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管家,你是說……把園中夏房打掃出來,讓全真群道居住?」
「是的,老爺曾有意將臨湖夏房改建『半閒堂』,專供來府賓客居住,單獨用院牆圈圍出來,另設後門,恰好通往後邊小巷。這樣一來,與府內往來,行走便利,角門一關,又互不侵擾。」
「可是眼下院牆未建,夏房倒處於府中內苑,似乎……似乎不甚妥當。」
「大公子說得極是,但只要各房將本院院門一關,夏房獨處園中,與設牆相圍,情形倒也所差無幾。只是……這段時日,須得特別關照各房一下!」
「齊管家果然精明,就照你的意思辦罷!」
「多謝大公子誇獎!」
我心下嘿嘿冷笑,本來只有夏房合用,但這樣一番話下來,若出了什麼差錯,齊管家卻脫不了干係。
夏房清掃完畢,全真道士果然如期前來,高高矮矮十來個人,全是些三流角色,並無我認識的道士在內。招呼接洽間,這批全真道士出奇的和氣面善,有個年少道士天真可喜,甚至贏得了我的好感。讓我既鬆了口氣,又微覺失望。
忙了大半日,等安置完全真群道,已是熄燭掩燈時分,龔護院低聲道:「大公子,你病體初癒,早些回去歇息罷!這裡有我照應,若有事,隨時來報。」
我點點頭,故意道:「今日來的全真高道,個個氣宇不凡,想來武功道術,俱為上選了。」
「當然,全真門下無庸手嘛,不過……」龔護院環看一眼,四顧無人,悄聲道:「大公子,我實說了罷,聽說北邊有事,棲霞觀高手全都去了那兒,今日來府的……嘿嘿,沒有幾個好手。但領頭的顧道士說,他們有個師叔,道力絕高,近日即將回觀,屆時定會前來施援,故此,叫我們不必擔心。」
我心砰砰跳,道:「是嗎?那道士的道號稱什麼?」
「雲真子!」龔護院道:「我暗下打聽過,此人乃是全真教近年推行霸道極得力的一個人物,聲名遠播,道術修為,想來定是極高的……大公子,你……?」
感覺自己眼角在癢,我急忙掉頭,叫道:「齊管家!」
齊管家一邊擦汗,一邊跑近,道:「是!」
「你也早些歇了罷。」我喉間有些淤塞,聲音也是啞啞的。
「大公子,」齊管家溫厚的笑容看上去怎麼都帶點狡猾:「讓屬下送你回屋吧!」
「不用了,幾步路,我舉步就到。」
一走入暗處,我眼圈一熱,視線模糊,眼眶重得很,但我的眼睛竭力睜得更大,那滴淚逗留許久,終於沒有落下,就在我眼內被風吹乾了。是的,是的!我不能總是個哭泣的孩子。師尊,即便是你,也不能再看到我落淚了!
一直以來,我或許在逃避,逃避那些我所不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聽到了那個名字,僅僅是聽到他的名字,我心裡就那麼確定:我要殺他!
復仇,對一個孩子而言,也許只是個幻想或衝動,但是對心智漸已成熟的人來說,只需要一次機會。
是的,一個剎那的、簡單的機會,我會毫不猶豫地刺穿那個身體。這跟我武功道術的高低又有什麼關係呢?即便用卑劣的手段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會下手的!
我看到前方有個搖搖晃晃的被拉長的影子,它是我披著的這個身體的投影,這個身體不是我的,軀體裡面住的人也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我彷彿消失了……但我還在的!眼下這個正轉動念頭的不就是我嗎?!
我腳步輕快地,無須多想就找到了它自己的目的地,我伸手推開了連護法的門。
又一天在平靜中度過。
賈府的仇敵到底是什麼人?
小茵與四姨娘的死,若說不是齊管家干的,那麼兇手便是這個賈府「仇敵」
了。但既為宿仇,對賈府應是很瞭解,為甚要殺賈府一個小小丫鬟和早已失寵的姨娘呢?之後幾日又不見動靜?
「再過兩日,或許就是明日,老爺就該到府了!」
龔護院微吐了口氣,雖然那位全真「雲真高道」還沒到,不過,肩上的重任就要交卸了,他看上去明顯輕鬆了許多。
「老爺這次回來後,也許要陞官了。」
他開始說起別的事。
我點點頭,望著遼闊的高空,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現在實際上已是秋天了。
「現在是月初罷,太老爺的忌日是哪一天?」我忽然想起東府的事。
「後天,或許老爺趕得及。」
「是啊……嗯,龔師傅,外頭風大,我先回屋了。」
「大公子慢走!」
這幾日下來,龔護院愈發對我恭敬了。
回到住處,我徑往內屋。小菁隨即跟了進來:「公子還是不去大屋用膳嗎?」
我點了點頭。小菁似乎知道近日府中有事,問過一聲後,也不再多嘴,正欲悄悄退下,去幫忙準備晚膳。
我猛一眼照見一個影子,急忙閉眼,尖聲叫道:「誰把這面銅鏡搬進來的!」
「怎麼啦?前陣子你在病中,劉郎中讓撤了去,如今你病好了,是我和小萍重新移回原位的。」
「拿出去,拿出去!」我氣喘吁吁,竭力壓下胸中起伏:「我鬚眉男兒,照什麼鏡子?」
小萍聽聲也跑過來了,與小菁一道,兩人疑惑地撤去了鏡子。
適才那一眼還留有淡淡的影子在腦海中,我心下砰砰直跳:「好險!」
附體術最後一環,有一門相關的道法,稱「意像大法」,可憑借心中意念,存想原來肉身的面容模樣,積久日深,潛移默化,慢慢將新肉身變回原樣。皆因自己的形狀模樣,十分熟悉,無時無刻都停留心中,天長日久之下,一種人人生來便具有的念力會生發作用,改變形貌,這也是相同地域的人形貌舉止相似的緣故,而世間傳聞的「夫妻相」,也出於此。
比起尋常人,身具功法的人念力更強,「意像大法」便是憑借此點,始能稱效。有些道力絕高者,念力操控自如,瞬間改變形貌也是可能的,不過,那樣一來,便成了道門中的「變化」之術,已是另一門術法了。變化術要維持新的容貌,須得損耗念力支撐,終不如日積月累而功成的「意像大法」一勞永逸。
但是,施展「意像大法」期間,若照見自身新的面容,不免干擾本我存想,功效就要大打折扣了,更有甚者,心中所念的自己面目紊亂,則有毀容之險。
因此上,我偶然照見銅鏡,所受的驚嚇非小,老半天心下兀自不平伏,不斷地提醒著自己:往後可得千萬留神!
……哼!我終究是要離開賈府的!以原來面目重會同門!眼下……眼下……我只不過要借用這個身子做一些事罷了!
雖是這般自我安慰,我心底下卻有股自己深知的無奈,困身於陌生男子之體,週身一切,既非我所有,更非我所欲。那麼,我還會是我麼?長此以往,原來的我終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成為他人眼中的『賈大公子』吧?
恐怕這才是我真正的恐懼吧?所以我才分外珍惜「意像大法」這唯一的回歸原我之途?而我這般急迫地立意殺人報仇,是不是也因內心深處想證明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呢?
我兩眼直直平視,眉間手心俱冒著絲絲涼意,在蓄意殺人的日子裡,我的一舉一動都冷靜而有條不紊,腦海卻壓不住許多混亂的胡思亂想,這正是道心不安的跡象。
師尊曾諄諄告誡:修道者練心。即便他人對我行無恥,我亦不可報之以卑劣,否則,道心不安,不得升清明大境界。
可是,道心不安又怎樣?不得升清明大境界又怎樣?我幾乎是對隱約浮現於腦際的師尊影像發出了一聲冷笑,從懷中掏出了向連護法討要來的藥丸,置於掌心,此刻,我只擔心的是,這顆小小藥丸,真的能對付道力高強如雲真子那樣的高手麼?
晚膳過後,天降小雨。
「小白,咱們出去走走!」
我把小白鼠置於肩側小菁特意縫製的網袋中。
「公子,下雨了,往哪去?」
小菁急步過來勸阻。
我含笑回望,小菁被我眼中的神光驚退半步。我微微一笑,腦際忽然閃過一道惡念,摟著小菁豐盈的腰肢,就勢拖入雨中。
「呀!」小菁又驚又笑,低著腦袋兩腳亂跳:「公子你作什麼呀?害人身上都淋濕啦!」
幾日未與她胡鬧,陡然間這般持體親近,小菁眸底的那點羞光,既微含怨嗔,亦有撒嬌討好之意,而舉止中的那份誇張,又似在掩飾著兩人的隔閡。
我心中暗道:「虧我以冷靜深沉自許,這幾日還是生硬得太過幼稚可笑了吧,不能做到不露痕跡、不動聲色啊。」
當下嘻嘻一笑,丟開小菁,漫歌長詠,踏雨而行。
「闌風伏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雲。去馬來牛不復辨,濁涇清渭何當分!」
此時雨下得又密了些,如霧如織,一路行去,渾如步入混沌異界,我心胸間的一點豪氣,漸漸聚攏枝蔓,裝點步伐。
「唉……公子又來了!」
「小菁!」小萍幸災樂禍,從窗探頭:「回頭你又該被罵了!」
我也不理會兩人,穿出院門,依稀在雨幕中辨出那個亭子,在亭邊等候一時,便見矮胖子從土中出頭,雨水紛紛,卻沿他大光腦門、寬肩旁落,他全身份毫未濕,這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只要運功,也能做到。
「矮胖子,昨日的事,該給我個解釋了吧?」
「來!」
矮胖子只叫了半聲,轉瞬又沒入地面,我忙跟著從他沒身處躍入。
昨日,我偶然間查視矮胖子建造多日的地府時,發現他居然在偷窺齊管家。
當時矮胖子腦袋大、脖子粗,急欲逃脫,被我截了個正著,於是有了今日之約。
入地數尺,便到了矮胖子打造的地府通道,我運動目力,向前揪住了矮胖子的脖子。這個矮胖子,跟他在一塊,我一點拘束也沒有,這些日來,我時常找茬與他拌嘴吵鬧。用言語戲弄他,瞧他著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
「喂,小鬼,別鬧了!快放開!我最怕濕乎乎的東西。」
「說吧。」
「來吧!」
我只得又跟著矮胖子前行,通道曲曲彎彎,這矮胖子的手筆一點也不大氣。
「先說好了,這事你且莫跟連護法去說!」
「當然,你以為我是小孩麼。」
「你不是麼,他奶奶的小鬼,碰到你,我算倒了八輩子霉!」
「哼哼,反正你不說實話,我才會告訴連護法,哈哈!」
人真是不能太得意,我一不留神,突然撞到前面低遮的土障,腦門一陣金星亂冒,登時大怒:「矮胖子,這裡為甚搞得這麼低?!」
「噓……,輕點,快到了!」這回輪到矮胖子得意了:「大師之作,當然得搞點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我提醒你啊,你撞到的可不是尋常土障,而是被我施過法力的……你頭皮該破了!」
我一摸,頭皮果然破了。
「給你點藥!」矮胖子反身撲了我一頭粉,毛手毛腳的,險些弄得我眼睛睜不開。
「住手!住手!」我哭笑不得。
「好了,你沒事了,不然後果會很嚴重的!嘿嘿!」
「究竟到了沒有?」我竭力壓制胸中怒火。
「噓……,你向那個小洞看,用耳朵聽。」
幸虧附體之前我功力大進,附體後雖大打折扣,尤能運動我的天眼術,否則這麼一個小孔,跟筷子一般粗,比筷子長數倍,又怎麼能「看」?
「喂,叫我看什麼,除了下雨齊管家在屋裡沒事兒干,摸鼻子玩,什麼也看不到呀?」我壓低聲音道。
「你再瞧上一陣。」
「嗯,齊管家鼻毛很粗,用手摳不出來,現在拿了把小剪刀在剪。」
「他奶奶的,沒叫你看那個!裡屋有沒有動靜?」
「沒有什麼裡屋!」
「那櫃子便是門。」
「遮得很嚴實,沒法兒往裡看。」
「有沒有動靜?」
「好像……啊,櫃子在動,有人要出來了。」
「嘿!」
「是他?!」我大吃一驚。
「你認得?」矮胖子比我還吃驚。
我屏著呼吸,大氣兒不敢喘,莫非我見著鬼了?
「走!」
矮胖子將我拖開,沿通道走回。驚疑之中,我默默跟行,老半天說不出話。
「喂,你先說,你認得的那人是誰?」
「全真教的……一個胖道士,雖然……他沒有著道服。」
雖是說了,我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日趙燕非居然沒有殺他?抑或他自己解了禁閉,先逃走了?他既然好端端的活著,趙燕非卻又如何了呢?
「不錯!」矮胖子道:「那人五年前入了全真教,不過,在此之前,他是前史相府的四大奸人之一!」
「史相府……四大奸人?」
「你知道輔佐當今皇帝老兒登基的史彌遠罷?」
「好像……知道一點。」
「當今的皇帝老兒出身低微,打小窮得叮噹響,跟我倪老三也差不了多少,哈哈,不過,他是皇室遠支而已,本來打死也輪不到他坐皇位的,史彌遠為掌朝權,勾結了當時的楊皇后,將他弄了來,並趕走皇儲,直接扶他上了皇位。你說,這史彌遠權力大不大?到他死之前,連皇帝都得一直聽他的。你認得的這個全真道士,便是當時臭名遠揚的史彌遠府中『四大奸人』中的一個,齊管家嘛,便是另一個。」
「齊……齊管家?」
「是啊,好了!我全跟你說了,我受師祖地行尊之命,監看這前相府四大奸人,就是這樣,我已全告訴你了!」說完,矮胖子一攤兩手,就要開溜,被我一把捉住。
「很好,你去罷,既然沒人陪我說話,下雨天,連護法總該在屋裡罷?」
「你找連護法幹什麼?」矮胖子暴跳如雷。
「因為很多事我弄不清楚啊,正可以請教請教她,比如『倪胖子這個地行尊師祖是何許人呀?幹嘛讓人監看四大奸人呀,這齊管家既是奸人,賈……我爹爹為何留他在府中呀』等等。」
「你爹爹當時還是齊管家的跟班小弟!小混混一個!」矮胖子怒道。
「那更奇怪了,為何弄個大哥來作管家,可有多彆扭?」
「因為……因為……」矮胖子越解釋越躁怒:「小王八蛋!你爹那個老王八蛋的事,我怎會知道?」
「咦,你還罵人,你生氣了麼?我可沒問你,你不知道,想必連護法是知道的。」
「她知道個屁!」
「那麼就你來告訴我罷,地行尊為何要你監看齊管家?」
「是四大奸人,不止一個齊管家!」
「是。可是你天天在賈府,對其他三個,怎個監看法?」
「臭小子,你太小看我五通派了,看到前面那處了沒有?」
「嗯,那兒在滴水,是個地下水源,你還挖了個水池。」
「嘿嘿,地竅延伸,四通八達,只要沿著這個,不管你是施用遁土術,還是練功時尋找氣源,都可事半功倍,不用耗費多少功力,便能輕易做到。」
我不由大喜,道:「多謝!多謝!」
「多謝?咦,我……說什麼了嗎?」
「你並沒有多說。」
「那當然,地竅變幻無窮,你不熟悉道路,告訴了你也沒用,只會迷路。」
我心下一凜,道:「嗯……矮胖子,多謝提醒,你比外表看上去聰明多了,往後,我可得好好跟你交個朋友。」
「咦?臭小子,我一直都當你是朋友來著,我……我太吃虧了!」
「不會的,矮胖子,你一點也不吃虧,你想呀,上次你要跟我買的春宮畫,我已決定白送給你了。」
「當真?」
「當真!我還要另外送你一個丫鬟……的裹腳布。」我想起小萍,心底下惡狠狠地一笑。
「那好,看來我一點也不吃虧了。」
「既然已經是朋友了,矮胖子,我可得打聽點你的家事,地行尊……是不是傳聞中地行術天下第一的那個人?他是你師尊嗎?」
「是我師祖!」
「哦,對了,是你師祖。據我所知,你們五通派淫名有之,俠聲渺渺,並不是懲奸鋤惡的料嘛。你師祖地行尊為何會叫你監看四大奸人?幹這種苦差事?」
「你……你……」
矮胖子張大嘴兒指著我,與我四目相對片刻,手摸上大腦門,頹然坐地,指了指身前,有氣無力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