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六二折 怵惕成魘,迨今重世

  「不過有回師父驚醒,」儲之沁又道:「我進房探視時,師父突然抓住我,喃喃道:『頌生,這是人禍……咱們萬萬不能插手!趕緊回山。』說著又將我推開,瞪大眼睛罵我:『你!竟敢如此!豎子……豎子!』我哇的一聲嚇哭起來,師父才突然清醒,忙不迭地下榻安慰我。」

  江露橙插口:「那肯定很嚇人了。」

  儲之沁俏臉微紅,辯解道:「那會兒我才十歲!別說吼我,平日裡師父大聲點說話都不曾有過,突然滿眼血絲、披頭散髮的瞪我,像被惡鬼附身似的,嚇哭也是正常的好嗎?」

  「誰是頌生啊?莫不是妳師父的仇家?」江露橙來了興致,好奇問道。

  儲之沁歎氣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又不好問旁人。長大後向師父提及,他也只裝傻道:『是麼,我也不記得了。會不會是妳聽錯了?』說不定是招惹過的女子她們的丈夫或父兄,怕我逮著機會罵他,才這般敷衍。」與江露橙相視一笑,倒也不糾結。

  忽聽洛雪晴問:「應師兄,那頌生是什麼人啊?」

  儲之沁「干他屁事」幾欲衝口,見言滿霜與鹿希色不約而同望向青年,心弦觸動:「是了,他連水月停軒筠字輩的一整代人都能默出,說不定真知道『頌生』是誰。」

  而應風色確實知道。

  「飛羽亂星」佘頌生是魚休同的師姪,說情同父子可能並不為過。魚休同年輕時活躍於天門諸脈盟席,登上掌教之位,只不過是把合縱連橫的舞台搬到正道七大派,乃至整個東海武林而已,對收徒興趣缺缺,座下寄名均是人情往來,都不是能接掌鏡廬的人選。

  同輩的師弟師妹認為不收徒弟,是大師兄不打算扣著大位的意思,無不盡心盡力辦差,以求青眼,對他老來得女一事,也未冒出什麼雜音留難,遑論罄竹難書的風流史。

  魚休同當上掌教之後,果然立了師弟佘戍涼的兒子佘頌生為觀主代理,以眾師弟師妹為輔佐,由是更堅定了眾人的信心,皆稱大師兄無私,實為本觀之福。

  代理畢竟不是正式傳位,人人都還有機會。接下來的幾年裡,輔佐們無不暗中較勁,想讓自家的子弟出線,但佘頌生始終呼聲最高。魚休同甚至將他提拔到洞靈仙府,給了個「掌菉法官」的名位,相當於為皇帝掌管玉璽的符寶郎。儘管鏡廬代理換了人做,天門眾人鹹以為佘頌生才是魚休同最屬意的接班人選。

  「這就怪了。」儲之沁聽完,忍不住蹙眉。「我在山上這麼久,居然沒聽過這人,師父還說不記得了。他雖有魘症,絕大部分的時候是很正常的,聰明得很,這兩年才開始越來越糊塗,但也是好的時候多過壞的。師父……為何要騙我?那個佘頌生呢?」

  「死了。」應風色肅然道:「天君派他調查大桐山一案,佘頌生不幸為妖刀邪祟所染,回來後性情越發暴戾,最終竟勾結鏡廬裡的反對派作惡,被師伯師叔們聯手正法,雙方可謂兩敗俱傷。結果妳知道啦,魚觀主順利登位,天君他老人家平安下莊,是這場禍事最大的受益者。」

  就算是不諳門派內鬥的少女,也猜到佘頌生十有八九是中了套路,落得身死收場。妖刀邪祟,不過是借口罷了,是勝利者輕易能加諸於失敗者之上,以杜悠悠眾口的便利工具。

  鹿希色突然舉手。

  「……但他說『趕緊回山』。」

  「什麼?」應風色聞言一怔。

  「小師叔方才說了,天君驚醒時說:『頌生,咱們不能插手,趕緊回山。』這裡的『山』,指的會是大桐山麼?」

  儲之沁皺眉:「有什麼分別?」

  這下輪到鹿希色聳肩了。「不知道。但如果魚休同也去過大桐山,在那兒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卻不能外洩的事,壓抑太甚,以致罹患魘症,那麼佘頌生或許就不是因為爭權被殺——」

  ——而是滅口。

  妖刀亂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要三年後才上得龍庭山,對當時紛亂的形勢所知有限,但魚休同平生最著名的除風流成性、桃花不斷之外,便是明哲保身,封閉真鵠山自外於除魔聖戰,令魏王存、鶴著衣等投身衛道的天門孤軍成了英雄。

  雖然「雲盡天君」未因此受人唾罵,此舉無疑是他畢生最大的污點。

  若大桐山響流谷發生的事,和佘頌生之死一樣,有著被人刻意隱藏、截然不同的真相版本呢?

  應風色是相當務實的性子,與降界無關之事,半點不想橫生枝節,之所以設計這個讓少女們吐露秘密的情境,是因為他相信她們身上藏有羽羊神放出的線索,必能與自己手裡的連繫起來,指向某件「羽羊神的托付」。

  這會是埋藏於真鵠山的陳年秘聞嗎?羽羊神的現世身份,或說想假自己之手對付的,會不會就是「雲盡天君」魚休同?退隱的天門前掌教,又與怪鳥刺青和被扮作「黑山老妖」的黃須漢子有什麼關係?

  「是了,小師叔,天君的魘症是由哪位大國手針砭施藥?」思慮一時無的,應風色索性順籐摸瓜:「我山夏陽淵有幾位師叔頗精此道,雖說此事關乎百花鏡廬的顏面,魚觀主定不肯對外透露,若能探望天君他老人家,回山問診尋方,也好有些掂量。」料想儲之沁縱有顧忌,聽到「魚觀主」三個字,氣不打一處來,說不定便允了。

  誰知少女噗哧一聲,見眾人投來詫異眼光,食指連點,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你這人是不是練了什麼妖法,哪有漂亮女孩子便往哪撞,降界如此,回到現世還是這樣。」

  「怎麼那位大國手很漂亮麼?」江露橙嗓音繃得有些尖,明顯露出警戒之色。

  「不是什麼大國手,但的確是位漂亮的小姊姊。」儲之沁笑道:「她叫莫婷,年紀跟我差不多罷,我沒細問。家學淵源,治療魘症特別拿手,據說她娘親以前給她娘親看過病,她還是她親手接生的,是信得過的人。」

  眾人愣了會兒,才明白後一個「娘親」指的是魚映眉之母,而魚映眉竟是這位女大夫莫婷的母親接生,關係不同一般,才把夢囈難禁的魚休同托付給她。

  根據儲之沁的說法,莫婷四處行醫,居無定所,之前五次搬家都晚了一步,直到年前才在東溪縣遇上。莫婷話少面冷,看診的規矩很大,每個療程須耗費整整七日的工夫,期間醫廬嚴禁出入,連儲之沁也不例外;也因為這樣,閒得發慌的儲之沁才能三天兩頭的往無乘庵跑。

  應風色碰了個軟釘子,此路既不通,就不是羽羊神所指,轉對言滿霜道:「滿霜,到妳啦。規矩就是規矩,不能有例外,不管想到什麼都無妨,此刻說出,應是最好的時機。」

  儲之沁不知他是暗示言滿霜交代何以扮作幼女,對青年溫柔的態度特別滿意,順著他的話鼓勵言滿霜:「是啊是啊,妳不用害怕,小師叔會保護妳的。」

  言滿霜抬起頭來,淡道:「我不怕。從我前一派的師傅,在我面前被人殺害,我便再也記不起害怕的感覺。支持我活下來的理由有很多,然而當中並沒有『怕』這個字。」

  儲之沁與洛雪晴相顧愕然,沒想到她會用這麼老成的口吻說話,明明嗓音還是女童,彷彿被千年老鬼附了身。應風色注意到江露橙不如她倆驚訝。

  女童模樣的附體鬼魂旁若無人,娓娓續道;「前一派的師傅收我為徒那年,我才六歲,她說等帶我回到島上,再行拜師之禮,現在雖然還沒有人知道我是她的徒弟,但在她心裡,是就是了,哪管旁人怎麼想?我聽得很歡喜。師傅是個真有意思的人,不但沒把我當小孩看,她自己就像小孩,我很喜歡她。

  「直到那人破門而入,逢人便殺,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血,濺得到處都是,彷彿夕陽都染上血的顏色,填滿眼睛能看到的每個地方……沒有一處不是。」坐得最近的儲之沁去握她的手,平素不與人肢接的言滿霜彷彿忘了要甩脫,小手寒涼如玉,兀自沉浸在血色的記憶裡,喃喃道:

  「她幾乎殺了所有人。她的劍很快,我是倒地之後才開始覺得痛的,然後才逐漸使不上力,既撐不起身,慢慢連指頭也動不了……但性命流失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那人的劍。

  「我蜷在一隻掀倒的竹簍裡,懷裡抱了個孩子,感受她小小的身子變涼。強烈的憤怒與恨意給了我力量,我想掀開竹簍,衝到隔壁的房間與那殘忍惡毒的兇手對一對眼,看看她還有沒有點人的模樣……忽然聽見她開口說話。之前她殺人是安靜無聲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會說話。」突然安靜下來,微微側耳,彷彿真聽見殺人者的語聲。

  這個情境莫名地詭異。眾人默然以對,言滿霜卻始終不發一語,最後還是應風色打破了沉默。「兇手……說了什麼?」

  言滿霜回過神來,不復方纔如墜夢中的恍惚模樣,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冷靜道:「她說:『筠莊!妳當年在永貞老尼面前搬弄是非、屢屢作梗時,可想過有今日?』叫的是我前一派師傅的名字,我才知她也沒逃過。師傅受傷很重,聲音都變了,勉強吞息幾口,才啞聲道:『五……五年前在……在大桐山,筠……筠靜師姊她們,也……也是妳下的毒手?』

  「那人淡淡道:『不然還有哪個?筠心若擋我的路,一般殺了她!』師傅慘笑道:『大師姊睿智仁厚,怎會收了妳這個豺狼心性、不知羞恥的孽徒!』只聽噗的一響,鄰室便再無聲息。」

  這下連應風色也瞠目結舌,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江露橙低頭看著手邊的紙,反覆幾次猶不能置信,開口才發現連嗓音都在抖。「妳說……妳是筠……筠莊師伯的……徒弟,殺……殺人的是……是……是……」怎麼也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沒錯。」言滿霜環視眾人。「我也是水月弟子,雖沒學過水月的武功。我師傅是筠莊師太,而殺害她的兇手,正是杜妝憐。」

  「且、且慢!」儲之沁扳著指頭算了半天,急道:「『五年前在大桐山』……那離現在少說也有十五年了吧?妳那辰光怕還沒出生,哪能拜筠莊師太為師?」

  言滿霜不發一言,默默低頭,玉筍尖兒似的瑩白十指分外靈動,依序解開了衣帶、圍腰,衫襟「唰!」一聲垂分開來,露出衣下紫棠色綴銀邊的緞面肚兜。

  紫棠色介於黛紫與檀色之間,銀滾黑繡的萬字錦紋更是充滿了女子風情,鹿希色穿都稍嫌熟艷,且不說十二歲的女童不該如此穿著,撐得整片緞面圓滾滾、顫巍巍,分不出峰壑起伏的滿溢雪乳,亦不能是幼女所有;純以份量計,諸女無不瞠乎其後,連堅挺如瓜的鹿希色都略遜一籌。

  全場大概只有江露橙不是目瞪口呆,在蘭若寺廂房時,雖因言滿霜刻意蜷身遮掩,未能窺得全豹,畢竟肥碩腴潤如斯,腋窩身側不可能不露形跡。江露橙自己便有雙渾圓美乳,對於雪肉擠溢經驗豐富,言滿霜身材如何,心中約略有譜,只當她發育特別成熟,未往隱瞞年齡的方向聯想。

  言滿霜卻沒有停手的打算,揭起紫棠肚兜下緣,滑亮的綢緞寸寸拉起,露出宛如風鈴花苞印就的小巧圓臍、薄薄的圓凹葫腰,瘦得微露肋形的瑩白身板,居間那一抹豎直凹痕,隱約見得肥碩下乳的飽滿圓廓……

  一寸寬的淡紅劍疤就在左乳下,細稜剖面清晰可辨。這一劍穿透肌膈臟器,興許還有骨骼,卻未多掀皮肉,才能留住完整的尖菱形狀,可見奇快。

  「行了行了,信妳還不成麼?快……快把衣裳穿好。」不知是瞧著腹脅生疼,或細腰巨乳的衝擊太大,儲之沁滿臉通紅,趕緊替女郎著衫。

  言滿霜的「秘密」殺傷力之甚,不言可喻。她所指控的是當世「六合名劍」之一,名滿天下望重武林的除魔英雄,同時也是正道七大派的首腦,有資格問鼎天下快劍三甲的杜妝憐,指控她為了門主之位,幾乎殺光了一整代的筠字輩師長……怎麼想都是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胡言妄語。

  然而有魏無音的前例,應風色非但不把所謂「六合名劍」、正道魁首當回事,隱隱然覺得他們私下必有男盜女娼,不可告人的一面。言滿霜的說辭是聳動了點,光憑指控的對象就說她不可信,怕是有失偏頗。

  況且,言滿霜真正的出身,也補足了降界遴選新使者的規則缺漏——江露橙、洛雪晴和言滿霜,都是不見容於本門的水月弟子,使她們無法回歸的關鍵人物是杜妝憐。若儲之沁的師傅魚休同當年在大桐山所見,真是杜妝憐殺了筠靜等廿二名師叔同門、把罪行推到妖刀之上,因此做出「萬勿插手」的封山決策,勉強也能與前述三人扯上關係。

  只消有個隱身幕後的知情者,長年關注、追索杜妝憐,便能交出四姝在列的候選使者名單。

  問題是:杜妝憐是羽羊神給他的線索嗎?讓他們聚集到東溪縣來,就是為了迫出「杜妝憐」的名字?這點無法說服應風色。

  按原初所想,羽羊神是為了對付「在降界中難以下手的對象」,才打算利用九淵使者,此人應是祂的降界同僚;狼鬼死於第一輪,尚餘刀艷二鬼,而以現身破壞「平陽令」任務的刀鬼嫌疑最大。

  但杜妝憐是女子,觀刀鬼的身形骨相,不可能是女扮男裝,而艷鬼擅使長兵,可沒聽說過「紅顏冷劍」精通槍棒的。況且,通過杜妝憐才能追到刀鬼,未免過於周折,以杜的身份地位,便是應風色也無法輕易見著,怎麼想都是條死胡同。

  儲之沁不知他心中正糾結,見應鹿二人沒甚反應,以為不信言滿霜,畢竟是自己提出年紀的疑點,急著替她找支撐:「年齡什麼的,能兜上就沒事。我看看,要說十五年前是六歲,妳現在是二……二十一歲?妳這樣二十一歲?」衝擊過大,瞬間忘了原本的初衷。江露橙搖頭苦笑:

  「鬧了半天,原來『滿霜妹子』居然是個姊姊。」

  言滿霜沒有否認,應風色則提出了有力的證據。

  「以內功修為論,滿霜應在我之上。」說了舟橋上言滿霜棍擊舷側,使船擱淺的事。儲之沁摸摸臉頰,彷彿還有些難以置信,但連麒麟兒都直承不如,言滿霜的武功在九淵使者排一是沒跑的了,總不能從娘胎就練上了罷?訥訥苦笑:「這幾日我們老說來陪妳,真個是馬不知臉長,丟臉死了。」

  言滿霜伸過小手,覆在她手背上。

  「妳別這麼說。是我騙妳們在先,但我見過的事太慘,後一派的師傅告誡我,不可輕易信人,我始終牢記。謝謝妳們在降界照顧我。」也牽起江露橙之手。少女們相顧而笑,盡釋前嫌,於此事再無芥蒂。

  言滿霜一身藝業得自惟明師太,惟明既從杜妝憐手裡救下她,自不會不知杜掌門的真面目——應風色在腦海裡約略想了一遍「三絕」踢館揚名的路線,果然避開了斷腸湖週遭,也沒向同屬東海龍門宗的武脈如觀心庵下手。言滿霜扯謊要是連這個都考慮在內,直是宗師的手筆,只能說教她騙了也沒甚好不甘願的。

  應風色不甘心的是白費工夫,死馬當活馬醫,取出刺青圖與黃須漢子的肖像攤開,逕問言滿霜:「妳有沒見過圖上之人,或是這般模樣的刺青?」言滿霜鄭重趨前,踮腳看了半天,蹙眉搖頭。儲之沁也說不曾見過。

  江露橙端詳片刻,略顯迷惑,掙扎了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向洛雪晴搭話。

  「這是不是那……叫什麼名字來著?」洛雪晴瞧得認真,並未接口。

  應風色燃起一線希望,與鹿希色交換眼色,小心翼翼地引導她回想。

  「我在鏢局大堂的簾幔之後,瞧過這人幾回。」

  江露橙急於表現,可惜只記得一些浮光掠影。

  「每回見都紮在人堆裡,師父又不准我們拋頭露面,只能躲著瞧,不知叫什麼名兒,但應該是連雲社的罷?有他總有喬四爺。」喬四爺指的是連雲社十三神龍裡行四的「屹天秀岳」喬歸泉,官場上以喬溫之名行之,歸泉是在武林用的字號。

  喬歸泉出身撼岳派,曾於獅蠻山深造,累官至兩湖水軍大營偏將軍,東鎮慕容柔接掌兵權後,喬歸泉自請解甲,在湖陽置良田廣廈,招待五湖四海的豪傑,江湖上頗有盛名。此外亦以高大俊美著稱,年輕時還有「俏狻猊」的渾號。

  江露橙在人扎堆兒裡只認得喬四爺,其體貌可見一斑。

  「連雲社十三神龍」江湖名聲響亮,靠的是人脈勢力,武力水平在奇宮這等武道巔峰看來無足輕重,應風色默得出水月筠字輩全員,未必能數滿連雲社有哪十三條龍。喬歸泉是聞人,遊走於軍、政、商三界,隱於幕後領導軍中舊僚對抗東鎮,名頭連市井小民都熟;然而黃須漢子沒有這樣的份量,偷窺連雲社宴的江露橙不認得,熟知武林掌故的應風色也喊不出,猶如一縷幽魂。

  「……是他沒錯。」

  洛雪晴直起身子,到現在才追上其他人已然拋飛的話題。

  「這位是湖陰鐵鷂莊的莊主,名叫霍鐵衫。他的外號我印象很深,叫『吞肝啄殘』,娘說是形容鸇鷂之類的猛禽,很是威武。爹不以為然,皺著眉頭說:『食腐的扁毛畜生算什麼威武?最多是凶殘。』我始終記得。」

  江露橙見功勞被她搶去,新仇疊舊恨,不服氣道:

  「我怎就沒聽師丈說過?」

  「霍鐵衫帶他兒子來鏢局那天,妳和芸芸去碧霞寺了,還弄丟了何嬸新買的那柄彩繪美人傘,幸好回程路上買了張鐵橋舖子的梅汁燒雞,何嬸才沒太生氣。」

  她的記憶充滿各種瑣碎的細節,連江露橙這等粗枝大葉被她一說,都記起是哪一天——明明是近三年前的事。「啊,確實是……那天師父不許妳跟,對不?我們都回來了妳還生氣。」

  「不是氣這個。」

  洛雪晴搖搖頭。「霍鐵衫來替他大兒子提親,娘知道爹不會答應見,故意找了個理由不讓爹出門,還讓芸芸和妳去碧霞寺玩,只留了何嬸萍姑伺候著,其他下人都放了半天假,怕爹一個沒說好,霍家下不了台,給底下人看笑話。」眾人都有些懵。雖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胳膊肘拐成這樣的還真少見。

  應風色心想:「這位陸師叔處事爛糊成一片,嫁女剜爹心,用騙的能成才有鬼了。霍家大公子如非容顏絕世,百代難尋,難不成鐵鷂莊富可敵國,拿真金白銀收買了洛雪晴親娘?」總覺得其中透著蹊蹺,偏偏江露橙被排除在外,沒法提供另一種觀點以茲比對。

  「要娶妳麼?」江露橙幸災樂禍得很,巴不得她真訂了門親事。

  「爹不樂意,說得很僵,差點打起來。」說著眼圈兒一紅,咬唇忍住,可能是想起這般疼愛自己的人,已經永遠不在了。「霍鐵衫的大兒子叫霍甲山,那天穿了件無袖綴兔毛的虎皮襖子,很是輕狂粗魯。我見他左胳膊上,紋了個一模一樣的圖案。」

  纖指一戟,居然是那幅啣蛇怪鳥。

  (連……連上了!)

  應風色腦袋裡「轟」的一響,差點跳起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那晚我很不開心,娘沒敢對爹撒潑,卻來與我嘔氣,鬧了整晚,一會兒說我不想嫁爹才這樣,一會兒說我不可愛又驕傲,這輩子別想出閣了。我氣得要命,不想讓妳和芸芸看見,便躲到後花園裡哭。

  「爹哄完了娘,又來哄我。本要說故事給我聽,忽然問:『霍家父子那樣,妳怕不怕?』我說:『不怕,只是不喜歡。』爹聽了很高興似的,跟我說他們怎麼怎麼壞,打家劫舍、強搶民女都是做慣的,這幾年跟了喬四爺扮扮仕紳,骨子裡還是兵痞,壞得不行。

  「我說:『他們原來是官兵麼?官兵也有壞的?』爹說:『官兵裡壞的,比江洋大盜壞多了。看見霍家老大臂上的刺青沒有?那是他爹以前待的部曲,裡頭人人都紋。

  「『他們壞到連啼哭的小孩聽見軍隊的名兒,或看見那個刺青,便嚇得不敢再哭。後來這幫壞蛋遭了天譴,多數客死異鄉,霍家父子竟不覺丟臉,還敢亮出來耀武揚威。』」

  應風色暗忖:「黑山老妖……果然是軍旅出身!」這樣一來,黃須漢子的戰陣斧法,以及鬼牙眾嫻熟的衝鋒陣形,全兜攏了起來;鐵鷂莊正是羽羊神要他去的地方,指示必定藏在那兒。還要更多情報——應風色頭皮發麻,襲近目標的悚慄雷殛般竄過百骸,難以遏抑。

  但真相永遠超過人的預期,哪怕是微風翻露的一角。

  「那支部曲的名字,洛總鏢頭告訴過妳麼?」

  「爹有說,我還記得。因為那個名兒很怪。」洛雪晴沉吟著。「那支軍隊最後是死在了南陵,連同統領它的將軍一起。他們管它叫『破魂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