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卅三折 爾當執銳,玄衣朱裳

  一撞無功的壯碩青年猛然躍起,作勢再衝。高軒色是驚震谷弟子,印象中不算太冒失,見他狀若瘋狂,似與鐵門有血海深仇,應風色緊捂口鼻提醒:

  「高師兄!莫撞壞了門鎖,斷卻生路!」

  不知是沒聽見或不當回事,高軒色吼著抵肩,「砰!」又彈回來,撞得周圍之人東倒西歪,詬罵聲此起彼落,吸入更多的毒霧。

  應風色見他又起身,搶上將莽青年按住。滿臉是淚的高軒色咆哮著出拳,應風色隨手化解,轉對兩名拏空坪弟子發號施令:「鋼錐開鎖,龍大方也來幫忙!此毒入體才生作用,應不致滲入皮膚,往門扉這廂躲避,切莫擠蹭,須盡量分散。」卻是對眾人說。一人挑釁:「你怎麼知道?莫非風雲峽也懂放毒?」

  應風色指著死者。

  「肌膚並未潰爛,可見入體才有效果。」揚聲道:「此地無窗,然先前不覺氣悶,請諸位往牆頂找通風口,可多支持片刻。」那人又嚷:「你怎知通風口在這面牆?」

  「……要不你在通風處放毒?」嗓音冷抑動聽,自是鹿希色。

  應風色瞥見她翻了翻白眼,不知怎的有點想笑,指揮著眾人找出牆頂的通風狹口,輪流施展壁虎游牆輕功,湊近默數十下,借此換氣。

  那兩名拏空坪的年輕弟子始終撬不開門,毒霧逐漸擴至。應風色見一人搖搖欲墜,推他肩膀:「先透透氣。」那人點頭,起身時一陣搖晃,走出兩步便即倒地,耳中流出鮮血。

  回頭一瞧,半數的人坐倒在地,欲振乏力,也不過就在片刻間;而攀住通風口的,正是適才出言挑釁之人,看服色是飛雨峰,見中毒之人越來越多,那人哪肯放手?把輪替上來的踹落,明擺著耍橫,場面登時大亂。

  應風色本想收拾他,忽有人拉他衣角,回見龍大方雙眼淌血,蒼白的臉上微帶歉疚:「師……師兄……真……真對不住,我……功夫……不成……」軟軟倒地,另一名拏空坪弟子也倒在門前。

  應風色強抑悲愴,忙旋出鋼錐,接手開鎖。看來這屋裡只有他練了龜息閉氣的法門,就算門開,也不知眾人還有沒有救……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專心一意傾聽機簧變化。

  風雲峽自不教剪綹活兒,但他與龍大方自管自帶,谷中各處任憑玩耍,上鎖的房間尤其撩撥小孩的好奇心。師兄弟聯手破關,居然練就了一身不遜飛賊的開鎖奇技。

  龜息術能避免毒霧侵襲,但長時間得不到新鮮空氣的補給,青年的視線開始模糊,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

  一瞥通風口,上頭之人不知何時換成了鹿希色,看來「師姊」好生教訓了飛雨峰的蠢貨,應風色不禁揚起嘴角。女郎反手攀牆,屈膝側腿撐住兩牆夾角,盡顯蜂腰盛乳的姣好曲線;腿長更是不可思議,大腿渾圓緊實,極富彈性,小腿脛又直又細,逆光的剪影分外誘人。

  應風色唯恐分心沒敢多看,鹿希色倒是落落大方,披落的烏溜髮絲約略掩去右眼,杏核兒似的左眼清澈澄亮,微瞇起來的樣子有幾分像貓,衝他努了努櫻唇,示意「先來換氣」。

  (再一下……就好了。再……再一下……)

  應風色身子一晃,額頭撞上鐵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直到有人將他抱起,兩瓣微涼粉潤貼上他的唇,丁香小舌頂開牙關,度入珍貴的空氣。

  熟悉的香味將青年喚回現實。鹿希色的鼻子輕摁他顴骨,鼻頭那一小塊脆韌尖挺,膚滑如粉,溫溫的口脂香溢滿鼻腔,剎那間令他產生甜味的錯覺。

  他該要臉紅心跳的,胸腔裡的鼓動卻意外貧弱,從頭頂涼到雙手,腰部以下完全沒有感覺,躲過了襠間某物昂揚奮起的尷尬窘境。

  毒霧不只入體才有作用。他的自大再度害死所有人。

  鹿希色小心將男兒的臉捧開,退到彼此能見的距離,朝牆頂的通風口抬了抬下巴。這個距離能嗅到她的髮香,跟身上口裡的香味都不一樣。女孩子也太奇怪了,應風色想。怎能有這麼多種不同的香氣?分別打理不麻煩麼?

  他搖搖頭,做出「起不來」的嘴形,以肩抵門,執拗地繼續開鎖。勸不了的人本就不用再勸,鹿希色迅速起身,至狹口下踏壁欲起,誰知膝腿驟軟,連試幾次都無法成功,氣息吐盡的胸臆再也閉鎖不住,張口呼吸的瞬間脫力側倒,馬尾攤散一地,葫蘆瓜兒似的背影凹凸有致,卻連些微起伏也無,望之令人心涼。

  (可惡……可惡!)

  應風色咬牙切齒,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喀的一響,伸出鋼錐的六角圓筒從「破魂甲」上應聲脫落。青年差點沒接住,但拿在手裡更易於開鎖,加緊撬動,終於在昏迷前聽見鎖心彈開的喀答聲——

  應風色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吞息。

  石室裡仍與最初醒來時一樣,十餘人或趴或臥,癱在地上,位置姿勢跟先前無有不同;四壁無窗,門上的銹斑還未因衝撞而脫落,看不出是厚重的鐵門。牆底血字亦在,筆跡、佈局……等細節乍看與印象中相若,彷彿有人撥轉時晷,硬生生回溯到毒霧融散前,全體死亡的慘劇還未發生的時候。

  他猶豫了一下,趕緊從鹿希色的胸前縮回手掌,乳峰渾圓飽滿的手感已深深印在腦海中。那揉合了綿軟堅挺等相悖質性卻無扞格,既有肌束彈性、又柔嫩已極的曼妙觸感簡直難以言喻,但他不想面對女郎嘲諷的眼神。

  「……是想家還是想媽?」她絕對會說出類似的話。

  低沉的磁聲伴隨著異樣的波動,陡地掃過整間石室,那種令人渾身氣血一震的怪異感覺,把所有人都震醒了過來。

  「諸位初任九淵之使,信心不堅,於完成『幽窮降界』儀式恐有大害,故提供小小測試,給諸位暖暖身。九淵使者的血脈中,留有龍皇陛下的久遠恩澤,將隨儀式進行次第甦醒,只消嚴守降界規則,各位使者必能勝任愉快,獲取報償,精進實力,早日迎接龍皇降臨大地,重掌五道八荒!」

  這令人煩躁的浮誇官腔,正是之前自稱「羽羊神」的傢伙。

  應風色醒得最早,已過了頭暈腦漲的階段,磁聲湧現之際便張開耳目,極力探查聲音來源,可惜一無所獲。

  羽羊神那討人厭的黏膩口吻,像是從石室中央發出,卻非來自可動手腳的地底或天花板,而是懸浮在房間的正中心。若真有個傢伙在那裡說話,必然是個隱形之人——應風色探臂一揮,什麼也撈不著,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奇怪的舉動,所幸餘人兀自混沌,並未留意。

  況且,羽羊神若隱於夾層內,說話卻無隔閡之感,必是透過某種類似通風管路的裝置發聲,如此一來,聲音的來源會非常容易捕捉,絕不會是這種「他隱身在石室裡說話」的怪異感覺。

  奇宮弟子於術數機關的涉獵,遠勝尋常江湖派門,搞不清楚毒霧該不該在通風口施放的,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陸續有人注意到磁聲之異,面面相覷,氣氛益發詭譎。

  「喂,你到底是誰?對我們做了什麼?不交代清楚,老子拆了你這破屋!」

  頭一個開口的,居然還是那個挑釁應風色在前、又霸佔通風口給鹿希色攆下的飛雨峰弟子薛勝色,只能說愚至極處自生勇。龍大方白眼都快翻到後腦杓了,嘟囔道:「少說兩句人家還不知你蠢,趕出頭呢。」

  哪知薛勝色耳力奇佳,怒道:「龍大方!你說什麼?」員外郎似的白胖青年親切一笑,撮拳過頂,大拇指尖從食、中二指的指根縫間探出,衝他比了個屄樣的手勢。

  卻聽羽羊神道:「毒霧只是小小測試,可惜九淵使者沒能通過,全都死了。吾雖神通廣大,沒想到……咳咳,念在今日乃『幽窮降界』重新打開,是千年一度的盛事,須得給使者們一點福利,才讓諸位又活了過來。這樣的優惠,以後是不會再有啦,還請各位使者珍惜性命,勿存僥倖。」

  死人復活簡直荒謬絕倫。應風色卻三步並兩步掠至血字牆下,仔細端詳倚坐牆底的驚震谷弟子。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稚氣未脫,是慘變後少數送上山的記名,似叫蔚佳色。那年應風色曾受邀驚震谷的尊師大典,對其時尚幼的蔚佳色依稀有些印象,赤霧中只認出驚震谷服色,沒想到是他。

  與其說驚魂未定,面容白慘的少年更近於茫然,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在眾人有所動作以前,他就被融散的血霧毒死了,見應風色來嚇了一跳,嚅囁道:「長……長老。」

  「叫師兄就好。」應風色手搭腕脈,又撥眼皮捏下頷地察看,直到那魁梧的莽漢高軒色將他推開,垮著臉怒氣沖沖:「姓應的,你做什麼!」這才罷手。

  毫無疑問,蔚佳色除了略受驚嚇,並無異狀,絕非還魂屍之類。高軒色之所以衝撞鐵門,必是見了蔚佳色慘死,這才失去理智。他不會連死人活人都分不出,那麼,羽羊神是如何使死者復活的?

  應風色親眼看見許多人七孔流血、氣絕當場,包括龍大方。此際眾人非但臉上無血,衣衫亦盡復如初;他的內衫更是乾爽清潔,一如初醒時,適才開鎖閉氣所流的冷汗,彷彿未曾來過這個世上。

  難道羽羊神真是神祇,能信手施法,倒轉光陰?

  「……吾已說過,死而復生的優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羽羊神如有讀心術,輕易接過了青年心中之問,咂嘴道:「便是千年一開,五千年來,連行前測試都能全軍覆沒的九淵使者從來就沒有過!這也實在……咳咳!

  「吾的意思是說,凡鱗族血脈,死後必重歸幽泉,成為陛下的九淵大軍。復活諸位,豈非是往陛下的行伍里拉軍夫麼?這等大逆不道之舉,諸位使者不可害吾一干再干!萬一陛下怪罪下來……咳咳咳!總之呢,請各位務必謹慎地進行儀式。心裡一定要很勇敢,但身體也要好好愛惜,不可犬死!聽清楚了麼,輕易便死成什麼樣?

  「儀式中所受輕傷,返回人世後將自動痊癒;萬一致殘,可透過獲取的獎勵來接續。但死了就是死了啊,不可再與吾討價還價!」

  自顧自的越說越火大,氣到連浮誇的官腔都維持不住,可見羽羊神是真的十分惱火。

  一把刻意抑沉、卻仍動聽的嗓音響起,鹿希色將白皙的手掌舉至耳畔。

  「……請問『返回人世』是什麼意思?」女郎的規矩提問配上空靈表情,不知為何就是嘲諷滿滿,連刻薄話都用不著說。

  眾人清楚聽見羽羊神「嘖」的一彈舌,咕噥著「這屆九淵使者怎這麼麻煩」,乾咳兩聲,才又甕聲甕氣打起官腔。「神明,是沒法站在人世的大地之上的,就像諸位使者沒法站在一張白紙上。脆弱的紙張,承受不起諸位使者的偉大份量,硬要踩上,啪嚓一聲就碎了。」

  鹿希色「嘖」了一聲,明顯對「偉大份量」四字不滿,羽羊神的聲音頓時歡快許多。這廝絕對是故意的,應風色心想。

  「為使神明降臨,須讓神域之地,疊於人世,如此神才能駐足大地,不致將人世啪嚓一聲踩個稀爛,此即『降界』。幽窮九淵,乃是龍皇陛下的神域,吾與諸位使者須使九淵地界疊於人世,方能迎接陛下重臨,因此必須打開『幽窮降界』的儀式。」

  這種神棍似的說詞完全無法求證,才會被拿來騙人。但應風色留意到其中理路是能夠自圓其說的,即使在騙財騙色的神棍說帖裡,也不是隨口瞎扯的等級,稍不留神便會覺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覺接受這樣的說法。

  他少年時,見識過更光怪陸離的犀紫罍金臂、汲取血肉壯大的人面霧蛛、曠無象隨身自帶的冰雪奇域,遑論十七爺的九式敗劍,明白世上多的是玄奧之物,無法解釋不代表不能解釋。打破無知,才能直指真相。

  他需要更多訊息。青年抱臂不語,選擇了安靜聆聽。

  況且鹿希色又再度舉手,羽羊神不耐咋舌的聲音都快藏不住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女郎嘴角微揚,但那張很難說是俏麗或冷艷的漂亮臉蛋,誰來看都不覺得在笑。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嘲諷是有實體的,被打到可能會暈過去。「是不是該把寶貴的時間,用在解釋更動過的乙項比較好?我記得儀式有兩個時辰的時間限制,說明包含其中麼?」

  應風色一凜,趕緊望向牆頂血字,果然乙項的內容擴增許多,非是原先的簡單兩行。

  乙、儀分玄衣、血衣二令,時限內未能通解玄衣令,即告失敗;解透而降。幽窮既至,衣以朱裳,爾等當執戈揚盾,奮勇爭先,帥百隸而時儺,以耀吾皇。解血衣令可得破格恩賞。

  【玄衣令】

  至以下四處找出指示,佈置陣儀,以全血裔之使命。

  干:藏經閣竹林中。

  兌:洗硯池假山後。

  離:演武場石獅旁。

  震:問心齋前院裡,百年老槐下。

  【血衣令】

  或於玄衣令觸發,或降界後打開。避亦無妨,無關成敗。

  文白夾雜的說明並不難懂。

  所謂的「幽窮降界」儀式,看來是分成「玄衣令」和「血衣令」兩種任務,必須完成的是玄衣令,額外加成的是血衣令,就像御前比武逗皇帝老兒開心一樣,無關緊要,但對求表現的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先前潛入顧挽松房裡竊取繡卷的那個,還作不作數?又算是什麼令?」應風色心念微動,卻未說出口。玄衣血衣,根本非是此際關竅,重點在於:羽羊神憑什麼忒有把握,能夠驅策這些奇宮弟子,在埋皇劍塚——姑且當作真是——的地界裡,搞撈什子「幽窮降界」的勾當?

  首先應風色想到的是下毒。

  下藥迷昏、毒霧殺人……自稱「羽羊神」的陰謀家顯然精擅此道,所謂的「死而復活」雖還不知手法,料想也是某種未知的藥物所致。然而,甦醒後應風色檢視週身經脈內息,再也正常不過,實不像被下了慢性毒藥的樣子;不拿解藥來威脅,這條思路頓時被堵了個嚴實,無以為繼。

  「吾是不能加害使者的,畢竟諸位都是珍貴的鱗族血脈。但解不了玄衣令,就不是稱職的九淵使者,留之無用,不如送回幽泉鑄魂。所以別再胡思亂想了啊。」羽羊神毫不客氣地竊讀心緒,頓了一頓,又繼續解釋:

  「降界之前,諸位自是在人世,但降界之後,四處陣儀所圈的範圍即為神域,與人世……嘿嘿,那是大不相同的。時間越長,九淵下降越多,待完全重疊,血肉之軀將無法存續,唯魂靈能於神域生存。

  「諸位若不想太早回老家,與列祖列宗敘舊的話,記得莫在降界後的神域中待太久,趕緊找到羽羊之柱,繳了血裔使命,歡天喜地領寶回家,可比過年還爽人。當然,若違反了戊項規則,結算時就沒有好果子吃啦,使者們也請留意。」

  身畔一名夏陽淵弟子喃喃道:「說得神神叨叨的,我怎麼越聽越迷糊?」龍大方給他一拐,竊笑道:「你聽他說書呢,真以為有神?」

  羽羊神低聲叨絮:「五千年來就沒見過質素這麼低的使者!連問題都不會問,一門心思只會懷疑……咳!方才諸位使者雖於測驗中全軍覆沒,害吾破例復活了各位,但有一人在死前開了門,勉強壓在及格線上,得到了獎勵。應使者,打開你的『運日筒』一看便知。」

  眾人紛紛回頭,目光集中到應風色身上。

  聽得「運日筒」三字,應風色靈光乍現,轉過臂甲,在內側嵌著的那枚鋼筒面上撥得幾撥,無聲地掀開了薄薄的覆板蓋子,露出筒內一串共六枚的滾輪。

  滾輪並排如算珠,顏色是帶霧的紅銅色,「幾乎不會反光」這點和破魂甲是一樣的,周詳考慮了暗夜潛行之所需。

  滾輪面上,陰刻著三條長短一致的橫槓,但其中兩枚的橫槓卻是後二完整,第一橫從中斷絕,與其餘輪面不同,顯是轉到了另一面。

  「干三連,兌上缺……這是先天八卦!」

  應風色從石壁血書的干兌離震等字樣得到靈感,明白卦象所指乃是順序,而非方位,心下澄亮:「面上所刻,非是數目之『三』,而是八卦之始、三橫陽爻的乾卦;依序轉到下一面,則是兌卦。看來每枚滾輪應有八面。」

  先天八卦排列成環,依序為干、兌、離、震、坤、艮、坎、巽,干天坤地遙遙相對,恃以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奇宮門下對於陣法術數的接觸,勝過尋常江湖門派,對此並不陌生。

  然而,滾輪多用來計數,非作十面而作八面,本身就是個問題。

  須知東洲通行的數算乃十進制,應風色在通天閣的術法專著裡,見過二進制、八進制和十六進制的演算法,那是天書一般死活看不懂,遑論鑽研。據說域外更有二十、六十進制之算,不知是何等妖孽能通。

  八面的滾輪是八進制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算法。正自沉吟,羽羊神那語氣越來越輕佻隨便的磁聲又在耳畔響起。

  「這六枚滾輪呢,從右至左,前五枚分別是地、時、物、事、人,是用來累計玄衣令的完成獎勵的,第六枚則是用來結算血衣令。以諸位的資質,吾看是用不上了。

  「九淵使者唯一能撥動的,只有最靠近腕子的這枚,代表執行使令的地點。撥到乾卦,則腕間水精窗的磁針所指,永遠是干項玄衣令方位;撥到兌卦,則永遠是兌項方位……以此類推。

  「這可是新款運日筒才有的功能,千年來頭一回實裝,有這等利器相佐,諸位再把儀式辦砸,吾也不知還能怎麼說,死心去九淵好好鍛煉魂魄罷……吾去,怎麼又是你?」說到後來居然還語帶威脅,然後又被打斷,應風色都忍不住有些同情羽羊神了。

  鹿希色舉著手掌。

  「應使者撬開門,在兩版石壁血書裡,都未載於玄衣令中。這樣說來,獎勵該算是血衣令吧?」

  「哪有忒便宜的事!」

  羽羊神氣得叫起來,眾人無不掩耳蹙眉,但又饒富興味:出塵脫俗的幽明峪天女,沒想到是個槓精啊。「開、開……開個鎖罷了,算玄衣令都不像話,還討血衣令!哎這屆使者真是……媽呀氣死吾了……」

  鹿希色一聳香肩。「我就是測試下,所謂規則,是必須嚴格遵守呢,還是羽羊神說了算。原來如此。」

  「你、你……話給吾說清楚啊!說一半是啥意思?」羽羊神若有形體,怕不是要捋高袖子單腳上桌了,氣虎虎道:「吾就再說一次!規則須得嚴格遵守,沒有誰能例外,包括吾在內。要不理規則,你還能與吾這般說話?恁個放肆小妞!」

  鹿希色連連點頭,雙手抱胸,一副不能更贊同的模樣。

  「既如此,應使者開門的獎勵,肯定就是血衣令了罷。兩版玄衣令的血書規則中,都沒有『打開石室鐵門』一項。」

  龍大方原本擔心她頂撞過甚,會被那神秘莫測的羽羊神爆成一灘膿血,聽磁聲被擠兌得支支吾吾,看來真不能對「九淵使者」怎麼樣,原來臂上這具精巧的破魂甲是護身符啊!大著膽子起哄:「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

  在場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沒了死亡威脅,有人半是覺得好玩,更多是不欲輸給一名美貌嬖女,甚或想在鹿希色的面前露臉、博取佳人注目的,石室裡頓時嚷成一片,「血衣令」的齊喊聲越來越起勁。

  「噤聲!」磁聲一震,好不容易壓下來,羽羊神不知咕噥些什麼,應風色的運日筒輪面忽然自行轉動,代表「事」的那枚倒回至乾卦,而最左側代表「血衣令」的則前進到第二面兌卦。

  眾人歡呼起來,應風色又氣又好笑,心想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不是還困在這裡麼?高高舉起左臂,食指輕敲右側數來第二枚滾輪,眾人以為是攘臂助威,益發起勁;末了發現不對,紛紛揭開臂上的運日筒面蓋,果然六枚滾輪並非靜止不動,右側數來第二枚不知何時已前進到第三卦「離」卦,竟未發出絲毫震動或聲響,猛一瞥還不易發現,歡呼聲迅速沉落。

  ——那是代表「時」的滾輪。

  兩個時辰內必須通解玄衣令,否則儀式便即失敗,按血書鐵則戊項,「未完成儀式者死」。沒人懷疑羽羊神能否辦到。

  「他一直是這麼掃興的人麼?」鹿希色輕問。龍大方沒想到人美膽又大的冷艷小姊姊會主動搭話,望著應風色的視線微微瞇起,半晌才低笑道:「這還算是給臉了。真要掃興起來,活活屈死你。」

  「咿呀——」一聲刺耳酸響,鐵門開了條縫,透入些許月華,壁焰微晃。薛勝色手按門扉,迎著眾人錯愕目光,滿面輕蔑鄙夷,彷彿看著一群可憐的傻瓜。

  「這廝既不能殺咱們,走就是了,搞什麼儀式什麼降界?管他是啥地方,老子回頭一把火燒了,讓你傾九淵之水都救不回!哈哈哈哈!」

  「……且慢!」這個思路應風色也想過,就在女郎測試完規則的不可易之後。但這是行不通的。規則裡有個陷阱無法繞過——

  「薛使之意,是打算放棄儀式?」磁聲忽然響起。不知是錯覺否,羽羊神的口吻變得柔和許多,宛若輕哄,但其中所蘊絕非是親切,而是難以言喻的危險。「不再試著努力看看,現在就要離、開、麼?」

  薛勝色哈哈大笑。「沒錯,老子現在就要離開!走你媽的王——」匡的一響,整個人重重撞上厚重的鐵門,曳著黏膩烏紅抽搐倒地,居然撞破頭顱,眼見不能活了。

  中離儀式者死。血書鐵則,戊項第二款。

  與用來處置被動失敗者的第三款「破壞儀式者死」、第四款「未完儀式者死」不同,第二款是用來處置主動失敗者的,毋須結算,在表露意願的當下即須懲罰,以確保使者們奮勇爭先,拚命完成儀式。

  說出「我不玩了」就得死——這就是藏在戊項第二款裡的陷阱。

  「就是這樣,規則須得嚴格遵守,無有例外。連吾也不得例外。」

  羽羊神的聲音裡明顯帶著笑,愉悅得略微顫抖,聞之不寒而慄。

  「儀式已經開始了,使者們。你們是沒法再復活一次的,好自為之啊。」牆底的血字連同平面分佈圖應聲融散,濃厚的血霧噴薄而出,瘋狂地湧向眾人;一切,都與全軍覆沒的上一輪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