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 第十五章

  柳月送趙京五到大院門口,趙京五說:「柳月,前邊那個巷口有賣辣子涮羊血塊的,我請你客去。」柳月說:「大熱天的吃那一身汗。」趙京五說:「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說:「你今日怎麼啦,這麼大方的?我不吃的,為了謝你這句話,我送你到大門外去。」兩人就出了院門。趙京五卻不走,站在燈影暗處說:「柳月,你過來。」柳月說:「到那黑影地裡幹啥,怪害怕的。」卻也走了過去。趙京五卻悄悄說:「你瞧那邊。」柳月隨手看去,才看見十米之遙的牆根暗處,有兩個人摟抱得緊緊的,就低了頭來吃吃地笑。趙京五說:「愛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聽他們說些什麼?」柳月就拿手來戳趙京五的臉,罵道:「你也學壞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個去,偷聽人家算什麼,下流坯子!」沒想趙京五哎喲一聲捂了臉。柳月說:「戳哪兒了?戳到眼裡了嗎?」近來掰了手指往臉上瞅;趙京五忽地就摟了柳月,在那嫩臉上咬了一口,撒腳就跑。恰好一輛出租車從街那邊開過來,燈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驚得四肢分開貼在牆上,等車燈閃過。清醒過來了,已不見了趙京五蹤影,心裡倒覺得好笑:這小白臉趙京五隻說是個風流鬼,原來傻冒。親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覺得腮幫上還疼疼的,一邊用手揉一邊走過來,卻見那車竟在院門口停了,車上跳下來的是周敏,對著她說:「柳月,你在那兒幹什麼?剛才車燈一照。我就看見你了!」柳月登時嚇住了,說:「你看見我了?我幹什麼了?!」周敏說:「你一個人在牆根發呆,我還以為和師母又吵架了在那兒哭哩!沒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們家再不回來了!我哪兒能哭、像你一個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淚的!你是從醫院來的嗎?鍾老頭怎麼樣?」周敏說:「到家說吧,莊老師在嗎?」

  兩人進了家,莊之蝶和牛月清已經睡下了。柳月就敲臥室門,說周敏來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來周敏卻直接到臥室去給莊之蝶說話。一句末了,莊之蝶從床上爬下來,衣服還未穿好。哭聲就起來了。原來醫院為鍾唯賢查病,竟認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莊之蝶捏了雙拳叫道:「這都是把老頭氣成的!氣成的!」就要去文化廳找領導談。牛月清和柳月拉住他,說這麼晚了,文化廳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誰去?莊之蝶吼道:「鍾老頭病成那樣,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當下死在那裡,就是想給他爭取什麼也沒法爭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廳長家裡去。他們就這樣作踐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職稱重要,還是一個人重要?!」牛月清就丟了手,讓他去了。周敏卻擔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針唯賢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開庭了;如果他不在,雜誌社那邊的力量就算完了。牛月清聽他這麼說,就生了氣,說:「千萬不要把這話說出來!現在你還指盼鍾主編第二次出庭嗎?就是官司全輸了,只要老頭的診斷有誤,是一場虛驚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正打官司,鍾主編卻又恰病成這樣……」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責備分了周敏的心,也說:「趙京五剛才從審判員那裡回來,官司問題是不大的。」就如此這般把莊之蝶安排的補救措施敘說了一遍。周敏情緒也緩過來,倒主動提出他現在還要到醫院去問候鍾主編的。牛月清就說她也要去。叮嚀柳月在家,若莊之蝶回來,一定做一碗拌湯什麼的讓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樓。

  莊之蝶連夜找至廳長家,和廳長拍了桌子爭辯,樣子如要打架。廳長從未見過,莊之蝶脾氣發作了是這麼個凶勁,百般解釋,卻推卸責任,只提出連夜去醫院看望鍾唯賢,保證一切醫療費用,包括所有陪護人員的工資補貼。莊之蝶說,不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去看什麼?讓病人看見你們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嗎?唬得廳長就和莊之蝶一塊去另四個副廳長的家,終使五人於夜裡四點研究怎麼辦。最後形成決議:同意雜誌社鍾唯賢申報編審職稱,把他的申報材料報經省職評辦,由上邊審核批准。事情到了這一步,莊之蝶方—一同他們握手,感謝他們,也求他們原諒他的衝動。趕回家來,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這一天的中午,文化廳的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滋補品去醫院看望鍾唯賢。牛月清從醫院撥電話給莊之蝶,說鍾唯賢的情緒很好,吃了一碗餃子,能下床走了。莊之蝶一放下電話就喊柳月,柳月剛過來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說:「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臥室洗了。然後赤身躺在床上。但是莊之蝶卻並沒有到臥室來。開了屋門而去了職評辦說明情況,希望他們在接到申報材料後,能作為一個特例盡快給予評定審批。然後就從職評辦給醫院打電話找牛月清,讓牛月清扶了鍾唯賢來直接聽電話。他在電話上說:「老鐘,現在你就好好養病吧。」鍾唯賢在那邊說:「之蝶,這讓我怎麼感謝你呢?在這個城市裡,什麼事都難辦,只有死了人才能解決的。」莊之蝶說:「咱哪裡要等到死?你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決了?!」鍾唯賢說:「我還幸運,我還幸運!之蝶,剛才他們給我拿了一個研究上報的決議,這一個決議要頂兒百服藥的!」莊之蝶說。「職評辦很快就要評審一下來的,高職的紅本本過幾天我就給你拿到手,你的什麼病都要好了!」鍾唯賢在那邊說:「紅本本,紅本本,我就值這麼個紅本本嗎?之蝶,你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紅本本嗎?!」電話裡鍾唯賢聲調激憤,最後是一陳哭泣。莊之蝶這邊也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這一夜,莊之蝶睡了個好覺。柳月幾次只穿了褲頭到臥室走動,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髮梢拂他的眼睛毛,他說:「我要睡覺。」翻過身又睡去。不知到什麼時候,柳月又使勁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開來,打了他一下,她生氣地罵道:「討厭!」柳月卻說:「你瞧瞧天,都什麼時候了!電話響得嘟嘟嘟,大姐在電話裡聲都變了,你還不去接?」莊之碟清醒過來,果然見太陽已照在窗扇上,忙過去接了電話,臉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騎摩托車往醫院去了。

  鍾唯賢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沒戴了近視鏡,樣子可怕得幾乎不能認了。他是早晨五點鐘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醫生趕忙搶救,埋怨護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說病人自昏迷醒來後一直穩定的,怎麼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頭,胃靜脈曲張,易導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說鍾主編昨日高興得很,又吃餃子又下床走的,他們只說老鍾創造奇跡呀的,誰知會這樣?醫生問什麼事刺激了他這麼激動的,周敏就說了職稱的事;醫生便訓斥,為什麼要這時候告訴他,好人一激動都常有犯各種病的。這麼重的病人怎麼能激動呢?!鍾唯賢在一番搶救後,血是止了,又清醒過來,只是把鑰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雜誌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個枕匣拿來。枕匣拿來了,鍾唯賢就抱著哭。大家都不明白老頭這又是怎麼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說:「老鐘,你是枕慣了硬東西,不習慣那軟枕頭嗎?」鍾唯賢搖了搖頭。周敏說:「怕是鍾主編的積蓄全裝在枕匣裡。」就說,「你把枕匣讓我保管萬無一失的。」鍾唯賢還是不給。到了九點鐘,他說他要見莊之蝶的:「之蝶怎麼不來看我?你們把之蝶給我找來嘛!」莊之蝶到了病房時,牛月清先把他擋住在一旁悄聲說知了這一切,又叮嚀道:「不能再說職稱的事,醫生說再不敢讓他激動,若再吐血人就沒救了。他現在抱著枕匣不放,是不是那裡存放了他的現款和存折?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半輩子,是不想把這些交給她?但人到了這一步,不能不給他老婆說了,他若枕匣不讓我們保管起來,他老婆來了還能不奪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們保管了他的錢幹啥呀?!」莊之蝶說:「我見了他再說。」就進去拉了鍾唯賢的手,說:「老鐘,我來了。」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莊之蝶眼淚就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麼想,什麼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跡的,老鐘,會出現奇跡的!」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想的。本來我是早就該死了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跡的!」說著說著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著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一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著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稱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現奇跡!」鍾唯賢說:「我不如你。」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只為你震驚駭怕哩!」莊之蝶見他瞼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鐘,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嗎?」李洪文就近說:「老鐘,你要堅持住,你家裡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裡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莊之蝶在他身邊。眾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只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麼。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著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像後以什麼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著頭,再次點著頭,眼看著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他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如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著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莊之蝶抱著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湧上來問:「他怎麼樣?」莊之煤說:「他死了。」一直抱著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裡。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眾人都湧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護土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裡的吸管,把床單的兩邊抬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裹了白床單的鍾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麼事?」護士說:「這床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裡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裡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床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台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裡裝著的西瓜。

  鍾唯賢的後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廳操辦,莊之蝶他們畢竟是外單位人,只是由周敏傳遞消息,注視著哪一處安排不妥,方去向廳裡建議。鍾唯賢的老婆領著那個癡傻的兒子,去醫院的太平間揭了床單看了一下。於太平間外的土場子上燒了一刀麻紙,又讓兒子摔了裝著麵條和紙灰的孝子盆,就開始與廳裡領導談判,「要求組織上補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兒子參加工作。談判進行了三天三夜,談判的結果如何,莊之蝶沿有去理,周敏也不過問。而李洪文卻告訴了那老婆說鍾唯賢臨死前把一個枕匣交給莊之蝶了,這老女人就來追問莊之蝶要枕匣。莊之煤只好當了她的面打開枕匣,卻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裡,說:」你看看,這都是編輯部業務來信,老鍾讓我替他們作處理的,沒一分錢呀!「老女人說:」公家的信這麼稀罕地放在枕匣裡,人卻死呀還不忘處理公家的事?他那心裡就沒有我娘兒,他那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一個子兒也不留下?!「便把信讓莊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莊之蝶一連幾天不再閃面,當聽說悼詞寫好後,他來文化廳找著領導,要了悼詞逐句逐字地修改。領導勸他不要感情用事,莊之蝶說,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讓大家討論討論吧。並起草了訃告,派周敏去報社發消息。報社的回覆是報是黨報,凡發訃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莊之蝶又連夜寫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發表了。當天,來文化廳送花圈的不下百人。文化廳領導同意了莊立煤修改後的悼詞,並安排兩天後上午去火葬場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莊之蝶一個晚上在擬寫會場兩邊的輓聯,擬好就害頭痛,痛得要炸裂一般。孟雲房、趙京五、苟大海、周敏都來看他,他說:」遺體告別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讓去,人越多越好。你讓我好好睡睡,我是沒休息好。這裡擬了一副輓聯,也不講究平仄對仗了,你們看看意思表達出來沒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紗,無論如何找到龔靖元,讓他用墨直接寫上去。先在文化廳大院掛上一天,再掛到會場去!「眾人看那輓聯,竟是一幅長聯:莫歎福淺,泥污蓮方艷,樹有包容鳥知暖,冬梅紅已綻。

  別笑命短,夜殘螢才亂,月無芒角星避暗,秋蟬聲漸軟。

  孟雲房、趙京五、周敏分頭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買黑紗,準備給這幫與鍾唯賢關係好的朋友每人一個,參加告別儀式時戴。等回來。莊之蝶並沒有睡著,唐宛兒就坐在床邊,柳月在廚房裡燒薑湯。她一進門,唐宛兒低頭把眼淚擦了,說:「師母,你也歇著,可別都把身子搞壞了。這次沒有這幫朋友,鍾主編不知後事怎麼個草草就處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兩聲,倒還只是訴她的委屈,這算是什麼夫妻!」牛月清說:「這你哪裡知道,他們關係一直不好的。」唐宛兒說:「像她那個樣兒,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覺伸了手將莊之蝶身下的被角往裡掖了掖。牛月清看見了,眼睛瓷了一下,走過去把掖好的被角卻拉開,重新壓實;唐宛兒立即意識自己那個了,身子不自然起來,從床沿上挪身到床邊的椅子上,說:「我在潼關看過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當時倒不大體會到那悲涼。鍾主編一死,我卻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淚。「牛月清說:」鍾主編死時朋友們不是都在嗎?「唐宛兒說:」那算什麼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說:」心上人,心上什麼人?「莊之蝶說:」宛兒說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學。「牛月清說」宛兒,你也知道這事?「莊之蝶說:」是我說給她的。「牛月清瞪了莊之蝶一眼,說:」這事你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給人說,你卻全說出去了?!宛兒,鍾主編那枕匣裡人都以為是錢,其實全是你莊老師以女同學的名義寫給他的情書!這事可得保密,說出去了,一是對鍾主編不好,二是對你莊老師也不好。「唐宛兒說:」人都死了,說了怕什麼?真像公開,外人只能感歎鍾主編和莊老師的人好,做的是真正愛情的事!「牛月清說:」要說起來,咱只能是理解鍾主編。真地抖摟出去,社會上就能有幾個像咱一樣理解了他?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說愛情,兩個人過了一輩子了,都有那個癡傻兒子的,怎她能說沒愛情?「唐宛兒說:哪是兩碼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鍾主編說他可憐也可憐,說不可憐也不可憐的。一頭的白髮,滿心的紅花,人活得也夠瀟灑了。只可惜那個情人是個虛的……」牛月清說:「是個實的,她還能敢來?」唐宛兒說:「怎麼不敢來?要是我,知道鍾主編那份感情,我來抱了他的屍首好好哭一場的!」牛月清說:「你?誰能和你比?!」說罷了,又覺不妥,說:「我見不得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情人還不是娼婦、妓女?宛兒,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你給我說了還罷了,給外人說了不知又惹什麼是非?!柳月!薑湯還沒燒好嗎?」唐宛兒被搶白了一番,臉面沒處擱去,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就到廚房去。牛月清看著莊之蝶說:「那枕匣裡的信你怎麼處理呀?同老鍾一塊火化了吧!」莊之蝶說:「女的寫給老鐘的是六封,老鍾寫給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將來好好寫一個長序,一塊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冊書的。」牛月清說:「明明是你寫的,倒口口聲聲那女的,你造個假的也自己都認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會有流言蜚語,景雪蔭的風波還不是教訓?這會我也不與你說。老鍾一死,你也是悲傷得糊塗了!」莊之蝶說:「你懂什麼?」不耐煩起來。牛月清說:「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過分了!」唐宛兒端了薑湯過來,聽見兩人言語不柔和,就在臥室門口咳嗽一聲,聽著他們都不言語了,才走進去。

  遺體告別的那日,莊之蝶頭還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別多,花圈從靈堂大廳裡一直擺到外邊的場子上。儀式完畢,送鍾唯賢進火化爐,莊之蝶要親自去,幾個人把他勸住。有一個懂些按摩的人就在靈堂外的台階上給他捏頭。李洪文跑來說:「火化爐前排隊的特別長看樣子明日還輪不到燒的,人家讓把遺體先停放到冷庫去。」莊之蝶說:「這怎麼行?鄉下死了人講究人士為安,城裡就是入爐為安。今日來了這麼多人,最後卻火化不了,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說你也知道你們文化廳情況、一時火化不了,後邊誰來具體在這兒經管?」李洪文說:「我也這麼想的,給人家反覆說,人家就是一句話:排隊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說說?」這當兒,孟雲房從焚屍爐那兒跑出來說:「事情好辦了!」莊之蝶問怎麼給人家說通的,孟雲房說:「我進去看見那門口貼了一個紅字條,上面寫著優待知識分子『,嗨,現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火葬場還行,也優待知識分子了!」李洪文說他怎麼沒注意那紅字條兒,孟雲房真是獨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說鍾唯賢是高級知識分子,現在就可以提前入爐了吧?那管理員說:「知識分子?怎麼證明是知識分子?」莊之蝶說「他是《西京雜誌》的主編。」那人說「有證件嗎?」莊之蝶說:「什麼證件?來火葬人還把證件帶上?我們做證明也不行嗎?」李洪文就說:「這就是莊之蝶!」那人說:「莊之蝶是幹啥的?中國人十一億。我記不了那麼多名字。什麼單位?」李洪文說:「你連莊之蝶都不知道呀?單位是作協。」那人說:「做鞋的?鞋店裡怕沒有知識分子吧!我們這裡只認高級職稱證,什麼教授呀。總工程師呀的。」莊之蝶說:「我做什麼鞋不用管啦,這死人卻有有高級職稱的,記住,是編審,不是什麼張嬸王嬸!」那人說:「你火倒比我大?!拿證來!」三個人都傻眼了。莊之蝶讓李洪文去找廳長來,廳長來了說他是廳長,死者真的是編審,高級知識分子,只是還沒有發下證來人就死了,他可以證明,並要留下名字、電話以供調查。那人就讓寫了證明條。寫了,卻說沒有職評辦的公章,如今西京就這一個火葬場,死人大多又來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領導幹部的,冒充知識分子的。說:「我燒這樣的人多了,騙不過的,知道職怦辦的公章是什麼樣兒!」沒辦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廳長的小車速去了職評辦蓋公章。約摸一小時後,兩人高興返來,老遠處手揚了一個小紅本本,說:「職稱辦的人一聽情況,破例發了證了!」莊之蝶便過去把證件讓那人看了。那人沒有說話,就把鍾唯賢的屍體推到爐前,用一個長長的鐵勾扒著裝進一個爐箱裡。莊之蝶咬牙切齒地看著,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紅本本扔進了爐膛裡,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靈堂大廳的外邊,一腳踩去,發動了「木蘭」,跟誰也未打招呼,瘋一般騎上去駛走了。

  半個月裡,莊之蝶任何人也懶得去見,唐宛兒從她家幾次讓鴿子帶了信來約他過去,他接了鴿子取下字條,並不寫一個字地放鴿子又回去。在家呆著,來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門口吮喝了牛奶,就騎「木蘭」去那些低窪改造區閒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來這兒幹什麼,整晌整晌在推土機推倒殘牆斷壁的轟鳴聲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紀蹲在土堆上嘮叨的人。這些人嘮叨著這片低窪區的過去是怎樣的有著幾家妓院。有叫鴨子坑的,鴨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接上妓女能歌善舞,身價昂貴。鴨子坑來的都是趕車的馬伕、終南山下來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趕毛驢販運火紙、瓷器和棉花、煙草的腳戶,一個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眼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麼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他們嘮叨,哪一處原是住著一個彈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個棒槌在敗絮上嗡兒嗡兒地彈。人窮得冬天買不起個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頭巾,耳朵梢子都凍干,卻樂哉得很。一邊打弓弦。一邊雙腳還按了弓弦的節拍跳動。真是破鍋配了爛勺,那老婆原在關中西部源上來的戲班子裡敲板兒,人稱敲豬皮的,嫁了來豬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響,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與祝英台》:「蹴下尿尿寫文章,立著尿尿狗澆牆。」他們嘮叨,哪一處是陸家辣麵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純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氣就大。陸老頭是個駝背,生養的女兒卻水色,就被一個軍官收去做了小了,這陸老頭從此也闊起來,不賣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頭品麻哩。但軍官的小老婆不知怎麼回娘家卻吊死在那院後的香椿樹上,陸老頭沒了瞼面,賣了房子搬到別處去住。這房子後來連住過三戶人家,卻都不出兩年,老婆就上吊了。莊之蝶聽了,也不近去問這些往事的根根悄悄,也不問這一片低窪地還有過什麼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卻想,這些人怎麼說起這些那麼有興趣?不改造這片地方的時候他們或許都在罵著不改造,現在改造開了卻似乎又捨不得了的?後來就瞧見他們那裡圍了打麻將,一邊搓牌,一邊用手在頭上拍打,在臉上拍打,叫嚷怎麼啦,這麼癢的,人老了皮膚倒嬌貴,明日得去買撓手了。莊之蝶覺得好笑,卻也覺得自己身上也癢起來,並沒有蚊子的,卻癢得比蚊子叮著還癢,火辣辣地發疼,就回來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顯少起來,且差不多是用紗巾裹了頭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風沙一樣,立著笑看了一陣,自己卻又是渾身奇癢,撩了袖子,見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疙瘩。靜下來認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兩個白麥麩一樣的東西落著,幾乎像是頭屑。但那地方就癢痛了,只見頭屑的顏色竟由白變紅,由平面而立體,才看清是一種什麼蟲子。一邊抓著癢,一邊跑回家,牛月清已經在家了,於門口擋住他。要他把衣服脫了,只穿個褲衩進門,進了門又讓說了褲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說:「你跑什麼呀,你是讓魔蟲把你吸乾嗎?」莊之蝶問這是怎麼回事,牛月清說:「不得了了,西京要鬧災了。不知哪兒飛來這麼多怪蟲子。西門北段那一片樹葉也全讓蟲子叮成網了,蟲飛得害怕死人裡!到處都在說這不是好預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層一層的,西京怕是怪蟲比甲肝還歷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買菜時,身上被叮了五處,回來換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體地在臥室照著鏡子徐清涼油,塗滿了卻用手擦眼睛,清涼油就酸得雙眼流淚水兒,換了衣服說:「真是這樣嗎?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莊之蝶說:「蟲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喲!」牛月清說:「咬著你好,你圖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蘿蔔腿嘛!」柳月不愛聽,轉身到她的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你瞧瞧,屁也不敢蹦一下!」莊之蝶說:「你那樣說話准愛聽的?」就對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癢了!今天是幾號了,讓我記記這現象,西京城是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這魔怪蟲兒!」牛月清說:「你多會為人喲。你越是這樣越要顯派我不是人嗎?」莊之蝶只是笑笑,便進了了他的書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聲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市衛生局長向市民講話,說的正是有關飛蟲的事。原來這是改造低窪區推倒了那些古舊房子,牆縫中已經餓干了的臭蟲就隨風飄得四處都是;這些干蟲並沒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見血就活了。讓市民不必驚慌,也不要聽信任何謠言,市衛生局已出動幾十支消毒隊去低窪區消毒,蟲害會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臭蟲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說:「柳月你說啥?」柳月說:「我說臭蟲一咬,人心裡怪潑煩的。」牛月清沒言傳,卻皺皺鼻子說:「什麼東西這麼臭的?」柳月說:「是不是莊老師又沒洗腳?」牛月清說:「不是腳臭,臭蟲專門咬臭東西,你莊老師腳沒被咬嘛!」莊之蝶嘻地笑了,說道:「一大一小兩個鬼東西,斗小心眼上哪裡來的這麼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說:「我哪裡比得了柳月!」柳月說:「甭謙虛麼,我還得向你學哩。」牛月清說:「你個設大沒小的,整日你跟我鬥花嘴兒!」柳月說:「不鬥花嘴哪兒就熱鬧了?要是換個別人,想要我跟她鬥花嘴我還懶得斗哩!」牛月清就高興了,摟了柳月說:「你真是我的冤家!」這時電話就響起來,柳月去要接,一邊說:「我哪裡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莊老師。你名字是一個月字,我名字也是一個月的,天上只能有一個月,現在倒兩個,咱就是對頭哩!」接了電話,原來是老太太從雙仁府那邊打過來的。牛月清聽說是娘的電話,就說:「柳月,你問問老太太被臭蟲咬了沒有?」柳月就這般問了,老太太在電話中說:「我怎麼能讓臭蟲咬的?早幾日我就知道飛的是臭蟲,你大伯來說,臭蟲要咬城裡人呀!你們知道不,為啥有臭蟲?你大伯說了,城裡幾十年沒臭蟲的,那是鬼在管著的,鬼護著城裡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這房子是誰蓋的?是老先人鬼蓋的。如今說拆就拆了,沒一家的後人家過先人,先人餓了肚子還能照管了後人嗎?那臭蟲不咬了人怎的?一個臭蟲附一個鬼魂兒,誰不祭先人就吃誰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師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們一個也不來燒紙!」柳月說:「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麼多的,那這是人城還是鬼城?你給我抓一個鬼來看看!」老太太說:「白日我抓不住的,他們在天上那麼高我怎麼抓,你給我飛機嗎?天陰下雨,黑漆半夜裡,到處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層一層輪流著,你大姐的爺爺你們都沒見過,我過門的時候見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樣子,只是多把鬍子。你大伯老了的時候,你老爺爺的那些朋友來還以為你大伯是你老爺爺的,直喊得勝得勝!得勝是你老爺爺的小名。你大姐現在又哪一處不像你大伯,是縮小了的你大伯。人就這麼一個模子在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縮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給你大姐說,她要見你大伯,讓她今日回這邊來,我夜裡讓你大伯來和她說話兒。」柳月說:「我不聽了,我不聽了,我讓我大姐和你說!」牛月清過來接了聽筒,說:「娘,你又說什麼呀?我們明日過來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邊發了恨聲:「你就跟我這樣說話嗎?我給你說,你們要過來就過來,不過來就甭過來。你干表姐來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來看看嗎?還有,她說你應允了把柳月嫁給她兒子。怎麼再不見提說了。她是來專門要討個準話兒的!」牛月清聽了,又是高興又是緊張,高興的事是干表姐已經有了身孕,緊張的卻是柳月的婚事,就說:「明日我過來再說。」放下聽筒,叫莊之蝶到臥室裡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