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近午,我聽得耳邊輕聲細喚,方朦朧醒來。
浣兒穿戴已畢,頭面梳得齊整,坐於榻側,正低頭出神,簡直像個小媳婦兒,見我睜眼,她面帶嬌羞,低聲道:「夫……公子……快醒醒……她們過來了!」
「誰?」我迷迷糊糊道,憶起昨宵狂亂,含笑拉她置於榻沿的小手:「浣兒,怎麼不叫夫君了?過來讓我再抱抱!」
「公子別鬧了……」浣兒抽回小手:「射月姐姐她們過來了,快起來!」
「嗯,」我懶洋洋道:「你不給我親一下,我就不起來。」
浣兒小臉暈紅,遲疑片刻,彎腰迅疾地在我臉上一親,即逃下榻:「公子最賴皮!這該起了!」
「你倒是蠻精神的嘛。」我調笑道。
「哎呀!」浣兒滿臉飛紅,急朝門首一望,啐道:「要死了!胡說什麼?人家……走路都……」
「走路都怎麼了?」
「疼!」浣兒白了我一眼,怨道:「都是你害的!」
「讓我看一看,究竟怎樣了?」
「下流!」浣兒頓了頓足,紅著臉兒,隨即又自顧噗嗤一笑。
她這一笑,我神魂皆醉,卻聽腳步聲已到門外,忙道:「快拉下帳子!」
浣兒忙過來放下錦帳,我又伸出頭道:「褶褲!」浣兒胡亂將我的衫褲塞進帳內。
這時射月幾名宮女停在門口,問道:「公子起來了嗎,娘娘在染香廳,傳公子過去!」
我匆匆理畢,掀帳而出:「來了!來了!」
「啊!」那射月掩嘴輕叫,吃吃直笑。
我莫名其妙,浣兒急忙上前,將我頭上一撲,向帳內一丟,小臉兒漲得通紅。
原來我長髮披散,頭上頂著個白帕兒出來了。那白帕昨夜抹拭過桃花血的,沾在了發上,也不知有沒有被射月發現帕上的血跡,但願匆匆一眼,她沒看清。
「浣兒,你來!」射月笑了片刻,並不進屋,卻叫浣兒過去。
浣兒匆匆看了我一眼,神色慌急,我努了努嘴,示意她別怕,儘管過去。
兩名女孩在門口喁喁私語,浣兒不住點頭,不一會兒,射月與兩名宮女轉身離去,浣兒低頭走回。
我低聲道:「怎麼?」
浣兒搖了搖頭,輕聲道:「沒什麼,公子,我替你梳頭!」
我心下奇怪,感覺浣兒在腦後輕攏慢梳,像有什麼心事。
我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呢!」
浣兒並不則聲,梳完後,推我起來:「快去,在等你呢!」
一路前往染香廳,只見府中眾人來回穿梭,行步匆匆,似很忙亂,我心道:「莫非那老太君不好了?」
到得染香廳外,浣兒便轉身欲去,我有些不捨,問:「你去哪兒?」
浣兒低頭道:「我回老太君院中,那邊有事。」
我納悶中跨進染香廳,見賈妃已在高座,神情中看不出淒哀之色,紀紅書則眼眸瞟來瞟去,還在低聲說笑。
我近前一步:「姑姑,早安?」
賈妃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早呢。」
紀紅書笑道:「大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我心道:「睡雖沒怎麼睡,好卻是極好。」當下點頭應道:「挺好!」有些心虛地向賈妃瞄了一眼,昨夜見過她裙下風光,今日玉人在近,心上頓然泛起一種奇異難言的滋味。
賈妃「哼」了一聲,道:「筠兒,你太胡鬧了!」
我心中一跳,抬眼見賈妃神色蘊怒,卻面帶微紅,不禁暗驚:「她怎麼是這種……這種羞惱的神情?難道我昨夜偷窺……被她發現了?」一時頭皮發麻,站立不安。
卻聽紀紅書在一旁吃吃直笑,我臉色通紅,低頭不敢作聲。
「你大病未痊癒……胡鬧個什麼……吵得人……」賈妃不知如何措詞,斷斷續續地訓斥著,接著紀紅書又是「嗤」聲一笑,賈妃慍道:「紅書,你搗什麼亂兒?」
我勉強抬頭一望,見賈妃想笑未笑,似怒非怒,忙又低頭,暗道:「原來不是偷窺被發現,卻是與浣兒的一夜糾纏,被隔壁聽見了。」
「娘娘息怒,大公子身具陽毒,恐怕不易自控,不過,這對他的身子倒是無礙而有益呢!」
宋恣從門外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身後的京東人語則愣在門口:「什麼?大公子竟然……哎呀,壞事了!那姑娘不是府中家養的丫頭,是水軍舊部九叔的孫女!九叔得知老太君重病,特將孫女送進府中侍侯,以表孝心,誰知……哎呀,這……這……如何跟人交代?」
「有這回事?是誰讓她去侍侯大公子的?」賈妃頗為詫異,叫道:「射月!」
射月在廳旁已聽到議論,這時進來,哭喪著臉,磕頭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說,怎麼回事,怎會出此差錯!」
「奴婢……奴婢到那邊去要人,老太君房中年輕丫鬟本來就少,前幾夜沒合眼,都去睡了,只有浣兒和姚姑姑在,奴婢前幾次見過浣兒的,卻是認識,她也沒說她不是府中丫鬟,奴婢就……就帶她過來了,誰知道……嗚嗚!」
「糊塗!……亢總管,你看這事怎麼辦?」
「只有……只有讓大公子收房了,唉,還不知人家願不願意!」
「應……應該是願意的!」射月急欲脫罪,忙插嘴道。
「呸!死丫頭,人家是否願意,你怎麼知道?」
「她……她……娘娘,您問大公子!」
賈妃道:「筠兒!你說!」
當著這麼多人面,出乖露醜,我真是怨天無門、恨地無縫,正自臉皮火辣,額頭滲汗,聞喚忙點頭:「我……我願意!」
「誰問你了!是問人家那姑娘願意不願意!」賈妃又氣又好笑。
「娘娘,我看莫問了,事已至此,那姑娘怎會不願,麻煩的是咱們不知如何跟九叔開這個口。」我聞聲望去,發話的人卻是吳七郎,原來在我低頭汗顏中,東府眾人已陸陸續續來到廳中。
京東人語道:「我擔心的也正是九叔不樂意。」
宋恣道:「九叔若是得知細情,或許會心中不痛快,但如不這樣辦,則更是個大麻煩。事情已到了這地步,九叔不樂意也只有同意了。」
關西魔頭纏傷布,哇哇大叫:「好哇!咱們這裡正忙著操辦婚事,大公子也沒閒著,先替自個納了個小妾!哈哈!」
這是什麼意思?替誰操辦婚事?只見東府眾人面色有異,你看我,我瞧你,片刻沉默後,宋恣咳了一聲,道:「依我看,東府沉寂了十多年,倒不如借此機會大大鬧他一番,一妻一妾,同時納娶,雖有些過分,但喜上加喜,豈不別開生面,更加熱鬧?」
東府眾人轟笑,大多拍手贊成。
賈妃也點頭道:「快刀亂麻,尷尬事變成喜事,也無不可。」頓了頓,含笑向我道:「筠兒,真是便宜你了,與陸家小姐的親事,本來是要瞞著你到拜堂時候的,現在給關東魔這烏鴉嘴漏了出來,索性跟你說個明白,今兒嘛,原是你的大喜日子!現在你又給自己惹出個偏房,兩美同娶,你這新郎官,到底更疼誰些,到時你自己看著對付罷!」
眾人皆笑,京東人語笑道:「這麼個熱鬧法,老太君一高興,只怕也要起床喝喜酒了!」
賈妃道:「原是替她老人家沖喜,才辦得這麼急的,老太君怎能不賞面?」
京東人語道:「還是娘娘知道老太君心事,早上宋恣才那麼略略一提,老太君立時精神了許多!」
宋恣欣然道:「老太君能提前醒來,看來身子骨比我預想的還要旺健!」
吳七郎笑道:「九叔一會來府,萬萬想不到來喝喜酒的人自己成了親翁,這個要拜託十妹先去說說,免得九叔猝不及防,暈倒當堂。」
宋恣道:「九叔是自己人,還好辦些,上陸家搶親這事,誰去辦?」
胡九、關西魔齊道:「我去!我去!」
轅門獸搖頭道:「不妥,不妥!這兩人一去,定與陸幽盟打起來了,陸家那些玉器珍玩,多半不保,是去搶親又不是打劫,砸壞人家寶貝,結怨太深,這親家還怎麼做?」
胡九、關西魔齊道:「放屁!陸幽盟不乖乖交出新娘,我們最多揍那老兒一頓,怎會砸他東西?」
轅門獸笑道:「你們瞧瞧,這兩人不打自招,專會惹事!」
吳七郎道:「我去罷!我與陸幽盟有數面之交,如今情況特殊,勸他姑且從權,就當新娘子替老太君盡點孝心便是了,反正新郎又沒換人,只不過日子提前一些,咱們武道中人,講究那麼多幹嘛?」
京東人語道:「陸幽盟這人剛愎自用,不好說話,你那點交情恐怕不夠。此事既然辦得如此匆急,只可偷搶,不可明說,咱們江南一帶向來有搶親一俗,到木已成舟時,那陸幽盟也無話可說了!」
關西魔道:「陸幽盟勢利得很,一向只跟賈似道交好,不把咱們東府這邊放在眼裡,這次讓他難堪一回,也是一樂!否則娘娘下道懿旨,諒他也不敢不遵。」
賈妃不悅道:「本就是咱們理曲,委屈了人家姑娘,搶親有俗可從,還算勉強說得過去,下旨則強人所難,怎可以勢逼人?」
關西魔陪笑道:「說說而已,娘娘且莫當真。」
宋恣斷然道:「此去非十妹不可!」
胡九道:「為何非得十妹?難道要十妹施展幡法,將新娘子的魂魄拘來?」
吳七郎道:「呸呸!大吉大利!九郎你快給我閉上臭嘴!」
胡九身子本矮,這時又矮了幾分,掩嘴不敢則聲。
宋恣道:「只有十妹是個女子,而你們一個個臭烘烘……怎好接近新娘身子?」
眾人都點頭稱是。紀紅書不滿道:「誰說只有霍姑娘是女子,本座難道是臭男人不成?」
京東人語大喜:「雀使如肯出手,那再好不過了,你的身法,當真稱的上是」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你將新娘悄悄請來了,那陸幽盟恐怕還在蒙頭睡大覺呢!」
宋恣點頭:「那就這樣,十妹原是水軍出身,派她去說服九叔,七郎、轅門獸協同雀使搶親,萬一被陸幽盟發覺,你兩人可斷後,讓雀使帶新娘先行。」
至此,眾人議定,我這個新任東府少主,看來除了秉承公意,等著拜堂上床,別無他事,莫說插手,壓根連嘴都插不上。
眾人有的去搶親,有的籌備婚儀,紛紛告退離去。賈妃向我招手道:「筠兒,你一會隨我去見老太君,不過,去之前,有幾句話我想先跟你說說。」
我道:「姑姑請吩咐!」
賈妃沉吟片刻,道:「你如今這麼大了,有些事也無須瞞你,你可知道,老太君為何與你父親水火不容?」
東府與賈似道的交惡,一直讓我暗覺奇怪,按說,賈似道是老太君的親孫,奶奶與孫子之間哪有什麼深仇大恨?竟至鬧到這種地步?於是順著賈妃的語氣,道:「孩兒不知!」
賈妃歎了口氣,道:「那我就跟你說說老太君的故事吧,也就是咱們的家史。」
我道:「姑姑請講,孩兒也很想聽呢!」
「老太君出身於江西望族湯氏,原是個重禮守舊的大家小姐,十五歲嫁入咱們賈家,未經數載,便年輕守寡,當時你爺爺年僅三歲,弱婦孤兒的,難免遭人欺負,我們賈家在天台又是大富,田產頗豐,老太君當年雖然只有十九歲,但出身巨族,見的事多,深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便暗暗處置了天台老家一些家產,換來銀錢,托臨安城裡為官的娘家兄弟另買了些田產,以留後路。
果然,不出一年……「不出一年,賈家冒出一件奪產的官司。賈涉父親的一個小妾,與族人早有私通,這時互相勾結,指稱因奸而生的孽種是賈涉父親的遺腹子,欲分家產。那族人甚有勢力,串連本族,買通當地官員,欺負湯氏是個年輕不解事的婦人,不僅構陷官司,且暗下散佈謠言,反咬一口,說湯氏水性楊花,不安婦道,與人通姦,賈涉並非賈家的後代。
這種事情無影無邊,卻傷人甚厲。況且,只要有錢有勢,什麼骯髒證據造不出來?湯氏娘家在江西,路遠不說,而且那時也正遭遇麻煩,無法照應這邊。湯氏自知拋頭露面,承應官司,徒然自取其辱,大堂之上,恐怕連身份臉面都保不住,便果斷找來當時替賈涉父親治病的名醫,一面束之以情面,一面贈金相求,得到了賈涉父親身亡前一年便不能行房的證詞物據。隨即約談那小妾,威脅利誘下,花了一大筆財物,私下了結官司。經此一事後,湯氏知道世情艱險,什麼都不重要,保住兒子的性命才最重要,多財遭嫉,這種事難免又起反覆,要是不良之人謀圖家產,累及幼子性命,那便後悔也遲了。於是借了祭祖的名義,散財分潤族裡,以息族人之嫉恨,徹底平息了非議。其後,湯氏委託老實可靠的賈涉塾師打理天台剩下的田產,帶上年幼的賈涉北上臨安,遠離了是非之地。
湯氏閉門不出,一心教養獨子,對你賈涉管教極嚴,也是指望嚴訓出賢才之意。賈涉呢,倒也爭氣,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大官,為人不驕不躁,處事公正,侍侯湯氏老太君也極恭順,從未拂逆過母意。湯氏又替兒子娶了娘家侄女為妻,閤家上下,親慈和睦。從早年霜居教子,到如今有這樣的結果,湯氏是很滿意了,她的事跡,在親友之間,甚至在賈氏宗族中也一向被傳為美談。
早年的事情雖然過去很久,但湯氏顯然沒有全然忘記,對兒子納妾的事格外慎重小心,非出身名門大戶、品行端莊的女子不肯讓進賈家的門。但名門大戶女子,哪個又甘居人妾?以至賈涉在外為官奔走多年,身邊一直沒個貼心的侍妾。
有一年,賈涉去臨安城外的錢溏縣訪友,路遇一個洗衣婦,著了魔一般,迷上了那婦人。那婦人便是賈似道之母胡氏,她本是人家的妻子,賈涉滿著家人,千萬百計將她買來了作妾。
這種出身的女子,且曾為他人之妻,與賈涉結識的情形又如此曖昧,無論從出身還是禮法上說,都是湯氏難以容忍的事,自然百般不許,並責令賈涉限期出妾。那賈涉雖然孝順,卻不是個懦弱無主見的人,又真心喜歡胡氏,於是暗留胡氏在外,待胡氏生下兒子……就是賈似道,才舊事重提,在老母跟前懇求。
胡氏雖然進了賈家的門,不受湯氏歡迎,是可想而知的。賈似道從小由生母在外帶大,五歲才進賈府,與兩代湯氏並不親近,雖不能說呆笨,但性子怪僻,成天只喜玩貓逗狗,與賈府大家的教養格格不入,湯氏自然認為胡氏沒有管教好兒子,對這唯一的孫子也並不寵愛。
這胡氏性格卻極溫良恭順,背頂戳指之譏,侍侯正妻、婆婆無微不至,讓人無話可說。但在賈似道七歲時,發生了一件事,徹底讓胡氏在賈府無法存身,終於被趕出了家門。
原來賈妃之母小湯氏,隔了多年,終又有孕,且按郎中推測,多半是男胎。
湯老太君十分重視,舉家上下,戰戰兢兢,侍侯唯恐不周,這讓剛得到賈家大人一點寵愛的賈似道重受冷落,很是不滿,成天鬧氣,一天,小湯氏正遵醫囑,在園中走動,不料,賈似道正發脾氣,拿棍追打桊養的狗,幾隻狗一驚四處亂撞,竟將小湯氏衝倒,引發了小產。
最叫湯老太君吃悶的是,流下的胎兒,還真是賈家千求萬盼的男胎。痛定思余,賈似道還小,責任自然怪到了胡氏頭上,這回誰攔也沒用,草草將胡氏遣嫁給一個石匠,遠遠地打發了。至此,老太君一見賈似道就會想起痛心的事,久而久之,隔閡更深,而賈似道也對老太君趕走生母耿耿於懷,索性自暴自棄。賈似道與老太君兩人互相怨恨,幾乎不再有祖孫之情了。
賈妃說到這裡,歎道:「往事已過,誰是誰非,都不必再論了,再怎麼說,我們終究是血緣聯結的一家人。我母親臨終前交代我好生照顧似道,表示她早已原諒你父親了。事隔多年,老太君還能有什麼怨恨的呢,聽說她老人家常派人訓斥那邊府上,這不正是說兩邊還是一家子麼?不過,老太君固執,不願明言罷了。
筠兒,你聽了這些往事,應該更能體諒老太君的心境,若是見面時有什麼難聽的話,也要順著聽從才是。唉,老太君這輩子十分不易,如今衰殘之年,只有你們小輩拋開往昔一切宿怨,重歸一家,她才能真正快樂呢!「我垂頭道:」老太君既令人生敬,又復……可憐。姑姑請放心,我會加倍小心侍侯她老人家,讓她開開心心!「
賈妃嗔道:「你還沒聽懂我的話?什麼叫『加倍小心侍侯』?你該真正像個重孫,心中不要存有任何隔閡才對!」
我望著她嗔容,經過方才一番長長的透不過氣來的追述賈族往事,彷彿我與她兩人是「劫餘」的親人,愈覺貼近,我被她渾身散發著甜柔無間的親情所感,一時難以自己,很想就此依偎入她懷中。這臆想中的畫面,只輕輕一閃,便變為淫褻相纏的情景,登時心下大跳,氣浮難定。
賈妃毫無所覺,離座而下,扶著我的肩頭,柔聲道:「筠兒,走,咱們上北院,見老太君去,記住我方纔的話哦!」
我啞聲應:「是!」
我放緩腳步以迎合她的扶行,眾宮女遠遠在後跟隨。
臨安的十月,午後陽光洵和,曬在身上,彷彿有餘燼暖人,令人留戀不捨。
我與賈妃緩步而行,一路上遇到的府中人都停下忙亂的步伐,弓身垂臂目送我們行過。賈妃對眾人似瞧非瞧,渾然自若,映著陽光的臉龐,正如這初秋的天氣,成熟中略帶蕭瑟,微涼中尤有暖意。我不知不覺沉入靜默,品汲著她醉人的風韻,也許只有這一刻了,不再有明日,這般溫存的時光,隨著我踏步而行,紛紛碎裂。
一片落葉以百轉千回的身姿,在空中逗留起舞,終於委身落地,被輕風托動,貼地滑行,引領著我們的步伐,我們都避開了葉身,甩它於身後。
「筠兒,你在想什麼?」
「……姑姑,我在想你呢。」
「想我什麼?」
「這個園子,你以前常來吧?」
「是呀,那時候……我真年輕!」
「姑姑現在也不老,簡直是更美,我真想不出,姑姑那時候又是什麼模樣?」
「那時,我喜歡穿白衣,來這水榭讀書,倦了,閉上眼睛讓風輕吹,太陽似乎總沒有落山的時候。」
「唔……一代才女在此,便是太陽公公也貪看啦!」
「呔!筠兒,你也學會油腔滑調了,這可不好!……唉,那時總不到太陽落山,就有人催我回屋吃飯。」
「美人嘛,總是胃口小,才情多,我猜你寧願餐風飲露。」
「筠兒,你這是在調戲姑姑麼?」
「不敢,小生太晚,來不及調戲當年!」
「那你現在是……好呀,看我不打你!」
「啊,姑姑,你的手真涼!」
「筠兒,這就是內功真氣麼,啊,真暖和,也很舒服,勝過那些丫頭捶肩按背許多……」
我停下腳步,運氣助她驅寒,她唇角微笑,兩隻柔荑輕柔回握,目中意示嘉許之色,毫無避忌的意思。在她是親情無間,光明正大,我卻心內蠢蠢,雄兔撲騰。
「筠兒,你知道麼?你幼時體弱多病,為便於太醫調理,兩歲被我接到了宮裡,一直是由我帶著的。直到周漢公主出生,才由你娘接出宮去。那時你兩隻手總是冰涼冰涼的,整天要人暖手,伸到人懷裡,叫人起一身疙瘩!」
我不由偷瞄了賈妃胸前一眼,雙峰被束胸收得甚緊,只現兩砣鼓圓。
賈妃嗔啐道:「你瞎看什麼?我最怕涼,一直是由宮中丫鬟們替你暖的手!」
我狼狽低頭,忙亂以他語:「這麼說,我該把『娘娘』去掉一字,喊你一聲『娘』啦。」
「你可沒那麼乖!整天『姮娘』、『姮娘』的叫我名字,把皇上逗得直樂,說這小子聽朕叫過幾回,倒記牢了!」
我以前只聽過她名叫元華,那麼「姮娘」該是她的乳名了,吶吶道:「皇上這麼叫你麼?」
「皇上一向管我叫姮妃……」賈妃說了半句,驀地頓住,面色一紅,嗔道:「你盡問這些幹什麼?」
手中一失,她已抽出手,轉身行去,臉側那兒,卻連耳根都有些紅了。
原來……我腦中閃過龍鳳戲榻的情景,不由漪念大興,塵根沖褲而起。
只聽池中「嘩」的一聲,一尾魚兒高高躍出水面,閃過一道白白的魚肚,沒入水中不見。
「這魚好肥!」我跟了上去,貼著石欄,借勢掩去暴露的形跡,勾頭凝視水面,突然想起青陽山小鏡湖的一種小魚,最是鮮嫩味美,不禁怔思無語。
「過會兒,天該涼下去了,這魚趁著日照水溫,出來取暖了!」賈妃神色已回復如常,倚欄望水,口中忽喚道:「射月!宮裡的五色魚由誰在照看?這天氣該把水缸挪到外面,曬一曬才是!」
射月忙急走幾步:「娘娘放心,摘花最細心了,她定能想到!」
賈妃道:「那丫頭最近迷上了吳仙姑道法,跟人學什麼打坐靜思,老是神情恍惚的,我看不大靠得住。」
射月道:「娘娘太寵她了,我們都不大敢管她,這回她托病賴在宮裡,守著哪也不去,還不該加倍仔細些?」
賈妃啐道:「我寵你們寵壞了?倒怨起我來了,你這婢子,早上事我還沒罰你呢,這會敢來說嘴!」
射月笑道:「娘娘最疼我,索性疼到底罷!饒了奴婢這一回,我這就去讓人傳話。」說著,轉身離去,其他幾名宮女一陣低笑。
我念及師姐,心下一酸,猗念早拋腦後,道:「姑姑,我許久沒進宮了,何時能再去看看就好了!」我估量賈大公子重病,至少也有半年多沒去過皇宮,也可算是「許久」了。
賈妃道:「這也容易,你伴太子讀過書,太子如今還記得你呢,周漢公主也想你,改日我傳你入宮,只是早去早歸,不便留宿哦。」
我點頭道:「孩兒明白!」
賈妃看了看我的臉色,微微訝道:「筠兒,你身子不大舒服麼,這會起風了,咱們不再耽擱了,走罷!」
步出水苑,穿過兩道迴廊,賈妃抬頭道:「喲,到了,筠兒,你該知道怎麼做?」
出乎我的意料,老太君竟能坐起倚榻,也未像賈妃擔憂的心懷成見,從神情中見她無喜無怒,說話斷斷續續的,語氣平淡,但我猜她多半還是歡喜,只是未全然表露。
賈妃則很熱心,盡說些「我」過往的趣事,逗老太太高興。
老太君最後讓人捧來一道翡翠的玉牌,鏤空雕刻,上書「光復河山」四個篆字,辭色陡然見厲:「賈氏……遺訓,你接穩了!」
賈妃面有異色,遲疑片刻,以目示意我接牌,道:「筠兒,不可辜負先輩的遺教!」
我鄭重接過,心中納悶:「這是什麼?見面禮麼?還是傳位的信物?」
又坐了片刻,賈妃道:「老太君累了,歇會罷,晚間是筠兒的大喜事,我再讓新人來磕頭!」
老太君這才稍見歡容:「讓三郎加把勁,再提一提我這把老骨頭,我到堂中受過禮,也就無憾了!」
賈妃笑道:「不用!老太君沒照鏡子,您現下可精神著哩,一會孫女扶您出去。」
老太君笑著點頭道:「那敢情好!」
出了老太君屋外,賈妃容光煥發,春風滿面,扶了一下我肩膀:「筠兒,老太君終於放下心結了,我真高興!」
我也替她歡喜:「姑姑,你走路都輕快了好些呢!」
賈妃仰天吸了口氣:「是呀,了卻了一樁心事,你不知道,老太君有多固執!
謝謝你了,筠兒!「我訝道:」我可什麼也沒做呀?連話都沒說兩句。「
賈妃道:「你神氣淡定,不起慌毛躁,老太君最喜歡你這樣的乖孩子啦!」
我暗下汗顏,嚅囁道:「是嗎?」其實,我那時在想著師姐,不知她現在是否還在宮中?
「也許……也許是因你不太像你爹爹吧?似道坐下來,也很能裝出樣子,但你不同,你是骨子裡透出的沉靜之氣,這些滿不了老太君的……」賈妃沉吟道。
我有沉靜之氣?師尊若在,聽了這話,恐怕要笑掉大牙了!師尊每當施訓,總是說我「太浮躁」,非修道者氣性,「丹兒,氣靜方能察遠,性浮易惹心魔,你記住了!」「畜生!你若墜入紅塵,不須半年,我辛苦幫你培育的靈基,就會被你敗光!」
沒想到,在「紅塵」中卻有人替我平反,說我有「沉靜之氣」,縱然我面皮堅厚,臉色也不由通紅起來。
賈妃撩眸訝道:「咦?筠兒,你臉紅什麼?經不起誇了?」
我摸了摸玉牌:「老太君給我這塊玉牌,上面寫著『光復河山』,莫非是要我……?」
「這塊玉牌,是你爺爺當年率軍征北時的令牌,上面為何會有『光復河山』四個字,倒不是咱們賈家狂妄,而是另有緣故,往後亢總管自會跟你細說,但我要勸你一句。」
「姑姑請講!」
「這四字訓,宜默記於心,不可輕言。先輩有此殷盼,後人未必能行,你若有志於此,也有此才能,肯為朝廷出力,當然很好,否則,修身齊家,未嘗不是件無益於世的事。筠兒,『治國、平天下』豈是人人能談得上的?『光復河山』這四字,何等堂皇,又何等沉重!本朝上下,誰不拿它說事,誰又能做得到?便是當今皇上,早些年,也常念念不忘,以它鞭策自己,如今卻提得少了,不是不想,是無力辦到。況且,這四個字,既能成事,也能害人!」
「這話怎麼講?」
「成事是指,大而言之,它能激勵大家,都朝往這目標努力,振興朝廷,小而言之,則鞭策個人,奮發有為,建功一番功業。害人呢,是指本朝南渡以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受這四字之累,有的狂妄躁進,自取其辱,伏屍遍野,大傷國力,有的借名說事,打擊異己,圖一己之私,有的空談說教,耽誤實事,有的呢,明知自己才具不足,但背負重名,不敢推卻,勉力為之,反落得害人害己!」
我自幼與世隔絕,對家國之念本是極淡的,但師尊年輕時甚為好學,身為道士,亦可稱得上是一名書生,凡書生莫有不系心家國的,我多少受了他一些影響。
每當提起國恨,有時也會跟隨二師兄一道起哄,都稱當今朝廷,身居上位者,莫不是貪財好色的膽小鬼,沒甚鳥用,以稻米餵食他們真嫌浪費,全該去吃屎!如今聽了賈妃一番話,雖然不合己意,但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便道:「姑姑明見,孩兒記住了。」
「你要特別小心宋恣、吳七郎等十兄妹!他們這幫人,當年隨你爺爺征戰,上馬揮戈殺敵,下馬豪歌縱酒,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早已積重不返,南歸之後,他們互相不能離去,沉於往事,不能自拔,前些年,已經瘋了一個杜將軍了,傷及了許多無辜,其他人若不加以約束,只怕也會惹出大禍。這也是我不敢放任他們離府散去,要你到這邊任府主的緣故。筠兒,這幫人用得好,自是國家利器,用不好,則為禍世間,你的擔子不輕呢!」
「他們真能聽我號令?」我心下躍躍。
「他們身後另有道門制約,對著令牌發過誓的。」
「道門,是真武教麼?」
「不是的,你爺爺那塊令牌,你知得自哪裡?」
「哪裡?」
「茅山祖庭,宋恣他們多為山東人,是茅山宗的俗家弟子。」
「啊!」這個印證了很久以前我在師門聽到的傳聞,當今各大道門,不便直接干預朝政和俗務,都會隱於俗世勢力的身後,真正的道門大戰往往看不見,而朝中各派勢力的起落,卻能瞧出道門的興衰。
「你爺爺以文臣出身,能在蘇北、山東建功,其實大都拜咱們先祖所賜,天台賈氏的先祖,原是一名茅山道士,他說『國亡,其道何在』,於是棄冠下山,沙場身殘,又在天台娶了妻室,傳宗遺訓。『光復河山』,本是他離開茅山的前夜狂寫的四個字。你爺爺任淮東制置使領兵平亂時,茅山宗沒有忘記這段淵源,特意制了這塊玉牌相贈,並派來許多弟子相助。茅山宗在蘇北、山東一帶,信徒最眾,因此得以順利收服山東亂軍,編為朝廷的『忠義軍』,咱們賈家也由此滿門榮耀。」
「那麼,咱們家一直供奉三清祖師、三茅真君了?」
「是的,歷代如此,你爺爺還在茅山宗掛了一個叫什麼護法的職名。」
我吸了一口氣,沒想到我東跑西跑,最後還是跑到了一個道士窩裡,看來我真是『道緣不淺』呀!
「筠兒,你怎麼啦,這副怪怪的神氣?」
「沒什麼,這塊玉牌我要好生藏好,免得丟了!」說著,我將玉牌收入了懷中。
賈妃「嗤」聲一笑,道:「是得收好,這塊令牌如今還是一族之長的信物!
拿著令牌,連你老子都可教訓幾句啦,似道曉得了,不知怎樣吃悶呢,嘻嘻!「我聽了又驚又喜,倒不為這令牌有多大權力,而是有此令牌,賈似道多少有些顧忌,父子之間有此隔閡,必不能親密無間、無所不言,他也不能居高臨下對我盤問不休了,令我這畏談」往事「的假冒的大公子,輕鬆不少。隨口又問:」這令牌管得了姑姑不?「
賈妃嗔道:「你好喲,過河拆橋,竟敢打姑姑的壞主意?」
我得意道:「你不聽話,我拿令牌打你屁股!」
賈妃面色微暈,白了我一眼,雖作怨責之色,滿是縱容寵愛。
兩人邊說邊走,忽聽前方隔著一道竹籬牆,有人廝鬧,我道:「姑姑,咱們去且瞧一瞧!」
賈妃微微點了點頭。
那邊早傳來紀紅書的笑聲:「陸幽盟!新娘子是我請來了,進了賈府的門,要還回去就難了,至少得等成親以後,你既跟來了,一塊坐下喝杯喜酒好了!你是親家翁,當然你最大,你不念我背新娘的苦勞,要罰我幾杯,我也只有接下!
如何?「
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怒道:「我不跟你說話!東府現下是哪位主事?行事如此亂七八糟,豈是詩禮之家所為?」
宋恣笑道:「哎喲,如今東府主事的正是貴婿,他現在忙著穿新郎衣裳,要不要把他叫來,你們翁婿倆先見見?」
賈妃慧眸閃動,向後搖了搖手,揮退眾宮女,低聲一笑:「筠兒,在叫你呢,你去是不去?」
我笑道:「你若推我出去,我頭一個就將姑姑供出來,當今貴妃娘娘行事荒唐,明兒就會傳遍大街小巷!」
賈妃掩嘴輕笑,道:「既然都怕見,咱們不如先躲一躲,由他們鬧去!」說著,扯了扯我衣肩,隱於竹籬後,透隙張望。
我見她攝手攝腳,雖作此「小人之行」,但提裙、傾腰、伸首,神情舉止不失優雅,依稀可見當年賈氏才女的淘氣頑皮,頗覺有趣,低聲道:「這更不堪啦,貴妃娘娘藏頭藏腦,說出去都沒人敢信!」
賈妃依然故我,並未回頭,面色傲然應道:「出人意料,方見高明,這是兵法,你懂不懂?」說著,腳跟忽向後踢:「該死,筠兒,你踩到我啦!」
我目光垂下,見她長裙覆地,一瓣蓮勾一閃,隱入裙中不見,裙衣柔順,貼體而依,到了臀際,漸鼓漸圓,勾勒出兩彎弧線,隱見香臀飽肥。忽然想起那句「婦人肥大,用一小男共交接,大俊也!」,不由氣血沸騰,暗思:「她雖稱不上『肥大』二字,但身量高挑,體肌豐滿,錦帳之內,若全然露體,定是滿床肥白。」
賈妃尚在俯觀,眉結微微擰起:「筠兒,你在看什麼?」
我忙道:「啊,我怕又踩到姑姑的裙子。」
賈妃側身低頸,以手攏裙,這一兜攏,姿態曼妙,恰似仕女畫中人。見我滿臉呆滯,她眸中閃過一絲疑色,口中只道:「那邊打起來啦,你那新娘的父親不好惹哦。」
我便掩飾著湊近竹籬,只見紀紅書扶著一名少女立於一片綠地上,那少女背朝這邊,似被制住了身子,一動不能動,紀紅書則笑吟吟地以言語惹逗陸幽盟。
一名中年文士,愈聽愈怒,想來正是那陸幽盟,幾番氣難平復,朝紀紅書撲去,均被宋恣攔勸而回。宋恣身法甚怪,不論陸幽盟作何攻勢,他都是上身不動,腳步挪移,笑嘻嘻的,兩手作勢前推,既像勸架,又像一道移動屏障,將紀紅書隔在身後。
「紅書這死女子!」賈妃低啐了一句,又讚道:「筠兒,新娘子好美!」
原來這時紀紅書見陸幽盟撲得較近,將那少女拉轉身來,推肩而行,那少女如提線木偶般,身板僵直,因被挾制,她神色無奈,羞而難言,但並未失了端莊沉靜的氣度,遠遠望去,餘輝照在她臉上,膚色嬌白,眼睫甚長,雙瞳剪水,啟合間,星眸如夢。
更遠一些,聽聲音大呼小叫,卻是有個青袍人,像是陸幽盟帶來的,獨自一人與東府六七名高手相鬥,從牆邊漸漸往這邊移了近來。東府眾人以陣相圍,尤不能困住青袍人,被那人壓著且鬥且退,陣形一時倒還未亂。離得近了,只見那人臉上罩著坊間常見的二郎神面具,身後背劍未出,只以一對肉掌,身姿忽而英挺矯矯,前攻不已,忽而靈動變幻,翩翩然試敵八方,東府眾人口中呼叫,灰影成團,乍開乍合,口中皆道:「厲害!厲害!」
(第四部《東府少主》完結,欲知後事如何,詳情請見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