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六章 連天鐵障,將軍菉法

  文、商二姝相偕入觀。文瓊妤清雅絕俗,任誰一瞧立時便給黏住了目光,自不待言,連商九輕也成為眾人焦點所聚,莫不議論紛紛。

  她祖上世居北域,多與境外的羅剎族通婚,雖不如劫英那般深目挺準、生就一副異族風情的面貌,然輪廓亦深,再加上肌膚白如百合,微帶一抹淡淡幽藍,與南方越女的白皙水嫩又有不同;一頭黑髮梳作尖額盤龍髻的式樣,前額瀏海從額角全梳往另一側,英氣、俏麗兼而有之,全然不用珠飾,倍顯精神。

  「無量壽佛!兩位女施主是來燒香,還是還願?」知客道人迎上稽首,才來到文瓊妤身前五步,驀地商九輕窄袖疾閃,「啪!」一聲輕響,將道人拂得連退幾步,險些跌倒。

  「我家姑娘好潔,還請道長退些說話。」她攏掌於袖,雙手負後,冷冰冰的一橫眼:「此地是哪一位仙長當家?煩喚前來!」

  那青年道人被嚇得有點傻,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被什麼東西掃得踉蹌後退,楞了半天,結結巴巴回答:「本……本觀住持不……不在,姑……姑娘有什麼吩咐,交代我便是。」

  商九輕冷冷一睨:「是不是什麼事,道長都能作主?」

  她不過廿五、六歲的年紀,名列玄皇麾下「風、雪、雲、霜」四大將,更兼商家堡舉族之長,手下儘是北地豪傑,一呼百諾,平日頤指氣使慣了,氣魄很大,即使沒帶從人,仍是片言生威,懾得道人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答不上話。

  商九輕等得不耐,呼的一聲摔開窄袖,將知客道人往橫裡平平拂開,欠身微微一讓:「姑娘請。」文瓊妤輕移蓮步,向著堂裡裊娜行去,宛若仙子凌波,額間的小小金墜輕輕晃蕩,滿堂香客都看癡了。

  先前商九輕甫一出手,便有道僮逕奔後進,喚來號房執事真啟,此時恰好掀簾而出,眼看要撞上了文瓊妤。商九輕鳳眼一睜,隔空甩袖,挽著文瓊妤點足飄退,旋即放開了手,似乎不敢久握。

  真啟被拂得斜斜摔出,「碰!」一聲跌入椅中,胸口氣血悶滯,一時竟難起身。

  他是天城山第三代的後起新秀,模樣雖然斯文,但黃庭嫡傳的「列缺劍」、「風雷掌」已有火候,得本山代掌教玄鶴真人的特許,傳授守真閣裡的劍門絕學《兩儀風雷劍》,武功絕非泛泛。這一拂固然是攻其不備,但勁力到處,居然能讓真啟無可抗力、狼狽跌入木椅,放眼本山元字輩的師叔伯裡,也不過三兩人能辦到。

  真啟暗提一口真氣遍走全身,只覺一股寒氣自膻中穴散入任脈,內息一到此間便阻滯不前,所幸片刻即消,否則以任脈號稱人體「陰脈之海」,若寒氣沿手足三陰經脈擴散,後果不堪設想。他調勻氣息,起身稽首:「貧道真啟,忝為本觀執事,不知女施主有何見教?」定睛細瞧,不覺一怔,胸口如遭重擊。

  (這女子!生得……生得……真……真是好看!)

  商九輕向來對男子不假詞色,讓他瞧得有些煩惡,扭腰回顧:「姑娘,這裡可有你要找的人?」文瓊妤搖頭,輕聲說:「這裡的氣很弱,我瞧是從後進傳出的。咱們畢竟是客,不宜硬闖,姊姊且問一問道長。」

  商九輕點點頭,鳳目一睨,冷對真啟:「敢問道長,近日觀中可有留客掛單?」

  連問了幾聲,真啟才驀然驚覺,答得支吾:「本觀……這個……向來是大開山門,款待十方叢林來客,時時都有掛單求宿的同修,只消有戒菉衣牒,本觀一概不拒。卻不知女施主要尋哪一位仙長?可知仙名道號?貧道可安排齋堂面客,為兩位通傳。」他畢竟是本山第三代的俊才,言談間已盡復從容,殷殷探問,頗有討好之意。

  商九輕無動於衷,微一冷笑。

  「那好。煩請道長一一喚出,我家姑娘有事相詢,有勞了。」

  真啟為之愕然,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按照十方叢林的規矩,同修的仙長們掛單于此,便受本觀的規矩約束,須與眾弟子們一同執役誦課,並無例外。即使是女施主要求,本觀也不能一一將弟子們喚出,直如門庭市易一般,魚貫示人,還請女施主見諒。」

  商九輕冷然道:「無妨,我們自己瞧去。」邁步逕行,竟是要闖內堂。

  真啟畢竟是本山栽培的菁英,豈容外人撒潑?一拍扶手,飛身攔住,指掌不敢觸及她的身體肌膚,攏於袖中,兩人眨眼換過十餘招,四臂之間勁風呼嘯,居然未曾相接。

  商九輕冷笑:「小小道士,好俊身手!」真啟乍覺她吐息如麝、撲面颸涼,心神不由一蕩,胸口忽「啪!」一聲如遭鞭擊,又被一股陰寒柔勁拂開;摔落地時只見商九輕腰肢一扭,左掌的手套重新拉上,這才發現她雙手均戴小羊皮製的精細皮套,革上似有層糖霜般的細粉,至於何時褪下、褪下時又是何模樣,卻全然不明所以。

  商九輕斜睨他一眼,正要請文瓊妤入內,忽聞一聲冷笑:「九幽寒庭好大的威風啊!居然擺到黃庭觀裡來啦!」兩條斜背長劍、衣錦飾繁的人影掀簾而出,當先的女子苗條白皙,鳳眼高吊過頂,卻是法絛春夫婦。商九輕與文瓊妤對望一眼,兩雙明眸裡均有疑色。

  「法二小姐安好,道先生安好。」文瓊妤福了半幅,嫣然一笑:「兩位這麼有興致,也來游黃庭觀麼?」道初陽見她斯文有禮,倒不好意思繃著臉了,紅著面頰直撓腦袋,彷彿一顆熟透了的甜菜根:「也……也不是,咱們是符菉派的,與他們丹鼎派沒甚瓜葛,只是來辦點事兒。」法絛春怒道:「你跟她囉唆什麼?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將軍菉與黃庭觀分屬道門的符菉、丹鼎兩派,平日甚少往來,黃庭觀近年發展興旺,藉著劫家勢力獨佔中京的傳教香火,彼此間還有些小小心結。天下道廟中,又分「十方叢林」與「子孫廟」兩種,前者是以教團的形式收徒傳道,再由傑出的弟子中遴選掌教主持,廟產屬於教團公有,只要是受戒的道士均可來此掛單同修,因此擴張很快;子孫廟則是廟產私有、師徒傳授,通常握於一家之手,自不及十方叢林的澤流廣被。

  黃庭觀是標準的十方叢林,教團規模龐大,各地分觀林立,號稱天下道脈之首,將軍菉則是中宸州最具代表性的子孫廟,歷代將首不受道誡規範,可自由娶妻生子,百餘年來都掌握在法、道、經三姓家族的手裡。法絛春夫婦便是想於京中訪友,也該前往城南同為子孫廟、歷來交好的洞玄觀,斷無現身黃庭觀的道理。

  商九輕聽出她話裡有話,俏臉一寒:「法二小姐此話何意?」

  法絛春輕哼兩聲,神色蔑然。「我夫婿是堂堂將軍菉的長弟子,出門在外,便是本門將首的代表,豈可與侍讀陪睡的女子說話?傳將出去,本門還要不要做人?」商九輕秋翦驟寒:「你說什麼!」橫臂一拉,便要扯脫手套。文瓊妤輕輕挽住,對法絛春微笑:「二小姐門第之高,便是放眼中州武林也少有人能及,瓊妤出身寒微,自是難入法眼。不敢耽誤二位,少陪了。」相偕欲入,誰知法絛春動也不動,竟是鐵了心要攔。

  商九輕冷冷蹙眉。「賢伉儷這是什麼意思?」

  法絛春乜眸蔑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明日比劍之前,此路恐怕不通。」商九輕忽地微抿,瞇起一雙姣美鳳眼:「法二小姐好生殷勉,將軍菉偌大的門庭,幾時做了黃庭觀的看門狗?」

  鏘啷兩聲激越龍吟,道、法二人雙雙拔劍,法絛春倒豎柳眉,尖聲厲叱:「商九輕!你敢辱及本門?」商九輕冷哼一聲:「辱人者人恆辱之。法二小姐出口之前,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法絛春惱羞成怒:「兀那賤婢!說得什麼話來?」商九輕冷冷一笑:「二小姐生得一張臭嘴,沒想到耳力也無甚靈光。」

  法絛春脹紅粉臉:「找死!」橫劍一抹,逕往她頸間揮去!

  商九輕雙腿不動,甩袖拍擊劍脊,「啪」的一聲裂帛脆響,法絛春頓覺劍上一股大力撞來,虎口劇痛,肘腕幾欲脫力,嚇得圈轉長劍,擰腰後躍。看在旁人眼裡,倒像她主動啟釁,忽又收劍退開,趨避之間,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道初陽攬住愛妻,劍刃虛點,遙遙封守門戶,氣度居然頗見森嚴。可惜他身子矮胖,這一攬還碰不到妻子的柳腰,堪堪摟住屁股,旁人忍俊不住,交頭竊笑起來。法絛春羞怒難當,揮開他肥短如鼓槌的手指,挺劍尖叫:「我要這賤婢的舌頭,你給我取了來!」

  「這……」道初陽一怔,露出為難的神色。

  法絛春面色鐵青,瞠出滿是血絲的眼白:「沒用的廢物!你怕見血頭暈麼?」

  道初陽被當眾斥罵得有些無地自容,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勉強定了定神,倒持劍柄,沖商、文二姝一拱手:「貴我兩派是同盟,按說不該傷了和氣。商堡主與拙荊有些言語誤會,能不能……」

  法絛春猛揍他後腦勺一記,像是打條顢頇的笨狗。

  「囉唆半天,你是怕死還是怕輸?沒的丟人現眼!」

  道初陽無奈,長劍一立,低聲道:「商堡主,請。」

  商九輕橫臂當胸、掌心交疊,膝腿側並微曲,擰過一把結實健美的蛇腰,起手竟有幾分北國蠻舞之姿,扭曲的肢體隱含一股風雪驟臨前的靜謐,蓄滿奇異的力道與美感。她身穿一襲蔥藍色的對襟半袖短衣、湖水色的長裙窄褌,反折領、細圍腰,颯烈中倍顯嬌姿,襯與腳下一雙尖翹綠蠻靴,果如霜雪般驕人。

  真啟看得面紅耳赤,心口噗通、噗通的跳,被身畔的道眾推了幾下,好容易才回過神,忙找來一名相熟的小道僮,低聲吩咐:「事情麻煩了,快去後堂請四爺來!」

  道僮拔腿就跑,忽又被喚回,真啟悄然附耳:「我看後堂還是別去了。你快些到朱雀大街的綏平府,去請……」

  大殿之中,不相干的香客信眾早已散得乾乾淨淨,黃庭觀諸道都遠遠避到邊上,恐受池魚之殃。商九輕凝然不動,轉過尖細的下頷:「姑娘,此人頗不好鬥,請姑娘許我動用殺著。」文瓊妤溫婉一笑:「事已至此,須得回護宇文世家與玄皇的尊嚴。

  姊姊小心,莫要錯手殺了法將首的愛婿。」這幾句說得輕巧,殿上眾人卻無不盡聽。

  法絛春咬牙切齒,對丈夫咆哮:「把那小娼婦的舌頭也給我一併取下!爹那廂自有我擔待。」

  道初陽凝神接戰,恍若未聞,平舉著圓闊的厚劍,緩緩踏前一步,烏絛製成的道履下煙塵微揚,居然陷入青石磚中分許。眾人心驚未復,又見他跨出一步,「噗」的揚起淡淡輕塵,原先駐足處果有一枚淺淺足印,宛若水砂磨就。真啟看得駭然:

  「這……這便是將軍菉的「六甲靈官劍」麼?好深厚的功力!」

  道初陽每跨一步,留下的足印比前度更深,震腳的力量卻絲毫未散,清清楚楚的蓄在劍裡,彷彿驅動天兵大陣掩殺敵人,每一步都與另一支同等規模的生力軍合流;以兩人之間相隔不到十步,等縮短到一劍能及的距離時,劍上等於有七、八名道初陽合擊之力,便是玄皇親至也頗不易與,況乎商九輕等女流?

  真啟見這矮胖子穩若淵停,劍尖卻不住輕顫,迸出嗡嗡低鳴,頓時明白「六甲靈官劍」的厲害,暗忖:「劍上蓄的勁力已至臨界,除非先引得他洩出劍勁,否則一觸即發,商姑娘必難招架。」掌裡悄悄扣了枚銅錢,若三步內商九輕還未反應,便要出手射他劍脊,迫使靈官劍勁提前迸發。

  須臾間,道初陽又進兩步,劍尖發出的高亢聲響已聽不清音質,卻震得人人顱中龍吟盤蕩,宛若絞弦。他手裡那柄厚重的闊劍起伏吞吐,彷彿一條活生生的青龍,似將脫鍔飛出。

  商九輕面無表情,右臂緩緩橫挪,卻見右手那只白霜霜的薄革手套黏在左掌掌心裡,抽出一隻五指纖長、微帶幽藍的青白手掌;柔荑甫一露出,指掌周圍便幻出絲絲薄霧,袖口白霜鱗結,柔軟的絲綢頓時變得硬梆梆的。

  真啟看得呆了,忍不住揉眼,赫然發現她的面孔變與裸掌同色,青白的雪肌上泛著薄霜一般的汪藍;檀口微啟,吐出一條淡淡寒氣。

  商九輕右手食中二指一掐,指間倏地多了枚半透明的細薄冰片,冷聲嬌叱:「道先生留神,暗器來啦!」殿中諸人尚未看清,忽聽道初陽一聲悶哼,長劍陡然歪斜,劍上積蓄的勁力失卻所對,竟悉數反震己身。他握著右腕倒飛出去,圓胖的身體像皮球般連彈帶撞,一路撞爛桌椅神壇,仰天噴出一蓬血箭。

  「丟……丟人現眼!」

  法絛春見丈夫飛撞過來,連忙擰腰避過;羞怒之餘,亦復心驚。

  道初陽身為法天行的首徒,在眾同門中已罕有對手,便是與將首對拆劍法,最起碼也要三、四十招後才露敗象,誰知竟非商九輕一合之敵。他拄著劍,從撞爛的家生堆裡起身,一抹唇下的大片殷紅,沉聲道:「這……這招很好。我沒想過還有這種破法。」

  商九輕斂起冷笑,正色道:「道先生劍勁沉雄,恕我不敢硬接。」

  道初陽點點頭。「我以為商家堡的「連天鐵障」是軟鞭或暗器手法,不想卻是凝氣成冰的陰寒掌力。這等純陰內氣,看來連本門的「玄陰指」亦頗有不如,佩服、佩服!」

  商九輕淡然回答:「暗器鞭法,均源於此,說來也不算錯。只是敝堡這門「連天鐵障」須仗北域獨有的萬載冰膽才能練成,輔以至陰藥物與獨門心法,再加上女子體質屬陰,使來威力更甚,與貴派的絕學「玄陰指」,又或江湖流傳的寒冰掌、臥鯉功等陰寒內勁玄妙相殊,本無短長,道先生毋須客氣。」

  商九輕並沒有說實話。

  「連天鐵障」雖是北域商氏的獨門絕藝,但她這雙凝氣成冰的曼妙玉手,卻是來自體內奇異的羅剎血脈。商家的先祖曾與羅剎巫覡通婚,藉此鞏固自身的統治權,因而從那些信奉域外神祇的代行者身上繼承了奇妙的異能,每隔幾十年便會出一名體質奇寒之人,其中大多是女子。

  像這樣的女娃在羅剎土語中被稱為「什魯圖」,意即「召來風暴之女」。

  擁有什魯圖血脈的女主巫王,正是商家堡賴以統攝北邊白羅剎的錚錚鐵據。一旦失去這頂光環,難保那些被漢人馴化了的白羅剎族人不會撕碎右?的衣袍冠帶,重新披上毛皮、拾起鐵斧,變成如狂風呼嘯般的恐怖入侵者,就像昔日毀滅宇文王朝的西賀州蠻族一樣。

  於是商家堡上下盼了近五十年,終於在此世盼來了商九輕。這也就是為什麼她能以廿五歲的青春少齡,成為統御舉族豪傑的一堡之尊,並與玄皇麾下三大將平起平坐的原因。只是商家堡僻處絕域,絕少在中州武林行走,連同為四大世家的將軍菉亦不知底蘊。

  商九輕看出「六甲靈官劍」的威力,不敢硬拚,遂以「連天鐵障」的純陰之力凝出冰片,逕射道初陽的右腕神門穴。那冰片是由空氣中的微薄水氣所凝,又薄又輕,肉眼難辨,出手之後飛快消化,射入道初陽的肌膚時,已溶剩一根頭髮粗細的冰針,勁力直透穴位,教他如何防範?

  道初陽聽她如是說,不由得大搖腦袋:「我修練玄陰指已有十三年,勉強能結水成霜,比起堡主凝氣成冰的功夫,那是大大不如了。」法絛春聞言怒斥:「是你自己沒用,別分派到師傅師門的頭上!」

  道初陽遭愛妻責罵,不敢反駁,縮著脖子垂落目光,緩緩提劍。

  「商堡主,你這手雖俊,可傷我的是我自己,這不能算是我輸。」

  商九輕點點頭,褪下右手手套,裸露出一雙皓腕如霜、微帶冰藍的纖美玉手,偌大的廳堂裡漫開一股若有似無的寒意,直沁衣領,黃庭觀諸道紛紛擠到陽光充足的窗下廊間,肌上兀自一片雞皮似的微悚。

  道初陽垂劍抵地,斂目低首,聲音益發沉厚空濛,頗有幾分恍惚之感。

  「此招一出,勢難空回。堡主留神!」

  說完,低著頭抬起左手,竟在空中畫起符菉。

  ◇    ◇    ◇

  (醒來!劫兆,快醒過來!)

  (誰……是誰?誰在喚我?)

  「……快醒來呀!」聲音清脆甘洌,聲音的主人卻煩躁起來:

  「你這個瞌睡蟲!再不醒來,瞧我一刀削了你的鼻子!」

  劫兆大叫一聲,猛然睜眼,甩落一頭大汗,才發現日已西斜,滿室霞暈。

  岳盈盈被他嚇了一跳,輕拍著飽滿挺聳的胸脯,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工夫捉弄人?」見劫兆神色茫然,唇面微透著青白,頗有神虛氣盡的樣子,實在不像作偽,不禁放柔了語氣,輕問:「怎麼啦?你身子不舒服?」

  劫兆茫然以對,半晌微略回神,才勉強搖了搖頭。

  「我……我做了個夢。」

  岳盈盈心懷略寬,又好氣又好笑:「這麼大人了,居然還發惡夢!肯定是平日壞事做絕了,闔眼全無安寧。」從懷裡取了幅緋紅色的細羅絹子,往他頭臉上一扔。

  那手絹是她貼身收藏之物,終日隔著小衣密熨雪肌,啜飽「春泉飛瀑」的清洌薄汗,再被暖烘烘的體溫一蒸,整條絹上都是那股幽微細緻、宛若新剝果瓣般的少女甜香。劫兆一嗅之下幾欲銷魂,當夜盡享伊人的美妙滋味又湧上心頭,頓時精神起來,捧著絹子深嗅幾口,捨不得拿來抹汗。

  岳盈盈粉頰上一陣熱辣,彷彿他嗅的不是羅絹,而是自己雪白酥嫩的胸脯。明明衣著完好,忽有種被剝得一絲不掛的錯覺,股間漫開一股暈膩,猶如蛇行蟻走;回過神時,才發現腿根淌下一抹涼滑滑的黏蜜,花房竟已濕透。

  她又羞又惱,又覺不堪,思前想後,自是劫兆不好。

  「淫……淫賊!手絹兒還我!」劈手奪過,誰知劫兆「哎唷」一聲滾下椅來,這一抓居然落空。岳盈盈順勢踮起右足,回身一勾;腳尖方才點地,左足又起,眨眼間連勾兩圈,更襯得腰肢盈握、腿踝纖長,姿態曼妙如舞。

  這招「燕子無樓」是「太陰手」裡的殺著,她直覺使出,沒來得及細想,滿以為能踢得劫兆鼻血長流;豈料他後腦勺彷彿生了對眼,岳盈盈擰腰勾腿,姣美的足尖已來得快絕,劫兆仍快一步,摟膝前仰後俯,唰唰兩聲,裙幅在他頂上開旋如傘,裙下結實的腿子、飽膩的玉蛤、烏卷的纖茸,乃至雪肌上的薄汗、腿根處那一抹油油潤潤的黏滑等,俱都映入眼簾,看得劫兆兩眼發直,一抹鼻下溫膩,終於還是流出血來。

  「你——!」

  岳盈盈羞怒交迸,「燕子無樓」的餘勢不減,右足足尖呼的一聲,直往他胯間蹴去!

  這一招三式連環不斷,威力一式比一式強,她玉腿一抬便即深悔:「我……我這便踢死了他!」已然收束不及,急得脹紅俏臉。劫兆兩腿大開躺在地上,眼看是俎上魚肉,忽往她左踝一勾,曲膝迎著她右足一抵,岳盈盈頓失重心,「嚶」的一聲撲倒在他懷裡。

  劫兆乘機將她滿滿摟著,恣意享受那富有驕人彈性的美好胴體;半晌見她沒有動靜,連忙支起半身,卻見岳盈盈仰起一張緋紅的秀美小臉,氣得胸脯起伏,兩顆結實乳球撐起大片酥浪,睜眼怒嗔:「劫兆,你個混蛋!你知不知道要閃?你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麼?」語氣又恨又烈,眼角卻有淚花。

  他不覺有些飄飄然:「笨丫頭還真捨不得我死。」頓覺懷中嬌軀猶顫,驀地心疼起來,輕輕柔柔的環著,貼面調笑:「我才剛剛睡醒哩!誰知便要跟人拚命。」岳盈盈想起是自己先動的手,嘴上卻不肯饒,恨恨的說:「誰叫你……誰叫你這般無賴?

  死了最好,死了活該!」

  劫兆見她含嗔薄怒的模樣,明艷不可方物,忽然一動:「世上有多少人管我的死活?小妹算是一個,三哥算一個,再來……便是這個笨丫頭了。」心底彷彿打翻了碗溫熱的什錦果粥,滿腹都是滋味。想著想著,想佔便宜的念頭淡了,拍拍她的背心,低聲道:

  「下回我警醒些,好麼?」

  岳盈盈掄起粉拳,連捶了他胸膛幾下,恨聲低道:「關我什麼事?你死了最好!

  死無賴,快……快放開我!」攏著裙裳起身,別過視線,胡亂理了理雲鬢,俏臉上紅彤彤的兩抹暈子。

  劫兆訥訥坐起,突然想起了什麼,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露出既迷惑、又難以置信的表情。「難道……那個夢是真的?」

  岳盈盈省起堂外尚有急事,連忙說:「你們家的客人在外頭打起來啦!堂堂劫家四公子,還有在這兒嘟嘟囔囔的閒工夫?」劫兆一愣:「誰跟誰打起來啦?」岳盈盈拽著他奔去,兩人穿過重重廊廡,掀簾而出,正好瞧見商九輕褪下手套,另一頭道初陽垂落劍尖,左手凌空畫符。

  劫四公子在江湖道上的聲名也不怎的,肯定沒有一言止戰的份量,若要跳入場中分開雙方,不過多添一條冤魂而已,那是劫兆打死也不肯幹的驢事。他雙手抱胸,忽見場邊一抹窈窕儷影,纖細苗條的身段裹入雪白貂裘裡,長髮逾腰,額間的掐金細練閃閃動人,卻不是文瓊妤是誰?

  淡雅出塵的北域女軍師遠遠望見,對他微微頷首,一雙翦水瞳眸勻到了旁邊的岳盈盈,眸裡忽起波紋,唇珠一抿,神情似笑非笑,彷彿一個逮到幼弟搗鬼偷雞的大姊姊,水靈水靈的眸子滴溜溜一轉,竟有捉狎之意。

  劫兆被她乜得渾身不自在,不知怎的臊了起來,抓耳撓腮,兩隻手一下子不知該往哪兒擺。

  岳盈盈冷哼道:「怎麼?見了人家美貌,劫四公子心癢難搔了?」

  劫兆聽出她話裡夾刀,不由得背脊一寒,大呼冤枉:「你想哪兒去啦?那位文瓊妤文姑娘,是九幽寒庭未來的軍師。」把從劫真那裡聽來的現炒現賣,滿滿盛了一大盤。岳盈盈聽完忍不住多打量她幾眼,卻見文瓊妤含顰致意,很是斯文有禮,好感頓生:「宇文瀟瀟自大得很,這位文姑娘得他如此器重,必定是很有本領的。」

  「所以羅,這事兒多簡單哪!」劫兆聳肩一笑,故作輕鬆:

  「她的人下場打架,你瞧她一點也不緊張,我敢說這場肯定死不了人。」

  岳盈盈橫他一眼。「你的道理還真是夠低檻兒的。不死人就沒事了麼?九幽寒庭跟將軍菉在中京的黃庭觀發生齟齬,照日山莊居然袖手旁觀,傳將出去,不只開罪三家,將來你劫家還要不要在武林道上做人?」

  劫兆乾笑:「你這樣替我家著想,我爹肯定喜歡。」

  岳盈盈柳眉倒豎,嬌嗔:「呸,你胡說八道什麼?」口氣雖然兇惡,粉臉卻紅了起來,恍若桃花浸染。劫兆嘿嘿賊笑,益發說得興起,一指場中的道初陽,壓低嗓音道:「你瞧那顆大頭菜,見人家商姑娘生得漂亮,嚇得扶起乩來啦!那隻豬蹄在半空中胡亂比劃半天,約莫是想畫顆豬菜。」岳盈盈噗哧一聲,忍笑瞪了他一眼,水汪汪的杏眸嬌美動人。

  場中卻隱然醞釀殺伐,瀰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兩人對峙片刻,商九輕見道初陽漫天比劃、閉目喃喃,心頭忽起不祥,隨手拾起半截破碎的椅腳一掐,玉手寒勁所至,一陣「喀啦」脆響,椅腳已凍得片片脆裂。

  「道先生留神,暗器來啦!」

  素手一揚,裹著細密薄霜的碎木片飛濺而出,颼颼聲不絕於耳。

  道初陽右手舞劍成團,硬將碎片格落,頭臉、肩臂都捱了幾下,左手兀自不停,符咒似乎越畫越大。商九輕忽地煩躁起來,秀美的纖纖玉指漫天抓開,所有被觸碰到的東西都凍成了冰:水珠、碎木、空氣、塵埃草屑……她隨手輕彈,一縷縷勁風挾著絲絲白煙激射而出,偌大的殿堂裡寒氣縱橫,竟無一處可避。眾人都退到了殿外,道初陽避無可避,一身華美的道服被射得千瘡百孔,法絛春氣急敗壞,立起長劍、劍脊貼額,閉目低聲吟頌,左手也凌空畫起符來。

  劫兆肚裡暗笑:「你的專長是「發春」,這會兒發爐請神幹什麼?」

  另一廂戰況又變。眼見道初陽擋得辛苦,商九輕指尖一引,被凍結的冰片水珠等紛紛連成一氣,繞著週身蔓延開來,宛若盤龍;她隨手抽落,劈啪一聲勁響,細細的冰龍飛甩過來,抽得道初陽盪開闊劍,額際熱辣辣的綻開一條血痕,冰片迸碎四濺。

  商九輕揉身上前,雙掌連拍,道初陽不敢硬拚她凝氣成冰的姣美魔手,被逼得踉蹌倒退,口裡不住頌咒,左手依舊簌簌比劃。商九輕虛拍幾下,所碰的碎氈、裂帛,甚至血珠、空氣等都結成了冰,並指斜引,又抖開一條細細冰龍,遠看就像一條極韌極白的柔革細索,抽甩自如,誰知竟是寒氣與冰片所凝。

  (這……便是商家堡威震北域的軟鞭!)

  劫兆想起三哥的分析,不由得扼腕:「失算!三哥這回真是失算啦。毋須文瓊妤出手,光是這個商九輕,老二就未必拾奪得下,遑論三哥自己。除非……」忽然閃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偷偷瞥了岳盈盈一眼:「能賺得她出手相助,這商九輕怕也不是冷月刀之敵。」岳盈盈專心觀戰,彎翹的濃睫眨都不眨一下,渾圓結實的酥胸起伏分明,呼吸愈顯急促。

  劫兆正想要調笑,忽見她小手一攔,蹙眉輕呼:「不好!他的菉法完成啦!」

  場中驟然生變。

  「……急急如太上玄科律令!」道初陽一聲斷喝:「「降魔步星綱菉」,呔!」

  左掌猛往額上一拍,驀然睜眼,回身疾閃,倏地避過商九輕的柔龍冰索,眨眼間已出現在她身後,闊劍連點,迫得她抖開冰索一格,嘩啦一聲冰片碎散開來。商九輕抽身欲退,道初陽又壓上前,剎時攻守異位,令人難以置信。

  「那胖子……」劫兆看得目瞪口呆:「怎的忽然變得這麼快?」

  岳盈盈面色凝重。「這是借用了符菉之法。聽方纔所頌菉名,似乎是一種步罡踏斗的道菉,所以身形步法才會變得這般神速。」劫兆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你千萬別告訴我,這顆大頭菜用的是「法術」?」

  「不是法術,是一種練入神識、又由神識發出的奇門武功。」岳盈盈解釋:

  「道家修練,分為精、氣、神三部,我們習練內功,其實是從「氣」一門入手,將軍菉與眾不同,練武不只練氣,最關鍵的是從「神」這個部分下功夫。你小見過跑江湖的郎中表演懾魂大法麼?就是拿一條紅繩串制錢、在人眼皮子底下晃啊晃,不知不覺暈陶陶的,郎中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那種?」

  劫兆當然看過。

  他十歲那年在石獅子胡同見識過這種「懾魂大法」的表演後,當晚回家便做了一條,硬磨院裡最俏的一名丫鬟叫懷香的陪著玩。懷香比他大了四五歲,生得腴嫩腴嫩的,奶幫子總撐得衣上兩團圓鼓,烏溜溜的辮子有股桂花香。他讓懷香盯著紅繩乾瞪眼,等她瞧得眼睛發直、頻頻流淚打呵欠之時,湊近她白嫩的耳珠說:「你現在很想睡……很想睡……」

  「嗯,很想睡……」懷香呆呆回應。

  「我說什麼,你就幹什麼——」

  「你說什麼,我就幹什麼……」

  「你——」小劫兆興奮得差點尿出來,忍著狂喜,附耳顫聲:

  「褪了褲子,給我幹一干……」

  懷香「噗哧」一聲,粉頰紅撲撲的憋了一會兒,笑得直打跌。那晚懷香還是讓他干了——院裡的主兒讓丫頭陪睡,原本便用不上什麼懾魂大法的,吩咐一句就行了,只是到那夜為止丫鬟們都拿他當孩子看,全沒想到這一處來。

  他讓懷香脫了衣服,一大一小並臥在床上摟著,互相摸索,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吸啜懷香潤紅的乳尖,捏著又軟又綿的兩團奶幫子,捏了一會兒不怎麼盡興,伸手探入股間,拿住那只油油潤潤的玉蛤。

  這一摸可摸出了意思。

  懷香本還拿手絹兒給他抹臉,縮著身子咯咯笑,抱怨乳上酥癢,不多時卻打起了哆嗦,兩隻白嫩的小腳一個勁兒的磨,仰頭骨碌骨碌的嚥唾沫。劫兆越揉越滑順,嫩蛤油滋滋的像要化開了似的,手感妙不可言,忽覺口舌有些饞緊,忍不住鑽進她腿間去吃,吃得蛤縫裡卜卜吐漿,沾了滿嘴香膩,彷彿叼破一隻熟透的無花果。

  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掰開懷香的腿子,把硬得發疼的小鐵柱戳進去,還不忘出言安撫:「一會兒疼過了,包你美的。」破瓜當兒,兩人卻疼得一齊迸淚,他以為肉柱給什麼東西一把挫斷了,佝著身子說不上話。

  懷香繃白著一張俏臉,香香的奶脯偎著他的面頰,拿手絹給他擦拭眼角,柔聲密哄:「主子,您可厲害了,弄……弄得懷香像是死了一回。主子休息好,再……再弄我一回。」他聽得高興起來,慢慢忘了疼,後來才知懷香翌日根本爬不起身,整整躺了兩天,卻讓別的丫頭騙他是感染風寒。

  一夜荒唐,懷香往後每隔幾天就悄悄溜進寢居,就著月色把自己剝得光光的,羞答答的臥上錦榻打開腿兒,任他吃得津津有味。那幾年,懷香是一點一點感受他的成長,那隻小小的玉蛤彷彿定了形,漸有些吃不消。劫兆最喜歡讓她趴在床上,捧著她雪白的屁股大力挺聳,肥潤的奶子在被上壓得勻勻的,插得她嗚咽低泣,一邊抖一邊哭:「別……別!主……主子又大了些,每……每天都在變大……好大……好粗!懷香……懷香不成啦……嗚嗚……」劫兆知道她臉皮子薄,一哭便是要丟,益發刺得起勁,恨不得整晚都套在穴兒裡,死活不出。

  後來也不知是誰去告的密,劫震勃然大怒,不由分說,打發了一筆安家費,差人把懷香送回鄉下。直到去年劫兆都還派人去尋,回說懷香嫁了人,相公是個做規矩生意的,在鄉里的魚市給人過秤充牙,家境不壞。劫兆猶豫老半天,終於沒去見,讓人到市裡買了一百擔鮮魚,回京的路上四處分派。

  岳盈盈見他呆呆出神,不禁蹙起柳眉:「這個你也不知道?」

  「知道,」劫兆警醒過來,隨口應付。「郎中的騙人把戲。」

  「未必是騙人。道家符菉,其實就是一種法書,寫的是命令、是請求,寫咒驅役神鬼什麼的,當然也能用神識之術驅役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有的人天生跳不高,有的天生跑不快,一旦用懾魂術將跳高跑快的訣竅烙進神識裡,說不定便能突破界限,發揮出前所未有的潛力。將軍菉之「菉」,恰恰是這個道理。」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倘若有人每天對著鏡子誇自己美麗,時間一長,不僅慢慢有了自信,內煥而外顯,舉手投足變得信心滿滿,說不定便真的美麗起來。

  將軍菉原本是道家的符菉派一支,數百年來以符菉祈福禳災,漸漸發現像「五嶽真形圖」、「飛劍斬龍符」之類的古老祝禱文裡,藏有威嚇鬼神、凝神自壯的效果,譬如大喊:「破!」或「呔!」時,有助於提氣發勁;掐訣或誦經之際,則可清除雜識,讓肢體的反應進入一種空明之境,進退有如行雲流水。這些退魔道士受了啟發,開始研究各種道教儀式對於「神識」的影響,最後與內力武功結合起來,才有了今天的將軍菉。

  在道教所有的符咒文書裡,「菉」是威能最強大的一種,可作兩種意義解:一是錄有神魔之名的簿冊,持菉者可召喚菉中的神兵鬼將,或憑菉驅策,或運使道法;另一層的意思,也是對修道人的一種約束。因此,菉同時兼具「召神」與「律己」的雙重效力。

  將軍菉門中的諸般武功,俱都與法菉相結合,與其說是降乩,倒不如說是深層暗示與武功的融合運用,與後世的催眠術異曲同工。道初陽頌咒、畫符的舉動,正是要讓自己遁入空明之境,從神識裡喚醒潛能的手段,他這路「降魔步星綱菉」模擬的是魁星帝君,威力不強,勝在身法快絕。

  道初陽繞著商九輕滿場奔行,伏高竄低,令人眼花撩亂的殘影裡不時遞出一劍,防不勝防;若非喚出菉神,這胖子平日斷無這等奇速。以輕功見長的商九輕反倒居中不動,處於被動的狀態,僅以冰龍柔索護身,偶爾打出冰片擾敵,慢慢摸熟了他快而輕的攻擊模式,一掃先前的忙亂失措,慢慢又成僵局。

  岳盈盈看得片刻,低聲說:「那個道初陽有心打和,否則使出更強、更具威能的法菉功訣,一照面間商姑娘未必來得及應變。」劫兆悄聲說:「胖子有這麼厲害麼?

  我不信。」岳盈盈搖搖頭:「他可以針對商姑娘的弱處變換不同的法菉,又或以專門克制寒冰內氣的法菉抗之,與自身的強弱無關。」

  劫兆想起夢中怪人傳授的「雲夢之身」,形態雖然大大不同,其理卻頗有相通,均是以空明神識駕馭肉體、心志的法門,隨物遷化、不受情擾,最是精純剔淨。常人不明所以,難免視之為妖術邪法,殊不知是道法與武功精闢闡發、巧妙融合的高深至理。「難道……那老妖怪竟與「將軍菉」有什麼瓜葛?但又瞧著不像。」

  忽聽一聲厲叱,一抹雷影飛入場中,豪光一閃、劍挾青芒,風風火火的朝商九輕攔腰掃去!

  這劍委實來得太快,電閃鋒至,不由半點騰挪。商九輕被青光映亮了臉龐,眉影裡難掩驚詫,情急生智,一扯腰帶甩出。「連天鐵障」的傾世寒勁倏然催發,捲住劍刃的綢帶連同空氣裡的稀薄水分凍成了一圈圈冰柱,劍與商九輕的蠻腰間憑空生出層層堅阻——鏗啷一聲青光炸碎,裂冰迸散如雨,這一劍雖然呼嘯落空,電芒卻將商九輕殛飛出去,挺秀的背脊「砰!」撞上了門欞,半邊身子酸麻無力,冰藍色的薄腮黏著幾絡亂髮,狼狽的模樣萬般淒艷。

  來人揮劍復來,殿內又綻開一片耀眼豪光!千鈞一髮之際,兩劍突入陣中,真啟攔在商九輕身前,另一頭道初陽猛然格住電芒,卻見青芒之後,來人面目猙獰、瞳散唇扭,卻不是法絛春是誰?

  「道先生!」真啟橫劍大喝:「請與敝山一份薄面,觀中不得見血!」

  「內人功力不足,妄使極招「太上電母扞厄菉」,有走火入魔之危!」

  道初陽奮力對抗劍上的陣陣電殛,壓制住勢若瘋虎的妻子,回頭嘶喊:「我須以「霹靂雷霆帝君菉」助其調元回神,還請執事道友見諒!」無奈電母之劍威力無匹,他身上的魁星帝君法菉尚未解開,根本騰不出左手畫符;僵持片刻,慢慢被嚎哮怒吼的法絛春壓倒。

  真啟撲至殿門,上前欲扶商九輕,卻被一把甩開,指尖在他胸前揮開一蓬寒涼,凍得他汗毛豎起。文瓊妤接手扶過,對真啟嫣然一笑:「道長勿憂,姊姊這兒有我。

  道長若不能助道先生一臂之力,我等將同蒙大害。」真啟恍然醒覺,轉身一躍,卻聽道初陽嘶聲大叫:

  「別……別來!這電……常……常人難……難當……」

  「不妨!敝山的「列缺劍法」亦生電勁,或可當之!」揮劍啷當一格,頓覺渾身一陣痛麻,雖沒像商九輕那樣被電得彈飛出去,雙手卻剩不到三成氣力,便與道初陽合力抵擋,仍是壓制不住。

  「四……四爺!」真啟運動全身元功,被殛得毛髮直豎,勉力大叫:

  「你……你也能使「列缺劍法」,煩……煩來幫……幫手……」

  劫兆正偕岳盈盈、文瓊妤等走避一處,陡被叫得頭皮發麻,只裝作沒聽見。

  岳盈盈見他沒有出手的意思,半抽眉刀,低聲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去擋一陣,萬一不行,只好削了那婆娘的右臂。」劫兆一把拉住:「你常挨雷劈麼?那條母電鰻正自發狠,刀還沒碰著就給彈飛啦,有什麼好打?」

  岳盈盈橫他一眼。

  「我又不像某人學過「列缺劍法」,能捱雷劈電鰻。」

  「那死道士說話不盡不實,你別聽他胡說!」

  文瓊妤手掩檀口,忍笑正色說:「我學過一點相術,劫公子今日雲夢罩頂,滿頭都是祥瑞之氣,是逢凶化吉的兆頭,不妨上前一鬥,必能成功。」

  劫兆心裡連天叫苦:「你倒好!牽人送死,自個兒站著說話也不腰疼。」佳人軟語,這面子無論如何擱不下,硬著頭皮拔劍躍前,恰恰遇著道、真二人舊力已盡的當兒,發狂的法絛春電劍一揮,把他二人都震了開來,青芒驟閃,迎面往劫兆的腦門劈落!

  「娘的!你們兩王八蛋陰我!」

  心念甫動、電勁殛面,快得左右都來不及出手——「快……快閃開!劫——」岳盈盈失聲尖叫,眉刀才剛脫鞘,忽聽「鏗」的一聲,法絛春的電劍已劃開劫兆的身影、砸落青磚,激起殘光碎石無數。岳盈盈腦中剎時空白,不敢讓自己看見他屍身對剖、血漿噴濺的慘狀,身子晃了幾晃,視線裡一片模糊。也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一股囂狠,銀牙咬碎,驀地抬頭:

  「劫兆,我給你報仇!」

  鏗鏗兩聲,磚碎電閃,炸開滿室青光。

  法絛春兀自揮舞著電母之劍,劍形快得肉眼難辨,劍劍卻都砍落青磚,彷彿故意製造噪音似的,砍得她怒吼連連。

  電光影裡,劫兆拎著劍大呼小叫:「娘的!你們兩王八蛋還不快來?我……我他媽撐不住啦!」踉蹌撲跌、手腳並用,姿勢可說難看之極,宛若一隻喝醉酒的瘟雞,偏偏電劍貼衣削過,硬是傷他不著。

  道、真二人一愣,趕緊齊躍上前,四劍鏗然相交,牢牢將法絛春格住。

  第五柄劍橫空挑來,不畏電殛,恰恰拍在法絛春的劍脊無力處,「啪」的一聲長劍墜地,道初陽乘機一拍妻子眉心,隨手封了她週身大穴,法絛春身子斜軟,厥在丈夫懷裡。

  來人還劍入鞘,拈鬢拂衣,正是照日山莊的三公子「白陽劍」劫真。

  「三哥!」

  劫兆歡聲大叫,正舉袖抹汗,忽然一跤坐倒,膝腿竟有些癱顫。

  真啟派人趕去綏平府搬救兵,劫真是照日山莊處理京中諸事務的大總管,責無旁貸,立時趕了過來,堪又救上劫兆。道初陽向真啟再三致歉,讓綏平府的下人抬了軟轎,將法絛春送回府裡;商九輕勉強還能行走,文瓊妤與眾人打過招呼,逕攜著她緩步離開。

  劫真善後完畢,不由得望了岳盈盈一眼。只見她破涕為笑,呆呆的提刀站著,眼光都沒離開過劫兆;模樣雖然嬌美,從身形腳步卻看得出身懷高明武功,絕非是普通女子。

  「這位是……」

  「這位姑娘姓岳,雙名「盈盈」,人稱「飛天龍女」,是太陰閣古閣主的門下,本領十分高強。」見兄長蹙起劍眉,神色微沉,劫兆趕緊解釋:「這個……她……她是……是我的朋友,三哥。」

  劫真聞言一凜。

  「姑娘,是冷月刀的傳人?」

  「正是。」岳盈盈淡然道:「奉家師之命,特來拜上劫莊主。卻不知拒我拜帖、堅不出戰是劫莊主的意思,還是劫三爺的?」

  劫真低頭拱手:「是我的意思,家父並不知情,有得失岳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多多見諒。「刀劍相競,日月異行」之爭,貴我兩家已綿延十八戰,然而家父年來身子不適,實在無法出戰;在這個節骨眼上,望姑娘高抬貴手,再遷延些時日。」

  岳盈盈說:「我沒有逼戰的意思,只求見上劫莊主一面,另訂戰期,也好與家師交代。這點人情,劫三爺不會留難罷?」

  劫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姑娘說的也有道理。我讓舍弟給姑娘安排住所,暫請姑娘在府中盤桓幾日,盡快安排姑娘與父親相見。」

  這與劫兆先前之說不謀而合,岳盈盈頷首:「有勞了。」

  劫兆喜不自勝,岳盈盈橫他一眼,嬌嗔:「你樂什麼?」

  ◇    ◇    ◇

  眾人回轉綏平府,劫兆將岳盈盈安置在府中較為遠僻的蘭香院裡,刻意與劫英居住的夜心小築隔得遠遠的,一來以確保雙姝會面時必定是在公眾場合,沒有私下交流的機會,二來也方便他劫四公子各自去尋,兩不得罪。

  蘭香院裡久無人居,但婢僕日日打掃,有時劫兆還會吩咐院裡的丫頭來整理,自己三不五時也常來走走。

  岳盈盈將隨身的行囊與兵器安放在寢居裡,只覺房中的妝台銅鏡、紗帳繡榻等,無不精美講究,四壁白塗,只懸了幾幅字畫,壁上與椽柱、屏風等俱都飄著股蘭桂清香,淡而不嗆。

  她坐在鏡台前梳發,目光卻滿室巡梭,心想:「他們……這些大戶人家,都住得如此奢華。在這蘭房裡,怎能睡得落枕?」忽然想念起玉蟾別府山裡的蛙鳴蟲唧,自己一人身處在這麼大、這麼豪華的房間裡,頓時渺小起來,隱約有些不安。

  劫兆在院裡的小亭中沏了清茶,擺上幾色鮮果點心,屏退服侍的婢子們,半天不見岳盈盈出來,忍不住輕叩房門。

  「岳姑娘,房間還好麼?」

  岳盈盈回過神,隨手放落梳子,見鏡中之人貌美如花,雪靨被銅燈搖焰映得玉潤可人,紅雲悄染,不覺有些羞喜:「這無賴幾時變規矩啦?我不應,他也不敢進來。

  」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定了定神,揚聲道:「進來罷,門沒上閂。」

  呀的一聲,劫兆推入滿室昏黃,餘暉與燈焰融作一處,長長的身影拉到妝台邊,微風掀動紗簾。「房間挺好的。」她從鏡裡偷偷乜瞧,心口噗通噗通的跳,忍不住拿手按著,酥腴的胸脯觸指微陷,居然有些燙人。

  劫兆倚在碗菱雕花的門牖邊,垂手抬目,帶著一種緬懷的眼光環視四周,規矩可愛得讓人想輕掐他面頰一把。

  「這兒,」他淡淡一笑:「是我娘以前的夏居。壁上塗的白堊都是摻和了檀香泥的,樑柱是上好的沉香木,香味十幾年都不散,才管叫「蘭香院」。」

  岳盈盈轉過頭來,胸口起伏,側身的曲線玲瓏有致,當真是美到了極處。

  劫兆擺擺手,笑著說:「沒關係!房子蓋了,原本就是要住人的。我娘又美麗又和氣,其實性子倔強得很,她最喜歡有志氣的人啦!要是見了你,也定然歡喜。」岳盈盈雙頰暈紅,本想回敬:「怎麼也不見你挺有志氣?」話到口邊,忽有些不忍,只是微微一笑。

  劫兆看穿了這點心思,笑道:「你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是很用功的,每天扎馬練劍至少三個時辰,經常練得給人抬回去,那時也不過七八歲而已。後來慢慢明白自己原來有病,身子骨不行,什麼內功都練不起來,一練便要吐血,這才覺得沒甚意思。

  」微一聳肩:

  「好在我娘過去得早,現在什麼也瞧不見,不用操這個心。」

  岳盈盈聞言一凜。

  「你……莫非是天生的六陰絕脈?」

  「沒錯,不愧是太陰閣主的高徒,人美武功強,連見識都不一般。」劫兆笑笑,隨意坐上高檻,忍不住又環視起房內的一切。「別說這個,忒煞風景。這屋子好幾年沒人住啦,它要是有靈有識,一定也很寂寞罷?我有空就常來這兒走走,可老覺得不行,我娘是個很靈慧的女子,不用吟詩作畫、刺繡彈琴什麼的,光坐在那兒就看不膩人,這房子讓她陪伴慣了,誰來都黯然失色。直到今天,我才覺得這兒又變得漂亮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

  岳盈盈心裡甜絲絲的,卻故意板著俏臉,扭頭輕啐:「呸!口甜舌滑,沒半句正經!你府上成堆的婢子,多有姊妹女眷,我沿路怕沒有看見幾十個,一個比一個俏,這屋還能缺女子陪伴麼?」

  劫兆搖搖頭。

  「那不一樣。況且,我的兄長和妹妹,與我都不是一個媽生的,他們不會到這裡來。」

  岳盈盈以為他油嘴滑舌慣了,此處定然還有發揮,不料卻輕描淡寫幾句,沒有調笑的意思。

  劫兆呆坐片刻,忽然回神,笑道:「怎麼扯到這裡來啦?來!咱們到亭子裡坐一坐,待會兒要開飯了。」

  「嗯。」

  岳盈盈順從起身,兩人並肩行來,只覺晚風撲面微涼,滿心說不出的舒暢。

  在亭中坐了一會兒,主事侯盛匆匆來報,說法絛春迄今昏迷不醒,商九輕的傷勢也非泛泛,將軍菉與寒庭都不預出席今晚的大宴,劫真遂請膳房的主事一一問過貴賓們的食單,在各院裡分別傳膳,避免同席的尷尬。

  劫兆讓侯盛上了幾碟精緻小菜,與岳盈盈在月下一同品嚐。侯盛板著一張冷面,岳盈盈卻老覺得他眼神曖昧,似笑非笑的乜著自己,突然扭捏起來。這一較真,當然又是劫兆不好。

  兩人正打鬧著,忽聽一聲咳,一條魁梧的身影穿過月門,紫膛鳳目、長鬢美髯,正是名動天下的「神霄雷隱」劫震。

  「爹……!」劫兆一愣,即使母親在世之時,父親也絕少來到蘭香院。與其說是怕見父親,倒不如說在他的記憶裡,「父親」這種東西與蘭香院的溫暖僻靜是極度的格格不入,從沒想過會有疊合在一起的一天。

  岳盈盈的錯愕卻遠在劫兆之上。

  劫震的出現,提醒了她太陰閣傳人的身份,豈能與仇敵之子如此親暱?她突然覺得十分丟臉,師父失望的表情似乎浮現在眼前:如果讓她老人家知道自己失身於仇人之子,還對他……對他……

  「你……」最後還是劫震先開了口。「你師父身子可好?」

  「好……好。師父她老人家一向都好。」

  真奇怪,岳盈盈忍不住想。習藝以來,除了師父之外,「神霄雷隱」劫震是她們師姊妹最想超克的目標,是最最強悍、最可怕的假想敵人,是天下負心男子的典型,是奸險狡詐的代稱,她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小小月亭裡初會本尊,更沒想到是這般殷殷垂詢,話裡渾無半分刀光劍影,就像個闊別久見的慈藹長輩。

  「脾氣……還是那樣火爆?」

  劫震揀了張石鼓圓凳坐定,隨手撣順衣擺,不覺含笑。

  「對。」岳盈盈也笑起來,身子似乎沒那麼僵直了;微一猶豫,也跟著坐下。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上玉蟾別府看望她,只是料想她氣還沒消,多半仍不肯見我。」劫震提起茶壺斟了一杯,也替岳盈盈與劫兆斟滿。抬見劫兆還呆站著,微微皺眉:「站著幹什麼?你也坐。」劫兆依言坐下,兀自滿目狐疑,似乎眼前之人他全然不識,只是披了張父親的皮。

  劫震卻沒這些心思,談興甚濃,自顧自的垂問著。

  「岳姑娘是幾歲拜的師?」

  「五歲。」

  「難怪我以前沒見過你。我最後一回上山,算算都二十年啦。」劫震點頭:

  「派你來戰,想來你師父定是得意得緊了,以她這麼個心高氣傲的性子。」

  「技藝粗疏,還請莊主不吝賜教。」

  劫震微微一笑,似乎覺得她的江湖聲口很有意思,沉吟半晌,抬起鳳眸。

  「你若得了你師父的真傳,我的三個兒子怕都不是對手,我原本屬意的接戰人選早已經不在了,看來這第十九代的刀劍之爭,仍須由我親來。岳姑娘,我這大半年間身子不是太好,能不能請你看在我死了嫡長繼承人的份上,將這場約鬥推遲半年?明年的三月初三,雪融萌春之際,我在插天山風雲頂恭候大駕;你師父若原諒了我,願見見風雨故人,也請她一併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從威加四海、傲視中州的六絕劍首劫震口裡聽來,卻分外蒼涼。

  劫兆的三腳貓功夫就不說了,岳盈盈方才在黃庭觀裡見過「白陽劍」劫真挑破僵局的手段,招、勁皆巧,可惜是天城山的武功,要與太陰閣的絕學《冷月刀法》互爭雄長,怕還沒有爽快一敗的資格。劫家的二公子劫軍就算倍力於其弟,一對一的公平決鬥,岳盈盈仍有取勝的把握。

  劫震的請求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絲毫未折了「照日山莊」、「神霄雷隱」的偌大威名;正因為應對得體,岳盈盈才更感覺悲哀。「我總以為師父半生失意、幽居深谷,已是莫大不幸,但至少還有我們師姊妹相伴。他身處繁華巔頂,回首卻無一人堪付,老病兀自親戰,未有盡時……這,算不算是更深的寂寞?」

  (冷月刀打敗烈陽劍後,我……也要背負這樣的宿命麼?)

  想著想著,不覺背脊一寒,悄悄打了個輕顫。

  岳盈盈微略定神,翹著蔥心似的嫩白尾指一拱手:「莊主之言,我會帶回玉蟾別府。家師若無他示,來年三月初三,我自與莊主於風雲頂上一晤,領教高招。」

  劫震捋鬚點頭,舉袖飲了一杯,似乎話題到了刀劍之爭上頭,就很難再回復先前的輕鬆愉快,默默坐了片刻,起身整襟:「不耽誤岳姑娘歇息啦。明日正午,府中有一場四大世家內的比試較技,機會難得,岳姑娘武藝精湛、眼光過人,若有興致,不妨同來一觀。」對劫兆一揮手,四目未及相接,已轉身邁步:「好生招呼岳姑娘,萬萬不可怠慢。」背負雙手,魁梧的身影慢慢去遠,終至不見。

  劫兆苦笑:「你真是不得了。我爹一整年跟我都說不上那麼多,光敲你的邊鼓,就把我明後年的份兒都耗光啦!」

  岳盈盈被他逗得忍俊不住,掩口嬌橫:「說話這麼缺德!倒似你爹挺虧待你似的。」忽然微怔,喃喃自語起來:「不過你爹……倒不像個壞人。」

  劫兆啞然失笑。兩人邊吃邊聊,直到深夜,劫兆送她到閨閣門前,親見她上閂熄火,這才踱回院寢,沐浴上床。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深沈,夢中雖無老人現身,卻又回到了那片遍生綠蓼的小河洲上,流水潺潺、涼風陣陣,卻已不見雞鴨。他低頭一瞧,手裡忽然變出長劍,凝眸遠眺,但見一群白鷺飛來,在水邊撲翅嬉戲。

  「我明白了。原來……」他笑了起來,隨手抖開長劍:

  「原來所謂的《幻影劍式》,便是這麼回事兒!」

  ◇    ◇    ◇

  翌晨劫兆起了個清早,果然全身筋骨酸疼,給服侍著梳洗更衣之後,跐牙咧嘴的踱到院裡,勉強拉開拳架,打了套「揉猿引」。

  這路肖形拳近似於江湖流傳的「八段錦」功,原是天城山弟子練功前拉筋軟體之用,劫兆偶然發現這拳配合黃庭觀入門的吐納功夫,對消除身體的疲憊很有效果,緩緩打了近半個時辰,出了一身汗,立時輕鬆許多。院裡丫頭都說:「爺今兒轉性啦,合著要考武狀元。」劫兆笑罵:「一群貧嘴丫!以後不打拳啦,每天早上讓你們一字排開,個個都插上幾下。」丫頭們嬌笑著哄逃開來,躲得不見影兒。

  劫兆打水擦淨身子,更衣熏香,這才好整以暇的踱至大廳,揀了座位坐定。

  廳中多餘的擺設均已撤去,青磚抹淨,空出偌大地面,但東西首兩排座椅之後,又各列了兩排。劫兆暗自犯疑:「奇怪!不是說好四家比劍麼?至多再添盈盈一人觀戰,怎地卻排了這麼多把椅子?」

  不一會兒,劫震偕二子相繼入廳,劫真睜大了眼睛:「你今兒是怎麼啦?起這麼早?」卻聽劫軍一冷哼,振起披風入座,連瞧都懶得瞧一眼。

  劫兆不愛理他,抬見岳盈盈換了一襲木紅色的窄袖短襦、柳黃長裙,衣衫僅掩裙腰,對襟裡一抹紅兜,酥胸半露,鬢邊難得簪了朵扶翠金花。這京城仕女最流行的衣款,不僅加倍襯出她苗條結實的身段,靜中有動,嬌艷裡更有一股誘人至極的健美修長。

  劫兆眼睛都直了,岳盈盈款擺而入,向諸人斂衽施禮,走到他身畔坐下。

  「看什麼看?呆子!」

  她掩嘴低啐,暈紅的粉頰有幾分得意、幾分羞赧,兀自矜抿著。

  劫兆癡癡怔瞧,半晌才搖搖腦袋,還未開口,先長長吐了口氣:「好看,真是好看!」

  忽聽一把脆甜嗓音晃進廳堂裡:「果然是好看!像姊姊這等美人,我在京中還未曾得見。」來人胡服蠻靴、環珮叮噹,一身銀燦燦的耀眼蔥白,深邃的輪廓猶如玉璧雕就,笑靨如花,正是艷名滿京華的「帝闕珍珠」劫英。

  劫兆正自色授魂消,顱中熱嗡嗡的一片,全沒提防兩湯相撞的慘狀,驀然嚇出一背濕涼,卻見劫英笑吟吟的拉著岳盈盈的手,神情無比親暱:「這是誰人家的神仙姊姊,我怎從沒見過?我總嫌京裡流行的襦裙文氣,沒半點精神,今天才知是沒遇著美人。瞧!姊姊穿得多好看!」拉起她轉了三兩圈,嘖嘖讚許,益發笑出蜜來。

  岳盈盈本有些尷尬,見她年幼美貌,又十分嬌俏討喜,好感頓生,似乎在這個如龐然巨物的陌生宅邸裡,除了劫兆,總算又遇到另一個親近之人,不覺微笑:「妹子也生得好看。像你這般白嫩的肌膚、這般挺秀的五官,我可從沒見過。」回頭看了劫兆一眼。

  劫兆抓耳撓腮,腦筋似乎還沒全轉過來:「這……這是我小妹劫英。妹子,這位岳盈盈岳姑娘,是……是爹的故人。」

  劫英「喔」的一聲,甜甜一笑。

  「岳姊姊好。」

  「妹子也好。」岳盈盈笑著說,只覺得這位小妹真是可愛極了,渾無大戶千金的嬌貴氣,雙姝交頭喁喁,十分親熱。

  劫英拉著她的手一逕嬌磨,不知不覺偎近椅畔,美腿一伸,居然跳進岳盈盈的位裡,渾圓的俏臀挪開寸許,小手輕拍繡墊,笑得一派天真:「這兒原是我的位子,可我實在太喜歡姊姊啦!要姊陪我一起坐。」那把太師椅雖然寬大,卻怎麼也容不下兩人,岳盈盈呆站著,頓時無比尷尬。

  劫兆目瞪口呆,忽見劫英乘著眾人沒留意,拋來一抹又嬌又媚的眼波,得意、挑釁兼而有之,隱然還有些狠烈。他頭皮直發麻,不敢去看岳盈盈的表情,最後還是靠父親解的圍。

  「英兒!」劫震喚道:「來給爹挪挪靠墊,爹的背門疼得緊。」

  劫英不依。「讓四哥去!他平日最不孝順啦,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劫震連連招手:「過兩年你嫁人了,想見爹一面都不容易。還不快來?」

  劫英沒奈何,輕輕巧巧起身,挽著岳盈盈往旁邊的位子一拉,嬌笑著說:「姊姊坐這兒,給妹子看好座椅。我四哥為人最壞,最喜歡欺負女子,就連自己的親妹子也不放過,我擔心他弄髒了我的椅子。」劫兆冷汗直流,沒敢答腔,岳盈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時間進退維谷。

  劫震沉聲喝道:「胡鬧!到爹這兒來。」劫英冷笑著乜了劫兆一眼,蹦蹦跳跳的踮上丹墀,給父親調整椅墊,捶腿捏臂。

  劫震命侯盛在手邊多放了張鏤鳳座椅,撫著劫英的發頂說:「今日堂上,除了姚公公與爹爹,就屬你的名爵最大,連你二哥也比不得。你長大成人啦,得多幫著爹爹些,待會兒陪姚公公說說話,知道麼?」劫英乖巧點頭,宛若一頭溫馴的小羊。

  劫兆輕輕一拉,讓岳盈盈坐回原位,悄聲道:「坐下罷。我這個妹子就愛胡鬧,別理她。」岳盈盈神色木然,僵挺挺的攏裙入座,兩人半晌無話。

  此際三大世家也接連入廳。法絛春面色蒼白,須由丈夫扶持方能行走,目光卻頗為陰鷙,見到文、商二姝時絕無正眼,冷冷從身畔行過。商九輕的氣色比她好得多,但劫兆昨日親身試過電母之劍的威能,若無「列缺劍法」的雷訣護持,料想商九輕受的決計不是皮肉傷。

  「這兩婆娘不能下場,將軍菉與九幽寒庭必是由大頭菜、文瓊妤出戰。美人的武功如何尚且不知,大頭菜昨天卻是受了傷的,劫軍如能擋下那亂七八糟的扶乩劍法,那麼奪珠的唯一阻礙便是文瓊妤啦。」劫兆暗自盤算,與劫真交換目光,兩人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少時又有數撥人馬來到,有城南洞玄觀的觀主一清道人、寰宇鏢局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大光明寺住持「唸唸如來」得月禪師,以及人稱「千里公道一肩挑」

  的大俠苗撼天等,都是中京武林有頭有臉的人物。

  劫兆一邊起身拱手,一邊湊近劫真的耳朵。

  「爹怎麼找了這些湊熱鬧的?」

  「無論陰牝珠落入誰家之手,須得多有目證,才能與照日山莊撇清干係。」劫真悄聲回答,忽然朝一名昂藏男子抱拳行禮:「今日之會,著實辦得倉促,勞動苗大俠尊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那人正是京兆知名的大俠苗撼天,擅使雙刀,不過四十出頭,卻已成名二十載。

  「三公子說甚話來!」他豪邁大笑:「若無此會,卻從哪裡得見四大世家的精湛武藝!三公子今日若要下場,苗某一定買你的頭彩。」劫真連稱不敢。

  苗撼天還待寒暄,忽然一愕,瞧了岳盈盈半晌,喃喃問:「這位是……」

  「這位是「飛天龍女」岳盈盈岳姑娘。」劫兆搶著說:「岳姑娘俠名素著,前不久才手刃「邪火六獸」中的何、夏兩賊,為祁家寨血案討還公道。家父與岳姑娘的師門頗有交情,特邀她前來觀戰。」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飛天龍女」,久仰、久仰!」

  岳盈盈微略頷首,也不知該說什麼,淡然的神色反而顯得大度,益發美艷出塵。

  這些中京武人都是劫家的常客,慣見劫英之美,一進門反倒被岳盈盈的容貌攫住了目光,除開禪功深湛的得月和尚,就連洞玄觀主一清道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略顯失態。

  舉座除了劫英與岳盈盈,文瓊妤的美貌也堪稱絕世,三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但要說到文靜嫻雅處,岳、劫又多有不如。只是文瓊妤貂裘緊裹,不如岳盈盈的身段惹眼,前有寒庭的玄衣鐵衛圍得密不透風、後有冷面的商九輕貼身守護,誰都不想惹上「玄皇」宇文瀟瀟,目光遠遠便迴避開來。

  眾人等了大半個時辰,姚無義姍姍來遲,推說皇上賜宴,非得吃飽喝足了才能動身。隨姚無義同來的,還有五百名皇城金吾衛的精銳刀斧手,一半撥在綏平府外,另一半卻帶到廳前中庭,裡裡外外圍得鐵桶也似,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姚公公,」劫震頗為尷尬,面色微變:「這是……」

  「沒事兒!」姚無義已有幾分酒意,胡亂揮手:「皇城警蹕甚嚴,豈容鬥毆?四大世家是江湖的首望,自也不能例外。可咱們這是奉旨較技,不是地痞流氓打架,為了封金吾衛的口,咱家調了一營的人證來,讓這些灰孫子瞧個清楚,這兒可沒人群毆鬧事。咱家有言在先:既是比武較技,流血受傷在所難免,卻不能鬧出人命,要不曲都尉鐵面無私,秉公處理,咱家也沒情可說。」

  率領五百名金吾衛士的武官一身鸚鵡綠袍、紅褲皂靴,淡金色的瘦臉斜飛劍眉,太陽穴卻高高鼓起,整個人精悍得像柄磨亮的娥眉刺,正是金吾衛神機營的大當家、官拜正四品昭武都尉的「分光鬼手」曲鳳釗。

  劫軍官拜昭武副尉,曲鳳釗正是他名義上的直屬長官,然而劫軍是公爵之後,在京中遠比出身寒門、憑著一身本領爬到營統的曲鳳釗有力,曲鳳釗從來沒敢拿他當部屬看待,私下還是管叫「二爺」,兩人交情甚篤。不管姚無義打的是什麼主意,這五百名金吾衛連同曲鳳釗,平日都拿慣了劫軍的好處,一旦生變,肯定還是聽二爺的吩咐。

  劫軍赤眉微揚,與曲鳳釗交換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薄硬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眾……眾人都到齊啦!」姚無義斜乜劫震,軟趴趴的滑進椅中:「劫莊主,這便開始罷。你想怎生打法?」肥手頻頻對搓,頗見興奮。

  劫震清清喉嚨,由劫英扶了起身。

  「今日之戰,乃是以武會友,兼決陰牝珠份屬誰人,誠如姚公公吩咐,決計不可傷人性命,以免有違俠義之道,損及四家百餘年的情誼。敝莊既為東主,佔盡了地利人和,不免有失公平,我提議由敝莊權充護珠之人,貴三家抽籤決定順序,依次挑戰我方,若敝莊僥倖得勝,將繼續出戰下一家,以此類推。」

  眾人均感錯愕。法絛春調勻氣息,艱難開口:

  「若……若照日山莊不……幸於首戰落敗呢?」

  「那便由勝利者護珠,繼續接受挑戰。」劫震回答。

  文瓊妤忽地輕笑:「莊主這樣安排,可是擔心照日山莊勝得不光彩?」

  眾人聽她語聲動聽,紛紛轉過頭去,乍見寒庭的玄衣鐵衛裡立起一抹天仙般的雪白儷影,美得超凡絕俗,無半分煙火氣,剎時滿廳的議論都化成一片輕嘩,居然無人質疑她話裡的挑釁之意。

  劫軍赤眉陡軒,宛若燃起一蓬野火:「文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二公子切勿誤會。瓊妤的意思是:將軍菉的道先生夫婦,與敝方的商堡主均已負傷,天都又只派常七俠一位前來,怎看都是貴莊的贏面最大。劫莊主為示公平,希望以車輪戰的方式比試,這是不佔毫利的廣博胸襟,令人敬佩。只是對貴莊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法絛春恨恨的瞥她一眼,低聲咒罵:「小賤婦!又弄什麼玄虛?」

  文瓊妤故意不理,微笑朗聲:「依瓊妤的淺見,不妨再增加一條規則:四家此刻在場之人,除了劫莊主之外,均可與戰,人數不限,以免照日山莊或其它三家連拔兩籌之後,場中代表之人氣空力盡,反輸了最後一場。」

  舉座聽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姚無義大笑:「這條倒也新鮮。終不成老讓你照日山莊做好人,這樣罷!老劫,你若沒有別的意思,這規則便由我作主定了。」

  劫震欠身拱手:「都依公公的吩咐。」

  劫兆沒話找話,低聲湊近岳盈盈:「這文姑娘厲害得緊,看似不讓我家吃虧,實為了她九幽寒庭的好處。」

  岳盈盈本不想理,嬌橫一眼,卻忍不住搭腔:「你自己鬼心眼多,還分派到人家頭上。」

  「你想想,法絛春不能下場,將軍菉與解劍天各剩一人,這條規則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我兩個哥哥就算並肩齊上,九幽寒庭除了商姑娘和她自己,還有恁多鐵衛,真要老著臉皮打起群架,誰也沒轍。」

  岳盈盈噗哧一聲,再也板不起冷面:「你這人!怎麼盡想些不要臉的法子?」劫兆自己也笑起來,頓覺山雨欲來、滿場暗潮的廳裡,竟也有這等旖旎風光。兩人言笑晏晏,彷彿什麼都變得有趣起來,卻未留意有兩道冷冷的目光從丹墀射來,深邃如大海的美麗眼波裡藏著複雜的情思。

  文瓊妤含顰一抿,聲音如銀鈴般清脆動聽:「多謝公公成全。有了這條規矩,我們四家也不必抽籤啦!乾脆按照出戰的人數來排順序。各家先把出戰的人頭數好,出的人多,順序就排得前面一些;出的人少,就排後面一些,這樣也更公平。」

  這話似乎也有道理。法絛春撫胸順氣,半晌才勉強開口:「你……你九幽寒庭滿場都是人,難不成要排第一個?」

  文瓊妤微笑道:「二小姐勿憂,咱們一家一家來。劫莊主既是東道,又自願充任第一場的守珠一方,卻不知最多要派幾人出戰?」

  綏平府裡有許多護院武師,其中不乏高手,未必不如劫軍、劫真兄弟,但事關照日山莊的顏面,總不好由外姓的好手代表出戰。劫真與父親交換了眼色,還是決定依照原先的密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敝莊由家兄與在下兩人出戰。」

  文瓊妤點點頭,回顧常在風說:「解劍天都只有常少俠一人在場,可曾邀了其它高手前來助拳?」常在風搖了搖頭:「敝派代表,便只有區區在下而已。」

  「所以照日山莊的出戰者是兩位,有比兩位多的,便要排在照日山莊之前。解劍天都只有常少俠一人,因為人數不可能少於一,如要爭取最末一個順位,不管連勝幾場,只能推派一人應戰。這也要看常少俠願不願意讓賢。」文瓊妤巧笑倩兮,慇勤探問:「不知將軍菉這一邊,法二小姐要推幾人出戰?」

  道初陽不假思索,脫口說:「我方只有一人……」

  法絛春揮手打斷:「等等!」繃著俏臉沉吟片刻,想得眉頭都緊蹙起來,原本煞白的額角隱約浮露青筋,冒出密密一片薄汗。

  照日山莊已經聲明要打第一場了,卻偏偏只派兩人出戰,無論己方推派三、四、五……甚至十人、百人,肯定都是第二順位,並且一開始就要卯上實力堅強的劫家兄弟。解劍天都只有常在風一個,目前是穩佔末席,如果要搶這最後一個順位,勢必只能派一人應戰,還不見能搶得到。

  萬一將軍菉只派一人出戰,常在風卻不肯讓出末席,雙方抽籤決定的話,將軍菉很可能會陷入排到第三順位、卻只能派一人上場的窘境。

  法絛春功力不足,硬催動《電母扞厄錄》的代價,就是元力來換那一瞬的威能,電母之劍的威力越大,所受的耗損就越多,實已無下場的能耐。她考慮片刻,豎起三根指頭。

  「本門……最多派三人出戰。」

  道初陽一愣。「我們……你……哪來的三個人?」

  姚無義冷笑:「你出的人再多,也不過是跟照日莊拼第一場,卻硬要佔這人數上的便宜。法絛春,你當是逛市場買菜,算盤打得好精麼?」惹得舉座一片低笑,總算將軍菉威震中州,法天行又是正道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些中京的武林同道不好削了他的面子,多有節制。

  法絛春聽他似有阻撓的意思,原本還有三分猶豫,登時全拋到了九霄雲外,咬牙道:「公公若不同意這條規則,本門自也可以不派,一切都依照您的吩咐。」

  姚無義冷笑:「你愛出多少人就出多少人,關咱家甚事?」

  文瓊妤美目流眄,巧妙的打圓場:「將軍菉雖派三人,但照日山莊已聲明是守珠一方,順序不動,由貴派居第二順位,首場挑戰照日山莊的代表。」

  法絛春鬆了口氣,忽然想起什麼,不懷好意的冷笑:「九幽寒庭來這麼多人,若通通都要下場,只怕第二順位還是你們罷?」料想文瓊妤不敢冒著讓玄皇顏面掃地的危險,厚著臉皮來打群架,趁早用言語擠兌她。

  文瓊妤抿嘴嫣然,額間金鏈微晃,笑得眾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個法二小姐無須擔心,我方也只派一人出戰。」

  「什……什麼?」法絛春失聲大叫。

  文瓊妤卻沒搭理,逕對常在風一笑:「我方均是女流,商堡主又有傷在身,瓊妤斗膽,願常大哥將這最末一位讓給小妹,不情之請,尚祈見諒。」說著斂衽半幅,盈盈下拜。

  常在風是武儒出身,長年受天都的禮教陶冶,從來對女賓都是萬般謙讓,起身拱手:「姑娘吩咐,莫敢不從。」舉座嘩然。法絛春目瞪口呆,張著慘白的嘴唇荷荷吁氣,滿心只有一個念頭:「這最方便省力的末尾一席,居然……居然就這麼讓她得手了!」

  順序排定,府中下人忙將座位撤往牆邊,讓出居中的場子。群豪再次入座,卻見劫軍昂然起身,揮甩披風大步入場,朝父親拱手:「爹!照日山莊的守珠第一戰,請准許孩兒出場!」

  按照昨日的密議,本應由劫軍、劫真兄弟聯手,方能穩操勝券。但四家第二代的少年英俠裡,劫軍本是聲名最盛、最被看好的一位,獨對道氏夫婦都未必會輸,何況只剩一個道初陽?

  劫震微一思索,遙見牆邊的劫真也無異議,擺了擺手:「自己小心。比武較技、點到為止,切勿傷了幾家的和氣。」劫軍躬身答應,一扯軟甲披膊上的彪形金扣,血雲般的猩紅披風霍然旋起,遠遠飛到了角落。

  他解下佩劍隨手一扔,卻見四名壯碩的家丁用上肩桿兒粗繩,扛轎似的扛來一柄黝黑巨劍,劍長九尺、通體無光,劍柄劍鍔鑄成整條蟠龍纏捲的模樣,從咧開的猙獰龍口裡吐出厚刃,刃上鐫有一圈血槽,劍身的剖面居然厚得像塊磚頭。眾人看得背脊發寒,心想:「這哪裡是劍?分明是根鐵柱!」

  四大漢扛得滿面油光,齊聲放落,「鏗」的一聲巨響,堂中的青石磚上揚起漫天粉塵,裂開無數龜紋。

  劫軍讓他們撤了抬繩,單手將比尋常男子略高的巨劍舉起,扛上肩頭,赤眉一睨低冷:「貴派之中,是哪三位要來?」余聲嗡然,迴盪在偌大的廳堂裡,震得梁間積塵簌簌飄落,宛若輕雪。

  在場沒有人不同情道胖子的,更慶幸自己毋須與照日山莊一爭雄長。

  「火眼巨靈」劫軍號稱四大世家新生代裡的第一高手,果非是泛泛。

  他手裡那柄「鎖龍針」相傳是劫家遠祖用來屠龍的神兵,重逾百二十斤,因為太過堅硬,鑄成以來,根本無法打磨開鋒;在劫軍之前,此劍一向供在雲陽老宅的祖堂裡,沒有人真的能拿來當作兵器。劫軍天生神力,在啟程前來中京之時,分家的長老們特別讓他攜帶「鎖龍針」入京,一方面表示對此子的認同與支持,另一方面也有向京里長房示威的意味。

  姚無義見到這等陣仗,登時大樂,遠遠對著法絛春一笑:「你們家不是挺想打的麼?怎麼不上啊?」法絛春俏臉煞白,卻連身畔的道初陽也沒有拔劍下場的意思,兩人端坐不動,目光卻飄向堂外。

  姚無義等得不耐,冷哼:「你們將軍菉花樣最多,不讓打偏要打,讓打就硬是不打,沒的丟人現眼!」

  忽聽堂外一聲長笑:「人還沒到,哪裡丟來?」聲音明明極遠,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傳入耳中。笑聲未落,一座龐然黑影「呼」的飛進堂中、轟然落地,竟是一座雙人合圍、高逾胸頸的青銅巨鼎,三隻鼎足比碗公口還粗,插得落地處青磚盡碎,深入地基三寸有餘。那鼎遍生銅綠,顯然年代久遠,鼎身鑄有八條五爪青龍,連同鼎鈕上的合有九龍之數,鐫工古樸,頗有氣吞天下的威勢。

  眾人不知巨鼎的來歷,只覺非是凡物,洞玄觀主一清道人卻認出是昔年曾在九嶷山上見過的鎮山五大法器之一,心念微動,失聲脫口:「這是「禹功鼎」!來的可是當年威震南鄉、人稱道聖的「一陽來復」道天生?」

  得月禪師、方東起等老一輩的耆宿聞言一凜,面面相覷:「是他!」

  連劫震都不禁變了臉色。來人的笑聲兀自遙遠,話語卻清楚飄入大堂:「一清道兄久見!可惜我已不叫「一陽來復」啦,道天生紅塵漫蕩,早就失了道心,現下無顏見故人,只好改叫「醉月迷花」!」

  道初陽、法絛春面露喜色,起身大叫:「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