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對方的能力是凝冰的情況下,韓玉梁划船到一片蕩漾湖水之中,不免有點兒忐忑。
對方的主場優勢可當真不小,看天色,一會兒要是再下起雨,雙方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
茗湖公園有好幾家租船點,等了十多分鐘後,對面水上的霧氣中,緩緩出現了一條同款小木舟。
上面坐著羅冰,但她沒有划船。
韓玉梁皺眉站起,只看到船向著他這邊駛來,兩邊的船槳反而被拖成了一個「八」字,根本沒拿在對方手裡。
等距離拉近了些,他才發現,那條船後面拖了一條長長的冰線,她的雙手搭在船舷,兩條霜痕從她扶著的地方延伸到水裡——她竟然發動能力用冰把船推了過來,這算是在炫耀麼?
「說要見我的那個女人呢?」
相距還有十多米的時候,羅冰雙手一收,眸子左右一轉,把她推過來的冰轉眼間蔓延開來,將小船固定在原處,跟著瞬間變回了水。
蕩漾碧波之間,那條船彷彿從一開始就在那裡,隨浪起伏。
這個距離靠手機免提通話有點難,韓玉梁只好舉起手機晃了晃,划船接近,笑道:「頭兒不敢直接跟你見面,通過這個說吧。我離近點,你別害怕,我不上你的船,給你留出安全距離。」
羅冰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要是敢摘了墨鏡,我就可以讓你上我的船來談。」
「不敢。」韓玉梁乾脆利索地認慫,這世界美女那麼多,他還沒看夠呢。
「你們消息夠靈通的,竟然連我的能力是如何發動都瞭解到了。」羅冰冷笑一聲,說,「知道還敢跟我見面,不怕我為小羽報仇嗎?」
信息上的優勢該顯擺還是要顯擺,韓玉梁見葉春櫻沒說話,就先笑道:「我們瞭解得比你猜的還多。你真要能這樣就凍死我,還會是B級評定麼?」
這話一出,羅冰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陰森森地說:「你原來是SDG的人?」
話筒裡馬上傳來了葉春櫻的聲音:「不,我們不是。SDG怎麼會和我們這種人口販賣的黑幫合作。我們只是湊巧和與SDG有私下合作關係的組織關係很好,所以能查到一些秘密而已。」
「胡說八道。」羅冰的瞳孔彷彿都變成了冰珠,「你以為知道適格者能力評級的能有幾個人?我的備案資料表,是隨便什麼組織就能弄到的嗎?」
「你也太小看現在生存在地下世界的組織了。別忘了,他們連解除你限製器的技術都能研究出來,SDG,恐怕早不是你以為的鐵板一塊了。」
韓玉梁比較熟悉葉春櫻的語氣,他聽得出,她這會兒其實已經進入極度緊張狀態。如果羅冰還是不依不饒糾纏下去,只要表露出一點敵意,恐怕子彈就會飛來鑽進她的腦袋裡。
幸好,羅冰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緩緩說:「原來……他們嚴格看管的就只有人而已。真是令人噁心的……腐朽。」
葉春櫻趁著她心情上的動搖,接管了對談:「請放心,我對你更多的個人資料沒有任何興趣。我想知道的,是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我的愛人當初被找到的時候,身上會都是傷口,為什麼這麼多年下來他並沒有衰老,世聯隱瞞的事情太多了,我非常好奇。」
羅冰狐疑地看向韓玉梁,「你都能搞到的我的等級評定信息,卻不瞭解適格者的共有特徵?」
「共有特徵?」
「我們和一般人無法生育後代,我們的衰老也比一般人慢得多,所以……」羅冰的表情在這裡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強行剎車一樣停住了話頭,「這些情報可不如我的資料那麼機密。」
葉春櫻很自然地應對說:「對方沒有和我們共享情報的義務,這種只為了滿足自身好奇心的信息,當然沒辦法向他們提問。多謝你的回答,衰老的問題我已經有了答案,看來,今後我要努力保養,可不能比他先老。那麼,為什麼他作為拯救人類的英雄,強化適格者,會滿身是傷還被打到失憶呢?此外,我也很好奇,為什麼你這樣強大的超級英雄,會被加裝限製器,一直安排在特安局幹一些苦活累活,不給陞遷的機會?」
「他們……」羅冰的口氣有些猶豫,「沒有不給任何機會,我只是為了照顧小羽方便,主動放棄了。至於限製器……這是為了保護我。」
「那你現在不需要保護了嗎?」葉春櫻的語句忽然尖銳了許多,「這謊話實在不夠高明,羅羽的詐騙罪,你爬到高處明顯更有利於包庇才對。你當年的後輩如今都成了你的頂頭上司,我不相信裡面沒有任何原因。」
「因為他們怕我。」羅冰自嘲一樣地笑了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你們知道我的能力後,不是也戴上了墨鏡嗎?」
「咱們之前有誤會,我們有所提防也是應該的。特安局的上層,和你難道也有仇?」
「怕並不需要仇。」羅冰的語氣露出一股濃濃的疲憊,「你害怕老虎,是因為恨它嗎?」
「老虎是野獸,野獸沒有理智。」
「那假如有個人拿著一把槍走在大街上,你覺得看到他的一般人害怕他的比例會有多少?」
「呃……」
「明白了嗎?」羅冰冷笑了一聲,「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卻明白得太晚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拿著槍就足夠讓他們害怕,更何況……一個比槍還危險,他們又知道性格有缺陷的適格者?」
她深呼吸了幾次,克制了一下起伏的情緒,「人害怕老虎,想和老虎共處,就要把老虎關進籠子裡。他們怕我,那麼想和我共處,就只能給我加裝限製器。」
葉春櫻沉默了幾秒,進入到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主題,「我的愛人沒有被加裝限製器,他拒絕這個……就是被襲擊的原因嗎?」
「不。他被襲擊的時候,這個破玩意還沒發明出來。」
「那是為什麼?」
羅冰沒有回答,蒼白的臉上此刻看上去有幾分悔恨的味道。
「你已經決心離開世聯了,為什麼還要替他們保密?」
「你不懂。這不是在替他們保密。」她緩緩答道,「這和你沒有關係,不用再問了。」
「可不問出答案,我要怎麼幫他找回失去的記憶?」
羅冰的五官忽然猙獰起來,陰鬱的氣場全面鋪開,捏緊的雙手縫隙間,掉下了一串細小的白色粉末,猶如碎雪,「不愉快的記憶,丟掉反而是好事。」
「可不找回那段記憶,我們想報仇都沒有目標。」
「報仇?」羅冰愣了一下,跟著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她笑了足足幾十秒,好像笑得連眼淚都落了下來,「這真是我十幾年來聽到的最好笑的話了。你要報仇?因為你愛人受的那些舊傷?」
葉春櫻的語氣反而冷了下來,好似結冰了一樣,「不止,我很確定,我的愛人是有同伴的,可最後活下來的只有他自己。他時常會從噩夢中驚醒,他想給那些同伴討個公道,而我,願意幫他。我不覺得這很好笑。」
「有些仇報不了。憑你們一個地下人販子組織,不要做這種夢了。」羅冰低下頭,沒精打采地說,「能幫我解決限製器的組織,都報不了你說的仇,報不了,報不了的……」
韓玉梁忍不住沉聲道:「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有一身超乎尋常的能力,卻連報仇的血性都沒有,那我……還真是不如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了。」
「凡人?你瞧不起凡人?」羅冰抬起頭,「凡人的手裡有武器,就算被大劫難消滅了其中絕大部分,還從法則上被禁錮了一大片,剩下的那些,依然很有威力。那些有威力的武器解決不了大劫難的怪物,但解決得了咱們。玩過石頭剪子布嗎?咱們是石頭,凡人是布。」
「可大劫難的怪物,明明是大家共同的敵人。石頭和布,應該是同一個陣營的吧?」
「石頭不止是石頭,布如果不團結起來,反而會被石頭收拾掉。我剛才就說過了,他們害怕。那,大劫難徹底結束之後呢?」羅冰自嘲似的翹了翹唇角,「沒有怪物了,不再有變異者出現了,電影裡的反派都被消滅完了,超級英雄……不就只剩兩條路了嗎?」
「哦,對了,電影裡的超級英雄大都是殺不死的,所以他們還有機會退休,過過平常人的日子。」她再次克制了一下情緒,擺了擺手,「不說了,都過去十八、九年了,那一年出生的孩子,現在都成年了。看在當年我和你的愛人為了同一個世界作戰過的份上,我給你個忠告。別再調查那些無意義的過去了,那只會害你們死。老老實實躲起來,繼續幹你們那噁心的調教師勾當去吧。」
葉春櫻卻沒打算放過她,「很奇怪啊。」
「什麼奇怪?」
「按你的暗示,當年的事情應該是這樣——大劫難結束,適格者失去利用價值,普通人……或者說由普通人組成的世聯忌憚適格者的超能力,所以進行了清洗。對嗎?」
羅冰板起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那不是應該將所有適格者全部清理掉嗎?難道說,當時進行了篩選,只把願意投降的人溜了下來,加裝限製器?可你剛才又說了,我的愛人受傷逃離的時候,『那玩意』還沒發明出來。所以……像你這樣的倖存者,和SDG總部那幾個厲害的『核心』,為什麼不在被清理的範疇內?他們不怕你,就沒必要加裝限製器,怕,那為什麼不一起除掉?」
「因為……」羅冰拖長尾音,神情怪異,看上去不太擅長撒謊的樣子,「誰也不敢保證大劫難不會捲土重來,那,留下一部分……肯跟凡人合作的,就很有必要。」
「我沒調查錯誤的話,當年就算加上那些只是覺醒了腦細胞變得非常聰明的智力類強化適格者,你們的總量也不過四位數而已。有超強能力的,還不到一千個吧?誰也不敢保證大劫難是不是徹底消失的情況下,有什麼必要把這麼點兒人動手清洗?好好商量合作,讓他們和你一樣活下來難道不好嗎?」
「你以為誰都像我一樣好說話嗎!」羅冰忽然高聲喊了出來,音調都變得尖銳了不少。
韓玉梁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踩在較乾燥的船板上,真氣運轉,做好了出手準備。
葉春櫻的語速也加快了不少,「所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是單方面的清洗,請恕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加裝限製器在特安局的管束下壓抑的生活。很明顯,你並不喜歡這種日子,我能感覺到,你在後悔。」
「胡說八道!」羅冰的手一揮,一片冰珠灑落,打中的水面上頃刻凍結了一層森寒的白色,「我不後悔,我決不後悔!再來一萬次,我也還是一樣的選擇!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我他媽的才不是什麼披著人皮的怪物!」
就在韓玉梁的眼前,羅冰所在的那條船,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霜。
她的能力,或者說情緒,似乎有失控的苗頭。
葉春櫻的語氣反而平靜了許多,柔和,又帶著一股淡淡的悲傷,「聽你的意思,當年適格者們,被迫選擇了陣營,對嗎?」
「沒有什麼被迫。你不用無聊的瞎猜了,所有選擇,都是我們自己想好,自己決定的。誰也不能後悔,誰也沒資格後悔。」羅冰的雙肩垮了下去,好似被誰抽走了一股支撐她的精神,「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的愛人可能選擇了另一方,所以才會受傷,失憶。很抱歉我不是熱愛交際的人,我不記得你愛人是誰,不知道他曾經在哪個基地,防守哪個戰區。你們還是去問……打聽出我資料的那個渠道吧。」
她歎了口氣,呵出的白霧中,周圍的冰霜迅速化回成水,看來,已經平靜了許多,「我能說的都說了,按照約定,我殺你們手下的事,一筆勾銷。」
韓玉梁開口問道:「那我的事,你還要記恨著咯?」
羅冰的眉梢動了動,擺手道:「一樣一筆勾銷就是,小羽勸我放過你,我……也不想再和適格者為敵了。她說你有可能幫她治好了男性恐懼症,希望她不是在騙我。你們沒有別的事的話,咱們就說再見吧。將來大家同在黑道,也許還可以再聯絡。」
「我還有話想問。」葉春櫻的語氣平靜得有些異常,「羅冰,我之前查到了幾個適格者的資料,他們比較有名,我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
「你說吧。」
「淺倉美雪。」
羅冰猛地一抬頭,反應劇烈。
「二之宮春華。」
「你……怎麼會知道她們的?」羅冰的手顫抖起來,腦門上的汗已經在反光。
「童蘇蘇,還有……駱希悠。」葉春櫻的音調,也像是被凍住了一樣,「他們好像還是一家人,另外帶著一個輔助戰鬥員連曉櫻,你對他們有印象嗎?」
「哼……呵呵……呵呵呵……」羅冰忽然把手伸到水裡,抓起了一把冰形成的匕首,聲音變得嘶啞而低沉,「你怎麼可能查得到這家人的資料?你到底是誰?說!不然我就讓你的愛人立刻變成一尊冰雕!」
「我為什麼不可能查到,我們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黑客團隊。你是不是太過落後於時代了,之前報出你等級的時候,你也很激動。冷靜點,只要是還存在的資料,就一定有辦法找到。」
「不,他們和我的資料,等級完全不同。」羅冰的臉色陰鬱至極,「尤其是駱希悠,你的信息能力再強,也不該有他的資料。他是被這世界抹殺的七人之一!」
韓玉梁忍不住插言道:「這就誇張了吧,二十年前的事情而已,這世界上還活著很多中年人呢。」
「你以為強化適格者的戰鬥一般民眾都能知道詳情?」
「那也還有很多退伍的老兵呢。」
「那些老兵頂多知道駱希悠的名字,怎麼可能連他的家庭狀況都一清二楚?你以為那是現在這樣的網絡信息時代嗎?」羅冰的情緒肉眼可見的激動了一大截,「別說他們,就連我,也是剛才才知道淺倉和二之宮竟然也嫁給駱希悠了,我一直以為他就娶了一個童蘇蘇呢!」
不對,等等,這口吻很微妙啊,怎麼羅冰聽起來對駱希悠也有點不清不楚的曖昧感情似的?他這沒機會謀面的小岳父,好像很花啊。
葉春櫻好像也在擔心自己突然多出一個沒名分的新媽,趕忙問:「他的事情,你很在意嗎?」
羅冰扶著額頭,喘息了一會兒,緩緩平靜下來,說:「和他一起戰鬥過的女人,不可能……不在意。這種事情……其實告訴你也沒有關係。駱希悠是最強的七個適格者之一,他們被稱為七罪,他的代號與能力,就是七罪中的嫉妒。」
韓玉梁當場愣了一下,啥見鬼玩意兒?這麼花一個男人的能力竟然是嫉妒?不該是色慾嗎?怎麼看七宗罪裡的色慾也更符合他的所作所為吧?
「他的能力可以依靠女性因他而產生的……對其他人的嫉妒之心而提升。所以他對異性,天然就有一股漩渦一樣的吸引力。再加上他本來就是個……很擅長哄女孩子的……傢伙。」羅冰竟然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陰沉沉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微妙的笑意,「除了『貪婪』,就數他的實力最強。」
葉春櫻的氣息聲聽起來有些急促,關於父親的更多資料,對她而言無比珍貴,即使……那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話。
「夠了,強化適格者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的人,連覺醒者變異者恐怖大王這樣的名詞都不可能知道。1999年已經可以被當作一個時空的分岔點,大家走向了這個……不需要他們的時代。也許認同駱希悠想法的人可以在另外的某個世界活得很好,但在這個世界,他已經徹底消失了。年輕人已經有很多不知道99年的那場戰鬥,只當作是上一代人編出來的故事。就讓我們這些時代的殘渣,安安靜靜在角落裡消失吧。不要再讓我回想起那些……讓我不快的記憶。再見。」
「等等!」這次,情緒波動的變成了葉春櫻,「你如果真的只是打算安安靜靜的消失,為什麼要解除限製器?特安局給你的福利,應該是相當不錯的吧?你敢說你的心裡沒有怨恨,嗎?早知道會有今天,你當年為什麼沒有選擇另一邊!」
「我為什麼要選擇另一邊?」羅冰瞪著那台舊手機,「就算我這些年過得並不是很如意,可我至少活下來了。駱希悠呢!其他幾個七罪的倖存者呢?那些跟著他犯傻的適格者呢?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呢!現在在哪兒啊?在哪兒啊!還不是連骨灰都沒了。這個世界是屬於人的,我是人,我當然知道該怎麼選。」
大片冰層出現在她視野所及的水面上,她呼吸間吐出的白氣,也變成冰粉飄揚落下。
葉春櫻當然能看見這一切。她控制的準星,就沒有片刻離開過羅冰的頭。
顧慮到韓玉梁的安危,她平復了一下心情,放緩語氣說:「羅冰,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已經決定和世聯決裂的當下,當年他們犯下的錯,你是不是可以不再繼續為他們保密?」
「錯?」羅冰冷笑幾聲,「立場之爭,哪裡有什麼對錯?兩群狼要搶羊,誰輸了就死,哪群狼是錯的?弱肉強食,這是自然選擇。越上層,就需要獨佔越多資源,頂層的爭鬥……不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嗎?」
「那為什麼要保密成這樣?不是因為心中有愧,不合道義嗎?」
羅冰深吸口氣,忽然瞇起眼睛,問:「你該不會就是駱希悠那個下落不明的女兒吧?」
這時,湖岸另一側突兀傳來一聲吃痛的驚叫。
下一秒,羅冰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怒吼:「你們找死!」
就在她雙眼圓瞪的瞬間,葉春櫻摟下了扳機。
砰——!
子彈飛越過湖面上剎那間凝結出的堅冰,正面擊中了羅冰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