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樂園 第17章 著魔

  二十四小時我坐在那兒,只是注視著那兩個東西,好像它們是活的東西,不是兩個骯髒的大帆布手提箱——鎖中有鑰匙,頂端有可憎的小文件盒。我心中有一種衝動,想把它們藏在壁櫥裡面,或者藏在床的蕾絲罩下面。

  時間是十二點鐘。早餐盤冷掉了,沒有碰過。我仍然坐著,靠在枕頭上,穿著睡衣,喝著第二壺咖啡。我整夜睡不到四小時。上午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我知道他在教室中,跟高大、黑膚、英俊的史各特在一起。我努力要在這時間睡覺,因為我無法忍受想到這件事。但是一旦心生嫉妒,你是無法睡著的。你只會躺在那兒,凝視著。

  然而,我現在並不感到難受。這是我正要開始體認的事情。

  事實上,我比過去幾年更覺好受。我記不起自己曾有過如同現在的感覺,或者我記得起嗎?我忽然想到,我們在英語中沒有足夠的字句來描述興奮的感覺。我們至少需要二十個字來傳達性感覺的細微差異,來傳達這種興奮的感覺,來傳達「在翻騰中脫離自身,進入一種著魔狀態」,來傳達這種狂喜與罪的激烈結合。是的,「著魔」,正是這個字眼。

  現在,這兒的這兩個手提箱,其實並不容易取得。

  光是這樣說並不夠︰「我是麗莎,我要艾略特.史雷特的個人東西。把它們帶到我的房間來。」

  你不會把奴隸的衣服與個人東西帶進圍場之中。你不會派人把文件盒送來。這種東西是非常機密的;當一名奴隸終於離開這兒時,他就成為一般人,而文件盒正是這種一般人的私人所有物。

  誰訂下這一切規則呢?你猜到了。

  但是我已經做了,方法是︰稍微將謊言結合以邏輯。畢竟,我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必說明情況。袋子已經解開,不是嗎?已經加以清點,衣服掛在塑膠袋中,放進樟腦丸,對嗎?所以,還有什麼大秘密呢?我有很急迫的私人理由,要求艾略特.史雷特先生所有的個人所有物。我會以全名簽收所有的東西,包括他的現金和文件。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帶來這兒。

  又一波慾望之潮襲來,像一陣灼熱的風。我那麼想要他。我的兩隻手臂抓著腰,彎身,拉緊肌肉,等待這陣浪潮消失。十分突然的,我記起高中的早年時光。我當時曾經經歷同樣令人痛苦的性飢餓浪潮,似乎純粹是生理方面的,沒有滿足的可能,沒有愛的承諾。一些醜陋的記憶,記得感到很怪誕,好像我心中有一種秘密,所以成為一名放逐者。

  然而卻令人興奮,因為再度感覺那麼年輕、那麼瘋狂,同時也令人驚慌。這一次關係到另一個生命體,關係到艾略特.史雷特,這陣熱風、這種生理方面的身心支配。如果我停下別事來想及此事,真的想及它,我會陷入失望的惡劣境地。

  我滑離了床,靜靜走過地板,到達手提箱那兒。手提箱很髒,皮面的角落出現摩擦和破損的痕跡。非常沉重。我轉動左邊那一個的鎖中鑰匙,把皮帶解開。

  裡面的一切都是很不同。一種微弱的男性香水味,從疊得很整齊的衣服上散發出來。一件很棒的棕色天鵝絨上衣,手肘地方綴有皮塊。一件斜紋軟呢的諾福克夾克,兩套精緻的「布魯克斯兄弟」三件式西裝,幾件藍色工作襯衫,漿得很硬,燙過了,包著塑膠套,幾件軍隊中流出的套頭毛衣,兩件確實穿破了的卡其叢林夾克,口袋有飛機票與停車票存根,發出碎裂聲。幾雙奇爾奇淺口便鞋與BALLY懶人鞋,還有幾件昂貴的牛仔褲。史雷特先生是坐頭等艙。

  我坐在地毯上,兩腿交叉。我用指頭觸摸他的天鵝絨上衣,嗅到斜紋軟呢的香水味。灰頭毛衣的纖維中透露古龍水的氣味。大量的灰色、棕色、銀色。

  除了藍色工作襯衫之外,沒有真正的顏色。一切都很乾淨——除了骯髒的狩獵夾克。一個小小的塑膠盒,裡面裝著一隻漂亮的勞力士表。應該是在文件盒中的。一個口袋中有一本地址、一本樸素的藍色總帳簿和一件內褲塞了進去,那是一本……是的,一本日記。不,蓋起來吧,這樣夠了。但是請注意︰字體是可以辨認的。他用黑墨水寫字。不是原子筆,是黑墨水。

  我的手往後抽動,好像碰到了什麼熱的東西。看到他寫的東西,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的手伸向文件盒,轉動鑰匙。

  一年之久的護照,很不錯的照片,微笑的史雷特先生。為何不微笑。他曾去過伊朗、黎巴嫩、摩洛哥,以及歐洲一半的地方,還有埃及、南非、薩爾瓦多、尼加拉瓜,以及巴西,全都在十二個月之內完成。

  十張信用卡,在他離開這兒之前會到期——除了「美國運通金卡」。還有五千元——五千元,我數了兩次——是現金。

  加州的駕駛執照,又是英俊的臉孔,露出無法抗拒的微笑,幾乎是我所見過的最佳駕駛執照的照片。一本皮套支票,一本柏克萊山(北區校園)住址簿。離我成長且父親還住著的那間房子,大約五個街區遠。我認識那兒的那些街區。

  在那麼高的地方,沒有學生公寓,只有那些歷經風吹雨曬的現代紅木房子、古老的石建小屋,可以看到尖尖的屋頂,以及菱形玻璃窗。到處有一棟大廈,像一塊巨岩附著在懸崖上,全都被濃密的森林所半隱藏著,而濃密的森林吞沒了蜿蜓的人行道,以及彎曲的街道。那麼,他是住在那個地方。

  我把膝蓋抬起,用手搔搔頭髮。我心中有罪惡感,好像他會忽然在我身後的門口出現,說道︰「離開那些東西。我的身體是你的,但這些東西不是。」

  但是,這兒並沒有任何私人的東西——除了那本日記。畢竟,他為何要帶他自己所寫的書呢?也許要在兩年結束時,提醒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人?也許因為他總是這樣做。

  我把另一個手提箱翻過來,打開鎖,解開環扣。

  看到更多的時髦男性衣物。一件漂亮的黑色晚禮服,包著塑膠套;五件男子襯衫,幾雙一流的牛仔長統靴,也許是蛇皮製成的,也許是訂製的;一件布爾伯利雨衣,幾件喀什米爾羊毛運動衫,幾條格子花圍巾,全都很具英國風味,一雙綴毛的駕車用手套;還有一件真正的駱駝毛運動上衣,真的很棒。

  現在是「金錢」與「成功」部分——可以這樣說。有兩張破裂、起縐的汽車服務費收據,夾在一本世界滑雪勝地的導遊手冊中,手冊因經常翻閱而污損了。史雷特先生駕駛——或以前駕駛——一輛十五年的「保時捷」。是老式、顛倒過來的浴盆狀「保時捷」,是不會有人誤認的那種車。還有兩本摺角的多佛版平裝書——李察.波頓爵士的阿拉伯遊記,內真有很多私人的潦草筆記。還有,是的,最後還有一本嶄新的《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仍然封在塑膠套中,由出版社加上去,前面有一張貼紙,宣稱本書獲得某某獎。天啊,但願沒有塑膠套套在整本書上。

  我把書翻轉過來。看到了照片,是無與倫比的艾略特,頭髮被風吹亂,穿著套頭衣服及叢林夾克,看起來很淒涼,卻很得體——各位女士、先生,這個人經歷過災難,冒生命的危險去拍攝這些照片——那種無可避免的微笑顯得很憂鬱、很明智。我又有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我的高中情人剛走過家裡房間的門。

  嗯,我已經進行到這個程度了,一個小小的塑膠封套算什麼呢?我是說我不會損壞這本書。我覺得自己像一位小偷,把書扯開,站起來,走回咖啡及床那兒。

  貝魯特,一個被多年的種族戰爭撞擊成碎片的城市。這是很精采的題材,是最強有力的那種照片新聞體,其中什麼都有,然而每一張照片的架構——古代與現代、死亡與技術、混沌與慎重——都是那麼巧妙,你會興起一種不寒而慄的快感,只有藝術才能提供的那種快感。

  我認為拍攝的眼光準確,臉孔很有表情,形體在移動。使用光與影就像使用顏料,暗室的技巧很完美。他也許自己洗黑白照片。在彩色照片中,髒土與血能夠彼此包容,像以戰爭為主題的現代雕刻所透露的質地。

  我開始讀評論的部分——他也寫評論。這些評論的不僅僅是照片的標題部分。內容含蓄、乾淨,幾乎是一種平行的故事。在其中,個人的部分是從屬於所目睹與記錄的部分所具有的力量。

  我把書放下來。喝了更多的咖啡。那麼,艾略特是一名優秀的攝影師,艾略特也能寫。

  但是,他對自己的想法如何呢?他為何來這兒?為了整整兩年的監禁生活?是什麼促使他做出這樣的一件事?

  我為何這樣偷窺他的東西?做這樣的事情?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下了床,繞著房間走著。

  其實這並不是一種很不錯的刺激,這是一種令人不舒適的不安。我兩次提醒自己說︰我可以在自己想要的任何時候把他叫來,但那樣是不對的,對他而言是不對的,對我而言也是不對的。我幾乎無法忍受。

  我走到床邊的桌子,拿起電話。「要是找得到史各特,幫我找他好嗎,我會等。」

  我說。

  十二點四十五分。史各特現在是在喝唯一的午餐後威士忌。

  「麗莎,我本來要打給你的。」

  「什麼事?」

  「感謝你今天早晨的小小禮物。我喜愛其間的每一分鐘。但我不會想到會這麼快獲得他。你想到什麼了?那樣子把他讓出來?要是你告訴我說,他讓你失望,我是不會相信的。你沒問題吧?」

  「一次一個問題,史各特。讓我問第一個問題。情況如何?」

  「嗯,我在訓練員的班上展示了他,你知道,課程的內容是關於如何瞭解奴隸的反應,如何發現他的弱點。這件事把他逼瘋了。我本以為,當班上的學生開始檢視他的時候,他會非常激動,但他卻完全可以控制。十之八九我要說,他是道道地地的十五歲。你為何這麼快就讓我得到他?」

  「你教他什麼新的東西嗎?」

  「嗯……我教他說,他所能忍受的,超過他自認能夠忍受的。你知道,訓練員檢視他,他聽到別人在討論他,好像他是一個標本。他對這一切都沒有準備,很有趣。」

  「你知道有關他的任何事情嗎?任何特別的事情?」

  「有的。他並不沉迷於幻想中,他完全清醒。」

  有一會兒,我沒有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說。「他太世故了,無法想像自己『值得』這一切,無法想像自己『天生是奴隸』,無法想像自己迷失在一個世界中,這個世界比真實的世界『更高貴、更道德』,也就是說,他無法想像自己迷失在奴隸們喜歡自己捏造的所有那些可愛的羅曼史之中。他知道自己置身於何處,在對自己做什麼事。他跟我所處理的任何奴隸一樣開放,是你認為會崩潰但卻不曾崩潰的那種奴隸。你為何讓我擁有他呢?你為何沒有先跟我談?」

  「好的,好吧。」

  我說。「好吧,很好。」

  我掛了電話。

  我凝視著一團亂的手提箱。還有那本躺在床上的《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他並不沉迷於幻想中。他完全清醒。你說對了。

  我回到手提箱那兒,拿起波頓所寫的那兩本破舊、骯髒的平裝書,《阿爾——瑪迪拿與麥加朝聖之行的自述》我幾年前在柏克萊讀大學時已經讀了這部書。波頓這位流浪者把自己偽裝成阿拉伯人,以便進入禁城麥加。波頓,這位性方面的先鋒人物。他沉迷於一些民族的性習俗,而這些民族與他自己所屬的體面英國階級是那麼強烈地不同。此事對於艾略特意味著什麼呢?我不想看艾略特的筆記,那會像是看他的日記。

  但是我可以看出︰他曾徹底研讀過這些書。有些段落用紅筆與黑筆劃了線、劃了圈圈、劃了雙重記號,蝴蝶頁寫滿了記號。我小心把書放回去,也把《貝魯特︰二十四小時》放回去。

  我必須把他叫來,然而我卻不能這樣做。我必須抑住這種慾望。

  我又在房間走了一圈,努力要感覺到一種不屬於慾望的什麼。史各特的舌尖抖出了那些詳情,我心中興起一陣微弱的嫉妒心理,努力要感覺到一種什麼,比這種著魔的心情稍微自在的什麼。

  再問一次︰一個男人既然能夠寫出像《貝魯特︰二十四小時》這樣的作品,為何他會來「俱樂部」當奴隸呢?他必須逃避像貝魯特這樣醜陋的東西嗎?

  當然,奴隸來這兒,有數以千計的理由。在「俱樂部」的早期,他們大部分是邊緣人物,受教育不多,假裝有藝術氣質,但具有高度想像力,他們的生涯不會耗去他們的奇異精力。「施虐——被虐」狂對他們而言是一個文化的世界,與他們可怕的工作完全無關,與一再無法進入音樂、戲劇、某種藝術職業,也完全沒有關聯。

  現在,他們一般而言都受到較好的教育,通常接近三十歲,享有延長的青春期的自由,準備(並願意)利用及探討他們在「俱樂部」的那些慾望,就像他們可能到索榜學院研讀兩三年的時間,從事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到加州去住進一間佛寺之中。

  但是,他們一般而言都迷失在自己所進行的事情之中,因為他們還沒有成為自己的本然。艾略特.史雷特的生命正在全速進行中。

  他的理由是什麼呢?他受到我們的玩樂與遊戲的引誘,慢慢地沉迷於其中,所以就疏離了在那兒等待他的一切,包括他所能寫的書、他所能拍的照片,以及環遊世界的任務,是這樣嗎?

  我們的小小宇宙及貝魯特的生硬現實之間產生了衝突,使我感到沮喪。我身體發抖。

  然而,這本書並不生硬。這本書是藝術。這個地方是藝術。我忽然想到︰艾略特來這兒的理由,與「逃避」或「否定本然」並無關聯。他的理由可能比較關係到波頓的朝聖之行,以及波頓的沉迷與追尋。

  如果你在戰爭如火如荼時到達貝魯特,而你在那兒可能被子彈打死或被恐怖份子的炸彈炸死,那麼,來這兒又是如何呢?你知道在這兒不會受傷——相反的,你會受到教養、照顧、溺愛——然而,所有的這一切事情都將發生在你身上,這些生硬的侮辱及暴露,大部分的人類也許都無法忍受這些侮辱與暴露。

  馬丁在檔案中寫了些什麼呢?「這位奴隸說,他想探討自己最恐懼的事情。」

  是的,此事對於艾略特而言必須是一次性的冒險、一次對自己的故意施暴、一次縱身投入,投入某些事物之中,是他在一個不會受到傷害的地方所恐懼的那些事物。

  我心中興起那種怪異的想法︰他確實偽裝成一名奴隸,就像波頓偽裝成阿拉伯人深入禁城。這種偽裝即是「裸體」。而我已經在他所擁有的東西之中、在他的衣服之中,發現了他的身份。

  怪異的想法,因為就我所知,他是完美的奴隸。他一直與我們配合,而我卻故障連連。我在虛構所有的這一切有關他的無聊東西。我不應該去干擾他!

  我倒了一杯新鮮咖啡,在房間漫步。

  為何比起貝魯特的苦難,我們對他而言還不算很可憎?為何我們的性天堂不是最惡劣的那種頹廢發明?既然他很熟練地拍攝各種照片,又如何能夠嚴肅看待任何層面?

  我放下那杯咖啡,兩手觸摸鬢角。好像這些想法正在刺痛我的頭。

  情況又來臨了,就像在加州的假期及在回家的飛機上所出現的情況——是有什麼不對勁,有什麼事情在我內心進行,是一種動量的累積,而我並不瞭解這種動量的累積,也不想失去對它的控制。

  「俱樂部︰二十四小時」。這在他心中是完全同等份量嗎?但是那些照片無法說出真相。

  自從開始以來的所有這些歲月中,我第一次想到︰我當時至少有一會兒憎恨「俱樂部」。我憎恨它。我有一種無理性的慾望,想要把環繞我的那些牆推出去,把天花板推上去,然後離開這兒。有什麼事情在醞釀,並且有很久的時間了。

  電話在響。有很長的時刻,我只是凝視房間對面的電話,想著︰應該有人去接聽,卻不知道所謂的「有人」是我。

  我忽然有一種恐懼的感覺︰那會是有關艾略特的消息,艾略特已經「崩潰」。

  我很勉強地拿起電話。

  理查的聲音︰「麗莎,你忘記我們的約會嗎?」

  「我們的什麼?」

  「與來自瑞士的小馬訓練員的約會,麗莎。你知道我們的朋友,他擁有高雅的人類馬廄……」「哦,狗屎。」

  「麗莎,這個人確實有兩下子,很妙的兩下子,要是你能……」「你處理好了,理查。」

  我說。我開始要放下電話。

  「麗莎,我跟克羅斯先生談過。我告訴他說,你身體不是很好,需要休息。克羅斯先生說,要由你來核准這一切。你應該看到奴隸小馬,檢視整個……」「理查,告訴克羅斯先生說,我發燒到一百零二度。你操縱小馬。聽起來很棒。」

  我掛斷電話,關掉電話鈴,拉起插頭,跪了下來,把解開的電話藏在床下。

  我回到手提箱那兒,拿起先前打開的銀色套頭毛衣,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嗅著強烈的古龍水氣味。我急急脫去便衣與睡衣,把套頭毛衣套上。那就像把他的皮膚穿上去,在自己的手臂、乳房上感覺到它,並嗅著那香水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