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十三折 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忽聞一聲尖叫,卻是自庵內的西廂廊間傳來,「砰!」一聲撞開的房門之前,一名身段玲瓏、雪膚腴潤的翠衫女子倚扉軟倒,駭得美眸圓瞠,掩口死瞪著對角簷頂的羊盔怪客,彷彿見到什麼三頭六臂的妖魔,正是洛乘天之妻陸筠曼。

  「……娘!」洛雪晴匆匆奔回,小手忽被陸筠曼一把抓住,竟捏得少女微露痛色。「娘!你……你怎麼了?」

  陸筠曼恍若未聞,遙指刀鬼道:「那廝害死了你爹,現下來找咱們娘倆啦!」突然揚聲嘶叫:「喬歸泉,你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對兄弟痛下毒手也就罷了,我家相公臨死前,你應承他什麼事來?讓他交出證據,人死賬銷,不及妻孥。你喬四爺說的話,這便不作數了麼?」尖嗓在夜裡聽來格外淒厲。

  庵外喬歸泉臉色鐵青,天鵬道人、計簫鼓等相覷無言,遠處的老十三忽傾城仍帶一抹輕佻蔑笑,殊無笑意的眸光卻盯著葉藏柯手裡的「淚血鳳奩」,一如既往般教人猜不透心思。

  應風色暗忖:「果然陸師叔是知情的,只不知是故意不說,或因打擊太甚,平日裡渾渾噩噩,此際見了仇人才喚起記憶。」羽羊神將洛雪晴放入九淵使名單,說不定就為這一刻才布的局。

  刀鬼以為能借此監控洛雪晴母女,怎料被羽羊神反將一軍,將應風色與葉藏柯等引到刀鬼的老巢,坑死了與之合作的喬四爺。

  江湖血路,死生俄頃,所行既是犯禁之事,自不容公門插手,「信」字須得擺在「義」字前。毀諾之人,無論在正派或邪道都沒有立足的地方。

  洛乘天之死,連雲社眾人無意追究,但喬歸泉若對洛乘天有過承諾,今夜仍率眾來此,這是打王八拳混賴的意思了;不守一諾,豈能信他別個?連先前開口索要五千兩、替喬歸泉穩住局面的計簫鼓都不禁沉落面色。

  洛雪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他……害了我爹?」欲起身卻使不上力,直到被人環入臂間才回神,見是莫婷來到身畔,黑衣女郎安撫似的搖了搖頭,示意少女噤聲。

  葉藏柯笑道:「諸位湖城名俠搞了半天,就給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打黑工,喬歸泉不過聽命行事的嘍囉,看人眼色,拿不了半點主意。可憐計爺五千兩賣身,不免要遭人白嫖,怎一個『慘』字了得?」

  饒以計簫鼓江湖混老,也不禁愀然色變:「姓葉的你————!」

  「行了行了,你又打不過他,還能瞪死他麼?」

  忽傾城懶憊一笑,無視計爺怒目,揚聲道:「老四,人都說成這樣了,你不駁個幾句,明刀明槍劃下道兒來,這事可不好辦。庵裡有無藏寶?是你說了算,還是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說了算?眼下是什麼情形,總得有個說法。」

  「……老十三!」嘶嘎的破鑼嗓穿透夜風,中氣稍嫌不足,惟火氣與先前一般無二,正是負傷的「道鏸」天鵬。「你到底是哪邊的?什麼時候了,胳膊兒還往外處彎!」

  忽傾城怡然道:「老六原來你認得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做了人家的內人還沒請酒,屁精也得講禮數啊!」天鵬氣得吐血,鼠目眥若銅鈴,卻沒能反口,蓋因忽傾城的話恰恰戳在點子上:

  這黑衣怪客誰也不認得,就算喬歸泉替他作保,算不算自己人還兩說。若眾人連夜數百里的奔波,全是給這廝跑腿打雜充馬前卒,庵內藏寶云云不過白話一帖,宰了喬歸泉也不夠賠,誰還同他是自己人!

  「連雲社十三神龍」皆非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出黑衣怪客的出現,連喬四爺都嚇一跳,訝色乍現倏隱,卻沒能逃過這幫老江湖的眼睛。而喬歸泉連遭擠兌,皆未應聲,顯然還在拿捏說帖,致令眾人疑竇叢生,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敵慨,轉眼消失殆盡。

  喬歸泉是有苦說不出。

  他與刀鬼名為合作,一直以來都是奉命行事,無太多置喙的餘地,遑論討價還價。那人無論仕途、令名皆勝於己不說,刀法更是高得不可思議,身後如有層層黑翳,教人捉摸不透。

  喬歸泉的死對頭洛乘天之武功莫說連雲社,放眼斷腸湖南北兩岸,欲尋比肩之人,也只能往「紅顏冷劍」杜妝憐、「道鏡」凌萬頃等統領一方的宗師級人物裡找去。刀鬼有本事將洛乘天殺成重傷,還教他不敢聲張,閉緊嘴巴等死,實讓喬歸泉服氣得不得了,暗忖得此異人相助,說不定真能扳倒慕容柔那兔兒爺。

  刀鬼讓他以鐵鷂莊藏寶為餌,引連雲社眾人針對無乘庵,喬歸泉還拉上亟欲入社的成冶雲、飛星化四門金一飛等,借搜捕魔女玉鑒飛名義,乘夜行動。

  但刀鬼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這和事前說好的不一樣。喬歸泉連自己該承認或否認與黑衣怪客的關係都沒想透,卻承擔不起萬一說錯話、刀鬼發怒的結果,頓時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

  正自舉棋不定,簷角的黑衣怪客一躍落地,反握腰畔刀柄,「鏗」的一聲解刀甩鞘,內力之所至,貫得刀尖嗡顫,銀蛇竄閃,身臂似石鏨般晃也不晃,迫得人氣息微窒,霎時生出黑翳蔽天的錯覺。

  先前在屋頂背著月光瞧不清,此際來到月下,才發現羽羊盔上裂了條大縫,從左額劈過突出的羊顱吻部,斜拖到右腮幫,裂開的縫隙間依稀見得盔內的鼻樑眉眼等,可惜無法瞧得更真切。

  難怪他開口時,經竹簧變造的呆板嗓音摻雜一抹低沉男聲,想來是刀鬼原本的聲音從頭盔內洩出,與竹簧所發混作一處,聽著才像二人齊聲。

  「你盜得此物,又故意露出形跡,引我百里追蹤而來,想是斷不能輕易交還的了。」裂縫袒露的半隻銳眸迸出寒光,混雜了機簧變音的啞嗓,冷道:「你想死,本座便送你一程。」自是對葉藏柯說。

  葉藏柯拍拍膝腿,慢條斯理起身,靴尖隨意挑起一柄單刀抄住,比劃幾下,笑道:「許久沒使刀了,陪你練練。」刀尖指地,擺了個相似的架式,氣勢卻是天差地遠,連不用刀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滿身的破綻。

  誰也料不到,對擊會以猝不及防的連串鏗響與流光炸裂的形式展開。

  兩條黑影在刀芒間偶一閃晃,沒有太大幅度的進退,然而刀刃的砍劈鏗擊聲不僅對不上動作,似也與刃芒竄閃、火星迸散等脫開節奏,只能認為是在肉眼難見之處多砍了一記,又或在兵器外另有真氣、暗掌針鋒相對,才得形聲相異。

  喬歸泉就算有上前助拳之意,也只能乾瞪眼,兩人的修為遠在他之上,雙雄對撼間,比獨對任一人要凶險數倍,憑喬四爺還插不了手。

  應風色潛運血髓之氣盯住戰團,一邊凝神遁入虛境;識海內,冒牌貨叔叔已將五感所納分析整理,無不井井有條,但亟待處理的知覺持續湧入,應無用無法分神對話,應風色唯恐被旁人察覺異狀,亦無意久待,用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兩人交手畫面,匆匆瀏覽一遍便即退出識海,回到現實時,那股血脈賁張的興奮感倏自體內湧出,久久不能平復。

  嚴格說來,兩人是在交手沒錯,與其說欲置對方於死地,更像在爭搶——既搶先機,也搶破綻。

  最初是刀鬼起的頭,一刀由下往上,掠向葉藏柯咽喉,刀至中途,葉藏柯刀尖微挑,對正敵手的胸膛,刀鬼若不變招,最後便是各自洞胸入喉,雙雙戳個對穿的下場。

  這種以傷換傷、迫敵無功的戰略式預判,在實戰中並不罕見,只消經驗足夠,再加上一點運氣,十次中總有三兩次能奏功,尤其常見於交手的頭一招。

  但要接連地精準預判,除非雙方實力懸殊,佔優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對手行動,施壓得恰到好處,既要攻敵之不可不救,還得確定對方有餘裕察覺且來得及反應,否則一個氣喘吁吁、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雞,是極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見逼命之危,悶頭往前一撞,一氣把自己和對手串死的。

  什麼「有進無退」、「攻敵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勞動的文人伏案幻想出來,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輪流落子,生死俄頃、兔起鶻落,你能清楚判斷不算完,也得對手瞧仔細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劍變招。有這工夫,直接攻擊豈非更省事?

  刀鬼和葉藏柯間不存在如許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驀地改撩為彈,易上掠為橫劈,逕自接過了葉藏柯的單刀,兩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擊。

  以刀板中段橫擊刀頭,從施力點看,絕對是以己之末擊對手之強,實不能算高招。但兩刀對撞的霎那間,刀鬼之刀「嗡」的一顫,前半截應聲旋轉,韌如柳葉迎風,就這麼掃向葉藏柯的胸頸要害;腰下褐擺揚動,左膝抬起,只待葉藏柯仰頭避過,便要一腳踹出!

  千鈞一髮之際,葉藏柯右腕疾旋,鏗啷啷地迸出一陣刺目火星,刀身帶動的螺旋勁力硬生生將的敵刃攪得反激彈回,下盤與刀鬼膝頂腿絆的換過幾招,難分是誰攻誰守、孰進孰退,在這不及瞬目間,兩人已換過一次身位又換了回來,動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虛識內放慢了瞧,適才竟是過眼無覺。

  應風色無法判斷他倆使的是什麼武功。

  不,該說普天之下各門各派,都不會有這樣的套路,即使在號稱包羅萬有的奇宮經藏裡青年都不曾見到過。

  這是最純粹的戰鬥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現,不講章法,無所謂俠義道,猶如兩頭食肉獸在盡情嘶咬,每個細微動作和瞬間的判斷,都包含無數晨昏的血汗鍛煉,以及生死搏鬥間淬煉出的寶貴經驗,沒有絲毫猶豫,一切只為了早一步打穿對方的攻防,或許還有意志。

  在識海的極慢速裡看來,兩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著的左手全都用上,彷彿六條手臂同時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鍔、刀柄,乃至刀頭,全都是武器,鎖扣勾打、推戳砸撞,變化多到看不過來,沒有一招能從頭使到尾,甚至無法區分到底有沒有招式,只知雙方每一動都在提升速度,對手卻總能跟上,或許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潰的霎那間,鐵鑄般的刀臂才會露出破綻。

  刀鬼試圖拉開距離,葉藏柯卻咬得很緊,逼得黑衣怪客虛招一晃,忽然點足後躍;誰知葉藏柯身形微動,也跟著鬆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夾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來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擰腰,挾刀斬落!

  (這是……欲擒故縱!)

  刀鬼想拉開距離,擅長近戰的葉藏柯自不能讓他如願——然而這只是假象。接連破壞刀鬼所圖的葉藏柯,其實還藏了這一手絕招,拉開距離毋寧對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這時才忽施偷襲,教黑衣怪客自行送頭。

  「鏗!」一聲震耳激響,餘波所及,靠得近的喬歸泉、計簫鼓等人紛紛掩耳後退,赫見刀鬼長刀指天,與葉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兩截,裁紙般被削斷的刀頭凌空颼轉幾圈,插落地面;而葉藏柯的後半截刀卻飛得老遠,他右手撮拳負後,一抹烏濃血漬緩緩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開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敵人無由瞧見,庵裡諸人卻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長,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強的反擊招式,受創也更深。小葉若受的是皮肉傷還罷了,就怕傷到筋骨乃至經脈,那可不妙至極。

  刀鬼陰惻惻道:「我道你要使什麼絕招,原來是『駝鈴飛斬』這種鄉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麼人?」葉藏柯笑道:「上門討教,挨了頓打而已,順手便學起來,原湯化原食。」

  「雲都赤侯府」乃東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髮,人稱「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為白馬朝開國皇帝獨孤弋的貼身侍衛,本朝肇建,此人謝絕封賞,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後落腳東海,開宗立派。獨孤弋遂以刀為爵,賜名雲都赤侯府。

  「雲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話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雖受了皇眷才躋身世家,卻是有真本事的,時人總拿他與「刀皇」武登庸相提並論,他早年創製的《駝鈴飛斬》、《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絕學,惟刀侯擇徒謹慎,在江湖上罕有流傳,黑衣怪客卻說是「鄉下人的玩意」,口氣大得嚇人。

  忽聽一聲噗哧,眾人連轉頭都嫌費勁,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

  「真不是我。」忽傾城的聲音自更遠處傳來,要不是餘人詫異回頭,說不定他便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脫離戰場。

  發笑的,卻是兩湖城中人稱「口血荼蘼」的連雲社十當家龐白鵑。

  「四爺,就算是你的朋友,這話我也不能當沒聽見。」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揚起略帶邪氣的輕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無笑意,信手拉開織錦大褂,露出內裡的兩排革囊飛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說欠拓跋前輩一條命,若無色目刀侯,便沒有今日的湖陰『細雨門』。你這廝好大的口氣,便由我來領教領教閣下高招!」

  湖陰細雨門精通諸般暗器,號稱「掌上十八般」,而龐白鵑的外祖父「暗山覺電」饒酥風卻獨沽一味,於飛刀一門特別有心得。尋常江湖人所使飛刀,大抵形似古時刀幣,長約五六寸間,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環四部,環上多扎大紅綢絛,擲出時可保穩定,增加威力。

  饒酥風使的,卻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裝刀器,形似縮小的直刃唐刀,柄末無環不扎布巾,刃身上鐫有「細雨酥風」的篆字刀銘,出手烜赫,如擲雷電,素有「君子明器」美稱。

  這位特立獨行的饒掌門,直到壯年都以刀客自居,將家傳一套《化外存物刀》練得出神入化,事實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擊和小巧騰挪於一爐,乃自實戰錘煉出的大雜燴,與儒門《存物刀》毫無瓜葛,同飛星化四門的淵源可能還更深一些。

  到了饒酥風手裡,《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層樓,佐以輕功與飛刀術,挑戰各地刀法名家,居然勝多敗少,有好事者將他譜入刀榜,與刀皇、刀侯等同列,稱之為「刀君」。

  據說饒酥風最後敗於刀侯之手,才絕了這莫名其妙的念想,認清自己與頂尖刀客的差距,潛心栽培門人,細雨門得有如今的規模。

  其子「菩提手」饒悲懷亦以沉穩練達著稱,興許是父子倆都心疼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這點骨血,還從娘胎裡帶的病根,時不時口吐丹朱,染紅白絹,得了個「口血荼蘼」的渾號,將龐白鵑慣成兩湖城有名的浪蕩公子哥,饒家子弟都不是這般作派。

  但龐白鵑絕非不成器的紈褲,以他的年紀,能將暗器身法練到這等境地,躋身「連雲社十三神龍」,也是經過一番刻苦鍛煉。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訓,龐白鵑多半是當耳旁風的,唯「家聲不沒」一節,俊美的白衣公子決計不讓,聽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顧場合也要發作。

  刀鬼回頭都懶,冷冷哼笑。

  「你外公欠色目老鬼之命,是被他饒下的那一條麼?」

  「你……」少年氣得臉色發青,咬碎銀牙:「找死!」袍袖一揚,五道寒芒脫手,流星般飆向刀鬼!

  他的飛刀雖非饒酥風的七寸半明器,也近六寸長短,都能當匕首用了,在暗器中不算輕巧。如此份量,光是這不倚機簧、揚手五發的手法,在暗青諸脈中便極罕見,旁人即欲攔阻,聞聲已來不及。

  「……老十!」「住手!」「大人留神!」

  驚呼聲裡刀鬼斷刀一抽,刃顫如鞭,「啪!」音爆震耳,五枚飛刀應聲轉向,較來時快了一倍不止,其一射中計爺手裡的銅琶,刀刃沒入的瞬間幾乎扭了左腕,下一霎飛刀貫穿銅琶,在沒入夜色之前,硬生生從計爺手裡拖走此物,摔落於數尺之外。

  另一枚遠至老十三面前,忽傾城連劍帶鞘拍落,頓覺這反彈的勁頭竟然不下於弩弓,暗自心驚,轉頭赫見龐白鵑直挺挺仰倒於地,三枚飛刀分中眉心、左胸以及右胯,呈一個歪歪斜斜的「品」字形,連刀柄都快沒入至半,簡直難以相信是人力所為。

  「這話我就說一次。」

  羊角盔內外的雙重語聲——尖亢的機簧變音與低冷的男嗓——穿透夜風,清晰得像是那枚羊顱骨就湊在耳畔說話,令人從頭涼到腳底心。

  「你們今晚,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死在這廝手裡,一是死在我手裡。你們可以賭葉藏柯殺不了、不敢殺,或有其他的可能,夷平無乘庵之後,喬四爺答應你們什麼,我便給你們什麼;便未盡如人意,起碼不是空手而回。

  「而我這條死路是用不著賭的,我擔保選的人一定會死。」

  被淬兵手所傷的天鵬道人不顧經脈裡寒氣鬱塞,手足並用撲過來,抱著瞠眼氣絕、死容意外顯出年少的龐白鵑,咬牙戟指:「你……為何下此毒手?喬四爺,老十他……還是個孩子啊!這下要怎生向饒掌門父子交待?」眾人見他手指發顫,聲息闇弱,看是沒法打了,還敢向黑衣怪客叫板,不知是脖子太硬還是眼色太瞎,不禁替老天鵬捏把冷汗。

  喬歸泉面色灰敗,默然良久,忽然「哼哼」兩聲笑了出來,繼而一陣突兀的悶摀低笑,露齒眥目道:

  「是他先動的手,技不如人,死自死耳,我須向誰交待?大人之言,你要是聽明白了,該想的是如何活過今晚。無乘庵裡的那幫騷浪蹄子和咱們之間,只能活一邊,活著才能享富貴!我可不想死,你們想死麼?」最末一句突然揚聲,厲言劃破夜風,驚飛林鳥無數,連雲社餘人無不一震,如夢初醒,氣氛在不知不覺中又換一頭,形勢倏轉。

  這幫人江湖混老,並不是真正服膺俠義道,人前為了體面,尚且能披住人皮,真到生死關頭,什麼事都幹得出,況且眼前已無路可走,兩邊須得押一邊。

  便如忽傾城般,此前曾打過腳底抹油的主意,見得刀鬼的手段,也知走得了今晚逃不了一世,就算僥倖脫離,殘存的連雲社兄弟也會尋自己滅口,更遑論刀鬼在暗,身份成謎,強如洛乘天也難逃魔掌,死後還要連累身邊人。

  葉藏柯在心底暗歎了一口氣,面上卻不露形跡,朗聲笑道:

  「喂喂,我還沒死哩!也有舉手投降這條路可選的。一會兒老子揭穿這廝的真面目,你們便明白自個兒是小蝦米啦,慕容將軍看不上的。罰錢坐牢能了的事,何必賭上性命?」微微側身,向後伸手:

  「天門鞭索一脈的姑娘,我沒兵器,借劍一用可好?」伸的卻是左手。

  儲之沁尚未接口,言滿霜卻搶白道:「家師有一劍,你試試稱不稱手。」從廊間預藏的兵器中,取出一段四節的粗竹,捧交葉藏柯。

  「……那廝練有天予神功,適才便是從第二丹田強提勁力,才斷了你的刀,未必強過了你。」言滿霜利用近身之便,低道:「殺敗和尚那招太耗真力,你尚不能駕馭,切莫再當絕招使。」葉藏柯嗯了一聲,裝作細細打量手中之劍的模樣,不料真被那竹筒模樣的紫檀異劍吸引,入眼微怔。

  雕作竹節的紫檀木觸手溫潤,用料作工均非凡品,拿近了瞧,才發現僅末節是略細於杯口的圓筒,其餘三節乃寬近三寸、厚逾一寸的劍鞘模樣。

  葉藏柯握住竹節末段,鏘啷一響,抽出柄三指寬的蘭鋒闊劍,刃涼如浸,寒氣逼人,入手雖沉,卻予人莫名的輕靈之感,水生於木,容金無銹,洵為異物。

  劍刃近鍔一側,鐫刻著「擬春雨不至」五字劍銘,「春雨」二字是篆字,便以葉藏柯五大三粗,也覺落鑿精準,如法度森嚴、揮灑之際又酣暢淋漓的劍招,令人愛不忍釋。

  春雨之上的「擬」字雖是同等大小,不知怎的有急就章之感,篆刻時似帶躁烈火氣,直到右下角的「疋」才恢復章法,明顯有亡羊補牢的意思,不像是同一時所作。

  而下方余白,本就容不下等大的兩個字,故「不至」略小於「擬春雨」,補闕的拘謹意味更濃,不復「春雨」二字之意興遄飛,自然生動。

  葉藏柯持劍比劃幾下,忽湧起莫名的熟悉感。他並不知道:使劍之人,在手握同一名匠人所鑄的兵器時,間或能從重心的配置、開鋒的深淺,乃至纏柄革布的選材手法等枝微末節處,嗅出某種難以言傳的共性;越是名工巧匠,這種感覺越鮮明強烈,有時甚至能超越物象,直指核心。

  但葉丹州平生不用神兵,拎根扁擔便能主持公道,就算明白這個道理,約莫也想不起在何人、何物之上有過如此感應,僅僅是憑借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才覺有異。

  「……那廝有點本事,我不能保證無損歸還此劍。你師父肯麼?」此話倒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是笑乜著刀鬼說的。言滿霜淡然回答:「身外之物,損便損了,家師一向這麼說。」

  葉藏柯笑道:「好個三絕惟明!唐杜玉氏的女兒,千鎰黃金怕都是身外物了,何況這區區千兩白銀的寶劍?也罷,那我就不客氣啦!馬長聲馬大人,你想怎麼個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