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二百一十九章

  自文淵一眾大鬧奪香宴,江湖俱傳四非人之首寇非天葬身大海,昔時惡名昭彰的「罪惡淵藪」就此在武林上除名。且不說別人,文淵便親眼看著寇非天炸船自盡,當時他盡多感慨,卻也不曾懷疑寇非天之死。

  此時寇非天重現於太乙高閣,文淵驚訝之餘,腦中倏然想起寇非天種種言行,喃喃地道:「原來你故意假死,卻暗中操縱韓虛清幹下這許多惡行。」寇非天說道:「要使喚你這位韓師伯,我也不用弄這出海燒船的排場。我之所以要死這一次,乃是要毀掉」罪惡淵藪「。」文淵道:「罪惡淵藪是你的勢力所在,你……卻為何要自毀根基?」

  寇非天淡淡地道:「你說」罪惡淵藪「是我的勢力根基?此言差矣。我培植起罪惡淵藪,不過是想在江湖上製造點風波,聊為消遣。」文淵叫道:「罪惡淵藪專門為非作歹,這便是你的消遣?如奪香宴這等淫邪聚會,也是你的消遣?」

  寇非天道:「如何不是?」文淵怒氣騰騰,直指寇非天道:「你這所謂消遣,不知害了多少江湖豪傑、良家婦女,難道你竟無一絲愧疚?」

  寇非天嗤鼻一笑,緩緩地道:「你這番話,早該在當日你我對掌之日便罵出來,如何到今日才說?難道你那時還不知道我是罪惡淵藪之首,當然是專門為非作歹?你要說我草菅人命,老夫倒也無可辯駁,我的確是沒把人命當一回事。老夫若真要殺人,死傷動輒成千上萬,哪還在意江湖上區區幾十、幾百人的仇殺死鬥?」文淵道:「這麼說來,倒是晚輩眼光短淺了?」寇非天道:「那倒也不是。只不過……老夫身為天下第一罪人,見識過的彌天大罪何其多,早已麻木。是非善惡,對老夫來說已沒多大意思,我只想把多年來的心願妥善了結。」

  便在此時,太乙高閣頂上傳來一陣長嘯,猶如隆隆雷震,貫透雲霄。眾人聞聲愕然抬頭,只聽這嘯聲中氣沛然,嘯者似欲抒盡胸中千萬事,聲震閣樓之餘,更顯出他內功精純深厚。文淵細聽之下,當即認出嘯者,道:「是師兄!」寇非天抬頭一望,道:「看來你師兄業已窺得」十景緞「玄機……也該是老夫驗收成果的時候。」說罷轉身便行,逕自上樓。

  慕容修喝道:「說走便走?哪那麼容易!」應能襲擊小慕容,他心中猶有餘憤,這時猛地發作出來,長劍霹霹作響,上前追擊。應賢一晃身便攔在前頭,「扶搖大風」功力猛擊過去,硬生生震開慕容修的劍勢。小慕容一拍文淵肩膀,叫道:「這裡交給大哥,咱們去追寇非天!」文淵心道:「慕容兄心高氣傲,這時也不便插手,好在有石姑娘掠陣,慕容兄至少也可自保,應無凶險。」當下點了點頭,兩人齊步奔出,前頭卻突然傳來陣陣腳步聲響,一隻隻綻著凶光的眸子自內廳暗處轉出,步步上前。

  當向揚睜眼醒來,但覺胸中濁氣沉重,連週遭景象都不曾看清,便不由自主地縱聲長嘯,直至胸臆舒坦,方才真正回過神來。眼見自己仍在那鐵門閨閣之中,韓虛清坐在繡榻邊,目綻異光,直盯著自己瞧,一隻手掌卻正撫摸著華夫人裸露的肩頭。程濟閉目靜坐,眉頭深鎖,臉上幾乎不見半分血色,卻似深受重創,正自運氣療傷。

  向揚眼神一緊,但見師娘羅衫半解,褪至胸口的僅堪遮掩半邊酥胸,盡顯柔潤體態,又聽她呻吟虛弱,神情昏昏沉沉,顯然內傷不輕。只聽韓虛清笑道:「向師侄,你醒得正好,這位就是你師伯母,還不快快拜見?」說話之時,神情怡然自若,便似華夫人本就是他元配一般。

  向揚一握拳頭,沉聲道:「韓虛清,你傷我師娘,舉止不敬,還敢說這污言穢語侮辱於她?你給我站起來,我現在就送你歸天。」韓虛清微微一笑,輕輕摟起華夫人的腰身,說道:「你胡說什麼?我如今心願得償,人格武功俱是完美無暇,如之自當心儀於我,華師弟在九泉之下,也會對我感激不盡。」向揚哼了一聲,道:「這種話真虧你說得出口,你的臉皮到底厚到什麼程度?」

  華夫人被韓虛清抱在臂彎裡,無力抗拒,只得顫抖著手,緊抓衣襟不放,免得在徒弟面前暴露太甚。她勉力提起精神,輕聲說道:「揚兒,快走!我已和你師伯約定過了,他不會傷你,你快走罷!我教你的東西,你好生記著,日後……日後自能報你師父的恩情。」這話華夫人已盡量說得隱晦,總之是要向揚切莫衝動,先求平安離開此地,日後憑「十景緞」有所作為之時,自有殺敗韓虛清,替師父、師娘雪恥的機會。

  向揚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師娘設想。不過徒兒練成」天雷無妄「以來,除了那應文老和尚之外,還沒遇上敵不過、打不贏的對手。這位韓二師伯,今日我絕對不會再放過他。師娘請小心!」二話不說,一掌疾拍韓虛清胸膛。

  韓虛清笑道:「好無禮的小輩!」摟著華夫人的左手猶未放鬆,右掌便迎了過去。驀地一陣猛勁暴發,向揚這一掌威力波及太廣,紗幔錦被均給掌力捲得片片撕裂,韓虛清「砰」地翻飛出去,摔到了房中角落。華夫人被餘勁扯得跌臥榻上,「啊」地一聲痛呼,似乎撞著了傷處,手掌微鬆,便要抓不住衣服。向揚臉上一熱,哪敢多看,忙掀過半張被單蓋住師娘身子,低聲道:「師娘抱歉!徒兒發勁過猛了。」疾步擋在華夫人與韓虛清之間,心中暗道:「好,給應文老和尚封住的穴道全解開了,使勁全無問題……但是這韓虛清,可是傷勢未癒麼?竟連一掌也受不住?」回想他那副信心滿滿的模樣,不覺生疑。

  華夫人看在眼裡,卻是憂喜參半。韓虛清參悟了「十景緞」之後,精神已然有所變異,不可以常理測度。他對於出神不動、可以輕易擊殺的向揚視若無睹,卻來渴求自己的身體,理當是有應付向揚的餘裕,卻如何會在一掌之下摔飛出去?

  其中恐怕另有玄機。但向揚這一掌功力純熟,確是極高明的「九通雷掌」,架勢轉折,便與華玄清當年如出一轍,華夫人不覺心神激盪,回想往事,幾欲失聲落淚。

  但見韓虛清緩緩站起身來,眼神重新一掃向揚,赫然冷銳如劍,神情遽變,閒適頹唐之態盡去,轉眼間重拾武林宗師氣派,更流露一股洋洋自得的傲氣,緩緩說道:「向揚,你這是白費力氣。我已從十景緞中淬煉出聖賢之身,你豈堪與我匹敵?」他先前才說自己沒看十景緞,此時卻又改口,華夫人登時更加肯定他神智已亂,當下叫道:「揚兒當心,他錯解十景緞,眼下已經是半個瘋子,不可理喻,武功也不可以本門解法拆招!」

  韓虛清只眉陡然一豎,道:「我心境清明,超凡入聖,哪裡瘋了?我取得」十景緞「奧秘,已是天下無敵!」便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你取得了什麼奧秘?救回了你那不中用的東西,便算是奧秘了麼?」聲音的主人緩緩入房,正是寇非天。他伸掌往程濟肩頭一按,一股綿和醇厚的內勁如滔滔江河也似,送進他週身經脈,霎時助他驅通瘀血,張口便嘔。

  向揚見寇非天來到,頓時收斂心神,嚴陣以待,同時又想:「什麼不中用的東西?」往韓虛清一看,突然見到他長衣所掩的褲底高高隆起,竟連寬大的袍衫也遮掩不住,又見華夫人神色尷尬,心中頓時了悟,當下叫道:「韓虛清你這老賊,難道你看了這十景緞,就只是為了治你的不舉?」看來這正是韓虛清慾望之所在,是以十景緞在此生效。

  韓虛清不行房事十餘年,華夫人素來知曉,她也因而在這些年裡免於韓虛清的侵犯,直至今日方重臨險境。此時向揚一語道破韓虛清的痛處,韓虛清登時臉色一變,冷笑道:「豈只如此……不,我何時看過十景緞了?我這一身成就,全是我痛下苦功而來。」向揚哈哈一笑,道:「是麼?看來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更上一層樓,怎麼說都是你厲害,這會兒開始前言不對後語了。我也看了十景緞,好在沒變得像你一樣胡言亂語,真是萬幸!」

  寇非天凝望向揚,見他言行果然無甚改變,武功、氣度亦一如往常,不覺深有所思,撚鬚沉吟。韓虛清卻已動殺機,駢指點出,是以指法使出「指南劍」劍意,筆直一線逕取向揚。向揚翻掌拆招,兩人手臂交錯,電光石火間連過幾十招,驀地「砰」一聲互拚掌力,卻是「九通雷掌」與「皇璽掌」的交鋒。

  兩人掌力互震,重新分開,向揚微微吐納,平緩氣息,韓虛清卻不作調息,指著向揚說道:「你侮慢尊長,又勾結靖威王府作亂,罪大當誅。我今日便來清理門戶!」指力隨即刺出,威力更增。向揚聞言大怒,一拳「冬雷震震」直打出去,拳指甫抵,韓虛清便改指為掌,兩人又即分別躍開。向揚罵道:「你害得婉雁家破人亡,還敢跟我提王府?」掌發「雷鼓震山川」,連出六六三十六掌,掌掌剛猛過人。

  韓虛清倏然拔出腰間佩劍,以「南天門」開闊無涯的劍勢一一拆招。他的太乙劍已在白府外的一戰被向揚震飛,不知遺落何方,此時所使僅是一柄尋常鋼劍,但在精妙劍法運使之下,仍有非凡威力。向揚喝道:「這招我看得多了!」一掌「夔龍勁」震出,竟然硬生生攻入「南天門」劍光核心,衝鋒破關,雷掌後勁挾著氣吐虹霓之勢,眼看便要印上韓虛清胸口。

  卻見韓虛清劍光急轉,光芒眩目,招數忽變。向揚驚覺有異之時,韓虛清已然面露獰笑,劍尖倏然一分為三,其中兩道抄向向揚掌力,餘下一道寒芒疾抖,頃刻間劃出一道彎月似的弧光,出手角度匪夷所思。向揚驀地一驚,避之不及,驟覺身上一痛,這一戰當先濺血的,竟是他自己的胸膛。

  這一劍餘勢不止,竟欲將向揚就此開膛破肚。向揚咬牙揮掌,震偏劍刃之餘,趁隙拖出劍光圍攏之中。韓虛清哈哈一笑,道:「」三潭印月「的滋味如何?」

  倏然間身形一展,不給向揚一絲喘息機會,又即攻至。向揚身上的傷口雖淺,但這一下傷他的劍法實在奇詭,不覺暗暗吃驚,心道:「這不是本門的劍法。他說」三潭印月「,莫非……竟是他從那」十景緞「中所悟出?」

  一想到「十景緞」,向揚不覺轉頭去望,卻見寇非天正將十景緞一一解下,一一收回盒中,一一交予精神稍振的程濟,似要將之帶走。韓虛清同時發現,立時轉向寇非天道:「應文大師,這十景緞是我韓家的物事,你要不問自取麼?」

  寇非天睨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你是當真糊塗了?你以為你有本事反我了?

  但願你尚有些許聰明,別要自毀長城,砸了剛剛才嘗到的一點甜頭。「說著已將十景緞盡數交給程濟,說道:」走罷!「兩人轉身便要出門。

  韓虛清微微冷笑,說道:「我已是天下第一人,何懼於你?你們在我」太乙高閣「之中,竟還敢如此放肆?來人,來──人!」說著輕輕拍掌,隱含內力,隨著那刻意拉長了的一聲「來人」傳將出去,廊上忽然腳步聲響,幾名僕傭裝束的漢子快步奔來。韓虛清喝道:「諸位死士隨我同上,務必將賊人清掃一空!」

  一眾家丁連聲答應,聲音卻都沙啞難聽,似是嘶吼,絕不尋常。群僕半攻向揚,半攻寇非天、程濟二人,一逕發著怒咆撲將過來。

  向揚喝道:「讓開!」只掌連拍,便已將來襲的四人一一拍中,哪知這幾人震退幾步,復又或掄兵器、或施拳掌攻了上來,竟是奮不顧身地拚死而戰。向揚愕然之際,又將這幾人一一震退,喝道:「快讓開,想找死麼?」

  卻見寇非天平平一掌打出,撲向他的一個壯丁頓時胸口深陷,噴著鮮血跌飛出去,撞上後頭另外一人,「太皇印」掌力同時震裂兩人骨骼,只只斃命。只聽寇非天道:「他們既是」死士「,自然是來送死的。你若不殺他們,他們可會糾纏到你死為止。」向揚臉色一凝,又見寇非天隨手兩掌,又將餘下三人殺了個乾淨,淡淡地道:「這是」虎符訣「中的一變,你自個兒慢慢應付。要是還出得了這太乙高閣,便來眠龍洞找老夫罷!」不再留步,與程濟逕行離去。

  韓虛清挺劍欲追,向揚卻怎容他離去?猛地發掌逼開群僕,掌力橫截,硬是攔住了韓虛清,喝道:「老賊,先給我留下命來!」韓虛清霎時面露殺氣,沉聲道:「死找死路!也罷,你這忤逆尊長的叛徒就先伏誅罷!」長劍一抖,招數又是向揚前所未見,隱含斜陽照落、黃昏暮色之氣象,劍勢森嚴肅穆,竟隱約是十景緞中「雷峰夕照」的景色。

  向揚一看,心中更加篤定:「他果然從」十景緞「中悟出了一套劍法!

  可是我得師娘指點,怎地卻沒悟出什麼來?「這當口兒卻也無暇給他思索疑惑,只掌齊推,」天雷無妄「掌力轟得韓虛清身形一挫,劍招無功。那幾名勢若瘋狂的家丁見主人出手,便不再圍攻向揚,卻往華夫人圍了過去。

  這些所謂「死士」,其實均是韓虛清施展「虎符訣」之下的犧牲品,其中不乏滇黔一帶小幫會的首腦、要員,均是韓虛清在蒼山隱居時一一降服,以「虎符訣」刺激他們的功力。這些人武功比之衛高辛、葛元當之流亦有不如,身體全然不堪負荷,平日發揮出來的功力進展極為有限。韓虛清索性長植虎符訣於這些人體內,平時壓抑不顯,卻能在他催動功訣之時一舉發勁,功力可發揮至其身顛峰,但也會導致心脈錯亂而發狂,至死不能收勁。

  這些人當日之內若非力竭而亡,便是宣洩不完過猛的精力,經脈迸裂而死,無論如何均無活路,是以號稱「死士」,是韓虛清在太乙高閣中最危險的一批人手。

  這批死士雖然戰法瘋狂,卻非真正的瘋子,尚有理智,知道華夫人是主人的重要俘虜,並沒下手擊殺,卻架著她出了房間。華夫人仍是十分虛弱,縱有一身高明武學,卻是半點施展不出,便這麼給四名死士挾持出去。

  向揚與韓虛清過招之際,眼見師娘又給捉去,不禁大急:「可不能再讓師娘遇險!」當即加快掌法,欲先擺脫韓虛清,保得師娘安全。但是韓虛清這新使的劍法卻是變化無常,忽地一招「斷橋殘雪」,劍意若有若無,若斷若連,將向揚困於其中,既難脫身,亦難取勝。何況韓虛清假以走火入魔之名,以「虎符訣」

  竊取了大群同黨的內力於一身,功力更進一層,已是更勝以往的強敵,向揚一心急,反而稍落下風。

  正當二人纏鬥之際,文淵、小慕容已趕上樓來,一路上自也殺散了不少死士。

  小慕容一眼望見向揚,當即輕拍文淵,說道:「是向公子,還有韓虛清!」文淵道:「好,我來聽聽……」凝神一聽,劍尖已照準了韓虛清的方位。向揚大喜過望,叫道:「師弟,來得正是時候!」

  韓虛清自也見到了文淵,心中一懍,喝道:「你們這兩個欺師滅祖的小輩,韓某就在此一併收拾!」文淵喝道:「求之不得!」驪龍劍平平刺出,與向揚的一記雷掌正成夾擊之勢。卻見韓虛清手裡劍光錯動,分封兩路,劍勢高盤,兩股劍光默蘊浮屠對立、積翠浮空之態,竟是取用「只峰插雲」的景致。

  「只峰插雲」之景有南、北兩高峰,風光各異,綿延對峙,韓虛清這劍招也是兩邊不同,各有一番奇招應對,而又首尾呼應,瞬息間招架了向揚、文淵二人的招式。鏗鏗鏘鏘一陣密雨急響,三人各自躍開,只聽一聲輕響,韓虛清的佩劍已給驪龍劍削斷。

  韓虛清為之一驚,這才想起自己失落了太乙劍,已無兵刃之利,當下一聲不響,轉身疾走。文淵起步欲追,卻聽向揚叫道:「師弟,你先去救師娘!韓老賊沒了兵器,我可以應付得來。」文淵微感驚愕,道:「什麼,師兄你是說……石姑娘遇險了?」向揚跟著一愣,道:「石姑娘?」猛一跺腳,叫道:「不是,不是!總之快去!」再無餘暇多說,猛追韓虛清而去。

  文淵茫然不解,心道:「怎麼,難道這兒還有哪位施姑娘不成?」他只道向揚說的是姓石姓施的姑娘,卻萬萬想不到那在他記憶中辭世已久、從未謀面的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