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妙萱在夜深之前回到了城南的一座道觀之中,道觀很小,只住著她一個人。
白鹿在觀門口低頭飲水,舌頭輕觸水面,漾起圈圈漣漪。
她披著樣式簡約卻暗紋繁複的道袍,衣袖寬大,靜垂身側,少女來到觀中,輕柔坐下,將一卷卷書箋攤開在面前,一手扶按著袖口,一手持著雕花小篆,筆端蘸墨,落筆柔中含勁。
那雙乾淨的眸子裡,看不清什麼神色,月光燭火佳人,總是最引人遐思,只是此刻道觀之外,空無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不再跳動,清風也都安靜。江妙萱擱筆,目光透過紙窗,望向遠方。
夏涼國外有一條大江蜿蜒百里,繞國而過。只是道觀偏安一隅,所以她的目光之中望不見遠處的江畔漁火,耳畔也聽不見一片水聲。
一直平靜的少女終於輕聲歎息。
道觀之外,許多夜深才敢出來的小精魅探到窗口,輕輕趴在窗沿上,一言不發,怔怔地看著這個貌美道姑,陪她度過這漫長夜色。
對於道觀之類的地方,精魅小怪門一向是避如蛇蠍的,許多有點三腳貓功夫的遊方道士也喜歡那一些小精怪練練手,美其名曰替宅子拔除污穢。但是它們卻願意呆在這座道觀裡。
年輕女冠看著一隻身體淡藍色的半透明小鬼,那個體型極小的小鬼坐在窗沿上,躲在月光照不到的一角黑暗裡。它的身側是一個綠色的小妖怪,它們肩靠著肩依偎在一起。
江妙萱不由想起第一次看到這個小鬼時候,那個淡綠色的小鬼拖著奄奄一息的它來到自己面前,咿咿呀呀,滿臉焦急地求自己救它。
她單薄地笑了笑。
入世三年,她已從十六歲來到了十九歲,她沒有服用任何神仙妙藥,境界卻越漲越快。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只是將這份惶恐和擔憂藏在心底。白日裡行醫濟世之時,忙碌會讓她不去思考這些問題。但是夜深人靜呢,她如何壓得住心頭百轉的思緒。
這小道觀的屋簷能給許許多多的小鬼小妖容身,卻不能給自己安寧寄托。
她收起了竹簡,捲好之後整齊擱在架上。
還有七日,她便二十歲了。
千年以來,二十歲永遠是過不去的坎,那整個一年都是提心吊膽的一年,災難會在不知何時從天而降,避無可避。
就像她一樣,在外人眼中是如仙謫落的道門女子,但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中,潛伏著魔鬼。
寬大的道袍如鶴翩躚而起,落在衣架上,內裡只是一件貼身的白衣,將身材熨帖的很好。紗簾垂落,她以道法入眠,神色靜謐。
次日,她醒的很早,而沒多久,便有一個同為明虛宗的男子來到了這座小道觀中。
江妙萱不以為奇,她停下了日常的練劍,收劍身側,行了一禮,喊了一聲趙師兄。
這個男子名為趙堯,天賦資質尚可,但是入門很早,比自己年長,平時都喊他二師兄。
趙堯笑道:「江師妹劍法已臻至靈境,全然不見雕琢痕跡,比起來我這個當師兄的還是資質愚鈍,不值一提呀。」
江妙萱柔和道:「師兄不必說這些,直接說事便是。」
趙堯微愣,隨後他的笑容有點苦澀。
江妙萱微笑道:「還有七日我便二十歲了。想必明虛宗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二十歲之後,我隨時可能成為無用之人,成為明虛宗的累贅。在此之前,為宗門做一些事情也總是應該的。師兄不必為難。」
聽完此話,趙堯神色愈發苦澀,「師妹如此女子,不該如此的。」
江妙萱道:「世世代代如此,妙萱還能如何?」
世世代代這四個字便是無比的重量,兩人心中都心知肚明。
千年之間,不乏不願信命,想要憑藉著卓越天資逆天改命的女子。曾有一位女子在二十歲之前甚至修到了化境,結果二十歲的某天,鎮魔獄忽然鬆動,某個化境巔峰的大魔頭破封印而出,而那日守獄人恰好是那名女子,結局慘不忍睹,女子一身修為被盡數打碎,淪為廢人。還有一位女冠十五歲便離開明虛宗前往軍旅歷練,不僅境界高深,也見貫了沙場的生生死死。如此女子放眼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最耀眼的存在,只是她偏偏牽扯上了那條宿命。二十歲之後,她再也沒有回過宗門,也不知道到底是經歷了什麼。只是五年之後,有人在青樓之中見到了她。
江妙萱翻閱這些禁忌歷史之時也曾捫心自問,她知道自己無論是境界和心性與前輩相比都算不上最拔尖的,那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奢望自己可以擺脫那個彷彿噩夢一般的命運呢?
趙堯歎息道:「師兄這次前來,是想給師妹送一張喜帖。」
江妙萱點點頭:「是我自己的喜帖,對吧。」
「師妹果然冰雪聰明呀。」趙堯感慨道。
江妙萱問:「那宗門給我選的夫婿是誰?大婚日期可曾定下?」
趙堯訝然道:「師妹……你沒有任何意見?」
「嗯?」江妙萱笑了笑,小小的院落之中,有楊絮遙遙而來,如飄飛舞動的蒲公英。她話語柔和,卻藏不住那一絲無奈,「等到花慕回到宗門之後,你們一定要好生照料,一直到它壽終,可以麼?」
花慕是那頭美麗的梅花鹿,在十三歲那年,她遇到了一頭受傷的小鹿,便帶回了宗門,轉眼便是七載光陰。
趙堯點頭答應。
「宗門為你選的夫婿是夏涼國首富的兒子,夏知酒。」
江妙萱稍一回憶,便想起了那個只見過一面的男子的形容:「是那個小胖子?」
趙堯不合時宜地開了個玩笑:「現在恐怕是大胖子了。」
江妙萱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她只是問:「那何時成婚?」
趙堯道:「七日之內。」
江妙萱微微驚訝:「為何如此性急。」
問完這個問題之後,她便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餘,她一笑而過,補了一句:「是妙萱愚鈍了。」
理由多麼簡單,二十歲之後自己隨時可能淪為廢人,他要娶的,當然是此刻尚且仙姿卓然的自己。等到自己道心崩碎,淪為凡人,縱然還有那副仙人皮囊,其間神韻定然截然不同。
趙堯解釋道:「這件事宗門裡已然爭論了整整一年,有長老認為這有失偏駁,明虛宗身為第一大宗,不該如此。有人認為……有人認為如此可以給明虛宗帶來諸多利益,應該如此。」
其實那場爭辯遠遠沒有他說的這般簡單,其中甚至有長老之間大打出手,鬧得宗門滿城風雨。整整一年過去,夏涼國甚至也派人前來遊說,最後宗主決定妥協,將這位驚才絕羨的女子「賣」出去。
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所以到時候也不會有大長老來參加婚宴。
趙堯一直觀察著她的神色,想知道她為何還能如此平靜,這份平靜是裝出來的,還是果真平靜。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江妙萱這邊很簡單。
不平靜難道還要哭麼?
她點頭道:「我知道了。」
趙堯好奇道:「沒有其他想要囑托的了麼?只要不是太難辦到,宗門定然會幫你完成。」
江妙萱微笑道:「沒有了。師兄請回吧。」
趙堯想了想,總覺得自己有什麼話想說,卻不知道說些什麼。他走到門外,看到了門口那只跪在草坪上的花鹿,它同樣沒美,就像是一個屈著身子的少女。
趙堯忽然回頭問道:「不知道師妹如今是什麼境界了。」
趙堯在六境巔峰已然卡了許多年,他知道對於師妹這般的天才,這個坎根本算不得什麼。但是他依然有些好奇,師妹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但是問完之後,他有些後悔,因為境界本就是注定失去的東西,對於師妹根本毫無意義,甚至有些戳人痛處。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江妙萱卻微笑道:「證虛入化,尚差一鶴。」
趙堯沒聽明白其中的意思。等他反應過來,江妙萱已經轉身朝著觀內走去,只留他一人在原地震驚無言。
回到觀中,江妙萱一如既往地整理桌案上的書箋文策,上面有許多她記錄的瑣事,也有許多醫學藥理,劍法精讀。
她的目光落在書箋上,字卻進不到心中。
她有些煩躁。她很討厭這種沒有用的情緒,但是這種情緒又如潮浪平推而來,自己不求甚解便是無解。
等到思緒平定之後,她便開始打算離開。
方纔的那一場談話,其實她內心的波瀾有許多,只是她沒有表露出來,只是一副認命的神色。可是入世三年,見過了人間百態,又從未去過更遠的地方,她道心再靜如止水又如何能夠甘心?
既然自己騙過了師兄,那便應該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離開這個呆了三年的小道觀,離開夏涼國,在道心崩潰之前去到更遠的地方,看更遠的山水。之前的日子裡,她一直沒有這個魄力和決心。但是趙堯此行卻堅定了她的決心。
她不願意嫁人,更不想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一個胖子。
而那場談話之中,自己最妙的一句便是將花慕托付出去,這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在他們眼中,應該是自己認命的最好證明了吧。
可是她如何捨得將花慕托付出去呢?稍後她便會將這頭已然有些通靈的小鹿放歸山林,她相信它跟了自己這麼久,應該不至於落入其他猛獸之口吧?
等到下午十分,她便掩上了門。如往常一般下山,很是平常。
她來到山下,如同往常一樣,坐在一間醫館之中為來者診治。那些病人與她都已相熟,知道這位仙師極其平易近人,而有些讓人詫異的是,有些纏繞了病人許多年的疾病,在今天居然有了極大的好轉。
許多病人對她感恩戴德,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微笑。
用仙術幫助病人治病本就是忌諱。
因為仙人兩隔,凡人的病軀本就很難承受仙術的灌頂。雖然對此心知肚明,但是江妙萱知道,自己走後,有些重病之人可能很難再這樣延續下去了,於此讓他們長期痛苦,不如快快樂樂生活幾年,至於能不能繼續挺下去,生死便看天命。
她知道自己幫他人做出選擇是不對的。
因為別人毫不知情,甚至有可能會反感這種決定。但是很奇怪,她就是想任性一次。
等到診治完了今日的病人之後,她和醫館的人交代了幾句後,便打算離開。這時,醫館之中忽然走進了一個病懨懨的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徑直坐在椅子前坐下,把手搭在桌上,嚷嚷道:「神仙姐姐,我要看病。」
江妙萱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這個小姑娘,笑道:「你沒病。」
這個一身黑裙的小姑娘卻搖頭固執道:「我有病的!姐姐不看看怎麼知道我有沒有病呢?」
江妙萱看了看少女,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好端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給她把脈。
最後,她蓋棺定論道:「你真的沒病。」
少女又伸出一隻手,試探性問道:「這隻手要不也試試?」
江妙萱只是微笑著看著她。
少女弱弱道:「我好像有些頭暈。」
江妙萱問:「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少女答道:「我是外鄉來的,聽說這裡有位神仙姐姐,便來看看。」
江妙萱道:「現在你也看完了。是不是應該回家了。」
少女糾纏道:「姐姐能不能陪我說說話呢?」
江妙萱想了想,搖搖頭。
她心道:過去可以,但是今天不行了。
因為今天她便要和這座城市徹底永別了。
江妙萱不顧少女的糾纏,自顧自朝著門外走去。
一直到了門口,少女才放開她的手臂,對著江妙萱搖搖招手,「神仙姐姐路上小心啊。」
江妙萱微笑著點頭。
但是她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寒意。
路上小心?為什麼那個小姑娘似乎已經知道,自己要離開了。走了三步之後她再次回頭,卻看不見那個小姑娘的蹤影了。
黑裙小姑娘在醫館的頂樓看著一身道袍,如鶴歸去的年輕女冠,百無聊賴地晃著雙腳。
光天化日之下,她身後一尊法相難以看清。
「就是這個小姐姐麼?」季嬋溪問道:「很好看,很順眼。道法造詣高深,很不錯。」
那尊女子法相問:「沒什麼其他想說的?」
季嬋溪搖搖頭,神色漠然。
女子法相微笑不語。
視野盡頭,城外,行走於一條無名小道的年輕女冠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即將落下的腳步在半空中悠悠停留,片刻之後收了回去。
耳畔樹葉沙沙作響,黑白道袍如隨風捲起的雲。
江妙萱輕聲歎息:「師兄,原來你沒走。」
道路盡頭,趙堯一臉惋惜的神色。
江妙萱有些疑惑:「師兄是怎麼知道我要離開的?」
趙堯輕聲道:「師妹道法高深,你要是存心想要騙我,我自然無法識破。只是,師妹如此聰慧,怎麼會猜不到有沒有其他人和我一同來呢?」
江妙萱神色平靜:「是四長老還是二長老?」
這兩位長老對自己素來淡漠,但是他們雖然輩分很高,境界卻不過八九,若是自己一心想走,他們便很難攔住。
趙堯身側的一株高樹之上,一片枯葉緩緩凋零,那片枯葉飄至了趙堯肩膀處之時倏然破碎,枯黃色的葉沫間,一個仙風道骨的白髮老人似仙鶴翩躚而出。
江妙萱握著拂塵的手更緊了些。她盯著那個人,不肯有絲毫的放鬆。
她沉聲道:「見過代宗主。」
明虛宗代宗主陸堪。
陸堪看著這位妙齡少女,一別多年,這位少女已經從最一個小女孩出落得如此聘聘婷婷,若是她的如此浮凸身段放在一個青樓女子身上,那便是妖冶風塵,但是在她身上卻只有清艷無方的美,彷彿雲中白鶴羨花而來,遺世清絕間自是萬種風情。
如果美麗的少女嫁給那個姓夏的胖子確實是暴殄天物。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江妙萱的美麗不過是煙花,說散就會散去。如今有多絢爛,日後便多淒慘。
更何況此刻明虛宗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陸堪緩緩道:「很快,你就不必稱我為代宗主了。」
江妙萱心緒百轉,她知道陸堪對於自己的態度一直較為中立,而曾經的宗主,自己的師父,陸堪的兄長陸盞在十多年前便開始閉關衝擊通聖,而他向來不喜歡自己,或者說是不喜歡千年間所有那某人轉世的女冠。若是他未閉關,關於如何處置自己的決斷也不會爭執這麼久。
江妙萱問:「是你要成為宗主還是陸盞要出關了?」
陸堪道:「你這小姑娘平時語氣那般柔和,說起你陸師父時候居然敢直呼姓名。」
頓了一頓,陸堪繼續道:「說實話,十多年前,兄長要閉關突破通聖,我們所有人幾乎都是不看好的。而如今師兄不知是有何感悟,竟然真正隱約摸到了那個境界的門檻,而這些天,宗門幾乎是掏空家底在給師兄搜羅奇珍異草。而此刻與夏涼國首富結親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他看了眼江妙萱,似是歎惋:「一個通聖境的強者隊友宗門是何等意義自然不言而喻。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江妙萱點點頭表示理解,她只是柔柔地笑著,手卻一直握著拂塵,未有絲毫放鬆。
「若是一年之前,妙萱或者會認命。而如今越是時日不多,我卻越是平靜。若是想要說服妙萱,還請代掌門出劍。」
陸堪終於露出了真正驚訝的神色。
自從浮嶼封劍之後,他便廢棄了劍道,一心修起陰陽理數。而五年前,他在九境停滯了太多年後,心中有怒難平,去井中撈起了以前廢棄的劍,抱劍參悟,入了化境。
而在外人眼中,他也從未使用過任何劍招,這本該是無人知曉的秘密,為何這個早就離開宗門的小姑娘會知道?
所有的驚疑只剩下歎息。
他看了一眼趙堯,趙堯身子劇震,他心知得知了代掌門的秘密,連忙低頭行禮,示意自己絕不說出去。
「那道魂魄的轉世竟如此神奇麼?」陸堪轉頭望向江妙萱,歎息道:「只是你未入化境,如何能勝過我?」
江妙萱固執道:「請代掌門出劍。」
陸堪不再說話,他雙指並於身前,指縫之間,綻起一線光芒,如天雲開潮,雪亮光芒大綻,明明只是一道細得不能再細的線,卻是先聲奪人,以劈雲開霧之勢平推而去。
陸堪神色淡然,而僅僅剎那後,他臉色大變。
因為江妙萱不躲不閃,雙手負後,甚至沒有一絲要反抗的動作,她閉上了眼,仍由那一道劍意向著她曼妙的身軀斬去,凌厲至極。
陸堪心中大震,這一劍若是斬中江妙萱,甚至可能直接斃命,他不敢有絲毫猶豫,第二劍斬去,他以人為劍,劍去如電,比方纔的第一劍都要快了數倍!他要在第一道劍斬到江妙萱之前強行打碎那道劍意。
眼前白光大盛,零碎的劍意漫天飄舞。
江妙萱神色淡然,而她身前的衣衫卻被劍氣波及,衣領,胸前,袍袖都綻開了一些細細的小口,而她絲毫不在意,在陸堪第二劍斬碎第一劍的那一刻,她一甩拂塵,這位體態柔靜的女冠在這一刻身子快若炸雷。
拂塵掃過,意味清平。
漫天零碎的劍光裡,她白衣泛著柔柔的光暈,如一隻孤單的鶴。
陸堪回劍後撤,雖然他遭受算計,劍意一時間難再凝聚,但是他五年前便邁入了化境,如今雖然依舊在化境初期打熬,而其間玄妙卻與九境天差地別。
他左右揮劍,看似劍招閒散,實則連消帶打,將那渙散的劍意一點點再次凝聚,而他出的一劍又一劍,又的直取中門,有的旁敲側擊,有的刁鑽老辣。
漫天光雨裡,江妙萱的身子上綻開了幾絲血花,而她的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果決。
錚然一聲。
猶如鶴唳,更似劍鳴。
拂塵糾纏著長劍,兩者之間有光華如漣漪蕩漾,散成星星點點,陸堪神色漠然,不停運轉真氣,催發劍上,他要用更純粹數量更龐大的真元硬生生耗垮江妙萱,而江妙萱面色蒼白,手指亦是毫無血色。她所執的,不過一念。
就在陸堪覺得勝券在握之際,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強烈的警兆。
他猛然抬頭,對上了江妙萱的目光,他的心神竟一瞬間被懾住,那清澈的瞳孔像是深淵。
江妙萱雙指並於胸前,做出了幾乎和陸堪一模一樣的動作,而令人震驚的是,江妙萱的指間居然也生出了一道劍氣。
那道劍氣不夠強大不夠鋒利,卻足夠純粹。
她竟也冒天下之大不韙暗中修劍!
陸堪心神搖曳,一時間竟不敢斷定自己能不能接下這一劍。
而就在這時,江妙萱噴出了一口鮮血。這一道還未圓融的劍意也在指間迅速潰散。
江妙萱回過頭,嘴角血水慘紅。
身後,趙堯手指抵著她的背心。
「師妹,我知道我修行天賦很差,境界不如你,但是你不該如此看輕我。」
江妙萱笑容慘淡:「師兄,我從未看輕你,我只是……」
「從未想過,你會真的出手。」
……
空寂的房中,依舊是一身淒清道衣的江妙萱幽閉其間。
為了保險起見,在嫁給那位夏公子之前,她應該被廢去功力。只是夏公子那邊卻很是反對,他說他想要得到的是那個仙姿卓韻的江妙萱,而不是一個道法盡失的凡人。所以陸堪只是往她體內注入了一道劍意,若是她再出手,便可輕易擒下。
她幽閉之處很是偏僻,難以找尋。又有兩位長老高手坐鎮,可謂萬無一失。
江妙萱盤膝而坐,道衣清冷地覆蓋在膝蓋上。
這兩日裡,有許多人前來勸說她,無論言辭柔和還是激烈,她都只是微笑,看上去,她還是那個心如止水的道門女子。
但是其間漣漪波瀾,唯有她自知冷暖。
她開始推演求解。
她不知道那個叫夏知酒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她也沒有興趣知道。因為既然曾經到過高處,又怎麼捨得跌落塵埃呢?
她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得解。只是眼前大霧瀰漫,不知何解。
如果真有那一線希望,那麼在哪裡?
忽然間,她肩膀微顫,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窗外。
窗外有鳥鳴聲傳來。
此處已經被布下天羅地網,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何來鳥鳴?
只是鳥鳴聲仍然持續,猶如聲聲呼喚。
她推開窗戶,看到了窗沿上停著的一隻黃鸝。
黃鸝的腿上綁著一封信。她心中震顫,強自鎮定解信展開。
信上無他,唯有四字:南琴風骨。
她看著這陌生的四個字,隱約覺得在哪裡聽過。只是她無法憶起。彷彿記憶可以追溯到千百年的時光前,有琴聲錚然而來,久久不散,自顯風骨。
抬起頭,黃鸝早已不知所蹤。她竟在不自覺之間,淚流滿面。她撫摸著臉上沾滿的淚水,有些不知所措。
……
大殿深處,蘇鈴殊瞳孔昏暗,神色木然。
那捧青蓮光芒黯然,似秋風吹拂,有些黯然枯萎。
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抵住了她的眉心。
蘇鈴殊竭力集中精神,聲音有些澀然:「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人正是殷仰,他如玉的臉龐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似是一切都志在必得。
「你利用夢境銜接的間隙,以碧落化魂法脫夢而出,幻化分魂來到此間,想要點燃自己的本命蓮心。自以為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若不是機緣巧合,我還真被你騙過去了,不愧是聖女大人,果然了不起。」
殷仰輕笑道:「我還能給你個選擇,你如果交出碧落化魂法的心法,本座還可以給你留一線機會。或者也可以說說你是怎麼拔出心魔的,本座對這個也有點興趣。」
蘇鈴殊艱難搖頭。
殷仰不覺得意外,道:「那我只能帶去一個有意思的地方了。」
殷仰手指輕輕一劃,蘇鈴殊眼前一黑,再次睜開眼睛,漫天浩渺星辰彷彿墜入了視野之中。
蘇鈴殊發現自己可以動了,她揮了揮雙手,看著腳下跨越而過的星河,震撼得難以言表。
那些銀河星海宛若實質,在自己的週身上下沉浮,那些淡淡的微光冰冷而遙遠。而每一顆看似平凡的星辰裡,她都能看見一個人一生短暫的縮影。
這就是通聖巔峰的神通麼?她注視腳下,光陰的長河盈盈地流淌而過,她感受著每一粒沙石之間的情緒,他們的悲歡喜怒都照見在心鏡之上,歷歷分明。
殷仰就站在他的身前,白衣如雪,他揮動衣袖,蘇鈴殊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起,身子前傾,身前的虛境有漣漪漾起。
星河般的景致頃刻偏離視野,他們來到了一條繁華的古街上,耳畔人聲鼎沸,但是蘇鈴殊能感覺到,那些繁華不屬於自己,甚至她還有些悲傷。
路的盡頭有一座高樓。
高樓之下有一個幾乎衣不蔽體的女子騙騙起舞,她風姿絕世,如天仙化人,衣衫卻極其單薄,只遮住了幾個私密部位。那纏繞臂間的絲帶不停翻動起舞,美輪美奐。
蘇鈴殊看著她,而她只是專心起舞,神色沉醉,台下眾人神色宛若癲狂,但是蘇鈴殊能感覺到那癲狂之下的漠然,彷彿置身在一群行屍走肉之間,周圍都是空空蕩蕩的軀殼,唯有自己擁有鮮活而孤單的靈魂。
那個舞者是夏淺斟,也是自己。
她來到了她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