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道樞!」白衣僧頗為不耐,皺眉道:「本座想聽的,並非這個。」
解道樞點頭,緩道:「靈兒嘛,我們不想留難,卻也不會在此刻放虎歸山!」
「好,君子一諾!」白衣僧神色有些匆急,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揚手飛來一串玉珠,道:「賈公子,這碧玉珠乃是信物,可向湖州眾友討還貴府家眷。」
「不必了!」
只聽一個雄渾沉厚的聲音響起,林邊矮樹上多了一名蟒袍大漢,一身熠熠生輝的官服在他身上穿得威風凜凜,毫無文氣,他指掌虛探,飛臨我身前的碧玉珠倏然改向,斜斜投入他掌心。
聽見「碧玉珠」三字時,我心神大震,全沒提防竟有人會居中奪珠,等回過神來,不禁又驚又怒,喝道:「喂,你幹什麼?快將珠子給我!」
暮色下,細弱的矮樹枝梢承受蟒袍大漢那像座石塔般雄壯的身軀,卻紋風不動,直似上頭站著一個鬼影一般,他傲然道:「湖州叛軍餘孽,已盡數伏誅受擒!要這珠子何用?」說話間,碧玉珠在他手中如和尚持珠誦經,一粒接一粒快速滾動,指勁捏處,玉珠頃刻化為一蠻粉,簌簌而落。
我驚呆了,不管那讀靈者的話是真是假,碧玉珠都永遠找不回了!或許,也因我對讀靈者並不信任,行動遲疑,方有此失,一時間,我心中不知是氣憤還是茫然,完全愣住。
「真武白虎使?」白衣僧微微挑眉,朝那蟒袍大漢喝道:「來得恁快!」
說話間,他如臨大敵,揮臂傳令,只聽鼓聲咚咚不絕,眾貞苦士與冤士一陣人頭攢動,眨眼間,怨憎會人數好似縮水一般,憑空消失了多半。我以靈覺暗探,方知貞苦士數人並作一人,以身互隱,看來,宋恣所言非虛,怨僧會與東府久戰之下,銳氣漸失,「狂」勁已頹,沒有靈兒偕隱術的配合,他們依舊想發動另一所擅的隱殺陣。
「大哥勿忙!」羅侍衛喊道:「這樊大個子徒有其表,最愛虛張聲勢,就憑他手下的幾隻小山貓,只怕連朱雀那幫活寶的實力都比不上,莫說為難湖州舊友了。」
谷口處雀使紀紅書冷笑道:「羅侍衛,扯上我們朱雀門幹什麼?哼,你龜縮蟲藏,耳目塞閉,又怎知山君今非昔比,早已榮升總教執法了!」頓了頓,遙聲招呼道:「二師兄,你們手腳未免也太慢了,此刻才到!」
蟒袍大漢沉面不應,略一揚手,從林中步出兩列黑衣衛士,左右各四人,其中一名黑衣衛士押著一個散發遮面、滿身血污的麻衣貞苦士,出列之際,隨手將貞苦士推按在地。
那麻衣貞苦士掙扎著抬起頭來,羅侍衛驚聲道:「十九弟!」
那麻衣貞苦士目光散亂,滿面塗污下,牙白驚人,擠出的說不清是哭是笑:「十五……咱們的報應到了,他們……全都來了!」
「你說什麼?」
無須麻衣貞苦士回答,怨僧會四周,突然無聲無息地湧出許多持劍的蒙面黑衣人,成合圍之勢,緩逼而前,凝聚的氣勢,宛如實質,幾欲將周圍空氣凍結。
黑衣人雖眾,但與貞苦士與冤士的人數相比,尚不及其一半,以少圍多,卻能有這般的氣勢,當是黑衣人均功力高強之故。
羅侍衛又驚又怒:「好個樊大個子,你……你竟然請動了教中『誅邪令』?」
「邪魔外道,雖遠必誅!」
那「虎使」手舉令牌,聲若沉鍾:「因果宗以邪法為禍世間,今自投羅網,可謂作惡自斃!眾侍衛!叛教者務須生擒,餘者,殺無赦!」
宋恣面色有異,在我耳邊低聲解釋道:「這些黑衣人全是隱侍者!真武教有三道御賜令牌,分至尊『伏魔令』、『誅邪令』與『除奸令』,其中『伏魔令』為首令,可號令全教且召集天下其他道派戡亂,甚至朝廷二品官也得見令遵行;這『誅邪令』也是數年難得一現,可抽調百名隱侍者,持令便宜行事,視同官方行動,故持令者須著官服。」
此前兩番誤猜,最後卻是真武教突兀出現,隨後碧玉珠一出現便遭誤毀,我心中正自驚疑,也低聲道:「他們插手怨僧會一事,莫非是領了娘娘的密旨?」
「不會!娘娘非但不能調動隱侍者,且因其間牽涉諸多忌諱,甚至連代賈府請命也是不便的,」宋恣目光閃動,道:「少主,此事……或與湖州一案有關,咱們不必夾纏裡邊!」
看隱侍者聲勢逼人的架勢,也不像要旁人相助的樣子,我點了點頭,當下暗令東府人眾全都遠遠後撒。
「樊大個子!你要對付我濟王府兄弟幾個,直說便是,何須借名生事?有什麼需要掩人耳目的嗎?」羅侍衛揚刀譏笑,環顧左右:「四使之中,能夠馭令隱侍者的唯有玄武李大哥而已,何時輪到你這只山貓?有本事你下來與我見個真章,看你有無資格使喚我們隱侍者!」
「待誅叛賊,尚且猖狂?」虎使冷笑道:「元虎、伯虎,命你二人將此賊拿下!」
「是!」
矮樹旁兩列侍衛中閃出二人,舞動鐵爪,奔赴戰陣。
早在虎使發令之際,眾隱侍者已群劍閃動,由四方殺入怨憎會人陣中。雙方甫一交手,高下立分,冤士們非隱侍者一招之敵者不在少數,頃刻間,便有十多人成為劍下亡魂。然而身亡者也非白死,前邊一人首當其衝、直受重創之際,身後冤士陡如分身,或左右齊出,或彈展一翼,予敵重擊,比之尋常數人圍攻,其要訣是當首者渾如棄子,捨命拖住敵人,後方藏形者,其出莫測,攻敵不意。
如此奇詭凶悍的戰法,不失為以眾弱擊強的良策,可惜的是,雙方實力相差過巨,真正受困於此的隱侍者只在少數。更有數名的隱侍者,一擊創敵之後,兀自鋒芒未盡,身影如一道道黑線,迅速切入白茫茫的貞苦士陣中。
遠觀其形,隱侍者身法迅捷,出手凌厲果斷,端的是狠辣非常!
怨僧會痛亡同伴,齊聲怒叫,陣後鼓催更急,整個怨僧會人陣怒沸如狂,氣勢一展,人人戮力反撲,外沿被打開的空隙瞬時關閉。其後,陣中傳來厲聲慘叫,接連高高飛起數顆頭顱,卻是怒漢吳剛陡然發威,時躍時隱,飛身竄閃,對身陷重圍的隱侍者痛施斷頭斬,而隱於陣中的怨僧會高手,也紛紛出手偷襲,領頭入陣的隱侍者當即被絞殺於陣中。陣心之亂,像投入石子的水面,又歸於平靜。
易進難出,整個怨僧會的隱殺陣,透出森森殺機。
隱侍者中一名首腦打了聲忽哨,比了比手勢,眾黑衣人全都暫退,隨即身影奔行竄動,重整陣形,蓄勢待攻。
「且慢!」白衣僧皺眉道:「秦虎使!我有一言相勸!」
「哦?」虎使冷然道。
「我們此番南來,並非針對貴教,倘是如此,你我今日痛快一戰,倒也罷了。」
白衣僧指了指解道樞,道:「全真解道長向來足跡不出皖北,現今已在此,據聞,劍聖裴元度也為此下山了!若我們所得消息不假,雷峰塔之事,已暗傳天下,『天地大震,亂魔動世』,眼下天下道門紛集臨安,貴教自顧且不暇,徒然折損高手,與我們糾纏,實為不智!實話說罷,我們此番行險南涉臨安,也是鑒於此,有藉機避貴教之意。言盡於此,閣下三思!」
「說得倒也有理,且讓我想想……」虎使假作沉吟,卻面似譏嘲:「嗯,這麼隱秘的事你們也能探到,嘿嘿,若我猜得不錯,消息當是源自藏金閣趙老闆了?」
「十四弟?」白衣僧面色微變,轉身尋望,見羅侍衛身旁的一名前隱侍者異樣的神情,不由失聲道:「中計了!」
「哈哈……非如此怎能請得你們來?」虎使面現獰笑,揮臂斥道:「眾侍衛,你們還等什麼!」
隱侍者重又撲上,這回不再孤軍深入,撕開怨僧會防守的一道口子後,前者守於豁口,餘者陸續跟進,迅速將豁口擴大,後邊一道道黑影如蜜蜂附巢般,至怨僧會的陣形「傷口」縱身衝入,向深處進攻;不一時,怨僧會的白陣中多了數道蜿蜓挺進的黑龍,陣形迅速衍成潰堤之勢,被切割成凌亂的小塊,難以聚合,雙方轉為亂戰之局。
白衣僧與吳剛等少數幾位怨增高手背受多名隱侍者緊盯追襲,猶四處竄奔,以救危局,卻也難挽亂勢,陣中大致形成了隱侍者以一敵二的局面。
一方是白衣蒼茫,怒聲連連,以命相拚,浴血狂戰;一方是黑衣冷肅,緘口默聲,凌厲狠辣。雙方接戰才不過一會,場面比適才東府與怨僧會慘烈多倍。
正在此時,居高遙望的虎使陡然厲吼一聲:「大斜式!」
聲若奔雷,滾動數里,令人耳嗚。幾乎所有的隱侍者在剎那間同時飛身傾撲,棄己敵不顧,突襲旁敵;倉猝驚變之下,貞苦士與冤士功力本就弱於對手,當即被這突發一擊,生生折損二成有餘。
吳侍衛擊退兩名黑衣人夾擊,憤聲高叫:「卑鄙!樊大個子!隱侍者在你手上本功荒廢,卻添了這些見不得人的下作伎倆麼?」
那虎使毫不理會,忽又振聲一吼:「回雁式!」
所有隱侍者轉身掉頭,回劍撲殺身後之敵,又有一批冤士慘亡劍下,其中,張寧尤慘,被一名隱侍者抽劍之際,順勢斬為兩截,身首異處。
隱侍者變陣殺敵的戰法,極是罕見,近百人齊動如一,乍一眼瞧去,在混亂的戰局中,猶可辨出黑衣人移位之齊整,配合其靈捷的身法,煞是壯觀悅目;一擊而殺戮甚眾,又可謂極為慘厲。
此間可行,大半仰賴於隱侍者的實力超出敵手甚多,故於酣戰中,隱侍者一則能留意週遭情勢,二則能從容抽身旁擊,以本就佔據優勢的功力實施突襲,自易得逞。
而眾人聯手齊動之下,敵方人人均受功襲衝擊,無法對隱侍者藉機加以反擊,等同預補了破綻。
如此幾度來回,場上怨僧會人手,像棋股中被大塊大塊吃掉的白子,此消彼長之下,局面加速向隱侍者一方傾斜,怨僧會只剩下數十名貞苦士,眾寡之勢完全扭轉,滿眼俱是黑衣人閃動撲擊的身影。
怨僧會本有三大殺陣,千人魔一死,「毒」算被我拔除了,「狂」陣又與東府相鬥中大為消耗,最後的隱殺陣,也因靈兒被擒,大打折扣,唯有以力相拚,以致淪為真武教屠刀下的草薺。
見隱侍者如此乾脆俐落的殺戮,觀者無不震駭。尤其與怨僧會剛有過交手,深知敵眾的頑強,卻見敵手如此迅速潰於黑衣人之手,體會就更深了。我暗窺身旁宋恣等東府諸人,盡皆色變無語,不禁暗道:「若換了是東府,面對高手如雲的隱侍者,即便人數再多,只怕也是同一下場!」
南方教派中,真武教因與皇家關聯密切,向來幽微不顯,世人只知「符菉三宗」
盛名而不知真武教的大有人在,但以今日一出手便是百名高手來看,其實力委實可怖,絕不會在符菉三宗之下!
換而言之,真武教此番不惜顯露身形,對付怨僧會,其中緣故,煞是令人深思。
此際想來,真武教早就掌握怨僧會的底細,顯然並非偶然,其覬覦之意,不在一朝一夕。如虎使所言,真武教以假信設局,誘使怨僧會傾巢而出,協同湖州舊眾舉事,此番與賈府糾纏,不過是其中一環,螳螂捉蟬,黃雀在後,其間紀紅書側身賈府,一切早心知肚明,卻一直隱忍不言,任由大家左疑右思,身迷局中,只待怨僧會人馬現出了全形,才傳引教中勢力,悍然出擊。思及雀使與眾門下素日嘻嘻哈哈,仿若全無機心,用心卻如此深密,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舉頭望去,但見隱侍者在陣中殺敵,雀使門下雖未參與戰鬥,卻緊守谷口與戰陣外圍,真武教今日擺明了要將怨僧會斬草除根,不肯放過一人!
不足一盞茶功夫,場上怨僧會只剩下不到三十人,遍地橫屍,慘不忍睹。不過,剩下的卻大多是怨憎會中功力高強之輩,人人悲憤盈目,拚死血戰,傷亡之速倒緩了下來。
「大哥!」眼見已方傷亡如此慘痛,吳侍衛再難沉住氣,悲音似哭:「大哥!是我們幾個累了眾弟兄們!」嚎叫聲中,他顯然殺紅了眼,身影幻處,其動莫測,時隱時現,忽大忽小,穿閃飛旋於元虎、伯虎與兩隱侍者之間,四人聯手密圍,竟絲毫奈何他不得。
突然,那元虎的兩隻飛爪盤旋呼嘯間搭上羅侍衛雙肩,斷喝一聲:「躺下!」飛爪收回的卻是一襲白衣,羅侍衛現身於一名隱侍者身畔,喝道:「去死!」
那隱侍者跌跌撞撞地向前撲跌,另一名隱侍者伸手欲扶,羅侍者忽然從撲跌的隱侍者身上「長」了出來,刀光揮處,扶人的隱侍者雙臂齊斷!
羅侍衛傷敵之後,倏地隱去,片刻後拎著血淋淋的彎刀現身於兩虎身後,憤聲道:「兩隻小貓崽,今日就拿你們祭我兄弟們在天之靈!」說話間,渾然不顧身後數名隱侍者追襲,咬准兩虎連施殺手!
「十五勿躁,小心身後!」白衣僧受裡外數層隱侍者圍擊,猶縱東投西,奔突無礙,僧袍四處濺血,猶如畫上了幾枝紅梅。他橫掃一眼滿地伏屍,痛現於面,啞聲歎道:「罷了,十五,是我滯於道境,久靜思動,犯險將眾兄弟引來臨安深潭,墜入了真武教算計,又怎能怪你?」語罷頹然罷手,寂身不動,似乎連抗爭也放棄了。
「大哥!不要!」吳剛失聲道:「這些人誰也動不了你!大夥人人身負血仇,雖死無懼,卻要指靠你替眾弟兄一一討報!」
「大哥替我們討還血債!」
怨僧會眾聲告請,齊勸白衣僧為仇存身。
隱侍者見白衣僧呆滯,怎肯錯過良機,群撲而上,劍光凜凜,盡向白衣僧身上招呼。
「吁!」
白衣僧似大夢初覺,一口吸足了元氣,陡然振臂展腰,身晃臂動;臂影千萬,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狂風暴雨的出擊,但聞慘呼不絕,白影動處,隱侍者紛紛避易,更有數人倒地身亡。
「大伙且隨我身後,殺出敵陣!」白衣僧狂喝間,身如飛電,四下出擊,意圖將怨憎會餘眾重新聚起,然而好不容易收攏來幾名貞苦士,其他人卻沒有他神出鬼沒的身法,身周隱侍者揮之不退,愈集愈多,轉瞬又陷入重重密圍之中,白衣僧自己也接連受了數道劍傷。
「大哥且去,休要耽擱!小弟這裡殺敵為你送行!」
怒漢吳剛長髮飛散,渾身浴血,如披血衣;鼓足餘勇,持劍縱橫,勢不可擋。怨僧會餘眾齊聲響應,奮力攻敵。許多本重傷躺倒的貞苦士,掙扎著單腿或獨臂,紛紛爬著、抓著,起於隱侍者身後,或撲或拽,拚卻殘軀,只求換取哪怕是對敵人的微弱一擊。
滿場瘋狂,鬼氣森森,幾似修羅場。
白衣僧亢聲悲呼:「諸位弟兄!待我證完因果,再與大伙相聚!」
「大哥走好!」
「眾侍衛!」虎使冷聲喝道:「不許放過一人!」
白衣僧施展天羅步,奇走八方,在陣中左穿右閃,隱侍者雖眾,層層圍堵,卻如捕風捉影、竹籃撈水,留他不住。
眼見白衣僧衝出重圍,即將遠逸,全真教中忽然射出兩道人影,正是師姐與青袍人。師姐飛身發掌,氣勁過處,滿地殘刀斷劍激射飛竄,布成一道道詭異的無形氣牆,青袍人則身虛影峙,掌劍待發,遙遙截守白衣僧去路。
「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白衣僧身形略頓,冷聲譏笑,從懷中掏出玉石,身前一晃:「此物委實累身,兩位如此貪急,不嫌有礙修行麼?嘿嘿,身外之物,便捨予你又如何!」陡然間,揚手一抖,玉石挾勁呼嘯,襲向師姐!折身一縱,卻朝青袍人撲去。
師姐不敢大意,遙拍一掌,以氣卸勁,方待探手取石。玉石未至,青袍人已合身飛撲,挺劍攻來,師姐若此際取石,則形同受兩大高手合力相擊,只得閃身避開,棄石取敵,先出掌攻向青袍人。
萬不曾想,青袍人非但不改前勢,反陡然加速,硬受師姐掌力一擊,身影過處,人石遙遙逸去。
因青袍人掠行極速,掌力未曾受實,甚至所受之傷都不重。
師姐這一氣非同小可,玉面陡白而倏紅,當下奮力直追。
那頭白衣僧原是料定青袍人必追石而無暇糾纏,撲空在所當然,當下足不停留,閃過雀使門下的攔擊,身影如一道白光,急掠而去。掠行中,忽然被紀紅書所發一團火球擊中,帶血的濕衣竟熊熊而燃,白衣僧不顧火迫眉睫,回首一字一頓道:「今日血仇,我必討報!」
火苗狂肆,火光將白衣僧的怨怒之氣照得深印人心;火還在繼續燒著,燃衣萎地,白衣僧就此遁去無蹤。
奇怪的是,那矮樹上的虎使眼見白衣僧突圍,本可搶佔先機,窺其去路協力攔截,卻面色冷沉,神若有待,未則一動。
然而我此際也無暇揣測了,只見那頭青抱人被冷不防竄出的美貌少年攔擊,只匆匆換了一招,便甩脫了糾纏,眼看將從東府與雀使眾人交界處遠逸,卻奇怪地停住了。
「站住!將渡劫石留下,否則……」
清叱聲中,竟是東府眾人中掠出的兩人,將青袍人攔住。
我大吃一驚,難怪遍尋連護法與小漁不獲!連護法竟不知從何處撿得東府舊屬的衣裳,與小漁改換了男子衣冠,潛藏在東府人群中,此時方竄了出來。
「連護法,快將小漁放了!」
我怒聲喝道,急急掠向三人對峙處:「否則休怪我無情!」
東府人眾中,不少知機者反應過來,立時將連護法後路團團圍住。
「賈大公子,對不住了!」連護法容色慘淡,似有愧色,眼角卻忍不住向青袍人身後的美貌少年瞥了一眼。
雖只匆忽一眼,從連護法眼色中,我已隱約猜到,連護法定是為了這少年,不惜與我決裂的,當下心中又怒又酸,正欲重施故技,襲她足底,只聽青袍人啞聲道:「好罷,玉石給你,快放了小姐!」隔著面具,只見青袍人閃動的目色,瞧不見他臉上是何神情,但顯然他視陸小漁極重,以致沒多猶豫,便將千辛萬苦搶得的玉石交出。
渡劫石緩緩飛至陸小漁與連護法身側,連護法面露喜色,卻頗警覺,直待玉石飛近,才突然閃身而出,伸手接石。
我窺準機會,一抬手,暗蓄已久的氣勁凝如石柱,悄無聲息地撞向連護法肩側,欲將她身子擊退,藉機營救小漁。
「啊!」
連護法一觸玉石,週身劇震,看似飛行極緩的玉石竟挾有巨大潛勁,將連護法手臂帶回,重撞於身,她另一手尚抓著陸小漁,重創之下,身無借力處,本能地將陸小漁扯得傾歪,這時,我所發的氣勁卻已襲至!
「不好〔」我急撲上去。
氣柱險些傷到陸小漁,不過,最後還是打在了連護法身上,但落點處偏移了,正中她胸口上方。連護法身受兩大真勁,立時口噴血箭,仰身栽倒。
暗歎之中,我縱身而至,伸臂將陸小漁攬回懷中,眼見青袍人、師姐、美貌少年均朝這邊撲來,忙攜小漁避往一旁。
師姐發動攻勢,將青袍人拖住,口中清叱:「樵兒!速去取石!」
「你這狗賊!我殺了你!」
美貌少年氣勢洶洶,竟挺槍朝我刺來,聽得師姐斥喚,他才返身回望,只見連護法伏身處,早有一人,正俯身取石,一抬頭,竟是不知從哪鑽出來的齊管家!
美貌少年大喜:「齊潘,將玉石給我!」
齊管家討好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忽然笑變詭異,踏著連護法的身子,轉身飛奔。
美貌少年錯愕一瞬,飛身追去,怒聲斥道:「齊潘,你幹什麼?大膽!給我站住!」
「砰」的一聲,齊管家身後騰起一大陣紅霧。
「本門的紫血障!」
早與青袍人罷手的師姐揚掌劈開紅霧,恨聲斥道。紅霧那頭,只見齊管家胖溜溜活似滾動的身影,滑稽卻迅疾地奔掠著,其行之速,絕非一個失去功力的人所能施展!
雖是本門毒霧,師姐也不敢從飄散的霧氣中穿行而過,閃身繞了一大圈,才朝齊管家追去。
眾人見了此狀,紛紛遠避,美貌少年忙奔回將連護法身子移往他處。
青袍人自不甘落後,早也追去,卻聽「砰、砰」連聲,齊管家身後不斷騰起紅霧,掩護他身影竄入林,顯然他是早有所備。
霧障幾乎將齊管家身後全部截斷,師姐與青袍人兩大高手一時間也奈何他不得,只有繞行入林,兜遠路前去追截。
我望了片刻,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心道:「好個齊管家!去見敢火中取栗!以他的狡猾,只怕還有其他脫身之法!」搖了搖頭,也不去管他,在小漁身上探尋許久,才找到並解開她被制的穴道。
「筠哥兒!」
小漁剛能活動,便抬起焦急的目色望我,唇張了幾張,卻說不出話。
她易裝之後,模樣瞧著像個伶俐的茶樓小二,雖有幾分滑稽,但更透著新鮮別緻的嬌俏,我正欲打趣幾句,見狀忙道:「我忘了替你解開啞穴了?啊,你方才說話啦。」
「我娘……」陸小漁轉身望向場中的殺戮,神色又是焦急又是為難:「可是……」
我心下猛醒,陸夫人雖離家棄女而去,但畢竟與小漁是母女血緣至親,這天緣無論如何泯滅不了,怎能見母遭難而不救?我之前絲毫未慮及於此,只因她一家反目,心目中並未真將陸夫人當岳母加以親敬,自己又從未體會過俗親,以致未繫於心念,幾乎將這層淵源給忘了。
無論如何,這總是未替小漁設身處地深想之故,我暗下愧疚,更覺虧欠於她處極多。
轉身回望,只見場中怨僧會只餘十多人,陸夫人在蓬須大漢的拚死相護下尚在苦苦支撐,但身形狼狽,出招散亂,顯然維持不了多久了。
「你放心!」
我心下柔情與豪情交替湧動,在小漁耳旁低道了一聲,將她雙肩輕輕推離。
「不,筠哥兒……」轉身間,我的一隻手卻被她緊緊拉住:「不要去……太危險了!」
「少主,不可魯莽!」
宋恣適才見我與小漁重逢,不便太過靠近,但顯然旁聽知情,忙來阻攔。
我心意已決,甩脫小漁的手,朝場中縱身飛去。
我孤身向戰陣逼近,立時吸引了在場所有視線,虎使冷目如電,喝道:「任何人不得干擾本教執法!」
賈似道喊道:「筠兒莫胡鬧,快回來!」
我聽若不聞,腳下加速,奔掠中,我不覺傚法白衣僧以天羅步行進中的蓄勢,不斷提升體內真勁,功力急速攀升,一線清明則沉降眉心印堂。
將至戰圈外,數名隱侍者返身攔擊。
遠奔而至,他們的舉動反應早在我預料中,在幾人剛轉身回望,情勢未明之際,我腳下陡然發力,身子如彈丸一般從幾人間隙飛入,他們連抬手也不及。
下一刻,我凝蓄已久的掌勁沛然爆發,落在第一個遇到的倉卒前來攔截的隱侍衛身上,將他擊得飛退不止,帶累後方數人,乘亂間,我又越過幾人,終於遇上幾名圍合而至的隱侍者,雙方戰成一團,我意在救人,不在傷敵,真氣充盈鼓蕩,以念致動,左突右竄,在亂陣人隙中身縱如飛,向內深進。
「真武道友聽著,本府少主只為迎回陸夫人,不得傷我少主!」宋恣阻攔不得,無奈之下,只得提聲宣告。
「休得傷我少主!」
數百名東府舊屬亦紛紛向前湧動,大聲鼓噪,以張聲威。
虎使見勢不妙,嚴聲警告:「東府諸位,莫謂我言之不豫,違抗『誅邪令』者,視同叛逆,你們擔得起嗎?」
「法不外乎人情,虎使莫要因小失大了。」霍錦兒的聲氣有些虛弱,卻勉力提聲道:「若是本府少主有何閃失,府眾固然失去理智,致加罪於身,只怕虎使你同樣也擔當不起呢!」
「不錯,你們有御賜令牌,難道我東府便沒有?」京東人語道:「況且為此開罪貴教的大香主陸家,虎使你回到教中也不好交代吧?」
「眾侍衛仔細了,那是賈府大公子,須有分寸!」
雀使也出言關昭一。
外邊眾人皆為我助長聲氣,我都聽在耳中,尤其是向來靦腆的錦兒竟肯當眾張口,替我申辯,我心下甜暢,精神大振,愈覺身力無窮,當下長嘯一聲相應,以傳心意,施展身法,縱肆如飛。真氣使暢,疾轉如意,非但靈覺入微,身法也臻巔峰,身於劍光重影之中,卻有枝葉繁密、片羽不沾的逍遙,恍惚間,稍稍也體會到了白衣僧那種於敵陣飛縱無礙的自由。
隱侍者聽外邊亂語紛紛,舉動不免遲疑,被我連闖多關,此時陸夫人正在半丈外,縱身可至,隱侍者情急之下,紛撲而至,築起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與劍叢。
「攔住他!」虎使喝道,末了又加一句:「加緊誅賊!」受壓之下,他聲氣也略為見緩,不似方才嚴峻,用心卻頗為深沉。
不少隱侍者恍然大悟,稍稍放鬆了這邊,多人返身加緊圍殺陸夫人,我見陸夫人危急,真氣一線沖頂,身子直竄而起,越過人牆,又直直撲降,這下倏起倏落,身如提線木偶,圍攻盧陸夫人的隱侍者不防有此,被我發掌擊退,我探指抓於陸夫人肩上,喝道:「快隨我去!」
「不!」轉首回顧的陸夫人卻嘶聲一叫,瘋狂地甩肩掙脫,捨命朝左側撲去,悲呼道:「九哥!」
原來隱侍者加緊殲擊之下,與陸夫人並肩協力的蓬須大漢本就傷重難支,又見我將陸夫人救去,心氣一鬆,登時遭隱侍者數劍穿身。
「啊!」
陸夫人見蓬須大漢遭難,返身瘋撲,心神全在前方,卻被旁邊竄出的一名隱侍者一劍直刺,將她刺了個透心涼。
我又驚又怒,一掌將襲擊後未及拔劍的隱侍者擊得鮮血狂噴,身子倒飛,撞跌多人,掌風捲起的餘氣猶向四周漫湧。
入陣以來,他們都算留有餘地,我也未施辣手。此番含怒出手,掌底再未留情。旁邊隱侍者見我一掌之威,竟至於斯,都不禁驚退數步。省過神後,方有幾名隱侍者怒聲撲來,卻被一人止住。那人打了個手勢,示意陸夫人已難活命,揮令眾人轉攻他敵。
陸夫人背插長劍,雙膝跪地,顫抖地將蓬須大漢攬於懷中。
蓬須大漢氣若游絲,勉力睜目道:「十七妹,對不住,那晚……那個人是我!」
陸夫人竭力想擠出一絲安慰的笑:「我早猜到的……我並沒怪你。」說著,低垂的慘白容色上,微現紅暈。
蓬須大漢唇角方動,便垂頭而亡,笑意有如凝固。
我將陸夫人橫抱而起,兩人方才片語道盡孽情,使我陡覺懷中的半老婦人,風情無限,我邁步出陣間,宛如自己是那多須多情的「九哥」,舉目向空,甜蜜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