身……

  ※※※※

  被對方直呼「父親大人」時,那一刻我差點想要撞破克萊亞身後的大門落荒而逃,可惜對方的眼神卻牢牢地釘住了我的身體。

  「你想逃走?你逃避整整二十年了,到這個時候,你還想再逃到哪裡去?」

  類似的話,小克裡斯汀也曾說過。

  「你……」

  用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我死死地盯著對方的臉,腦子拚命地在過去的記憶庫搜尋著。我差一點就把「你的母親是誰?」這個愚蠢的問題問了出來。

  那顆總是作怪的心臟這時也跳得相當地快,令我自己都感覺到意外的是,在這個時候我居然能夠冷靜地思考。

  「從她的年齡上推斷,還有她的黑魔族血統……」

  一個生疏得幾乎被我忘卻的名字跳了出來。

  「你的母親是艾麗莎?」

  我想起來了,那個和我有一夜之緣,名字叫艾麗莎的女孩,她的父親是風都十虎,還有發生在神龍廣場上的那場惡鬥,時間,應當是近三十年前!對了,還有九凝當年我批命時翻出的第一張塔羅牌,當時牌面上的內容就是一個抱著孩子餵奶的女人,她那時告訴過我我作爸爸了。

  對方沒有答我,冷冷地看著我,兩道目光象利刃般插入我的眼睛,一直深到我的靈魂之中,彷彿要我心靈深處所有的秘密全都挖出來。

  面對著這個稱我為「父親大人」的女人,我再次感到害怕,又一次開始考慮是否要馬上逃走。

  我戰戰兢兢地問道:「她還好嗎?」

  對方淡淡地答我道:「就在前年,她和父親一起去世了!」

  「父親?」

  她的臉上無悲無喜,平靜地答我道:「當年媽媽離開風都後,就搬到這個村子裡住下,後來她遇到了父親,一個她愛也愛她的男人……他們一直都很幸福,不過三年前村子裡鬧瘟疫,他們一起病逝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於那個和我只有一夜之緣的女子,憑良心論,我對她實在是沒有什麼感情。這二十年來,除了撫摸尼諾和弗萊婭這對子女外,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但回憶起艾麗莎時的次數並不多。

  我沉默了,半晌,我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那小維特,他應當是我的……」

  對面,這個血緣上是我的女兒的女人打斷了我的話,繼續冷漠地道:「他是我的兒子!我現在跟我丈夫姓!」

  我發現讓我感到害怕不敢面對的女人,現在又多了一個。

  我小心地試探道:「我,我該怎麼稱呼你?」

  「村裡的人都稱呼我為克萊亞夫人,你是一個外來的客人,也應當這樣稱呼我。」

  嘴裡答著我的提問,克萊亞卻轉身拉開插梢打開了剛剛被關上的門,光線由屋外射入,我卻連逃走的勇氣都失去了。

  ※※※※

  我和克萊亞隔著一張桌子,東一句西一句地交談著,氣氛異常尷尬。

  在親生骨肉面前,我的嘴的變得很笨,因為尷尬的「父女」關係,所以我們的交談也同樣地尷尬。

  「你,這些年來,過得還好吧?」

  很糟糕的開場白,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

  「這裡的人比外面的人純潔多了,在見到父親大人之前,我一直都過得很幸福。」

  「啊?……我明白了……對不起……」

  「你沒必要說對不起!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我這個女兒存在,不是嗎,父親大人?」

  克萊亞一口一個父親大人,聽得我非常難受,面對她的咄咄逼人的攻勢,我根本無力招架。這時我總算有些明白,為什麼從前當弗萊婭稱呼卡尤拉為母親大人時,她會那麼不高興了。

  我轉移話題道:「你剛才提到尼諾,他不久前來過這裡?」

  「尼諾?是說我的弟弟嗎?他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男孩子。他怎麼知道有我這個姐姐住在這兒?他說是他的叔叔告訴他的!你這個當父親的,還不如他的叔叔呢!」

  在我面前,克萊亞的態度一直很冷淡,不過當我提起尼諾時,她的臉上本能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想必那段日子裡,尼諾和她處得很不錯,但對我她的態度卻不是太好,總是不忘記中在話裡隨時刺我一記。

  我苦笑道:「尼諾的叔叔?是那傢伙啊,他的叔叔,可是魔神啊!他還活著的時候,一直像在看戲似地笑看著我的故事……他確實比我強!」

  克萊亞語帶諷刺地笑笑:

  「尼諾的叔叔居然是魔神?我差點忘記了,父親大人你是龍戰士啊!非常之人必有非常家庭,我們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說到這裡,克萊亞將目光投向屋外,我順著她的目光的角度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明淨的藍天,這裡的天空確實要比伯爾達潔淨得多。

  我不知道該怎麼將對話進行下去,克萊亞卻沒有再譏刺我,在我想要發出告別之辭前,她對我說道:「維特的父親要三天後才會回來,在這之前,你可以一直住在這兒。」

  「你的意思是……」

  「畢竟你是出名的大人物,這裡的生活很平靜,我不想……」

  後面的話克萊亞沒有說出來,但從她拉長的語氣裡,我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我計算了一下時間,自己的身體,在那個時候差不多也要崩潰。如月和小克裡斯汀聯手,也只能在最終回復咒文的效力消失前,暫時壓制住兩極合一的反噬罷了。這兒青山綠水,有如人間仙境般美麗,倒也是一個埋骨的好去處。

  我鬆了口氣,信誓旦旦地保證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合適的時間離開,不會給你帶來太多的困擾的!」

  於是,我就這樣以客人的身份留宿在了「女兒」的家裡,而我的外孫,則是一口一個叔叔地衝著我叫喊著,那種感覺實在怪異。

  「叔叔,我想聽故事!」

  當克萊婭準備晚餐的時候,小維特纏著我,要我給他講故事。有過弗萊婭的經驗,哄小孩子對我來說本不是太難的事情,但是小維特的要求,卻讓我有些難以招架。

  「我想聽關於龍戰士的故事。」

  「龍戰士?不過是一群被命運玩弄的可憐蟲罷了,他們的故事,有什麼好說的?」

  這些年來,我總是竭力避免想起過去的事情,竭力地想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要我回憶過去,揭開那些被歲月暫時掩蓋的傷疤,這對我來說實在是難以做到的一件事情。

  我在第一時間就拒絕了,但小維特卻纏著我,撒嬌似地抓著我的手左右擺動著。

  「我就想聽嘛!我想聽的是,關於現在的皇帝,達克·秀耐達的故事!尼諾哥哥前些日子住這兒的時候,給我和我的朋友,說了很多關於他的故事!不過,他沒有講完故事就走了,臨走前哥哥告訴我說,過一陣子,會有一個白頭髮的阿姨,啊,不對,是叔叔會來這兒,把接下來的故事說完。」

  又是尼諾!從頭到尾,這個臭小子一直都在偷偷地算計著我。對於這個便宜兒子,我一點都看不透他,他的老師小克裡斯汀也一樣沒有看明白他。他雖然拜小克裡斯汀為師,可是,除了請教一些栽花種草的技巧外,滄海龍一脈最擅長的魔法卻半點都沒有學會。不是小克裡斯汀不想教,而是他壓根就沒學過。

  但我和小克裡斯汀從來沒有小看過這傢伙,在我們眼裡,這個平時總是瘋瘋癲癲行事怪異的臭小子,其實潛力無窮,深不可測,這是我和小克裡斯汀對他一致的註解。卡尤拉總是擔心尼諾的未來,其實是她多心了。

  「叔叔,給我講嘛!」

  當我發呆地想著尼諾的時候,小維特仍然抓著我的右手不停地哀求,看著可憐兮兮彷彿要哭出來的眼睛,我忽然想起了女兒弗萊婭,記得她小時候伏在我懷裡撒嬌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的。

  「好吧,你真的想聽,那我就講吧!」我妥協了。

  「從哪裡講起?你的尼諾哥哥走的時候,他說到哪了?」

  「他說到達克皇帝和魔族皇帝斯羅在天之裂痕的第一次決鬥!當時他被魔族皇帝挖出了心臟……」

  我臉色驟變,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是我心裡最痛的,最不願意想起的事!尼諾,你精心為我準備了這一切,是要逼我去直面那些傷痕嗎?

  「叔叔,達克皇帝沒有了心臟,他後來是怎麼活過來的?尼諾哥哥沒有告訴我,他說要你來說……啊,算了,叔叔你心情不好,還是別說了!」

  我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到底還是讓小維特留意到了,他閉上了嘴,甚至有些害怕鬆開手,坐到對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怯生生的看著我。

  我知道我剛才的臉色嚇到小孩子,我可以對小拉法惡聲惡氣,卻無法對這個新認的外孫保持著鐵石心腸。幾乎就在覺察到他臉上表情的瞬間,我就以最快的速度重組了面部的肌肉,擺出一副最和善的笑容:「叔叔的心情沒有不好……叔叔最喜歡小維特了,好吧,叔叔現在就給你講後面的故事。」

  「達克皇帝他沒有死,因為就在他的心被打碎後不久,有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女人,用她的生命為代價,為他重造了一顆心臟!」

  說出這話時,我知道我臉上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逃避了二十年,已經無處可逃的我,終於還是不得不在自己的外孫面前,去面對自己從前犯下的過錯。

  堤壩決了個口子,洶湧而出的洪水就再也攔截不住,記憶也是如此。

  過去的事,不管是美好的,傷心的,痛苦的,懊悔的,這二十年來一件我都不願意想起,這二十年來,我為自己做了個殼躲進去,妄想將過去完全截斷。但妄想終究還是妄想,該來的總要來,無法逃避的終有必須面對的一天。

  接下來的一整個晚上,我被小維特纏著,像掏豆子一般地,不得不打開自己塵封多年的記憶庫,將不願想起和提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說出。

  當我說到托布魯克要塞攻防戰那一章之時,夜已經很深了,小維特坐在小板凳,雙手托著下巴靠在我的膝蓋上依舊聽得津津有味。直到她的母親,我的女兒發出的不滿的聲音,要他上床睡覺時,才悻悻地離去。這個晚上,她幾乎沒有和我主動地說過話,只是做為一個聽眾,靜靜地在邊上旁聽著,從不發表意見。

  我本以為說起自己的過去會很痛苦,但對著一個天真的孩子,和一個與我有最親近血緣的女兒提起那一切時,心中的痛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

  「媽媽,晚上我要和叔叔一起睡!」

  「和叔叔一起睡可以,但晚上不准你再纏著叔叔講故事!不允許影響叔叔休息!」

  「知道啦,老媽!」

  「不要嘴上一套背後一套,上次你就是這樣纏著尼諾哥哥的!你肚子裡有多少蟲子我很清楚,要是晚上再纏著叔叔影響他休息,小心我打你屁股!」

  小孩子的伎倆理所當然地被母親識破了,看著女兒對外孫故作嚴厲地訓話的樣子,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類似的場景,同樣是不肯睡覺纏著父親要他說故事小男孩,邊上還有一個板著臉訓話要他早點睡覺的母親,他們的面孔,一個是希拉,另一個是希安,我們那個還沒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

  「是的,是那個還沒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希安!」

  完全是在毫無意識中,兩滴淚水從我的眼眶裡落下來,滴在了手背上。

  「希安,其實他從來就沒有出生過!希安,其實他只是我人格分裂而產生的幻覺!希安,其實他只是我憑空幻想臆造出來的一個虛像!」

  其實我早就知道,希安根本就不存在!只是這二十年來一直在自己騙自己罷了!

  一滴,兩滴,然後是噴泉般不停地湧出。我用二十年的時間結出的硬殼,卻在這短短的半天時間裡被擊得粉碎,沒有了那層硬殼的保護,暴露於外的心臟其實是那麼地脆弱,以至於無比失態地在自己的女兒和外孫面前痛哭流涕。

  「嗚,叔叔別哭,一定是小維特不好,惹叔叔傷心了!」

  我大聲哭泣著,受我影響,小維特也跟著哭了起來,他抓著我的手不停地道歉著。我彎下腰抱起外孫哭得更凶了。

  女兒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們祖孫倆,她雖然沒有流淚,眼睛裡卻也有水光在閃爍。半晌,她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原諒你了!別象小孩子一樣再哭了!」

  我接過手帕,卻順勢把女兒的手抓住。

  「今晚,陪我好嗎?」

  我需要一根稻草,一塊木板,一個最親近的親人,否則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度過這個夜晚。

  女兒靜靜地看著我,我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她,小維特抬著頭,目光在外祖父和母親臉上來回轉了幾圈,最後女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山村的夜是寧靜的,人們早早就休息了,窗外的燈火早已盡數熄滅。只有我和女兒,以及小維特,圍爐共坐。

  我繼續講述著三十年來那些我親身經歷的故事,我略去了我對如月大肆施暴的細節,進代之以「慘烈折磨」了事,女兒也許明白一些這其中的玄機,小維特則是聽得又哭又笑。十分入神,居然忘了加以評論。

  這些故事,對於親歷者如月和我,以及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民來說,都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慘痛記憶,但是,現在面對我這個今天剛見面的外孫,我卻有一種莫名的寧靜感,這是我的女兒帶給我的。

  三十年來,我從不知曉這個女兒的存在,我無數的女人中,艾麗莎給我留下的印象並不是深刻。沒想到,我在這個小山村裡見到了自己的血脈。我繼續講述著,忽然心中產生了一個疑惑:難道這些都是尼諾安排好的?!

  最近二十年,我和小克裡斯汀聯手,無數次想看出真實的他,但全部都失敗了,最近幾年,我開始相信,從小跟路西法混的尼諾確實有他神奇的地方,這些地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而是屬於天上的神。

  故事終於講到了當下,寂靜的夜裡,女兒靜靜的坐在我的對面,小維特坐在她的腿上,時哭時笑。五十年的歲月,三十幾年的壓抑和痛苦,終於得到了一次完整的傾訴。傾訴之後,我感覺自己似乎放下了什麼,至少,心魔暫時沒有了發作的跡象,我已經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可悲的事情,二十年來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求死,但是,此刻,我求死的念頭似乎沒有那麼強烈了。

  「後來呢?」小維特爬到我的膝蓋上,還在追問著。

  「後來啊,就到這裡見到你了……」我撫摸著小維特的頭,心裡似乎湧出到一種似乎只在記憶的很遙遠的深處才有的一種叫做「溫馨」的東西,我的淚水再一次不停地湧出來。我曾經無數次的幻想過把自己的孩子抱在膝蓋上撫摸他的頭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是的,沒有機會。尼諾是個調皮的臭小子,根本無法讓我產生這種感覺,至於拉法,我二十年來和他他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弗萊婭……我雖然對她百般寵愛,但是她畢竟不是我的骨血。「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呢?爹?」女兒問我。

  這個「爹」裡沒有了開始時「父親大人」的冷漠和諷刺,多了濃濃的溫情,我凝望著她,心裡五味雜陳。說句老實話,我已經不大記得艾麗莎長什麼樣子,但是,眼前的女兒卻著實的讓我回憶起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我也不知道會如何了,終極回復咒文已經失效,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會埋骨在哪裡。雖然你們的出現,暫時壓制了我的心魔,但我還是活不了幾天」,頓了下,我低下頭思索著,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我快死了。」,說到這裡,我抬起頭來坦然望著女兒。

  也許是尼諾曾經對他們說了什麼,我的話並未讓女兒感到意外,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無言。

  艾麗莎已經謝世多年,我卻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親人,我的女兒,她沒有繼承我的龍戰士的力量,但是,她卻是我這些孩子中最讓我羨慕的。她從小就在平凡中生長,過著我從小就想過卻一直沒有過成的日子,寧靜,恬淡,健康成長,嫁人,在世外桃園中過著自己幸福的小日子。而我和死鬼老爸這樣所謂的天之驕子,龍戰士血脈的承襲者,卻不得不放棄原本的種種夢想,去沙場征伐,染上一手鮮血,腳踏纍纍白骨。

  在這個寧靜的小山村裡,我的心魔從未發作過,我心裡很清楚,心魔並非就此消失,只是暫時被正面情緒壓制住,讓我得以在終極回復咒文失效之後,還能苟延殘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活下去,二十年來我的目標就只有一個:等待死亡。我也曾無數次地設想過弗萊婭親手殺死我的場景。但是,孩子們的成長,眼前這個女兒的出現,卻讓我在二十年後多了不少生氣。

  有些記憶,終究會被塵封。

  天空已經放亮了,小村子的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我站在門邊,望著這些樸實的人們,小山村裡無風雨,他們純真善良,不關心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外面的人與人相處時的那些機謀,我忽然很想永遠留在這裡,甚至對女兒提出了要求:「我在山上蓋一間小房子,就留在這裡直到死就好了!」

  女兒沒說話,我又繼續道:「我死了以後,你就將我埋在山上就可以了!」女兒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對於能死在這裡,死在自己親人的身邊,我感到十分欣慰,過去半生做惡無數的我,能有這樣的結局,也未嘗不是老天的一種憐憫吧。

  女兒站起來抱住我,淚水流進我的脖子裡,我抱緊了女兒,淚水也不住的滾落下來。我曾經無數次的緊緊抱著小弗萊婭,那是因為寵愛以及把她當作希拉的化身,而今天,我確實是因為被女兒話中所蘊含的濃濃親情感動了。

  「爸爸,我代替我的媽媽,原諒你了!你也原諒自己,寬恕自己吧!」

  那一刻,我再次淚流滿面。

  我在這裡逗留了兩天,帶著外孫小維特山上山下到處跑,打他想要的野味烤來吃,聽他津津有味的述說著「尼諾叔叔」帶著他四處淘氣作怪的故事。天倫之樂四個字,竟然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在這段日子裡,雖然心魔沒有再再出,可是我清楚地感覺得到,體內最終回復咒文的效力正在不斷減弱,消失中,而身體裡崩潰的跡像也越來越嚴重。

  到了第三天,明明昨晚早睡了,可是在清早,我竟嗜睡般地差點醒不過來,直到小維特調皮地用稻草刺激我的鼻孔時,我才在一陣噴涕中霍然而醒。

  「叔叔,起床了!太陽照屁股了!」

  小維特調皮地把我喚醒後,馬上跑去為我端來了一盆洗臉水,望著水中自己不成人樣的倒影,再瞧瞧雙手上那灰色的屍斑,以及有些浮腫雙腳,我已經明白,這個身體的大崩潰近在眼前,我不可能再見到明天的太陽。

  「是該離開了!」

  我決定不向女兒告別,現在就走,我本想死在這兒,但現在我變主意了。像我這樣的人,隨便找個地方,挖個坑,然後躺下,這就是我的歸宿。至於死後被野狗分屍啥的,我無所謂了。我的罪,我的惡,無論什麼結局我都能接受。

  爬起來後,我沒有吃早飯,甚至沒有和小維特告別,給女兒留了一封信後,就悄悄地離開了。我告訴她,如果有機會遇見如月公主,代我向她道歉。正如姐姐梅麗婭所言,其實我的內心根本不恨如月,我只是恨自己,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因為身體的緣故,我並沒有離開這個村子太遠的距離,而是到附近隨便找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然後又隨便找了一塊空地之後,隨便地挖了一個坑,躺了下去。

  我放鬆了一切精神,閉目,等死……

  該結束了!儘管現在的我仍然負債纍纍,但是一切都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