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30章 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第四天上午,終於有了葉萬昌的消息。

  王增方來電話的時候,唐小舟還在睡覺。昨晚,他將講話稿又認真地修改了一遍,差不多凌晨三點才上床。因為記掛著葉萬昌的事,他沒有關機。電話將他吵醒,他拿起一看,正是王增方,立即問,王書記,有消息了嗎?

  王增方說,已經證實,葉萬昌死了。

  唐小舟暗吃了一驚,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他問,死了?怎麼死的?

  王增方說,進一步的消息,可能還要等警方調查的結果。目前初步認定,可能是喝安眠藥一類的藥物自殺。死亡已經有兩天多時間,現場發現了他的遺書。

  葉萬昌並沒有外逃,甚至沒有到省城雍州,他一直都在柳泉。這個消息會讓江南省官場很多人暗鬆一口氣。葉萬昌如果外逃成功,很多人,都要因此承擔政治責任,趙德良難辭其咎,陳運達的日子,大概也不好過,其他常委,多多少少,也會受些影響。正因為如此,聽到這一消息時,唐小舟確實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在柳泉市,葉萬昌有一個秘密住所。這是當地一個開發商送給他的,一套很豪華的複式樓。這套住所之所以說秘密,是因為知道的人很少,除了他本人以及送房子給他的開發商,再就只有司機和秘書知道,就連葉萬昌的家人也不知道。葉萬昌偶爾要幹點什麼秘密活動,會啟用這個住所,比如會某位女士之類。當然,也有時候,葉萬昌只是想清靜一下,便在這裡住上一個晚上,或者休息一個下午。每次,都是由司機和秘書送他過來,卻不進屋便離去。等他打電話,司機和秘書才會再次來這裡接他離開。對這一類住所,唐小舟還是能理解的。到了市委書記一級,其實一點都不自由,尤其現在通信發達,聲頻視頻隨處可見,市委書記誰都認識,走到哪裡,立即會圍上一群人。許多領導人之所以在招待所或者賓館擁有一個房間,也是希望有一個相對清靜的空間。能夠像葉萬昌這樣,擁有一處秘密住房,就更是他們所期望的了。

  九月三十日,葉萬昌確實告訴司機和秘書,自己有事要去省城。他們大概也猜到葉萬昌並非真的要去省城,只不過,誰都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尤其葉萬昌後來怎麼去了那個住所,兩人均不知情。

  葉萬昌失蹤之初,市委分別找秘書和司機談話,要求他們配合尋找。他們均沒有盡力,有意隱瞞了葉萬昌可能的去向。

  秘書和司機都是領導的心腹,他們相信,領導要失蹤,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們如果出賣了領導,不論這位領導是否出事,他們將來的日子都沒法混了。領導出事了,他們自然從此失去了地位。別的領導敢用曾經出賣過領導的司機和秘書嗎?絕對不會。領導如果不出事,又重新返回了崗位,還能再相信他們?所以,要求秘書和司機說出領導的行蹤,其實也是給司機以及秘書出了一個最大的難題。換了任何人,都會選擇沉默。

  直到第四天,兩人覺得葉萬昌可能真的出事了,才說出了這處住所。有關部門趕到那裡一看,葉萬昌已經死去幾天了,他留下一份遺書,喝安眠藥自殺了。

  唐小舟立即將這一消息告訴了趙德良。

  趙德良僅僅只是很平淡地說了一句,我已經知道了。又問,講話稿弄得怎麼樣了?

  唐小舟說,按照你的意思,我又改了兩稿。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

  趙德良說,既然這樣,那我先看看,有什麼情況,再告訴你。這幾天,你如果沒什麼事,可以去柳泉走一走。你自己去就好了,不要讓別人知道。

  唐小舟趁機問,這次葉萬昌的事,柳泉方面,一直是王增方和我在聯繫。我去了以後,是否應該和他保持接觸?

  趙德良說,你看著辦吧。我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剛剛放下電話,徐雅宮的電話打進來了。唐小舟接起,就聽到她說,這幾天,和人肉炸彈幸福嗎?

  唐小舟說,你再這樣無聊,我掛電話了。

  徐雅宮說,我怎麼無聊了?我祝你和她幸福快樂還不對嗎?

  唐小舟一陣心煩。原以為徐雅宮與別的女人不同,看來,天下女人都一樣,全都喜歡吃醋。他懶得和她糾纏這件事,說,我有事,掛了。

  徐雅宮立即大叫,別別別掛,我和你說正事。

  她大概清楚,唐小舟的手機是熱線,能不能打通,一要耐心二要運氣,現在他如果掛了電話,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是否能打通,就是一件很難說的事了。

  唐小舟說,不掛可以,但我要說清楚,不准再說那些沒油沒鹽的話。

  她開始說她的情況。國慶長假,她的旅遊計劃是青島,在那裡玩了幾天,倒也開心。不想江南省出事了,有關葉萬昌失蹤的消息滿天飛,報社意識到這一消息可能產生巨大的轟動,事件很可能與柳泉掃黑相關。如果僅僅只是一名市委書記失蹤或者其他案件,宣傳部肯定不准報道,但與柳泉掃黑扯上了聯繫,性質不一樣了。不管是否報道此事,足夠的關注,是一定要的。柳泉掃黑一直都是徐雅宮在跑,掌握的材料最多,這件任務,只有交給她才最適合。報社給徐雅宮打電話,希望她迅速趕回來,繼續跟蹤這件事。她給唐小舟打電話,一是告訴他自己回來了,二是想從他那裡找一點內幕。

  唐小舟問,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柳泉?

  徐雅宮說,我準備明天一早就去。

  唐小舟說,那恐怕晚了,你現在清理一下吧。我手上的事正好做完了,我送你過去。

  徐雅宮意識到事情非同尋常,說,有什麼新的進展嗎?

  唐小舟說,你快點清理吧。我們路上再說。我這裡還有點事要處理,我會隨時和你聯繫。

  和徐雅宮一起去,唐小舟是有考慮的。他如果自己跑過去,要做到完全保密,那是非常難的。畢竟自己的身份太特殊了,去了之後,呆在酒店房間裡不出門,那和留在雍州沒什麼兩樣,一旦出門,就難保讓人家知道。和徐雅宮一起去,外面的工作,由徐雅宮去跑,自己在幕後指揮,再加上王增方的暗中配合,肯定能起到較好的效果。他還不能用公安廳那台車,那台車,可能全省都知道了,只要一出現,立即就會有人報告。甚至不能向辦公廳申請一台車,辦公廳的車,同樣不具有保密性。思來想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給黎兆平打電話,希望和他換一台車。陸敏公司的車多,都是商業單位,他們的車沒有人關注。

  黎兆平知道唐小舟的目的,略想了想,說,你如果用我的車,也不是太好,我這台車,也有些人盯著的。這樣吧,你找我弟黎林,如果不嫌差的話,叫他把他那台別克商務車給你用。

  唐小舟可不敢將這輛公安車換給黎兆林,他知道黎兆林是花瓶性格,拿到這輛車,肯定為所欲為,鬧出什麼事來不好收場。他開了自己的吉普去見黎兆林。黎兆林不止一台車,又根本看不中他的吉普,說,算了,這車借你用吧。

  開著別克,接上徐雅宮,向柳泉駛去。在柳泉,唐小舟完全不過問柳泉市關於葉萬昌後事的處理。這類事,根本不需要他關心,甚至不需要省委關心,柳泉市委,肯定能夠處理好。至少葉萬昌之後,柳泉市的相關工作,省委肯定已經有了安排,同樣不是他需要瞭解的。仔細想一想,趙德良將他派到柳泉來,又是如此神秘,到底用意何在?恐怕只一個目的,就是瞭解到底哪些人在關心這件事,哪些人在上竄下跳,他們在柳泉到底做了些什麼。

  每天,徐雅宮出去採訪,唐小舟無事可幹,在房間裡看電視。電視新聞中,仍然以武警反恐演習為主,與葉萬昌相關的消息,一個字都見不到。對於反恐演習的事,唐小舟十分關注。據武警總隊長陳光答記者問時說,這次演習,雖然是全省所有武警部隊全部參加,但並不是同時進行,而是分先後兩個批次。第一批參加演習的,主要是雍州支隊、德山支隊、瀘源支隊、岳衡支隊、聞州支隊以及武警部隊直屬支隊中一支隊、三支隊和五支隊,特警支隊作為機動。其餘市州支隊以及直屬支隊的二支隊、四支隊和六支隊,是第二批。而此次演習,主要是地方反恐,所以,直屬支隊的任務,主要是與市州支隊協同。武警總隊在雍警酒店設立演習總指揮部,每個市州設立一個演習分指揮部,省武警總隊將聘請公安以及軍分區等配合,向每一個演習地區,派出一個觀察組。

  當天晚上和第二天,王增方都來到了唐小舟所住處,他們在一起談了很長時間。

  據王增方介紹,目前柳泉市的情況有點混亂。葉萬昌的家屬在鬧事,他們向市委提出要求,第一,葉萬昌死的時候,還是市委書記,葉萬昌的後事,應該按市委書記的規格進行,應該成立治喪委員會,對葉萬昌的後事作出安排。第二,葉萬昌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且小女兒在國外,家裡兩個女人遭此打擊,已經哭得死去活來,沒有個男人不行,請求把他的女婿姚衛清放出來主持喪事;第三,要舉行隆重的追悼會。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要求。

  唐小舟問,市裡是什麼意見?

  王增方說,市裡能有什麼意見?當然是向省裡匯報。可趙書記不在家,其他人好像也做不了主,把皮球又踢了回來,說,還是你們市裡決定吧,省裡不是已經指定了關泉同志主持工作嗎?既然是主持工作,就是全權處理嘛。何況關泉同志原本就是市長,處理這件事,是他的職責所在。市裡現在有好幾種意見,一種說,不理,讓他們鬧去,還有一種說,既然省裡沒有立案,那就應該按市委書記待遇,答應家屬的部分要求。還有一種意見說,別的都好說,放他的女婿姚衛清,那是肯定不行的,這件事,市裡作不了主。姚衛清是省公安廳抓的,也不在市裡關押,一定得省裡拿意見。反正就是沒有個統一意見。

  唐小舟說,他的老婆五十多歲了,還能鬧出個什麼?恐怕主要是他的女兒在鬧吧?

  王增方說,是的,主要是他的女兒領頭在鬧。

  唐小舟又說,他們鬧的目的,恐怕不是要給葉萬昌一個什麼說法,而是想借此機會救姚衛清吧?

  王增方說,有這種可能。我仔細分析過,如果葉萬昌不死,結果很可能是雙規。葉萬昌一旦雙規,他的大女兒日子估計不好過,最終被證明涉案並且判刑,大概不是意外。惟一的懸念,只是判多少年的問題。所以,他們才希望借此機會鬧一鬧。

  唐小舟將手在茶几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說,她們一屁股的屎,鬧什麼鬧?越鬧越臭。

  王增方說,這就叫死馬當作活馬醫。如果不鬧,是這樣的結果,鬧得好,說不定能夠爭取一個更好的結果。任何人遇到這樣的時候,都會鬧。如果真的有人迫於壓力,把姚衛清放出來了,他們不是獲得了最大利益?

  唐小舟說,你們任他們這樣鬧下去?市委的意見是什麼?

  王增方說,市委的意見分歧很大,無法統一。

  唐小舟明白了,葉萬昌一死,遺留問題不少。最大的問題,誰接班?大概所有話事人,都在考慮這個問題,誰還有心事去管葉萬昌之後的什麼事?退一步說,葉萬昌在柳泉當書記,柳泉的官場,可能與全國其他地方不同,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團結的官場,之所以團結,關鍵在於手握重權的人,都屬於同一個政治團體。這個團體中,兩個關鍵人物葉萬昌和祝國華都出事了,其他人,大概惶惶不可終日,正考慮自己是否會成為下一個落馬者,哪裡還有精力管其他的?

  唐小舟說,你們幹嘛不和省公安廳聯繫一下?如果省公安廳專案組有確鑿的證據證實,葉萬昌的女兒參與了葉萬昌買官賣官,或者參與了姚衛清的黑社會活動,你們怕什麼?抓起來就是了。

  王增方說,這恐怕需要省紀委或者省公安廳有個具體意見才行吧。

  唐小舟說,葉萬昌是省管幹部,他女兒又不是。既然他的女兒不是省管幹部,也不是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根本夠不上省管級別,柳泉市公安局、監察局、檢察院、紀委,這麼多部門,都有權處理此事。如果一個部門處理不了,完全可以多個部門聯合辦案嘛。以前,葉萬昌是市委書記,你們或許會擔心什麼,現在他已經死了,影響不存在了,為什麼還不能行動?

  王增方說,柳泉市的情況,你應該清楚吧?市委市政府的幹部,絕大多數都是祝國華提起來的,和葉萬昌的淵源也非常深。現在,祝國華和葉萬昌都出事了,這些人人人自危,個個膽寒,誰都不明白下一個是不是輪到自己,誰還敢在這件事情上面伸頭?再說,他們誰都不希望這事繼續查下去,同時又希望她們鬧一鬧吧,鬧大了,上面不好收場了,不得不妥協,有些人的日子,肯定要好過得多。

  唐小舟說,那這種時候,你就應該站出來。你也是市委副書記啊。

  王增方說,老弟,你逗我樂吧?我只是個掛職的,就算在別的地方,掛職也是實習生,有職無權,說話無用放屁不響,何況在柳泉這種地方,權力控制密不透風,別人別說想插一腳,就是插一根針進去都難。掛職幹部,更是廢人一個了,說句話,人家想聽就聽,不想聽,和沒說差不多。

  唐小舟想了想,說,我知道你說的情況。但現在是非常時期,非常時期就一定要有非常辦法。柳泉的情況已經非常嚴峻,同時,也可以說是一次非常機會。這種時候,最考驗一個幹部的領導力。老兄,你如果聽我一句話,這時候一定要站出來,拚力一爭。任何顧忌都不要有,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抱著必死的信念。

  王增方說,問題是我該做什麼?我又能做什麼?

  唐小舟說,我給你指個方法,你可以和尚玲同志聯繫一下,可能的話,把她請出來。她現在在省裡還是在市裡?

  王增方說,應該在市裡。昨天,我還見到她,祝國華的案子,還在辦呢。

  唐小舟說,那就最好,你親自去拜訪一下她,和她一起拿出一個方案來。她的辦法多,而且,又是省紀委副書記和監察廳廳長,市裡肯定會賣她的面子。

  王增方說,對呀,我怎麼早沒想到這一招?

  唐小舟說,這件事,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對尚玲同志都不要說。

  王增方說,為什麼?

  唐小舟說,總之,你聽我的沒錯,以後你就知道了。

  七號早晨,徐雅宮還要留在柳泉採訪,唐小舟獨自踏上了歸程。

  八號趙德良要從北京回來,唐小舟既要提前做點準備工作,還要去接站。

  返程的路上,接到王增方的電話。

  據王增方說,他前一天晚上去賓館拜訪了梅尚玲。他本人和梅尚玲並不熟悉,只是見過一次,去拜訪她,顯得有些突兀。但為了眼前的事,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得到了賓館,非常突然地給梅尚玲打了一個電話,提出見面要求。梅尚玲雖然感到突然,還是很熱情地和他見面了。梅尚玲非常務實,也非常誠懇,他將來意說明,梅尚玲當即表示,這件事,可以由她出面。第二天一早,市委常委仍然聚在一起,商量處理辦法,正當各方莫衷一是的時候,梅尚玲不請自到。這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場面,省委派了秘書長余丹鴻前來處理問題,可余丹鴻到了這裡,卻當甩手掌櫃,自己住在賓館,甚至不到市委去,有什麼事,也等市委的領導去向他匯報。市委知道,余丹鴻不想插手這件事,想依靠他,那是癡人說夢,什麼實際問題都解決不了。現在梅尚玲不請自到,誰都知道,她是江南省的女包公,如果不想切實解決問題,她大概也就不會來了。

  梅尚玲坐下後,並沒有涉及葉萬昌的任何話題,她說,聽說你們柳泉市委在開常委會,我代表省紀委,來向你們通報一下與姚衛清相關的案情。

  梅尚玲通報說,現已初步查明,姚衛清涉及兩大類犯罪。一類是組織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他和祝國華的兒子祝濤一起,組織了一個嚴密的黑社會犯罪團伙,在柳泉市以及周邊地區,進行了瘋狂的黑社會犯罪。這個案子,公安部門仍然在調查中,目前還有很多問題沒有查清。另外,姚衛清還涉及另一類犯罪,那就是賣官鬻爵。現已查明,姚衛清的背後,有一個賣官鬻爵的利益鏈,他本人,只是這個利益鏈的末端。姚衛清的每一次賣官活動,都是通過他的妻子也就是葉萬昌的大女兒葉媚來完成的。通過已經查明的事實可以得出一個判斷,如果說把葉萬昌比喻成一個帽子生產工廠的話,大女兒葉媚和大女婿姚衛清,就是這個工廠的推銷員,而葉萬昌的小女兒葉蓉,就是這個帽子工廠的財務總理。他和他的家人,做成了一個帽子生產營銷產業鏈。

  一個小時後,市檢察院反貪局正式傳訊了葉萬昌的大女兒葉媚。葉媚在外面叫得很厲害,可一進反貪局,頓時嚇尿了褲子。

  常委會討論這件事的時候,有人還擔心葉萬昌的老婆會鬧得更凶,事實上,反貪局傳訊葉媚的時候,有意當著她的面,她當時嚇得臉色蒼白,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十月八日的清晨,雍州下了一場大暴雨。

  唐小舟因為要去車站接趙德良,所以起得比較早,六點就起床了。起床後,發現天是黑著的,黑得有點奇怪,他還以為自己的手機報錯了時間,再看牆上的鐘,時間是一樣的。又翻出黎兆平送的那塊手錶,雖不是頂級品牌,走時卻非常準確,時間沒錯。洗漱後出門,已經開始颳風了,很大的風,吹得呼呼的響,報社裡有很多高大的法桐樹和香樟樹,這些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秋天以後,因為較長時間沒有下過雨,城市的旮旮旯旯裡積滿了灰塵落葉,被風一吹,在樓房之間穿梭飄浮。唐小舟坐上車時,已經開始電閃雷鳴,閃電彷彿要將世界撕裂一般。唐小舟啟動汽車,才剛剛走了幾百米,便有巨大的雨點落下來,剛剛還被風吹得四處散浮的灰塵,被雨點裹挾著,又回到了地上。地上頓時瀰漫著一層灰霧。

  這樣的時節,這樣的雨,在江南省極其難得一見。

  唐小舟的心中禁不住動了一下,難道說,這場雨預示了江南官場的一場驟風暴雨?這未免有點太唯心了吧。可他又確切地知道,真的有一場雨,一場有史以來極為罕見的豪雨,醞釀已久,頃刻間就要落下了。

  暴雨持續的時間有幾十分鐘,路面很快有了一層積水,而城市的街道,飄浮著一層雨霧,能見度大大地降低。個別地方,已經出現水漬現象,車輛經過,濺起兩朵綻開的水花。近些年,中國的城市快速膨脹,而城市建設者們急功近利,只做表面功夫,把所有的資金集中在表面,不肯在城市的排放系統投資,使得現代城市對各類自然災害的免疫力降到了最低。

  好在這是清晨,上班的高峰還沒有到來,街上人流車流都不是太多,車行十分順暢。

  唐小舟將車開到省委門口,馮彪駕駛的一號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他。唐小舟將車停在路邊,馮彪倒是很醒目,立即打著一把傘,過來接他。兩人上了車,唐小舟說,走吧?

  馮彪說,等一下,秘書長還沒到呢。

  唐小舟說,老闆不是叫秘書長不去接嗎?

  馮彪說,我不知道,剛才他給我打了電話,和我約時間,我說在大門口等你。

  儘管趙德良已經吩咐過幾次,叫余丹鴻不要再去接站。他畢竟是省委常委,次次都去車站接省委書記,恭敬倒是恭敬,也太過隆重了一些。或許,趙德良也會覺得有些壓力吧?可余丹鴻就是這麼個人,當面功夫,一定要做到,背後小動作也一定要搞。官場之中,人走茶涼是定則,茶涼了並不可怕,可怕的恰恰是那些當面叫爹娘背後白眼狼,當面叫哥哥背後摸傢伙的人,偏偏這類人還不是一個小數目,因此有很多官員,到了晚年退下來之後大叫後悔,正是未能看清這樣一些人,被一時的恭敬迷惑,將其提拔到了重要崗位,過後又咬牙切齒,罵人家是白眼狼。

  等了一下,余丹鴻的車冒雨開了過來,馮彪立即啟動汽車,走在前面。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上了站台,站台是有頂棚的,頂棚的邊沿,向下飄著雨,雨還很大,嘩啦嘩啦弄出極大的響動。列車還沒有進站,幾個人等在站台上,余丹鴻便拿出煙來抽,遞了一根給馮彪,又要給唐小舟,唐小舟說,我不要。

  余丹鴻就自己點了,然後問唐小舟,這個假期怎麼過的?

  唐小舟說,前段睡眠不足,這幾天補覺,睡得天昏地暗。

  余丹鴻說,這個假期,江南不太平呀。

  唐小舟不好裝著不知道,說,你是指柳泉的事?我聽說了一點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余丹鴻說,怎麼回事?還能是怎麼回事?光房子就有十幾套,兩棟別墅,兩套複式,情婦據說也有十幾個。這個人,真沒想到。唉,教訓呀,慘痛的教訓。

  唐小舟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那樣,人家也沒辦法吧。

  余丹鴻說,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好粥呀。柳泉的班子怎麼辦?整個垮了嘛。

  唐小舟說,有這麼嚴重嗎?

  余丹鴻說,你以為他的錢哪裡來的?那是拿帽子換的。

  唐小舟想,你余丹鴻不拿帽子換錢?人家侯正德鐵板釘釘的一個臨時秘書職位,你都要換回一筆錢呢。

  拿帽子換錢這種事,在如今的官場,要看怎麼說了。某個人,明明是要提拔的,他給你送了點小小的禮品,你也收了,算不算拿帽子換錢?就算事前不送,事後,也是要送的。那看起來就不像是拿帽子換錢,而是人情來往。可實際上,假若你手裡沒有抓著一堆的官帽子,哪個和你有人情?又哪個願意和你來往?事實上,哪一頂官帽子的產生,又不是拉動了一堆金錢在滾動?這個不拿那個不拿,總會有人拿的。市級的常委通常是九個,省級的常委有十幾個,每次大的人事變動,其實也就是常委們在分果果,你幾顆我幾顆。說得好聽點,這些人都是難得的人才,符合提拔任用幹部的標準。問題在於,帽子就只有那麼幾頂,符合提拔標準的人卻有很多。僧多粥少,永遠是官場常態。而帽子又分散在各個常委的手中,某些人要去爭取那極其有限的名額,怎麼辦?自然就得拿錢去買了。區別只是直接買和變相買,完全不需要掏錢送物的,大概只有兩類情況,一是此人所幹出的政績,足以封住所有人的口,不提拔此人,更高層的領導可能認為你這個班子有眼無珠,如此人才都看不到。另一種是你和某個領導的交情極其深厚,已經深到了只需要感情而不需要任何潤滑劑的程度。

  將心比心,你手裡如果拿著一百萬,必須送給某個人,你會怎麼做?如果沒有規則限定,大概沒有一個人會送給那個最需要的人,而會送給那個能令你獲利最多的人。假若有一個似有似無的規則,比如,你在送出這一百萬時,個人不能獲得任何利益。那麼,你肯定會送給那個和你情感上最接近的人。官場中常常見到某一類人,一天到晚發牢騷,罵領導,感歎懷才不遇,小人當道,自己才沒有機會提拔。他卻從來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領導成了你的出氣筒,成了你的垃圾桶,他既不是你的爹又不是你的娘,為什麼憑白無故把含金量極高的官帽子送給你?他又沒有神經病。

  火車鳴笛進站的時候,雨竟突然小了下來。等火車在他們面前停穩,雨已經完全停了。

  趙德良提著一隻小型行李箱和一隻皮包,從火車上下來,下面早有馮彪接過了行李箱。唐小舟從另一面接過趙德良的皮包。余丹鴻站的位置比較正,他直接走到趙德良面前,握住了他的手,頗動感情地說,趙書記啊,可把你盼回來了。

  趙德良顯然沒料到余丹鴻會如此動情,略愣了一下,說,丹鴻同志?你……

  余丹鴻說,德良同志,德良書記呀,你不知道,這個節,過得不太平啊。

  趙德良說,走,我們上車去說吧。

  大家上車。唐小舟原本要替趙德良開車門,可這件事已經不勞他動手了,余丹鴻早已經替趙德良將車門拉開,並且將手伸到了他的頭和車門之間。唐小舟見狀,拉開副手席的門,坐了上去。

  趙德良坐上車後,對余丹鴻說,丹鴻同志,你坐進來。

  余丹鴻的臉上,頓時有一種受寵若驚的表情,迅速將肥胖的身子擠進了車中。

  汽車啟動,趙德良先開口了,問,家裡的情況怎麼樣?

  余丹鴻說,一個字,亂。

  趙德良問,怎麼個亂法?

  余丹鴻說,按照游書記的安排,我去了柳泉。葉萬昌的堂客和他的女兒在那裡鬧,又要成立什麼治喪委員會,又要設靈堂,還要求市委開追悼會,甚至提出省裡至少要有一個副書記參加。還有一個更荒唐的要求,說家裡沒有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作不了主,如果不把姚衛清放出來,堅決不火化,也不同意市委的所有安排。他們不知從哪裡找來很多人,把殯儀館都圍了,名義上是弔唁,實際上是在那裡靜坐,吃的喝的,還要市委辦安排。你看看,你看看,這算什麼事?

  趙德良問,後來呢?怎麼解決的?

  余丹鴻說,市委開了幾次會,意見有分歧,決定不了。

  趙德良問,為什麼決定不了?

  余丹鴻說,以前,葉萬昌是一把手,關泉是二把手,張盛恭是三把手,再加一個王增方,四個書記。葉萬昌倒還能控制局面。現在,關泉雖然被指定主持工作,張盛恭也想抓住這個機會進步。這也可以理解,關泉畢竟只是主持工作,而不是市委書記,張盛恭作為專職副書記,直接升市委書記,也是完全可能的。他和關泉之間,好像有點不對味。

  具體情況,唐小舟早已經向趙德良匯報過了。張盛恭和關泉之間,確實有較深的矛盾,根本原因在於,葉萬昌和關泉,都是陳運達那條線的人,也屬於余丹鴻這條線的人。張盛恭卻是游傑這條線的人,在此之前,張盛恭與葉萬昌的矛盾就很深,關泉是葉萬昌的人,他和張盛恭的關係,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次葉萬昌出事,下面均認為,關泉肯定脫不了干係,只是目前蓋子還沒有被完全揭開而已。在張盛恭看來,關泉是一屁股的屎,雖然被指定主持工作,未來的市委書記,肯定沒他的份,後半生到底在官場還是在監獄,大概他自己都感到前程渺茫吧。張盛恭趁著這機會爭一爭,也是可以理解的。

  和領導人說話就是藝術,余丹鴻擺了一副憂國憂民的姿態,實際上他的話,卻帶有明顯的偏向性,他在暗中狠狠地踩了張盛恭一腳。如果不是趙德良,換個人或者換個環境的話,很可能就著了他的道。官場就是這麼微妙,同樣的話,用不同的方式說出來,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趙德良顯然不想聽這些,他說,我聽說事情還是解決了嘛。

  余丹鴻說,那是因為尚玲同志去了。尚玲直接闖進了他們的常委會,在那裡說了一番話。她大意是說,葉萬昌買官賣官,組建了一個帽子生產和銷售鏈,事實基本是清楚的。省紀委已經有個安排,也和省委有關同志交換過意見,原計劃先讓他好好過個節,等雙節之後,對他採取措施。沒想到他可能聞到了風聲,自殺了。現已查明,葉萬昌買官賣官活動,有相當一部分,是通過他的女兒完成的。鑒於這種情況,省紀委建議柳泉市反貪局,對他的女兒採取一定的措施。尚玲同志帶了很多案卷材料到常委會上,她將其中一些涉及葉萬昌女兒的案卷,移交了柳泉市檢察院。有了這些證據,柳泉市委的意見,很快就統一了,決定由反貪局出面,收審葉萬昌的女兒。

  唐小舟插了一句。他說,我聽說,因為市委常委會吵得不可開交,王增方副書記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出面請來了尚玲書記,是不是真的?

  余丹鴻說,是的,是有這回事。

  趙德良說,這個王增方,很會辦事嘛。

  余丹鴻說,是,幸虧他想到請尚玲同志過去,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麼收場。

  趙德良說,天不是沒有塌下來嗎?

  余丹鴻說,天雖然沒有塌,但和塌了也差不多。你不知道,柳泉市的班子成員,大部分,都和祝國華、葉萬昌有關係,這兩個人一倒,其他的人,還不嚇破膽?雖然省委指定了關泉同志主持工作,可現在,唉,不好說,一個字,亂。

  唐小舟坐在前面,聽著他們的談話,對趙德良的冷靜沉著,真是佩服之至。余丹鴻所說的一切,趙德良其實都清楚,甚至比余丹鴻所講更詳細更全面更客觀。當然,唐小舟並沒有告訴趙德良,請出梅尚玲是自己給王增方出的主意。他甚至相信,趙德良還知道其他一些自己並不清楚甚至連余丹鴻也不清楚的事。他如果不是瞭如指掌,無論如何,在北京是坐不住的。

  趙德良說,這些事,我也聽說了一點。丹鴻同志,你看,這個事,我們應該怎麼辦?

  唐小舟暗想,這簡直是問道於盲。余丹鴻是由游傑副書記指名代表省委前往柳泉市處理此事的,他到柳泉後做了什麼?對於柳泉市委的亂狀以及葉萬昌家屬的無理甚至蠻橫的要求,束手無策。就唐小舟來看,他雖然不一定能想到請出梅尚玲,至少可以代表省委,穩定柳泉的局勢吧。可實際上,他去了之後,住在柳泉賓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就是找一些幹部到他的房間裡談話。據說,表面上是談話,實際上,是讓這些幹部陪著他打牌。余丹鴻是從柳泉起來的,在當地的人脈很深,尤其遇到葉萬昌出事,下面的幹部,誰不想巴結省委領導?幾天下來,他帶去的那只癟癟的包,鼓囊得像吸滿了血的臭蟲。

  余丹鴻說,我這幾天反覆在想這個事,想得睡不著覺。我覺得,現在柳泉是坐在火山口上了,省委一定要拿出辦法,否則,可能還要出事。

  趙德良說,你想了幾天,想出什麼辦法沒有?

  余丹鴻說,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要快點將柳泉的班子穩定下來。

  趙德良問,你是說,快點確定市委書記人選?

  余丹鴻說,市委書記是定海神針,這件事不落實,就會有變數。

  趙德良問,關於柳泉市委書記人選,你有什麼考慮?

  余丹鴻說,非常時期,恐怕要非常對待,不能再按部就班。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確實有些想法,但不一定成熟。

  趙德良說,不要緊,不成熟也是想法嘛,不成熟的想法,經過常委會討論之後,也可以完善起來成熟起來。你說說你不成熟的想法是什麼?

  余丹鴻顯得有點猶豫,最後還是說了。他說,既然趙書記問起,那我就說了,算是拋磚引玉吧,不對的地方,請省委批評。

  趙德良說,你這個丹鴻同志,話都還沒說呢,怎麼就想到批評了?你說吧。

  余丹鴻說,我覺得,柳泉的亂,是因為市委書記出事了。要想讓柳泉市盡快結束這種亂的局面,省委就要快刀斬亂麻,以最快的速度,將柳泉市的班子定下來。穩定柳泉的班子,我認為可以考慮這麼幾點,第一,涉及祝國華和葉萬昌腐敗案的有關證據,要一查到底。但是,最好到此為止,不搞擴大化。一旦擴大化,整個柳泉人心惶惶,會更加亂,肯定不利於穩定。第二,關泉同志現在被省委指定主持工作,是否能夠更進一步,直接定下來,由他擔任市委書記。為了便於關泉同志工作,省委對關泉同志,要採取保護措施,做他的堅強後盾。第三,當然,省委也可以考慮由其他同志擔任柳泉市委書記,但一定要對柳泉的情況非常熟悉,在柳泉要有相當威信,否則,恐怕很難控制局面。

  趙德良自然明白了余丹鴻的意思,便不再說話。身子向後一仰,靠在後背上,陷入了沉思。

  剛才的一場豪雨,就像給城市洗了個澡,現在的天空,一片湛藍,整個城市,看上去格外的精神,格外的清爽。城市已經醒了。城市醒來的標誌,就是人流車流的驟然增加,所有人,都急匆匆地出門,急匆匆地趕路。每個人都急著趕向自己的工作崗位。每當看到這種情形,唐小舟便有種生活在一群工蟻之中的感覺。螞蟻群體之中,有一種工蟻,生來就是勞碌命,一生都在奔波。看看都市人,哪個又不是如此?蠅營狗苟,追名逐利。動物和人,區別也許只是大腦的容量以及行為能力的大小,性質是一樣的。

  像以前一樣,汽車先回了趙德良的住處,余丹鴻先一步離開了,唐小舟陪著趙德良吃過早餐,再一次步行從側門進入辦公室。

  路上,趙德良問,最近大家都有些什麼說法?

  唐小舟說,大家全都在議論葉萬昌的事,說法很多,更多的都是些猜測,似是而非。每當出現這樣一件事,肯定會有這些說法的。

  趙德良說,你的那個記者朋友是不是在追蹤這件事?

  唐小舟說是的。

  趙德良說,那叫她快點把真相公佈出來,以正視聽。

  唐小舟拿起手機,撥打了徐雅宮的電話。徐雅宮仍然在柳泉,不過此時沒有採訪,而是在睡覺。唐小舟說,先發個消息吧,通訊以後再說,最好明天就見報。

  趙德良又問,武警反恐演習的事,有什麼議論嗎?

  唐小舟說,我打聽過,大概武警屬於軍隊,既不屬於地方黨委管也不屬於地方政府管,所以,沒什麼人關注。

  趙德良說,你問問昭武同志在幹什麼,叫他過來一下。

  馬昭武之後,趙德良又分別和丁應平、彭清源等人談話。唐小舟進去加水的時候,偶爾聽到他們談話的隻言片語,他明白了,趙德良正在考慮柳泉市班子的問題。有一次,他聽到了王增方的名字,心中愣了一下。王增方是北京下派掛職的幹部,難道趙德良考慮把他留下來?

  讓王增方留下來,是唐小舟的小算盤,也算是他所犯的官場毛病。自從柳泉一再出事之後,他便在考慮一件事,估計柳泉會發生官場大地震,這場地震,到底會震倒多少人,目前難以定論。可以肯定的是,葉萬昌那把椅子,肯定要換人了。唐小舟讓自己站在趙德良的角度考慮問題,一次又一次想到葉萬昌之後,柳泉班子的配備問題。

  唐小舟不斷地問自己:如果是你主導調整柳泉市班子,你應該怎麼辦?

  這個班子,因為是祝國華和葉萬昌一手建立的,他們的伯樂,都是同一個人,省長陳運達。中央調配幹部的時候,不喜歡黨政同一條線,道理也在這裡。兩人如果同心協力幹好工作,自然是大好事,假若兩人同心協力謀私利,整個班子,就會鐵板一塊。柳泉的情況,正是如此,儘管有張盛恭這樣的異己分子,但總體來說,成不了氣候,整個柳泉,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余丹鴻至少有一句話是對的,臨時從外面調幹部進去,怎麼突破柳泉這個權力壁壘?王增方在此地掛職,又沒有太多地方色彩,將他列為首選,是當前情況下,最好的選擇。如果讓王增方同現任市長搭班子,恐怕有相當難度。且不說關泉曾被指定主持工作,在常委裡面排名第二,王增方的前面,還有一個排名第三的副書記張盛恭。有這兩個人在,他是很難開展工作的。現任市長和副書記,必須有一個人要調走。最好是市長離開,重新調一個市長進去。黨政一把手,都是外來的,其中王增方因為在柳泉幹過一段時間,當書記,應該鎮得住。

  問題不在於這樣的安排是否合理,而在於常委會是否能夠通過。

  班子裡,馬昭武肯定聽趙德良的,丁應平是趙德良提起來的,在這件事上,他自然也會站在趙德良的立場。所以,趙德良叫常委來談話的次序,便很有講究,先叫馬昭武,接著是丁應平。第三個考慮的是彭清源。

  江南省官場有兩根平衡棒,一個是彭清源,另一個是游傑。彭清源是直接和陳運達對立的力量,游傑則是高幹子女身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勢,不屑於和陳運達、彭清源這類憑過硬的政績和多別人幾倍的努力苦掙苦幹上來的幹部搭幫。如果要建立權力平衡,這兩個人,是最好利用的。彭清源肯定會盡最大可能反對陳運達,而他反對陳運達的最大力量之源,便是和趙德良聯合起來。至於游傑,只要不削弱他個人的利益,他是不會反對的。可省委常委畢竟不只這幾個,陳運達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偏偏這次出事的,又是他那條線的人,如果能夠順利將關泉推上去,這個缺掉的窟窿就補上了。所以,余丹鴻才會迫不及待地猛推關泉,相信常委會討論的時候,陳運達也會不遺餘力。

  如果要讓他們啞口無言,趙德良除了抓住彭清源等幾名常委之外,還必須有足夠充分的理由,讓別人提不出反對的意見。

  果然,彭清源之後,趙德良接下來便要找游傑談話。

  游傑的父親退下來後,一直住在北京,國慶節後期突然病重住進了醫院,游傑臨時趕去北京看望父親,還沒有回來。

  唐小舟向趙德良匯報後,趙德良說,你給他打電話,我和他說幾句。

  唐小舟便在趙德良的辦公室裡撥通了肖斯言的手機,告訴肖斯言,趙書記要和游書記通話。兩位秘書便將手機交給了各自的老闆。

  趙德良先問了問游傑父親的情況,然後開始談起江南省的情況。趙德良說,現在柳泉就是這麼個情況,具體細節,我在電話裡就不多說了。常委裡有幾個同志建議,需要盡快把柳泉的班子落實下來,落實有利於柳泉政局的穩定。我的意思是下午開個臨時常委會,討論一下這件事。

  游傑可能問有沒有具體方案。趙德良說,現在有兩個方案,一是明確對關泉同志的任命,市長人選,可以後一步考慮。不知游傑說了句什麼,趙德良說,第二個方案,把王增方同志留下來,並且任命為市委書記,再從其他地方調一個市長過去。關泉同志,可以臨時考慮安排去中央黨校學習。張盛恭同志,我仔細考慮過,暫時宜靜不宜動,作為專職副書記,他能為柳泉的穩定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我想,暫時讓他留在柳泉比較有利於工作,等柳泉一穩,可以考慮將他動一動。

  唐小舟在心中暗自叫了一聲好。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趙德良便和游傑進行了一次權力交換。張盛恭是游傑的人,游傑自然希望張盛恭能夠上去。可實際情況擺在那裡,張盛恭當柳泉市委書記,對穩定柳泉局勢,起不到關鍵性作用,甚至有可能會使亂狀加劇。王增方當書記,張盛恭當市長,也是一種選擇,而且是一種游傑很願意看到的選擇,畢竟張盛恭升了嘛。問題是,張盛恭現在排名第三,王增方只是個掛職幹部,排名第三的副書記當行政一把手,王增方是很難開展工作的。從大局出發,只能是張盛恭做了一些犧牲,暫時定在現在的位置上,對穩定柳泉大局,有百利無一害。關鍵在於張盛恭要明白這個道理,或者要放低這個姿態。這樣的姿態,誰肯放?除非是給一張政治期票。

  游傑顯然認同這一安排,同時也考慮到了王增方的掛職身份,對趙德良說了幾句什麼。

  趙德良說,是啊,你正好在北京,這是天意。我看是不是這樣,如果你抽得出時間的話,辛苦一下,去一趟發改委,代表江南省委,和發改委溝通一下。如果不行,我再給他們打個電話。

  唐小舟明白了,趙德良傾向於第二方案,游傑顯然也覺得第二方案要比第一方案好。在這件事上,他們已經達到一致。

  趙德良和陳運達的談話,被安排在常委會前半個小時。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唐小舟不是太清楚,卻可以肯定,也是商量柳泉班子的事。

  唐小舟想,如果是自己,應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會不會也像對待游傑一樣,直說有兩種方案?深入一想,應該不會。對待陳運達,顯然不能等同於游傑。趙德良或許應該說,我剛剛從北京回來,常委們就陸續跑來找我,談到柳泉班子的事。大家有個意見是統一的,那就是柳泉目前的情況比較特殊,臨時主持工作,恐怕不行,得盡快把班子定下來。下午的臨時常委會,就是討論這件事,開會之前,我們有必要溝通一下。

  陳運達會有什麼意見?班子盡快定下來,他一定是贊同的。柳泉的班子爛掉了,他本人是有責任的,現在調整班子,可以說是在替他揩屁股。就算他心裡覺得不爽,嘴裡也不好說什麼。或許,他會說,班子是要盡快定下來,拖下去不好。省委有具體意見嗎?

  他所說的省委,並不是指省委常委會,而是指趙德良本人。

  趙德良或許不會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透露給陳運達,很可能會說,這件事有點急,走程序恐怕是不行了。我考慮特事特辦,組織部和各位常委,都可以提出自己的建議和人選,直接拿到常委會來討論,哪一種意見好,我們就定哪種意見。

  臨時常委會由唐小舟記錄。

  趙德良開宗明義,因為柳泉市班子出了一些狀況,所以召開這次臨時常委會。常委會只討論一個問題,就是柳泉市的班子問題。他說,他一直沒有打算對各市的班子大動,準備把這件工作留到黨代會召開之前。現在看來,柳泉市的班子不動是不行了。正如有些常委擔心的那樣,柳泉的班子如果不能盡快落實下來,可能還會出問題。對此,他本人也非常憂慮。但因為事出突然,柳泉市的班子到底怎麼定,他來不及和所有常委個別徵求意見,只能提交常委會討論,希望常委們各抒己見,提出切實的解決方案。

  第二個發言的是陳運達,他完全同意召開這次臨時常委會,柳泉出了這樣的事,省委確實需要當機立斷,用鐵一般的手腕,迅速穩定柳泉的班子,從而達到穩定柳泉政局的目標。因為是組織人事工作,希望組織部能夠先拿一個方案出來。

  游傑人在北京,未能到會,接下來自然就輪到馬昭武了。

  馬昭武說,葉萬昌出事的消息傳到省裡,當天,游傑副書記就主持召開了一次省委組織部部長緊急會議,會議的議題只有一個,討論過柳泉市班子問題。當天的會上,形成了兩個意見,一是臨時性過度方案,即由關泉同志暫時主持工作,具體人事安排,等省委常委會討論後再決定。此外,還有一個備選方案。考慮到柳泉市的情況非常特殊,葉萬昌出事後,班子的情況比較複雜,臨時指定現班子成員,指定哪一個人,都有利也有弊,所以,組織部建議,由王增方同志臨時負責。最後,游傑副書記覺得備選方案不好,決定採用第一方案,並且分別和德良同志以及運達同志交換意見,最終確定由關泉同志臨時主持工作。

  馬昭武特別說明,這次臨時常委會,因為性質特殊,組織部來不及就柳泉市的班子問題進行討論,他個人的意見,還是二選一。要麼,將關泉同志擔任市委書記的事定下來,要麼,由王增方同志擔任市委書記。

  余丹鴻在常委中排名最後,但今天的會議意義非同小可,他顧不得身份這類敏感問題了,急於站出來表態說,王增方同志是發改委下派來掛職的,發改委會不會對他有所考慮?我們這樣一來,會不會打亂髮改委的安排?以我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選擇關泉同志比較穩妥。

  馬昭武說,掛職幹部在當地留下來的情況,並不是沒有先例,這樣的先例還很多。我們省直有好多幹部掛職以後,就在當地任職了。中央下來的幹部,在我們省沒有留下來的例子,但在外省,還是有這種情況的。

  陳運達說,這事,是不是應該先徵求一下發改委的意見,然後我們再討論?

  趙德良說,如果我們先徵求了意見,而省委常委會又無法形成統一意見,恐怕不太好。

  說過這句話,趙德良顯然還有未完之語,但他沒有繼續說,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所有在官場上行走的人都知道,領導在講話過程中喝水,並不等於領導的講話已經結束,恰恰相反,喝水表明領導接下來還有更大段的講話。因此,趙德良喝水的時候,其他人,沒有一個發言。

  趙德良將茶杯放下,接著說,有一件事,我要向大家通報一下,游傑同志的父親住院,他趕回北京去了。今天上午,他給我打電話,主要是兩件事,第一,向我請假,第二,他非常關心柳泉市的現狀。關泉同志臨時主持工作,是游傑同志和組織部的同志一起定的,這個決定,不僅沒有穩定柳泉的局面,反而有繼續亂下去的跡象。游傑同志對此非常不安,他對我說,這個決定可能有點問題,是他沒處理好。我說,這件事,不僅僅是你和組織部部長會議決定的,也分別徵求了我和運達同志的意見,我和運達同志,也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最好的選擇。如果說,這件事需要檢討,我們三位書記,都有責任。在電話裡,游傑同志也表達了一種意見,希望快點把柳泉的班子定下來,他也傾向於由王增方同志來挑這個擔子。既然他有此提議,人又在北京,我和游傑同志商量了一下,希望他能抽出時間,去一趟國家發改委,和他們通一下氣。

  這番話大有講究了。如果明確通知召開常委會,某個常委因故不能到場,那是一定要向趙德良請假的。但是,如果僅僅只是因為私事,例行的做法,是向辦公廳通報一聲,並沒有向省委書記請假一說。趙德良和游傑之間,通話是實,游傑主動給他打電話,卻不是事實。趙德良有意將很多話反過來說,這就是一種說話的藝術了。沒有人會去計較是趙德良主動打電話給游傑,還是游傑主動打電話給趙德良。何況,游傑是副書記,主動給趙德良打電話,於情於理都正當。游傑的父親住院,他本人一時不能在江南省正常上班,向辦公廳請假還是向省委書記請假,都說得過去。這些細節,沒有人會頂真,甚至不會考慮到底是趙德良就王增方的任命向游傑徵求意見,還是游傑主動提名。常委們需要瞭解的是游傑對此事的明確態度,支持還是反對。

  游傑對於這一提案,顯然是投了支持票的。趙德良正因為有了這一保證,才會說出這番話,讓人覺得,游傑是主動提名,而不是被動接受。

  唐小舟的手機是調到震動的,而他的手機,又很可能是整個江南省最忙碌的手機之一。他做著記錄工作的同時,手機不斷地震動。每次震動,他都要拿出來看一眼,以免漏過重要電話。手機再次震動的時候,他拿出來一看,是肖斯言,知道這個電話重要,便將身子弓到桌子下面,小聲地接聽。

  肖斯言把電話交給了游傑。游傑說,他已經去過了發改委,分別見了幾個主要負責同志。發改委的意見很明確,只要王增方同志本人同意,他們沒有意見。

  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有意見的事。某一個人被下派掛職,可能有考慮提拔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因素卻在於暫時還無法提拔,只能採取一種迂迴的方案。既然暫時不能提拔,就是提拔有一定難度,地方能夠安排,實際上解決了上面的難題,何樂而不為?

  唐小舟問,要不要趙書記接聽?

  游傑說,他們在開常委會吧?你告訴他就行了。

  唐小舟掛斷電話,站起來,走到趙德良身後,彎下身,在他耳邊說,游書記剛才來電話,發改委說,只要王增方同志同意留下來,他們沒有意見。

  趙德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動作,很難判斷他對這一消息的態度。唐小舟說過之後,迅速回到座位,繼續記錄。

  趙德良說,組織部的提案,只是方案之一。因為這件事的特殊性,我們選拔同志,一定要選准,要吸取教訓。我聽說,關於葉萬昌的任命,就曾有很多同志反對,事實證明,這些反對的聲音是對的嘛。葉萬昌是沒有選准嘛,確確實實給黨和人民的事業帶來了不可挽回的損失。這次我們為柳泉市配備班子,儘管時間非常緊,但我們的標準不能松。怎麼樣?除了組織部的提名,大家還有沒有理想的人選提出來討論?

  此前,確實有些聲音,比如余丹鴻的提議等。可奇怪的是,此時,這些聲音竟然沒有了,會場出現了暫時的安靜。坐在一旁的唐小舟暗想,之所以出現這種情形,可能與王增方被提名有關。如果組織部提名的不是王增方,而是別的人,其他任何人,與關泉相比,優勢就不是太明顯。相反,王增方不一樣,他既有國家發改委下派的背景,又在柳泉工作了一年多時間,政績還是非常顯著的。尤其重要一點,他在整個江南省官場,沒有派系背景,如果沒有人提名,誰都不可能考慮他。相反,一旦有人提名,誰都不會覺得自己損失了什麼。

  趙德良看了看諸位,說,大家都表示一下意見吧。

  丁應平第一個表示了意見,他說,在目前這種形勢下,我覺得組織部的這個提名,充分考慮了各種因素,是審慎的,嚴謹的,也是最好的。我同意。

  彭清源接著說,這幾天,耳邊一直不清靜,說事的人很多,說什麼話的都有,遊說某某人當市委書記的最多。省委的決定是很正確的,及時的,柳泉的班子,確實要特事特辦。坦率地說,我私下裡,也曾考慮過這一問題,因為想到王增方同志是下派幹部,沒有把他納入考慮範圍。今天,組織部的這一提名,讓我有種柳暗花明的感覺。我完全同意組織部的提名。

  夏春和是紀委書記,對於柳泉市班子的情況,他更瞭解一些。他原以為會提名關泉,甚至早已經做好了投反對票或者棄權票的準備。現在提名的竟然是王增方,他也像彭清源一樣,有種眼前一亮之感,覺得組織部的這個提名,或者說趙德良的這一考慮,確實具有大局觀和公正性。他表態投了贊成票。

  政法委書記羅先暉處境有些尷尬,柳泉市所出的事,與黑惡勢力有關,而黑惡勢力的存在,與他這個政法委書記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至少說明他不那麼稱職。此時,他如果再力挺柳泉市現有領導中的某個人,就顯得不識時務了。尤其關鍵的是,假若不久那個人又被查出有問題呢?他就陷入被動了。因此,他也就投了贊成票。

  至此,如果將趙德良和游傑算進去,常委中,便有六個人投了贊成票。就算有人反對,能夠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常委中,周昕若年齡快踩線了,如果勉強支撐,或許還可以在人大政協幹上一屆,但他的身體情況不是太好,他本人是去是留,還在猶豫彷徨。無論是要走還是要留,他都不想此時在官場栽刺,若想留,還希望到時候有更多的人替他說話。若想走,退下來後,還需要官場方方面面的照應,而趙德良又是省委書記,他自然不想把關係搞僵,站在多數人那邊,自然是他的選擇。還有一位常委屬於掛名性質,他本人是軍區司令員,地方黨和政府的工作,他極少過問。他見大家都贊成,也就隨了大流。

  剩下來的常委中,余丹鴻一直沒有表態,大概是想看看陳運達的意思以及瞅一瞅風向,現在看來,大局已定,他也就說了五個字,我沒有意見。

  最後只剩下陳運達了。陳運達見大勢已去,不想節外生枝,表態說,只要發改委肯將增方同志支持給我們省,增方同志本人也樂於為江南省做貢獻,江南省又增一員大將,是我省之福,我本人樂見其成。

  全體通過,趙德良因此結案陳詞。

  趙德良說,我本人也同意組織部的提名。今天常委沒有到會的只有游傑同志一人。儘管游傑同志在電話中已經表達了這一意思,但按照組織程序,我們還是要確認一下他的意見。散會後,請丹鴻同志將情況向游傑同志報告一下,並讓游傑同志,把意見傳真回來。另外,游傑同志剛才來過電話,他已經去過發改委,發改委幾位主要領導同志的意見很明確,全力支持江南省委的工作,只要王增方同志同意留下來,他們沒有任何意見,完全支持。既然常委會大多意見通過,那昭武同志就負責通知一下王增方,就由我和昭武同志負責和增方同志談話,同時準備上報中組部和發改委。大家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彭清源說,我有一個想法。

  趙德良說,清源同志,你有什麼想法?

  彭清源說,在原來的班子裡,王增方同志因為是下派幹部,雖然掛了常委,但基本是沒有排名的。就算副書記比一般常委排名靠前,他的前面,還有市長和專職市委副書記。現在,讓排名靠後的王增方同志擔任市委書記,為了便於王增方同志開展工作,另外兩位同志的安排,是不是也應該一起考慮一下?

  丁應平立即說,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清源同志先說出來了。王增方同志雖然是北京下派的幹部,又是由省委任命的市委書記,畢竟,他以前只是一個掛名常委,班子如果不理順,工作開展起來,就會有很多阻滯。在目前這種特殊的形勢下,對穩定柳泉的局勢,非常不利。

  這顯然是一種政治藝術,也是一種決議的藝術。唐小舟暗自猜測,趙德良顯然是想對柳泉市班子動大手術。可是,他不能將自己的全部想法合盤托出,如果他說,柳泉市的市委書記擬由王增方擔任,再從外面調一位市長過去,現市長關泉調離,不希望出現這一結果的人,很可能抓住其中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環節,大做文章,從而將會議主題引偏,最後弄出個不了了之的結果。這次常委會如果不能形成決議,下次是否就能?下次更難,各方面力量都有了喘息之機,活動會異常頻繁,勢力拉鋸的結果,便形成了相互的消耗,最終可能形成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結果。

  現在,趙德良的方法是,一開始擺明了態度,只討論市委書記人選,其他暫時都不予考慮。常委會便被集中在這一議題。等這個議題形成形成決議,後面無論出現何種變故,這個決議,都不可改變了。

  要不要改變?自然要改變,那是第二步。但這步棋,不能由趙德良來走,一定需要由別人提出來。

  王增方擔任市委書記一旦成為定局,許多其他問題,便接踵而來,最迫切的問題,恰恰是彭清源和丁應平提出的班子不順的問題。

  按理,關泉在班子裡排名第二,張盛恭排名第三,即使調一個無名小卒去當市委書記,班子也是順的。可中國官場的事,除了職務的任命之外,還有一個實力問題。實力直接與權力掛鉤,相反,與職務任命的關係,倒小得多。因為王增方在當地沒有權力根基,他作為市委書記,要同時平衡關泉和張盛恭,難度非常之大。柳泉的班子如果不更進一步調整,王增方將陷入無休無止的權力拉鋸之中。而且,在相當一個時期內,他一定是班子中的少數派。真的那樣,他這個書記,就只是一個空架子了。這恰恰是彭清源和丁應平的話意。或許,這也正是趙德良的意思。上午,趙德良之所以分別找他們談話,正是在調兵佈陣,要求他們在關鍵時刻,把這一問題拋出來。

  這番話,不涉及任何個人,在座的每一位常委,全都是弄權高手,誰都意識到這是個大問題。

  趙德良因此轉向其他常委,問,大家有什麼想法?

  其他常委先後表態,話雖不同,意思是一致的,這個問題,省委確實需要充分考慮,最好是一次到位,免得留下後遺症。

  這又是趙德良的政治智慧了,第二個議題,如此自然而然地派生出來,使得常委會不得不深入地討論下去,甚至不能拖。至於這一議題,是否能夠有一個令趙德良滿意的結果,都已經不是關鍵,關鍵在於,王增方的市委書記提案,已經獲得通過,他至少已經取得了百分之五十的勝利。

  趙德良便轉向馬昭武,問道,昭武同志,你們組織部對這一點,有過考慮沒有?

  馬昭武說,柳泉的事態發生得太突然,許多事都堆在了一起。在這裡,我要向省委檢討。這些天,我們組織部差不多是在打亂仗,所有日常工作全部停下了,突擊解決柳泉的問題。至於剛才大家提到的柳泉市委書記確定之後,其他班子成員的配備問題,組織部的部長會議,確實還來不及討論。我們沒有做好提前準備,在這件事情上面,沒有當好省委的參謀,我要向省委鄭重檢討。

  陳運達說,葉萬昌這個王八蛋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大家都有些手忙腳亂,也不是省委組織部一個部門,其他部門,大概也都一樣。現在也不是檢討的時候,先把問題解決,這才是最重要的。

  馬昭武說,剛才大家討論市委書記人選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真的確定由王增方同志擔任市委書記,班子成員,是不是應該作相應調整。我臨時有些想法,但不成熟,也沒有機會和組織部其他同志商量。

  陳運達便說,成不成熟都不要緊,說說你的意見吧。

  馬昭武說,雖說組織部沒有考慮過具體方案,但有些工作,我們是做了的。祝國華出事後,我們作過一些調查,尤其是針對葉萬昌,我們是摸過底的。從目前摸底的情況看,存在一種可能,那就是葉萬昌的事,有可能涉及關泉同志。正因為存在這種可能,所以,我們為了以防萬一,做過一個預案。

  趙德良說,昭武這個組織部長當得不錯,剛才還說沒有準備,什麼事都想在前頭做在前頭了,這不是準備是什麼?如果我們每一個同志,都能這樣積極主動地工作,省委,可能就會少很多被動。聽了昭武同志的話,我有點感慨,所以說幾句題外話。昭武同志,你接著說你們的預案。

  馬昭武打開筆記本,說,組織部建議省委安排關泉同志去中央黨校學習,如果最終證實關泉同志與葉萬昌案沒有牽連,那時,他的學習任務也結束了,再考慮安排具體職務。關泉同志離開之後,建議調聞州市市委副書記朱若丹同志擔任柳泉市代市長。

  彭清源立即說,昭武同志這個組織部長當得好,什麼事都做了提前準備。

  夏春和說,安排關泉同志暫時去學習也好。

  紀委書記這個也好,等於告訴其他人,關泉很可能是有問題的,紀委正在查他,只不過出於某些考慮,暫時不宜在此公開。有了這樣一個微妙的潛台詞,還有誰敢替關泉說話?不管由朱若丹代市長的提名是否通過,關泉去黨校學習,大局已定。

  趙德良在此時問了一句:張盛恭同志怎麼安排,組織部有考慮嗎?

  馬昭武說,有關這一點,省委組織部沒有明確的方案,但有一個基本統一的認識。

  趙德良問,什麼認識?

  馬昭武說,如果省委同意王增方同志任市委書記,關泉同志和張盛恭同志,兩人中一定要動一個,兩個都動需要慎重。留下一個不動,可能更有利於大局。

  話雖然不多,卻也已經體現,組織部的提名,是經過極其慎重的考慮和認真考察的。

  唐小舟一直以為,陳運達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陳運達的整個態度,讓唐小舟覺得很曖昧,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余丹鴻也沒有在前面打衝鋒,他顯得極其沉默,只是不得不發表意見的時候,才說幾句表示附合的話。後來唐小舟才想明白,柳泉市所發生的一切,對於陳運達以及余丹鴻來說,實在太被動了,可以說措手不及,他們需要考慮的,恐怕不是保別人,而是保自己。就算開會之前,他們有過預案,比如推出關泉,可會議一開始,有人拋出了王增方方案,這個方案,顯然比關泉方案要好得多,他們措手不及,來不及提出更好的方案,只好靜觀其變了。

  第二天,葉萬昌自殺的消息見報,頓時被各大網站轉載。

  第四天,王增方給唐小舟打來電話,問明天的談話是怎麼回事。

  唐小舟說,組織部談話,自然是關心你。只有紀委談話才是幫助你。

  王增方明白了,說,這都是老弟你幫忙呀。我怎麼感謝你?

  唐小舟說,王書記,你這話就不對了吧。我能幫你什麼?你可別亂說,這是在害我。

  王增方說,知道知道,我心中有數。

  全省公安局長會議如期召開,會議的前一天是報到,省公安廳考慮到會期有三天,趙德良一前一後,都要參加,所以給他和唐小舟各安排了一個房間。唐小舟將這事向趙德良匯報,趙德良說,你去看看吧,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們住過去也好。

  住會?唐小舟覺得這事有些特別,又不是黨代會人代會,只不過是公安局長會議,趙德良會去住三天會嗎?既然他這樣說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唐小舟抽出時間,開車去了雍安酒店。

  這間酒店是八十年代建的,當時,全國興起一股大建樓堂館所之風,各地一些大的政府機構,均都建起招待所。名字雖叫招待所,規格卻是酒店,而且還是高檔酒店。當然,這股風後來被剎住了,使得某些省的某些大機關後悔不迭,原因是他們跑得慢了。江南省情況比較特殊,公安和武警都建有高檔豪華的招待所,最初一個叫公安賓館一個叫武警賓館,兩座賓館緊挨在一起,相距不過三百多米。後來,政府機關以及部隊等,均不准經營實業,這兩間賓館也就改頭換面,一間改成了雍安酒店,一間改成了雍警酒店,名義上交給地方經營,實際上,仍然和公安以及武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唐小舟拿了兩間房的鑰匙牌,趙德良自然不會去住。唐小舟想,回家也不方便,不如住到酒店裡去,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進入房間,他剛剛將門關上,正準備去洗澡,卻聽到門鈴響了起來。他覺得奇怪了,這會是誰呢?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他將門打開,谷瑞丹走了進來。他想攔住她,可已經來不及了,她根本不經他同意,便跨了進來。他有些惱火,卻又無能為力,他和她吵架吵得實在太多,再也沒有勁而且也沒有興趣和她吵了。

  他讓門開著,然後走向房間正中,頗為冷漠地問,你有事嗎?

  她早已經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樣,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反問道,沒有事,就不能來找你嗎?

  他打開電視機,坐在床上看電視,不理她。

  她說,話都不想跟我說了?

  他說,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她說,可是,我現在後悔了,想復婚,你總得給個意見嗎?

  他說,那你先去藥店,買點後悔藥給我。

  她說,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你難道一點都不念舊?

  他不出聲了。暗想,這麼多年的感情?這個詞聽上去怎麼這麼刺耳?這麼多年,他對她確實曾有很深的感情,可後來他動搖了,懷疑了,認為她從來就沒有動過情。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也證明了這一點,假若他們有哪怕一點點感情,那一切還會發生嗎?

  她說,並不是我想離婚,你要知道,是你把這場婚姻破壞了。這些年,你關心過我嗎?你關心過孩子嗎?你給過我什麼幫助?給過我家什麼幫助?我一個女人,所有一切全都是為了這個家,我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只是落得你這樣一個態度。說著說著,她竟然哭了起來。

  唐小舟有點驚訝有點煩躁。他一直覺得,這個女人心硬如鐵,結婚十幾年,他從未見過她軟弱的時候。現在,她竟然哭了,這確實讓他驚訝,總覺得那眼淚不應該是她的,或者說,這眼淚背後的感情,顯得不真實。煩躁是因為他的門開著,女人在自己的房間裡痛哭流涕,如果被什麼人看到,又傳出去的話,不知會出現什麼樣的謠言。

  他說,收著點吧,門沒關呢。這裡住的可都是你們系統的人。

  她說,我不管,我就是要哭,就是要他們知道,是你負了我,是你對我不負責任。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這話你不應該對我說。

  她說,那我應該對誰說?

  他說,你應該去對那個姓翁的說。

  她突然有些惱火,說,你都是聽誰在那裡胡說八道?這很好玩嗎?你一遍又一遍這樣說,我從不和你計較。我問你,你到底抓到我們什麼了?是捉姦在床,還是有什麼視頻錄像?

  唐小舟懶得和她說了,反正他在這裡也是臨時的,既可以在這裡住,也可以不在這裡住。他站起來,拿了桌上的包,轉身向外走。

  她比他的速度快得多,幾步跨過來,攔在他的面前,說,難道真的不是愛人就是仇人?你為什麼這樣狠心?

  他說,你錯了,我們既不是愛人,也不是仇人,是陌生人。

  說過之後,想將她推開。她早有準備,對他說,要不這樣好不好?我們不復婚也可以,我們做情人。

  他冷笑了一聲,說,做情人?你要多少情人?我沒想到,你還有當武則天的興趣。

  她拉住了他,低聲下氣地說,要麼,不做情人也可以,你幫我一把,好不好?我保證,只要你幫我這一次。以後再也不纏你了。

  他想,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他倒是想看看,她的目的何在。他指著裡面的沙發說,你去那裡坐著,好好說。我把話說在前頭,你如果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我立即走人。

  他的話說得夠重了。在他的眼裡,她就是那種市井女人,俗不可耐卻又弄了件華麗的外衣披上,以為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並且將嘴唇塗得鮮紅鮮紅,就是高雅就是氣質就是層次。她還常常為此暗自得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說過,我們的層次就是不同,你的坯子在那裡。

  她很聽話地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

  他回到房間裡,靠在放電視機的桌子前,說,現在,你說吧,要我幫你什麼。

  她說,讓翁秋水當副廳長。

  他想,現在終於承認和他有關係了,剛才不還是信誓旦旦嗎?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種信號。他很清楚谷瑞丹這個女人,她屬於那種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卻有無緣無故的恨的人,她如果極其努力地幫一個人,絕對不會是幫別人,而是幫自己,是自己想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比如他們還是夫妻的時候,她曾努力想讓他在報社謀得一個好職位。她那樣做,無非是想她能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以及他有個好的前程之後她能夠更加風光。現在,她如此努力地想幫翁秋水,難道說,她真的打算和翁秋水結婚?翁秋水的老婆怎麼辦?

  他說,這個理由不充分。他想說,且不說我和他非親非故,而且,他是個給我戴綠帽子的人,你以為我弱智呀,我會幫他?我恨不得生吃了他。

  這話,他自然不會說,現在他是有身份的人,說任何話,都不能把自己等同於市井斗民。

  她說,只要他當了副廳長,處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那就是我的。

  唐小舟說,就算他當上副廳長,你也不可能當上處長吧。你們處還有一位副處長,排在你前面呀。

  她說,那個人馬上到齡了,根本上不去。

  唐小舟說,即使他上不去,那也不一定就是你吧?你當副處長才只有兩年多時間。

  她說,只要你肯幫我,我知道你有辦法。

  唐小舟說,如果僅僅只涉及到你,看在成蹊的份上,我可以幫你。

  谷瑞丹說,你答應了?

  唐小舟說,你不是一再說我是農民嗎?我就是農民,別人把我的東西偷走了,我還看著那件東西對他說,這件東西放在你這裡,才真正物有所值。我做不到。

  谷瑞丹的優越感頓時上來了,說,沒辦法,農民就是農民,一輩子都脫不了土味。

  他說,我就是農民,我就是脫不了土味。很抱歉,你的忙,我幫不了。

  她意識到,自己剛才的那番話,等於承認了某件事的真相,而這個真相,實際上再次刺了他一刀。她為此後悔,卻又無法改變,只得換了一種辦法求他。她說,你剛才不是說為了成蹊嗎?只要為了成蹊,你願意幫?

  他說,這和成蹊有什麼關係?

  她說,當然有,你不肯和我復婚,我總不可能一輩子單身,是不是?

  唐小舟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和翁秋水結婚?

  她說,有這種可能。說過之後,顯然覺得這是承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對他是一種傷害,便又說,是你不肯和我復婚。既然你不肯復婚,我就是單身,世界上任何一個除了你之外的男人,都有可能成為我的丈夫。

  他說,是的,那是你的權利。

  她說,假如我和翁秋水結婚,他就成了成蹊的繼父。你難道不希望他將來對成蹊好一點?

  唐小舟覺得好笑,這也是理由?成蹊現在還小,將來長大了,懂事了,她有自由選擇權。如果她的繼父對她不好,倒是我最樂於看到的,那時,她就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聽說翁秋水果然可能成為成蹊的繼父,唐小舟幾乎勃然大怒,但他還是努力控制住了,說,好,我承認,這算是一條理由。可是,他不是有老婆嗎?他不是還沒有離婚嗎?

  她說,他那個老婆,病病懨懨的,又是抑鬱症,根本治不好。他們的婚姻,早已經名存實亡,離婚是肯定的。

  唐小舟說,那等你們結了婚再來找我吧。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

  她有些不相信地問,如果我們結了婚,你真的肯幫我們?

  唐小舟說,你們結了婚再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現在就說,太早了。

  她說,明天就開公安局長會議了,你能不能找個機會對楊廳長提一提?事成之後,我把沿江路那套房子過戶給你。

  唐小舟暗想,這是買官呢,而且捨得花成本。她心裡自然會算賬,這兩頂官帽一旦買到手,以她的貪婪和兩人的實權,這一百四十萬,可能不要一年就撈回來了。他說,你也知道我是農民,農民的劣根性,追求蠅頭小利,不敢貪大財,沒這個膽。

  她說,那本來就是你的,你怕什麼?

  他說,你知道我怕的。我現在的位置來之不易,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我已經非常滿足了。我不想因為太多的慾望,把自己毀了。

  她說,農民就是農民。

  她在這裡又磨了很長時間,所有方法全都用到了,她大概以為自己本事超群吧,可她忽視了一點,現在的唐小舟,早已經不是過去的唐小舟了,他已經不可能在這類手段面前失去自我,或者說在這類手段面前失去判斷力。

  第二天,公安局長會議召開,唐小舟陪著趙德良參加了上午的會。

  趙德良沒有要馮彪的車,他知道唐小舟還開著那輛公安車,便坐唐小舟的車來了。趙德良一到,自然被請上了主席台正中的位置。楊泰豐也要給唐小舟安排座位,唐小舟說,我就不進去了,我回房間去休息。

  十點鐘,手機有短信進來,拿起一看,是趙德良。趙德良有兩部手機,其中一部在唐小舟的手裡,另一部,基本只是用來和唐小舟聯絡。趙德良說,我在一樓。

  唐小舟立即出門,來到一樓,趙德良果然已經等在那裡。好在雍安酒店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汽車就停在院子裡。唐小舟快步跑到汽車旁邊,打開車門,待趙德良坐上汽車後,才進入駕駛席。

  他問,我們去哪裡?趙德良說,去雍警酒店。

  雍警酒店?唐小舟突然想到,今天也是武警反恐演習的日子。此時,武警部隊的領導們,應該都在雍警酒店吧?同時,唐小舟還想到,全省公安局長會議和武警反恐演習安排在同一天,應該不是偶然的吧?名義上反恐演習,實際上會不會是一場掃黑行動?如果說是,那實在是太精妙了,將全省各市州的公安局長,全部集中到省裡,而全部的武警部隊,趁此機會,迅速採取雷霆行動,一舉將那些涉黑分子擒拿?

  將汽車駛向雍警酒店,見門口站著兩排穿迷彩服戴著鋼盔胸前挎著微型衝鋒鎗的武警戰士,每人都佩戴著藍色袖標。唐小舟駕駛的是公安車,這種車在其他地方有特權,但到了這裡,特權便沒有了。其中一名武警戰士站到了車頭,高高地舉起右手,示意停車。唐小舟正要開門下去,趙德良從後面遞過來一張牌子,說,你拿這個給他看。唐小舟接過來一看,見是一張特別通行證。他拿著通行證下車,遞給站崗的武警戰士。

  武警戰士很原則,說,你可以進去,但車和車裡面的那個人,不能進去。

  這裡畢竟是部隊,唐小舟也覺得有點難辦,便回到車上,將情況對趙德良說了。趙德良揮了揮手,說,你先把車靠邊,別擋了道,然後給陳總隊長打個電話。

  唐小舟依命停好車,拿出手機,給總隊長陳光打了個電話。

  陳光聽了幾句,然後對唐小舟說,你把電話給那個戰士。唐小舟下車,走向那兩排戰士,將手機遞給最近的那位。那位不敢接,看了看另一位戰友。另一位可能是個班長,他立即邁著正步走過來,接過了電話,聽了幾句,然後將電話還給唐小舟,立正,敬禮,然後做出一個放行動作。

  唐小舟將車開進去,找個地方停好。剛剛下車,便看到陳隊長等一群人迎了過來。

  唐小舟仔細看了看,領頭的並不是陳總隊長,而是兩個人,其中一個,竟然是羅先暉。唐小舟大感奇怪,羅先暉不是在參加公安局長會議嗎?他什麼時候離開的?再往後一看,第二陣營的還有楊泰豐,原來,他也跑到了自己的前面,先一步到了這裡。第一排有一個武警少將,唐小舟不認識。陳光和政委也都是少將軍銜,他們卻走在這兩個人的後面,形成第二梯隊,由此可見,前面這個少將,很可能是武警總部派來的。

  趙德良迎過去,還沒有近前,手已經主動伸了出來。與軍人握手有點累贅,他們先要立正敬禮,叫一聲首長好,然後才雙手伸出相握。

  大家來到二樓的會議室,這裡已經被佈置在了一個作戰室,會議室的正中牆上,是一塊很大的電子屏幕,上面顯示的是江南省地圖,四周,還掛著各市的城市主要交通圖。

  趙德良被請到最前面坐下來,他的對面,是武警總部的那位少將。羅先暉坐在趙德良的身邊,第三個位置,坐著楊泰豐。對面第二把椅子上坐著武警總隊的劉晟政委,陳光坐在第三位。陳光和身邊的政委耳語了幾句,然後說了聲開始吧,便有一個掛大校軍銜的軍官,拿著一個手電筒式的儀器走到前面的大地圖前。

  大校在那隻手電筒上按了幾下,原來是遙控器,地圖頓時大亮起來。他再按了一下,手電筒射出一束光,成了電子教鞭。他再按一下,面前的大地圖,便被切換成了好幾個單獨的視屏,每一個視頻上面,出現了部隊運動的畫面。

  大校用電子教鞭指著屏幕說,現在我們看到的,是本次反恐演習行動中,各部隊的進展情況。

  唐小舟看到,每個方塊裡,都是部隊運動的畫面。

  現在果然是高科技了,部隊走到哪裡,畫面立即傳回了總控制室。指揮部對前方的情況,一清二楚。多年前,唐小舟以記者身份參加過武警的演習,當時的科技手段還相對落後,部隊的運動,還要靠戰士的雙腿,只有一些大型的器械,才會裝車。而現在,省總隊的三個支隊分赴各演習地點,竟然全部坐在車上。而且,行動過程,全部視頻攝像,並且傳回指揮部。唐小舟注意看過羅先暉的表情,他顯得很平靜,故意端著架子,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氣勢。

  上校解釋說,這是今天早些時候的畫面。按照演習指揮部的命令,今天凌晨四點,所有部隊,已經到達指定地點,就地待命。他說到這裡時,又按了一下遙控器,畫面也換了,換成各部隊就地休息的情況。武警戰士們就地睡覺,睡覺的地方,竟然在城市周邊區域的街道。這個畫面,讓唐小舟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 《南京路上好八連》 第。趁著畫面出現戰士就地休息場景的時候,上校開始介紹各部隊目前所在的位置。這些位置包括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城市的主要交通道口以及機場車站碼頭等,這些地方,主要由各市武警支隊控制。武警總隊的部隊到達後,並沒有深入到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四周散佈開來,原地休息待命。顯然,幾個主要城市,目前已經被武警秘密控制。章

  趙德良提了幾個問題,陳光一一作答。從兩人的對答中,唐小舟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掃黑而不是反恐。而羅先暉聽到這些問答的時候,表情極其怪異,甚至可以說有些惱火也有些無奈。

  唐小舟懷疑,整個行動的目標,羅先暉事先也不清楚,一直以為,這是一次真正的反恐演習,直到聽了趙德良提的幾個問題,他才意識到,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趙德良問,具體行動,什麼時候開始?

  陳光說,今天晚上十點,各中隊將以小組為單位行動,兩個小時之內,必須進入指定地點,凌晨四點,全省統一行動。

  趙德良又問,如此聲勢浩大,會不會打草驚蛇?

  陳光說,特警支隊在三天前就已經秘密地進入了指定位置,對相關對像進行了布控,絕大多數目標,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當然,也不排除會出現個別意外,只要漏網的是少數,以後工作的難度和成本,就會小得多。

  趙德良又問身邊的楊泰豐,你們的人,現在在什麼位置?

  楊泰豐說,我們的人也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著便衣,於一天前進入了指定地點,他們的任務,主要是布控。另一部分,作為演習觀察團成員,跟著部隊行動。將會在今天晚上到達指定區域。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今晚負責抓捕行動。

  趙德良說,我還有一個疑問,那些人,都是當地的名人忙人,尤其是晚上,他們的活動十分頻繁,而且落腳點很多,如果某些人處於游動之中,或者並不在當初設計的範圍之外,怎麼辦?

  楊泰豐說,這確實是我們考慮的重點,也是這次行動最大的難題。因為不可能預料到出現的意外,我們只能在總體上,進行一些防範。比如說,我們將部隊到達指定位置的行動時間,安排在晚上十點,就是考慮到,這時,交通情況很好,便於部隊行動,而街上又還有很多參加夜生活的人流,部隊的行動,不至於很顯眼。至於總行動時間安排在凌晨四點,正是考慮到目標人物的活動規律,他們往往兩點以後才上床睡覺,四點恰恰是他們警惕性最差的時候,也是他們的留滯地點相對固定的時候。

  陳光接過話頭說,部隊十點開始行動,我們計算過,到達指定位置,最多需要四十分鐘左右。也就是說,晚上十一點之前,所有關鍵部位,都在我們的控制掌握之中。從十一點到凌晨四點,有五個小時時間。這五個小時,有利於我們發現意外情況,進行適當調整。同時,我們也要求各行動小組,極個別特殊情況,可以靈活處理,比如某個目標人物有駕車逃脫嫌疑,可以演習的理由,將其控制。

  趙德良說,看來,你們的工作做得很細,把所有的困難,都想到了。

  陳光請趙德良作重要指示。趙德良擺了擺手,說,話我就不講了。你們的工作,我不十分瞭解,說了也都是外行話,貽笑大方嘛。

  將事情從頭至尾想一想,唐小舟明白一些事了。

  那天,趙德良之所以將楊泰豐緊急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確實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一次巨大的政治危機之中。而這次政治危機,看起來還僅僅只是萌芽,並沒有顯現,他叫楊泰豐過來,是考慮商量一種應對危機的辦法。或者說,他希望能夠找到某種切實可行的措施,迅速扭轉局面。就在等楊泰豐的那段時間裡,趙德良站在窗前,面對著香樟樹,把各種情況進行了思考和評估,最後得出結論,此時仍然想突破,那是不可能的。希望獲得突破只存在兩種方向,一是將那些脫逃者全部至少是絕大部分抓回。幹這件事,成本巨大且不說,完成的可能性極小而風險巨大,搞不好再一次授人以柄。二是阻止那些公安局長上報所謂未見黑惡勢力的報告。要阻止此事,只能靠強大的行政能力。在自己並沒有完全掌控權力的情況下,趙德良如果蠻力去幹,同樣是一次危機,一旦被對手拿去做文章,更加難以收場。既然不可進,那就只有退。退其實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潰退,一種是戰略轉移。以趙德良的性格,自然不甘認輸,不肯潰退,只能是戰略轉移,退是為了以後更好地進。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趙德良明白了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既然是戰略轉移,就一定要讓對手覺得,自己是潰退了。

  趙德良到底是當時就已經想好了後來所有的步驟,還是計劃走一步看三步,唐小舟無從估計。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當時的趙德良,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退,二是隨時準備著,將來再進。因此,楊泰豐到來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有了主意,不需要商量了,只是扯了幾句閒話,便讓楊泰豐走了。

  讓唐小舟更感興趣的是,趙德良到底是想好了後面所有的步驟,還是邊做邊想邊完善?

  現在總結這一過程,顯然可以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驟,他雖然決定退,但表面上,還在堅持,仍然要求唐小舟以聯絡員的身份,奔波於各個城市。給人的感覺,趙德良只是無可奈何地硬撐,只是為了退得面子不那麼難看而已。第二步,便是真正的退,那就是在常委會上被迫宣佈掃黑取得了階段性成果。走這一步時,必須有一著應手,讓所有人相信,趙德良真的山窮水盡了。沒有這一結果,那些逃脫的涉黑首要人物,就不可能去而復返,也就根本不可能有後來的總反擊。接下來,便是北京調查組的調查以及誡勉談話。當時就曾有一種傳言,說北京調查組,其實是趙德良自己請來的。現在看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趙德良不僅請了北京調查組,而且,和高層達成了高度默契,由高層配合,製造了一系列潰退假象。北京調查組是其一,誡勉談話是其二。當時甚囂塵上的趙德良即將調走傳言,只不過是小插曲,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恰恰是趁著這個機會,趙德良和北京有關方面開始部署第三步,即總反擊。

  這所有一切的前提,在於趙德良的所有行動,得到了北京方面的全力而且是無條件的支持,這一點極其難得。唐小舟由此想到吉戎菲曾說過的一番話。她說,省裡要講權力平衡,中央更要講權力平衡,某個人想獨攬大權,中央是絕對不會同意也不會讓其得逞的。她那番話,已經在暗示,中央對江南省地方勢力太過強勢不滿,就中央對趙德良的支持力度來看,吉戎菲的政治敏感,確實令人驚訝。

  唐小舟之所以認定這一切均由趙德良一手導演,也是有其理由的。

  理由之一,他為什麼一直將唐小舟閒置?這著棋,看似閒棋,其實有著深刻的用意。他當時以為趙德良內心搖擺不定,進不知怎麼進,退也不知怎麼退。現在才知道,趙德良是留著一個官子有意不收,等後來出味道。這步棋,雖然讓唐小舟痛苦了一個時期,現在看來,至少有三大妙處。不用唐小舟,讓人誤以為趙德良很可能犧牲唐小舟,拿他當替罪羊;讓人認定趙德良的內心已亂,考慮問題失去了冷靜和次序;用這種方式,更進一步考察唐小舟,考驗他政治上的成熟程度。

  理由之二,柳泉市的掃黑行動,始終未曾停止過,而且在步步推進。

  理由之三,因為有了柳泉市掃黑行動的勝利,北京派調查組以及誡勉談話,顯得有些牽強。怎麼說,也算是功過相抵,怎麼就上升到誡勉談話了?

  理由之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理由,今天的公安局長會議和武警演習,顯然不是最近定下來的,應該早在半年以前,就定了盤子,而且,這個盤子,又顯然不是趙德良可以定的,需要由公安部和武警總部來定。這似乎說明,早在四五月份,也就是唐小舟告訴趙德良掃黑有可能出現麻煩的時候,盤子就已經定了。

  整個掃黑行動就像一局棋,每一步,趙德良都考慮在前面了,而且,極其仔細,極其縝密,絲絲入扣,滴水不漏。

  唐小舟不禁想,江南省官場還一直說趙德良是個書獃子,既不懂政治也不懂經濟。在唐小舟看來,趙德良的政治智慧,整個江南官場,無人可比。而他表面上顯得比較弱,大概也屬於他的政治智慧之一。在一個權力不完全受他控制的地區,他不表現出一種弱勢,又怎麼能夠掌控局面?而恰恰是他的這種表面上的弱勢,令某些人麻痺大意。等他們終於有一天意識到這一點時,大概也就是趙德良徹底控制局面之日。或許到了那一天,仍然有人覺得不解,以趙德良這麼文弱的人一個,怎麼將權力控制得如此之好?

  那時,有些人恐怕只能怨天尤人了,畢竟,老天幫趙德良嘛,竟然出了這麼多事,讓趙德良抓住機會,對江南省官場順利進行了洗牌。

  唐小舟還有一種感覺,自己不僅是趙德良的秘書,不僅是趙德良的下級,還是他的學生。自己跟了這個老師,真是一輩子的運氣。這一年多時間,他所學到的東西,遠遠多於他在此前三十幾年所學。

  人生如果跟對了一個老師,那是可以產生質的飛躍的。

  當天晚上十一點五十分,各行動組的消息陸續反饋,不僅到達指定地點,相關的目標,也基本控制。指揮部迅速算出了一個數字,控制率達到百分之七十。

  至此,趙德良那顆懸著的心,顯得放鬆了,他站起來,抬腳向外走。

  唐小舟隨即也站起來,跟著他走出去。趙德良向前走,沒有說話。指揮部裡所有人都看著他,有點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又不方便問。唐小舟清楚,低聲問了旁邊的一名低階武警軍官,那名軍官立即會意,領頭向前走,一直走到廁所前面停下來。

  唐小舟先進了廁所,趙德良隨後進去,兩人站在小便池前解決問題。

  趙德良問,你家鄉那個板栗爽,搞得怎麼樣了?

  唐小舟頗有些驚訝,老闆此時怎麼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他以為趙德良早把這件事忘了。他說,還不錯,他們弄到了一點貸款,又上了一條生產線,今年的產值,可能翻一番。產品在沿海幾個地區,也打開了銷路。

  趙德良說,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們找個時間去看看。

  2010年10月9日三稿於長沙

  2010年12月6日五稿於長沙

  2010年農曆除夕夜六稿於廣州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