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五二折 三擊而止,極目暢情

  儲之沁一個人站在塔外,以廢棄的磨坊為基、增建至三層半高的木造建築難掩趕工的畸零克難,斜長的屋影吞沒了苗條的少女,凸顯出兩者間懸殊的量體。

  她不會再為這種事負氣流淚了。被排擠孤立,又算得了什麼?在這世上,誰不是孤伶伶地來,最終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後擁,花簇錦攢,全是騙人的;要不是別人騙你,就是你騙自己,何苦來哉?

  木塔中,間或傳出鏗擊叱喊聲,乍現倏隱,盤旋上行的速度異常迅疾。那個叫龍什麼的胖子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對奇宮婢子的評價。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領殊為不易,也難怪風雲峽的麒麟兒另眼相看。

  少女對應風色抱持的一絲好感,從察覺他對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煙消雲散。出身自然是要緊的,但應風色的選擇不啻自污其身,枉費了陶夷應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

  儲之沁懶得去分辨對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後,反而更能欣賞起鹿希色的乾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直到塔頂傳來連綿的金鐵交鳴聲。

  (還在打?都老半天了……怎還拾奪不下?)

  「……嘖,沒用的東西!」

  苗條少女一跺腳,提著赤霞劍掠進木塔中,沿階繞轉、點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頂,見全無護欄的平台上,雙胞胎與平無碧各對一名鬼卒,鬥得難分難解;鹿、龍合戰一名雙持兵刃的鬼牙眾,兩人手中之劍均剩半截,蓋因對手的九節鋼鞭似非凡品,使將開來簡直難以近身,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錯落橫木之前,一名披創瀝血、額發汗濕的鬼牙眾正拄著大斧,背對懸台堰壩,與雙手握著長劍的江露橙對峙著。

  鬼牙眾的眼瞳佈滿血絲,幾乎看不見眼白,帶著亡命之徒的狠厲,似是自知無幸,鎖著半面的口鼻間嗚嗚有聲,不知吐著何等穢語污咒,一雙紅眼兀自在江露橙飽滿的胸脯間盤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餓鷹。

  儲之沁不懂江露橙一個武藝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數第二進的塔,怎就衝到最前頭,萬一阻不了鬼物揮斧,致使橫木連鎖而斷,眾人豈非死得冤枉?奇宮婢女是怎麼指揮的,簡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頭,瞧誰都扎眼的苗條少女劍隨身走,紗袂旋攪之間,裹著的一點劍芒倏然飆出,搶著接過了那柄烏沉沉的鑌鐵九節鞭,赤霞劍繞鞭削抹,吞吐如蛇,對方退都來不及退,肩、臂、腰脅接連綻出血花;悶嗚一聲正欲掃開,儲之沁劍勢忽變,挾風斜斬,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剛力。

  鬼牙眾正愁磕不斷這柄蛇信也似的該死金劍,見獵心喜,未及調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掄,搶著與她硬碰硬。「嚓」的一聲劍鞭交擊,儲之沁竟於短兵相接的瞬間輕抖皓腕,劍身一轉,吹毛可斷的劍刃貼著鋼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鐵片取豆腐腦兒似,削下整片鞭稜;差堪盈握的細薄柳腰一擰,以分許的微小差距閃過鞭頭,足尖一點,於兩人身形交錯的剎那間倏然轉回,往對手的左肩胛紮了一劍!

  鋼鞭旋掃,這一刺畢竟入肉未深,無法令其倒地,卻已教鬼牙眾既驚且怒,而驚駭還遠在恚怒之上:這麼個水靈水靈、搪瓷娃娃也似的標緻人兒,怎地使劍竟如此辣手?

  「去幫那尼姑庵的丫頭!」餘光見龍大方瞠目結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刻意讓對手流了一會兒血,沒等他喘過氣來,金劍帶風,猱身又纏上去,果然鬼牙眾招架漸比攻擊要多,偏生擋不住又避不開,盡顯支絀。

  觀海天門支脈龐雜,教下良莠不齊,自來予人基本功糊爛、愛倚多為勝的群毆印象。儲之沁斗應風色二人時,被運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當是認證她的天門出身,但她其實是留了手的——

  雖然那會兒敵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樹臨風的應風色委實不像歹徒,青年的氣質和笑容,總令她不自覺地想起師父,自是不能痛下殺手,被繳去兵刃時才會俏臉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過大意。

  儘管魚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畢竟不同以往,沒讓她花時間在鞭索一脈的遣花索、車雲鞭等招牌武學,反而專注於百觀皆傳的《靈谷劍法》,使儲之沁在翠山上更顯異類,連練武都與週遭格格不入,人後非議更多。

  她對龍大方說「慣使雙刃」,不過是索要赤霞劍的借口。儲之沁一身武功全練在右手劍上,縱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強,乘敵之弱,精準地毀壞鋼鞭,連創對手;運腕之靈動,說得上「賞心悅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遞招更是流暢舒服,偏偏無一削一抹是多餘的,出則必傷,好看不過是順帶而已,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劍教則。龍大方臨去前又看了兩眼,心悅誠服:

  「論劍法,儲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門之人。赤霞劍在她手裡,那才叫人劍合一,半點也沒糟踐。」

  鹿希色對劍法毫無興趣,脫出戰團頭也不回,飛也似掠至懸台邊,持斧的鬼牙眾一撐而起,倒縱上了一根海碗粗細的橫木。這一躍耗盡他所剩不多的體力,理當難以駐足,誰知他斧刃隨手一砸,嵌進木裡,居然穩住身形,並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雙目不離遠方船頂的赤裸女子,夢遊般踩上橫木,嵌著斧刃的木頭迸出咿呀長響,細碎的辟啪聲清晰可聞,連其上的鬼牙眾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見江露橙七手八腳還待掙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記清亮耳光。少女驟爾回神,撫著熱辣辣的面頰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幫不上忙,便滾一邊去!莫要連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將袍襴扎進腰帶,斷劍銜口,拾起一根長桿打橫,就這麼踩上旁邊的另一根橫木,如雜耍藝人一般,足尖交錯,頂著水風快步前進。

  龍大方也來到懸台邊,學著鹿希色踏木慎行,兩人左右包抄,目標自是居間的鬼牙眾。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陣風來,拂開船頂少女的濃髮,驚鴻一瞥,江露橙確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惡念陡生,裝作失足,「喀喇!」朝橫木踩落,跟著縱身躍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條橫木,堪堪掛在上頭。

  「呀,師兄救我!」驚叫聲未落,被她潛勁一跺的橫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處「啪嚓!」斷折,人斧齊墜,急旋的斧斤起碼又斫斷了幾根木桿,與摔落的鬼牙眾造成的毀損相若。

  木塔搖晃起來,緩緩傾斜,塔頂激鬥的眾人全摔向一側,鬼牙眾紛紛跌落。平無碧、儲之沁等或賴破魂甲的鋼索勾掛,或以兵器插入牆板,俱都逃過一劫。

  龍大方與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間,不約而同拋出鋼絲鐵鉤救命,雖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墜之勢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著被甩上塔牆,一股腦兒壓出肺中空氣,臟腑和肋骨彷彿被撐裂了,眼前一黑,差點兒暈死過去。

  摔下去的鬼牙眾撞斷幾根木構,有兩人——應該說是兩具屍體——更直接掛於其上,九淵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側,從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層樓半抵受不住,率先斷折,倒向堤壩,反而頂住了失去橫木支撐、將潰未潰之處,勉強維持不崩。

  龍大方顫抖著深呼吸幾口,緩過氣來,沒敢耽擱,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見壩頂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會兒工夫,堤頂的粗木開始碎裂,接連衝落大塊的裂木,攔在壩緣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隨浪前後搖晃,形同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堰頂。

  他好不容易才挾掖著江露橙爬回塔頂,「轟」的一震,一艘滿載著沙包尖木的舢舨衝出壩頂缺口,挾著湧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著第二艘、第三艘……十幾艘舟艇乘著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絕大多數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卻有五艘完好如初,乘著層疊翻湧的浪頭與碎木,轟隆隆朝下游衝去,當中自也包括縛著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師兄!」龍大方伸頸遠眺,見下游兩岸拉起的攔河鐵索,終於明白師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驚人,兼有洪流助勢,人力有窮,光憑應風色四人如何能攔下?

  鹿希色試了試鉤索的結實程度,對眾人道:「這兒不能待了,應風色那廂需要幫忙,快走。」縋索而下,涉著漫至塔前的淺水施展輕功。但人畢竟快不過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與水面舟艇間的距離迅速拉開,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讓人產生「她怎地這麼慢」的錯覺。

  平無碧、何潮色等依樣畫葫蘆,儲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點下,學會使用臂甲中的鉤索,隨後縋下斜塔,只江露橙一個人縮在角落裡,動也不動。龍大方以為她太過害怕,以致失常,耐著性子解釋:「師妹,堰壩遲早要崩,此處首當其衝,肯定是最危險的地方。你不敢縋繩沒關係,我將你縛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動都沒法動的人,是不可能綁在背上的,唯一的辦法將她抱在懷裡,以腰帶將兩人繫緊。龍大方怕嚇到她,沒敢直說,光是心裡想過一遍,臉頰耳垂就紅熱了起來,心還跳得特別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視線,重新聚焦於青年面上。龍大方這才發現,她方才不是發呆,而是望遠。「師兄先下去,小妹……隨後就來。」少女毫無徵兆地伸出手,輕輕擱在他臉上,圓潤的小巧掌形密貼著面頰,溫軟微涼,膚觸雪膩,滋味之曼妙,簡直難以言喻。

  (原來……原來我的臉這麼燙。)

  龍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來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對言滿霜說話的口氣,輕撫著他的面頰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會辜負你的。我一會兒就下去,師兄先走。我……再看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說著縮回小手和眸光,繼續望向遠方,彷彿怕錯失什麼精彩的瞬間,不免抱憾終生。

  龍大方回過神來,將信將疑,但師兄那廂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賴在上頭。況且,不知為何,他有強烈的直覺:方才江師妹對他雖是無比溫柔,宛若置身夢中,但自己若再糾纏下去,江師妹必定會露出不耐、乃至厭惡的神情,這是他萬萬不願面對的,連想像都因太過痛苦而無法繼續。

  見過她那般如夢似幻的神情,誰能夠,且願意承受幸福在眼前碎裂的打擊?

  在他攀著鋼絲,自懸台縋落的最後一瞥裡,少女投遠的目光並非空靈虛渺,反而閃閃發亮,雪靨潮紅、鼻尖沁汗,微揚的嘴角將笑而未笑,帶著難以言喻的興奮悸動,更近於春情泛湧,無比誘人,瞧得龍大方心猿意馬,卻又茫然不解。

  (她到底……想看的是什麼?)

  ◇ ◇ ◇

  ——來了!

  「點子來啦————」應風色試了試鐵鏈的鬆緊,提氣大喝:「撐住!別讓物什越過鐵索,撞壞舟橋!」對岸「撐你媽的你傻了吧」的咒罵聲穿透水風浪湧,看來運古色挺精神的,這個急就章的計劃有機會搏一搏。

  應風色並未期待發生奇跡。就算鹿希色等阻止了堤壩崩毀,羽羊神必然藏有後手,好讓整排舢舨衝下,撞毀舟橋——毋寧說這原本就是祂的目的。

  最終只有四艘舢舨和一艘中小型的舫舟衝來,而非十數艘齊至,對九淵使者來說,已是好到沒法再更好的結果。

  青年望見穿出舢舨的粗木時,與鐵索、舟橋稍作聯想,立即明白了此關的攻防之要。縛著少女的那艘船,船首甚至安上銑亮的沖角,上頭鐫著一圈圈花紋,像極了盤羊大角,應風色彷彿能看見羽羊神趴在上頭嘲笑著自己。

  此前應風色等把鏈條拉出水面,找到附掛的鐵鑿,將鐵鏈釘上石樑。但洪流之力誰也不敢小覷,還沒來得及開口,後三艘連著更多的殘骸又至,水漲至大腿,高軒色頭一個被撞了開去,總算及時甩出鉤索,攀住一旁的大樹,萬般狼狽地涉水而回,把鋼索連著樹幹纏上石樑,增強攔阻的效果。

  運古色罕見地沒有開口嘲諷,兩人目光相交,只點了點頭,使勁拽住鐵鏈。

  因為那載著赤裸少女的舫舟轉眼即至。

  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喀剌剌一陣牙酸耳刺的摩擦聲,鐵索被撐成了「入」字,舫舟高高仰出水面,幾乎從中壓過去。高軒色再度鬆手,淹過腰際的水流使他無法立足,整個人被沖得撞上樹幹,隨流漂走。

  運古色只覺雙臂像被活生生撕裂似的,尚不及將應氏的十八代祖宗罵個遍,痛得眼前發黑,隱約看見了自家的列祖列宗;水中雙足將欲離地,身後一人將他攔腰抱住,重新立穩,背門壓上兩座既綿軟又堅挺、尺寸令人由衷感動的妙物,沒留神就說出了心底話:

  「……去他媽的,應風色吃這麼好啊!」

  「閉嘴。」腦後濕熱的噴息雖夾著絮絮嬌喘,溫溫香香好聞得不得了,鹿希色的語氣仍少了點正常人的抑揚頓挫,對抑制不正當的想像極具效果。「再發出任何聲音,我就送你回九淵見龍皇,還用不著萬萬點。拿好樁!」運古色乖乖照辦,在心裡的「應風色必須死」這欄下添了五十個正字。

  石樑上的鐵鑿劇烈顫動著,退出了三成有餘,鑿身的歪斜,已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隨時可能被撞脫;失去鑿子羈束,鐵索只能靠石樑入地的深度,以及人力來維持。

  運古色百忙中一回頭,見平無碧與雙胞胎將至,後頭還有天門的傲嬌小娘皮和龍大方,雖然武功不濟事,賣賣笨氣力總是可以的,心懷略寬,卻見對岸一人長身而起,踏著石樑踩上鐵索,緊繃至極的鏈條被那廝一踏,陡地沉落幾寸,舫舟搖晃著昂起數尺,眼看已過三分之一。

  「他媽的……」運古色簡直快氣瘋了,唯恐鹿希色背後捅他一匕,沒敢真罵出口:「肏你媽麒麟兒,添什麼亂!」

  那人正是應風色。顧春色的震駭怕在運古色之上,但眼前也沒法開口了,只得運起十二成功力拿樁,抵抗激流,使勁拽緊鐵鏈,斯文秀氣的俊臉上罕見地繃出青筋,雙目赤紅,唇面卻淡如金紙,可見吃力。

  應風色施展輕功,接連踏過鐵索、舢舨上的粗木,搶在失足前縱身掠起,於千鈞一髮之際攀住舷側,牽動右手掌心的舊創,幾乎脫力摔落,身子重重撞上船舷。

  憑著一股悍勇不屈,應風色忍痛攀上舫舟,緩過一口氣來,揚聲道:「鐵索攔不住了,把船弄沉就行!」眾人困於水中,難以望遠,舫舟上卻能清楚看見,水流至舟橋前逐漸趨緩,不似此間湍急,水性好的話,鑿沉舢舨後亦能泅泳至岸邊,不致有性命之憂。

  但這個計劃成功的前提,必須創建在鐵索持續攔河,分批將蓄洪、殘骸洩至下游,因此必須分作兩撥人,一批盡力延長鐵索橫攔的時間,另一批則搶時間鑿沉舢舨。

  應風色沒時間解釋,這關還藏著另一處要命的陰手,不僅要保住舟橋,令紅馬車得以通過,救下舟上的女子亦是重中之重。

  在眾人看來,卻是應師兄出爾反爾:說了要拉鐵索,自己又半途抽手,任性地攀上舫舟,差點掉進洪流之中沒頂,只為對那裸女上下其手……這會兒又教大伙也冒險登舟,然後鑿沉舢舨?還有沒有點分寸啊。

  運古色實在擠不出罵人的氣力了,也是惦記著鹿希色「你再出聲」的威脅,鹿使別的沒有,言出必踐還是頂哌哌的,簡直比男兒更好漢。若非如此,真想嘖嘖兩聲,拿「管好你男人」之類的酸言擠兌她,肯定有趣得緊。

  你不讓說還不讓我想麼?麒麟兒摸別的女人奶子去了,不活活氣死你!

  正嘿嘿地笑得猥瑣,背後香風掠起,綿軟堅挺的曼妙觸感一空,鹿希色踩著他的腰背肩頭破水而出,淅淅瀝瀝澆了他一頭。

  女郎越過身前的運古色,驀地踏沉鐵索,窈窕的身形拔起倏落,及時在堆起的殘骸上一點足,驚險萬狀地躍上了最近的一艘舢舨,勉力穩住身形,喀喇一聲揮斧斫落,碎木飛濺,船底骨碌碌冒出水來。

  「哇,鑽女人裙底要倒八輩子血楣,鹿希色我同你沒完!」運古色濕狗似的甩去滿臉水,一拱腰後空空如也,連鳳頭斧也被她「借」了去,無奈鏈上的拉扯之力遽增,沒法鬆手清帳,氣得哇哇大叫。

  應風色見她絲毫不疑,寬慰之餘,心底也泛起一絲甜意,得妻若此,當真夫復何求,把握時間解下少女。她雙腕和足踝被勒出殷紅的血痕,縛繩一去,軟倒在應風色懷裡,果然是昏迷不醒。

  應風色為她號了號腕脈,只覺血行極緩,不避嫌疑地把手按上她渾圓瑩潤的酥胸,心跳隱約有趨緩的跡象,非是急遽衰減,但只要擱著一陣,明顯能感覺出撞擊的力道次第減弱,極之不妙。

  到了肌膚相貼的近距離,才發現她比遠觀時更高挑,鹿希色在女子中已算少見的高個兒,少女還比她高些,再加上身段纖細苗條,不若久經鍛煉的鹿希色窈窕健美,視覺上要更修長許多。

  撥開女子面發,欲探呼吸,捋著青絲的指尖忽止於雪靨旁,不由一怔。

  誠如先前猜測,她是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完美無瑕的胴體規範了她的年歲,斷不能逾越雙十之限。只能說她擁有足堪匹配的臉龐,美貌自不消說,真正使之相契完美、無可挑剔的,是少女脫俗仙子般的出塵氣質。

  那一是張純潔無瑕的臉蛋。

  非是涉世未深,天真無知……不是外在的能或不能所致,而是純潔天生就該如此。應風色一直以為「仙氣」二字,乃是三流文人腹無笥書,拿來搪塞敷衍的爛俗窮筆,今日方知自己識淺,沒見過這等仙氣逼人的絕世美顏。

  少女雙目緊閉,彎翹的濃睫連絲毫顫抖也無,安靜得宛若羊脂玉雕就。她的臉龐較身子冰涼許多,嘴唇也沒什麼血色,應風色開始覺得,她應該是被下了某種減緩血行速度的藥,在外頭有很多反其道而行的溫補之法,可使身子逐漸恢復,嚴格說來並不算是毒;然而,一旦加重劑量,又或困在無法與外界相通處——譬如幽窮降界——這就是殺人的手段。

  果然。她的性命才是第三關的通關密鑰,大紅馬車的存在貫穿了前三關,卻未與解令之法直接產生關連,顯是通往最後的血衣令之用。

  在「河伯娶親」的故事裡,鐵腕縣令西門豹除去妖言惑眾的巫師和鄉紳,廢止以少女祭河神的陋習,救下年輕的河神新娘。此女明顯扮演的是新娘,故全場未見大紅嫁衣,沒有人能取代她的角色。

  不管堤壩破壞與否、蓄洪有無潰決,都不影響少女穩定邁向死亡的進程。

  被鬼牙眾攀上堤頂,抓為俘虜,少女受盡凌辱後一定會死;舫舟隨洪水沖出堤壩,在水面摔得粉碎,少女也會死。就算她運氣絕好,這一切最後都沒發生,體內的緩血劑也會殺死她。

  新娘一死,西門豹即告失敗。他最終沒能阻止少女香消玉殞,是不是因河伯而亡,又有何區別?

  降界的使令,必有速解法,就像堤壩的木構裡一定有「斷龍石」之類的樞紐設計,一斧落下就能潰堤,只是那幫愚蠢的鬼牙眾惑於少女的絕色,沒心思找出來罷了。羽羊神絕不會教他們慢慢燉補為她調養身子,某處定然藏有解藥,服下便能救回。

  應風色毫無頭緒,但眼下還有更麻煩的問題。

  「不行了……師兄,鐵索……鐵索要斷了啊!」

  龍大方驚駭莫名的吼聲將他喚回現實,應風色衝到船頭,見繃成「入」字形的鐵鏈最前端,約拇指粗細的環圈已然崩開,逐漸拗平,全靠兩頭的彎鉤勉強撐持,斷開不過是數息間的事。

  舫舟外的四艘舢舨,鹿希色弄沉一艘,正與第二艘上滿載的粗木奮戰;儲之沁不知是輕功較餘人為高、欲擺師叔的派頭、天生膽大,還是責任心莫名的強,逢事必欲出頭,竟也教她摸上了一艘,拿赤霞劍猛戳船底,可惜破口輕利,舢舨沉沒的速度慢到令人心焦。

  第四艘在舫舟另一側,應風色本想等弄沉舫舟後,再想法子處置,畢竟眾人鞭長莫及,但眼看是來不及了。

  一人笑道:「長老勿憂!且交小可來辦。」對岸水中如蝴蝶般竄起一人,卻是顧春色放開鐵鏈,踏索而來。被水浸透的斗蓬下擺加上大袖長裙,理當沉重不堪,他卻是舉重若輕,俯身疾衝,步如不沾,眨眼衝過近三丈的距離,搶在斷索之前躍上舢舨。

  應風色大感詫異:「這是……『萍波魚躍』!」這門身法與幽明峪的不傳絕學《萍流劍引》關係密切,很難說是誰脫胎自誰。歲無多在漁陽時私授奚無筌《萍流劍引》,兩人在始興莊時曾倚之一鬥,為少年應風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對已逝的奚長老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親近之情,常以私淑弟子自居,視之為第二位業師——韋太師叔死後,他自行摸索武學之道,總不自覺地追索奚長老的足跡,於通天閣各處挖寶,試圖從通用武學中找出最巧妙的組合。

  風雲峽本就不倚仗獨門絕學,壓制奇宮九脈三百餘年,靠的是《通天劍指》、《虎履劍》,乃至《不堪聞劍》、《奪舍大法》等諸脈皆傳的武功。他以為奚長老也走上了這條路子,還無師自通,成果足以借鑒。

  況且,所謂「絕傳」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只要肯用心發掘,通天閣內必有脈絡可循。「萍波魚躍」便出自一部幽明峪先賢的札記,寫作之人甚至沒有著書立論的自覺,不過是隨手寫下四季閒居的心情罷了;至於鉅細靡遺地記載著一門類似「走缸法」的身法習練過程,只是因為每日不輟,佔據了那年最多的時光。

  《萍波魚躍》正是札記題封,應風色私下為這路「春啄垂柳,夏漂浮黽,秋停楓落,冬沐細雪」的輕身術命名。和一般力求重心平穩的身法不同,「萍波魚躍」極大幅度地運用了「失衡」這點,借由創造新的位移重心的獨特方式,得以在浮動之物上快速前進。

  應風色以為這是自己獨到的發掘,是人所不知的秘寶,豈料顧春色也會。冰無葉既不可能隨意傳授,只能認為他也是得自《萍波魚躍》。

  顧春色剛上舢舨,鐵索便應聲而斷,三小一大的舟艇如脫韁野馬,瘋狂朝下游衝去!

  舢舨上的三人幾乎被甩下去,應風色更不好過,與少女被甩往船尾,緊摟著她以身子保護,撞得男兒頭暈眼花,又多添幾處瘀腫。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忙將少女修長的玉腿分開,密密抱在懷裡,以腰帶把兩人纏作一處,又讓她兩條雪嫩長腿繞至自己腰後,反手縛起玉踝。

  這立姿交媾也似的淫艷姿勢雖不堪入目,勉強能帶上她行動。

  應風色以鋼索縋入艙底,展開劍扇大砍特砍,再以鏟子型態狠砸一通,以半癡劍的罕世堅利,船艙彷彿先中了幾枚炮石,又遭敵艦攔腰衝撞,轟然壁破,湧入驚人的水量,舫舟迅速沉落。

  應風色在劇烈搖晃中,帶少女升上甲板,攀至船頭,赫見水霧繚繞間,舟橋已在不遠處,但船沉得不夠快,而前進的速度仍足以造成驚人的破壞,撞斷舟橋是不成問題的。

  「……糟糕!」

  他應該帶著少女跳船的,已沒有能做的事了。再下底艙,只會被進水吞沒,但他無法接受功敗垂成的事實。

  青年攀住船舷,發了瘋似的揮劍砍辟,但此際亮出白刃也是極危險的事。落水的瞬間、打滑摔跤,乃至一個逆浪反打回來,都可能使鋒銳的神兵往自己或少女身上招呼。

  應風色卻恍若未覺,咬緊牙根,一劍接一劍地砍削船首的沖角,試圖減低衝撞對舟橋的損害。

  甲板沉降到距離水面不到六尺,舫舟卻沒有減速或擱淺的跡象,兩丈之外便是舟橋。應風色奮力一斫,「鏗!」沖角內似有堅硬之物擋住羽刃,似是加固的結構一類,再砍也只是徒勞。

  「我……我是最強的九淵使者,使令怎會失敗?我不可能失敗!」青年雙眼赤紅,腦袋一熱,飛身翻過船首,搶在舫舟之前登橋,隨手割斷繫帶,任由少女摔落橋板,轉身橫過半癡劍。

  來呀,瞧我將你砍成碎片!

  舫舟疾衝而來,近距離看,才能深切感受其量體之巨。這不是一劍能分斷的大小,就算從中剖半,不過使撞上舟橋的從一艘變成兩艘而已,絕對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可惡……可惡!)

  強烈的無力感攫擄了青年,應風色能感覺熱血迅速消褪,甚至考慮抱著少女暫避其鋒,至少保住第三關之鑰。

  船入一丈內,一抹黑影無聲無息自橋上標出,疾出倏回,快得瞧不清形影,擊中船舷的瞬間,「篤!」爆出既鈍且重的悶響,彷彿一柄巨錘縮成了杯口大小,揮舞的勁力和份量卻絲毫未減,就這麼正中目標。

  半沉之舟如遭巨人毆擊,以肉眼可見的驚人幅度——和速度——斜向滑開,這時第二擊又至,「篤」的一聲雷鳴電閃,船舷轟然爆開,厚達兩寸有餘的船木像被捏碎的乾麵粉,竟擋不住一桿無鋒鈍物。

  整座橋「啪」的一沉,如巨象落足,下沉三寸的橋體並未立即浮起,也沒聽見一絲一毫橋板碎裂的聲響。

  這一記震腳所借之力,應風色簡直無法想像,而第三擊就於這靜止的剎那間標出,神出鬼沒的細長黑影與舷側齊齊爆成了齏粉,舫舟如遭暴風橫掃,一股腦兒地掄向隰岸,翻起破碎的腹底動也不動,就此擱淺。

  橋心霧散,面無表情的女童將半截長桿扔進水裡,轉眼雜入無數流木,再不復見;小手拍去沾上的碎屑,經過裸裎少女和應風色時看都沒多看一眼,逕朝岸邊行去。

  「師兄……你成功啦!我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的叫聲,這時才一路迤邐而至,正撞著泅上岸的鹿希色、儲之沁等,連高軒色也游了回來。除了橋上怔然的青年,誰也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