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01章 官場中的男人:被侮辱的,被損害的

  唐小舟接起電話,耳邊傳來一聲暴喝,彷彿一個壓抑已久的男人達到高潮時的嗥叫。

  趙世倫的聲音沙啞尖利,在電話裡響起,就像某種銳器刮在鐵板上。唐小舟只好將手機往旁邊移了移,盡可能離耳朵遠一點。即使如此,趙世倫的聲音仍然顯得很強大,穿透力超強,震得空氣顫顫地抖動。他說,你懂不懂什麼叫組織紀律性?省委宣傳部兩年前就下過文,你的腦子被泥糊住了?你他媽的是故意給我惹麻煩,還是一心想出風頭?

  如果口辨,趙世倫肯定不是唐小舟的對手。在整個江南日報社,唐小舟被稱為第一利嘴,別人說話,往往才說第一句,他就能想到人家後面要說的五句甚至十句。而他也會在極其短暫的時間裡,將人家後面要說的話,全部堵回去。

  面對趙世倫,唐小舟很想說,罵人是以嘴巴的尖利掩蓋智慧的貧乏,是那些市井小人常幹的事。你是老總,怎麼能把自己定位在街頭潑婦的層次?以粗俗表現智商,以低劣表現風度,以無知表現內涵,你不僅是在替黨報黨刊丟臉,也是在替整個新聞界丟臉。

  唐小舟接到這個電話,是在岳衡市岳衡縣雍康酒業公司董事長吳三友的辦公室。趙世倫罵了很多粗話,諸如狗肉上不了正席,諸如難怪老婆睡到別人的床上你連屁都沒有一個,你整個一個陽痿貨,根本就不是個男人。唐小舟卻一言未發。畢竟在外人面前,他不會和自己的總編輯對著幹,他即使不維護總編輯的形象,也要維護自己作為新聞工作者的形象。

  放下電話,唐小舟表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吳三友,知道是吳三友向趙世倫告了狀,才引來這樣的結果。這個吳三友,別看沒讀過幾天書,卻手眼通天,在江南省,絕對是個人物。他對徐雅宮說,報社有緊急採訪任務,我們要趕回去。

  徐雅宮沒有說話,立即清理面前的採訪本和採訪機。唐小舟將採訪本往包裡一扔,也不和吳三友打招呼,站起來就往外走。

  吳三友站起來,主動說,唐主任,吃了午飯再走吧,我已經叫人安排了,在新岳大酒店。唐小舟自然知道是假話,原本想一走了之,轉而一想,這傢伙太囂張了,得教訓他幾句,便站下來,轉過身,雙手抱著胸前的公事包,盯著吳三友的眼睛,說,吳董事長的飯不好吃呀,我怕不留神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坐上唐小舟的北京吉普,徐雅宮問,為什麼不讓採訪?顯然,她已經聽到了趙世倫的話。

  這是一個很缺情商的問題。唐小舟要去雍康酒業採訪縱有一萬條理由,趙世倫不准唐小舟採訪僅僅只需要一條理由,因為他是總編輯,而唐小舟只是報社的一名普通記者。如果要進行類比的話,這件事,和徐雅宮進入報社工作的性質頗為相近。

  徐雅宮是去年才到報社的新人,畢業於雍州師大體育系,學的是游泳,當初招生時的畢業去向,是中學體育教師。不僅如此,徐雅宮有一個致命弱點,用記者部一些同事的說法,徐雅宮老在跨欄,可有一個欄,她怎麼也跨不過去,在同一個欄前一再摔倒。

  這種說法比較含蓄,留有餘地,實際意思是指徐雅宮的腦子裡有一巨大斷層,她無論如何跨不過去。

  徐雅宮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學游泳,小學四年級就因為成績優異進了省體校,不久一舉奪得全國少年游泳錦標賽的亞軍,後來又進省青年隊。從那時開始,她就沒正經讀過一天書,也沒有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被關進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她原以為將來能拿個全運會冠軍甚至奧運冠軍什麼的,可這個夢在十五歲時破滅了,因為發育。據她自己說,剛剛進入青春期,人家還像沒睡醒的荒原,她已經胸湧澎湃。膨脹的胸部在水中形成巨大的阻力,嚴重影響了她的速度。她的教練不得不擺頭,說,一般女人,做夢都希望胸大,可體育運動員擁有大胸,就成了大問題。

  徐雅宮既漂亮又聰明,角色轉換快,接受能力強,又有頑強的毅力和超人的耐力。可她的文化知識和社會缺失,是一個難以彌補的短板。別的不說,一篇幾百字的消息,錯字別字就有一大堆,更不用說語病,無論哪個編輯拿到她的稿子都擺頭。以她這樣的客觀條件,當新聞記者實在是太勉強了。可是,別的應屆生還在試用的時候,她已經成了 《江南日報》 第的正式成員。背後的內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章

  到記者部後,部裡先後安排她跟幾個老記者見習,每次時間都不長。最後,主任把她派給了唐小舟。

  唐小舟是資深記者,也是才子型記者,文章寫得特別棒,天馬行空,揚揚灑灑,字字珠璣,江南省幾所大學的傳媒專業,都拿他寫的文章當範文。徐雅宮讀大學的時候,就曾學過他的範文,現在能跟著他跑線,自然帶著一股崇拜的驚喜。

  可唐小舟的個性太強,為人太張揚,恃才傲物,在江南日報社,頗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唐小舟和其他記者不同,他不關注徐雅宮進報社的內幕,也不盯著她的弱點不放,相反,發現了她很多優點,一直在背後支持她鼓勵她,使得她的進步神速。與其他人感覺不同的是,和徐雅宮接觸多了,唐小舟覺得她其實挺可愛。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嘛。許久以來,唐小舟就想畫這一幅畫,他甚至覺得,只要有機會,這幅畫,肯定被自己畫成了。

  唐小舟沒有回答徐雅宮的問題,而是把汽車開到了衡泰酒店。

  衡泰酒店,是岳衡市惟一的五星級酒店。停好車後,唐小舟進去登記房間,徐雅宮跟在他的後面,一句話不說,就連唐小舟為什麼只登記一個房間,她也沒問。

  唐小舟覺得,這就是他所理解的徐雅宮,她不會問這些事的。她充分信任他,只要他所做的事,她都認為有必須的理由。實際上,唐小舟心裡打著自己的小九九,他到岳衡縣採訪雍康酒業只是目的之一,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想借助這一機會,將徐雅宮給辦了。

  事情能不能辦得成,唐小舟在心中評估過很多次,也試探過很多次。

  剛開始,他借助某種機會,輕輕地挽一下她的腰,或者兩人一起過馬路的時候,牽一下她的手。對此,她沒有任何反感,他也就膽子更大了。兩人最接近的一次,是不久前,完成了採訪又在採訪單位吃過飯,見時間還早,他便約她去沿江風光帶走一走,趁著那機會,他伸出自己的手,輕輕攬了她的腰,見她並沒有掙脫,便又將自己的整個身子往她胸前靠。她的胸部發達,他的身體,便貼在她的半邊乳房上,那種彈性而又飽滿的感覺,讓他很受用。他再一次大受鼓舞,將自己的臉貼了她的臉,並且用唇在她的臉上嘬了一下。他原以為她會離開自己,沒想到,她不僅沒有推開,反而轉過臉來看他,結果,反倒是讓她的唇,碰到了他的唇。他很想將她的唇壓住,並且將舌頭伸進去。可是,他剛開始有動作,她便逃了。

  有了這些經歷,唐小舟便覺得,他就像一個農民,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地種了一田稻子,現在已經滿田的金燦,只等一個陽光明媚之日,將這田稻子收了。

  進入房間,關上門後,徐雅宮傻乎乎地問,既然不讓採訪了,我們為什麼不回去?

  唐小舟說,急什麼?吃了午飯,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一樣。

  徐雅宮看了看腕上的時裝表,說,現在還早呀,才剛剛十點鐘。

  唐小舟想,裝什麼呢?你都跟著我進房間了,難道還不清楚我心裡想什麼?

  他向她走近一步,趁著她的手腕放下之前,一把抓住,又往自己面前一拉。

  徐雅宮顯得有點驚訝,問,師傅,你要幹什麼?

  他根本不回答,一把將她抱住,然後將自己的嘴貼了過去,要吻她。

  他抱她的時候,她並沒有抗拒,她胸前的兩團肉,便緊緊地頂住了他的胸。可是,他的嘴即將貼上她的唇時,她就像一隻電量不足的遙控器,終於反應過來,一把將他推開,說,師傅,不行的。

  他向前走一步,再次將她抱在懷裡,問道,為什麼不行?

  她說,不行就是不行。

  他說,我喜歡你。

  她說,你有老婆。

  他說,別提那隻母老虎。便又要親她。

  她用手頂住他的嘴,說,師傅,真的不行。她一直不叫他老師,而叫他師傅。

  他以為她只是做出一種姿態,便一把將她抱起,走到床邊,將她放倒在床上,自己壓了下去,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胸。他頗為吃驚,她的胸真夠大的,他的手放在那裡,顯得太小了。唐小舟的老婆谷瑞丹,也有一對很大的奶子,為此她特別得意,唐小舟多少也有些滿足,今天才知道,與徐雅宮比起來,谷瑞丹的那對奶子,只能算是中等。

  唐小舟加強動作,徐雅宮不從,拚命地掙扎,用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到底是運動員出身,她的雙手極其有力,唐小舟掙了幾次,竟然沒有掙脫。

  唐小舟並不相信她真的拒絕,以為僅僅只是一種過程。但很快,他有了新的看法,她是真的不願意。

  她說,師傅,真的對不起,我只把你當老師看,從來沒有想過別的。

  他說,那你現在想也不遲。

  她很堅決地說,我不會想的。

  他說,為什麼?難道你也像那些人一樣,看不起我?

  她說,我求你,放過我,好嗎?

  唐小舟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屈辱巨大的傷害。

  作者題外話: 《官劫》 第正式上線。陳運達為了打敗趙德良,暗中發起一場戰鬥,第一步,便是對趙德良的大學同學黎兆平雙規,希望借助黎兆平,迅速打倒趙德良以及彭清源。於是,一場高官之間的暗鬥,便如棋局一般展開,你出一子,看似將他置之死地,完全沒有回天之力。豈知他一個應招,峰迴路轉,暗藏殺機,滿盤皆活。絕佳形勢並沒有維持太久,你再來一招,雲開霧散,鹹魚翻生。官場爭鬥,如高手過招,頗似圍棋中的打劫。章《官劫》 是的系列篇,中的諸多人物,將會在此登場。

  在單位,沒有人喜歡他,說他智商超人,情商為零。領導們表面上對他很好,恭維他說他是才子,一起喝酒吃飯打牌賭博,倒也其樂融融,可這一切都是表面的。不僅僅因為他和趙世倫的關係完全成了死結,也因為他的那張利嘴,得罪人太多。在家裡,他也沒有半點地位,老婆谷瑞丹常常罵他是個書獃子,沒用的蠢貨,除了會寫點文章,什麼用都沒有。長期以來,他生活在極度的壓抑之中,原以為徐雅宮對他不一樣,便以為荒漠般的心靈深處,總算還有一片綠洲。現在才知道,連徐雅宮也一樣看不起他。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攫住了他,他再也沒有了衝動,從徐雅宮身上爬起來,拿起自己的包,轉身出了門。

  坐上車後,徐雅宮問,師傅,你不高興了?

  唐小舟想,老子當然不高興。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看不起我,連你也看不起我,我能高興得起來嗎?這話自然不能說,只是言不由衷地說,沒有呀。又說,反正我受的打擊夠多,再多受一次,小事一樁。

  徐雅宮說,對不起。

  唐小舟自嘲地笑笑,說,你沒有對不起我,是命運對不起我。便啟動了汽車。

  儘管在徐雅宮那裡經歷了一次打擊,他還是很有風度地將她送回家,然後驅車回自己的家。

  鬧了一圈,午飯都還沒吃上。他想,回去下點麵條什麼的對付一下,然後睡一覺。

  他在報社有一套很小很舊的房子。儘管他的資歷很深,畢竟職位不高,又沒有人脈,報社修了幾幢新樓,分房子的時候,弄一套別人輪換了幾次的舊房子,就把他打發了。好在老婆谷瑞丹混得很不錯,是省公安廳宣傳處的第二副處長。現在這套三室一廳,就是谷瑞丹分的。

  這個中午,他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知道,谷瑞丹今天應該不在家,參加雍州市公安局的一個活動去了。通常這一類活動,中午肯定會在一起吃飯,而這餐飯,也一定會吃上好幾個小時,不當場醉倒幾個,肯定收不了場。谷瑞丹作為省廳領導,就算是想提前走,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保姆小花應該在家,估計在睡午覺。女兒中午在學校吃飯,小花一個人在家也沒事幹,除了睡覺就是看電視。這個小花很善於察顏觀色,她知道唐小舟在家裡沒有地位,便一心討好谷瑞丹,只要谷瑞丹對她好,一好就百好。唐小舟有好幾次發現她偷吃家裡為女兒準備的水果、牛奶等,谷瑞丹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也就懶得再說了。

  回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將鑰匙插進鎖孔之後,他才意識到情況不對,鑰匙根本轉不動鎖。他想,是不是自己走錯了門?再仔細看一看,沒錯,六零一室,正是自己的家,門口那出入平安的貼畫,是過春節的時候,他和女兒一起貼上的。既然房間沒錯,那是鑰匙錯了?抽出來仔細看一看,沒有錯。再插進鎖孔試一試,仍然轉不動。難道說小花睡午覺把門反鎖了?這種可能是完全存在的。

  他掏出手機,撥家裡的電話,剛撥了兩個號碼,突然覺得今天中午的情況十分特殊,他甚至聞到了某種陰謀的氣味。

  他將這兩個號碼銷掉,撥打小花的手機。

  小花雖然是保姆,但在家裡的地位,比唐小舟還高。谷瑞丹是個官場人物,常常會有人送給她手機或者充值卡之類,唐小舟也會偶爾遇到這樣的機會。拿到這些手機,谷瑞丹當然首先是滿足自己,換下來的舊手機也賣不了幾個錢,又正好有充值卡,順手就給了保姆小花。整個公安廳大院,有很多小保姆,小花是第一個擁有手機的保姆。

  唐小舟甚至覺得,谷瑞丹這樣幹,就是想讓他明白,在這個家裡,連小花的地位,都比他高。

  小花接起電話,倒也客氣,問道,唐叔叔,你有什麼事嗎?

  唐小舟問,你在哪裡?

  小花說,我在外面。

  唐小舟再問,誰在家?

  小花顯得十分警惕,問道,你在哪裡?

  唐小舟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端倪,便撒了謊,說我在岳衡,誰在家裡?電話一直占線。

  小花說,谷阿姨在家,可能是她在用電話吧。

  唐小舟已經明白了一切,卻仍不甘心,繼續追問了一句,她不是去市公安局開會嗎?

  小花說,會已經開完了。

  一切昭然若揭,谷瑞丹在家,並且不是一個人,她應該和另一個人在一起。

  早在幾年前,公安廳就曾有人暗示過他,谷瑞丹之所以一再得到提拔,就因為她和某位上司關係曖昧。唐小舟很清楚,他們所說的這位上司,就是宣傳處長翁秋水。偶爾有那麼幾次,他是完全可以將他們捉姦在床的,最終,他還是打消了這一念頭。就算是捉姦,那也是需要底氣的,他的底氣不足,擔心最終自己再受一次屈辱。

  唐小舟有一種觀點,家庭和事業,是人生的兩大支柱。兩根支柱可以斷一根,但絕對不能兩根都斷。當一個人家庭和事業都陷入困境的時候,你必須穩定其中之一,只有穩定了一半,才能好好處理那爛掉的另一半。他目前面臨的,恰恰就是這樣的難題,家庭和事業都不順。以他的脾氣,早就想離婚了。谷瑞丹也早已經表示過明確態度,跟一個懦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或許還可以忍受,如果跟一個懦弱而且失敗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人生巨大的悲劇。儘管她無數次表達過離婚的意思,卻又從來不是太堅決。

  只是表達意向,並沒有大鬧,唐小舟認為,與翁秋水的態度有關。

  翁秋水自己也有婚姻,他那邊的婚姻,處理起來難度更大。

  翁秋水的妻子章紅,是財政廳一位老廳長的女兒。章紅的長相極其普通,如果沒有一個當副廳長的父親,她很可能成為剩女,相反,正因為她有了這樣一個父親,便成了搶手貨,當年好幾個男人爭她,最終是身材高大英俊的翁秋水獲勝。翁秋水也因此獲得了回報,坐了政壇直升機,五年之內,由普通的科員,升副科長、科長、副處長,又拖了幾年,在老岳父餘威之下,升了處長。翁秋水雖然只有四十歲,卻已經當了七年處長,在公安廳,也算是老資格的處長了。早就有消息說,他在活動當副廳長,並且大有希望。不過,翁秋水的生活其實並不如意,老岳父退休沒幾年,一病不起,撒手西歸了,在事業上,再無法幫翁秋水的忙。靠山一倒,翁秋水對章紅,態度便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知是不是由於喪父之痛,章紅竟然染上了一種極其麻煩的病,抑鬱症。幾年來,章紅雖然看過不少醫生,病情卻不見減輕,一直由藥物維持著。抑鬱症病人,大多有自殺傾向,章紅也是如此,已經兩次自殺了。翁秋水想離婚,章紅這一關難過,那等於是在將章紅往死路上逼。

  此外,唐小舟也並不相信翁秋水會真的愛谷瑞丹,也根本不相信谷瑞丹會愛翁秋水。男人都是貪心的動物,對錢貪心對權貪心對女人更貪心,他們心裡很清楚,這所有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卻又花畢生精力去追求,無非就是一種經歷一種體驗而已。男人對女人的體驗,只不過比其他男人多種了一丘田多割了一把稻子,誰還會去當真?以唐小舟看來,翁秋水就是一個憑一張臉混世界的男人,喜歡偷吃卻不喜歡揩嘴。他從骨子裡瞧不起這種男人。

  幾年來,他一直在迴避這個難題,可沒想到的是,這個難題,竟然以這種方式極其突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作為男人,他無論如何無法忍受這種奇恥大辱。那一瞬間,他暗暗告誡自己,已經忍了幾年,忍得心頭滴血,如果還有哪怕一點點男兒的血性,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忍,一定要想個辦法進去,將這對狗男女堵在床上。

  要想進去,只有兩種辦法,一是破門而入。還有另一種辦法,那就是站在門口往裡面打電話,明確告訴谷瑞丹,自己就站在門外,叫她開門。兩種辦法,各有利弊。破門而入,應該可以將他們赤身裸體逮在床上,他甚至可以大鬧一場,讓隔壁鄰居都來看看他們的醜態,令他們顏面盡失,在整個江南省公安系統,再也抬不起頭來。另一種辦法雖然緩一些,也不可能捉姦在床,但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找來更多的見證人,使得這件事的影響更大。甚至完全可以叫來公安廳的領導,當面要求他們解決此事。

  兩種方法到底哪一種更好些,他還沒有想好,卻發現還有一個更迫切的問題,即進門之後,他該怎麼辦?他想將翁秋水痛打一頓,至少打斷他三根肋骨,讓他在醫院裡躺上三個月,這是他偷腥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是,這種衝動,只是在事情出現的那一瞬間,稍稍冷靜之後,他便意識到,這種處理方法不妥。以他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是否能打得贏公安學校出來的翁秋水?而且還加上一個同樣是公安學校出來的谷瑞丹?就算他準備了工具,進去便立即動手,先下手為強,真將人家打傷了,那可是故意傷害罪,民事案立即轉化為刑事案了。真的鬧出一樁刑事案,報社那幫領導和同事,肯定興災樂禍,他的最後一點尊嚴,也就喪失殆盡了。

  現在是一個畸形時代,你睡了別人的老婆,人家說你有本事,你的老婆被別人睡了,人家說你窩囊。法律已經懶得管這種事,道德又管不了。真的把這事鬧開了,說不定,反倒讓他們扯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會更加的無所顧忌,那就會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冷靜以後的唐小舟,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既定方針,那就是先解決事業上的難題,一旦事業穩定,立即著手和谷瑞丹離婚。至於眼前這件事,也只有一種處理方法,那就是忍。

  這樣想過之後,唐小舟咬緊牙關,將一生中最大的屈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轉過身,便下了樓。

  回到車上,他並沒有坐上駕駛室,而是上了後面的座位。

  或許,這麼一點小小的空間,才是他真正的空間,除了這裡,整個世界,似乎都不屬於他。

  細想自己的人生,真有一種不堪回首的感覺,越想越覺得痛苦,越想越覺得壓抑和絕望,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後座上,抽泣起來。同時,他也想到,這畢竟是白天,周邊既有車輛也有行人,如果有人看到他在汽車裡痛哭,那就太糗了。他不得不強忍著自己,不哭出聲來。聲音是忍住了,眼淚卻忍不住,嘩嘩地流淌著,根本不受控制。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有幾個小時之久,他突然想喝酒,想讓自己大醉一場。

  是否應該喊個朋友一起喝酒?這個念頭冒出來時,他又一次感到悲哀。自己有朋友嗎?此前,他一直把徐雅宮當成紅顏知己,可就在今天,他證實了一件事,所謂徐雅宮是紅顏知己完全是自己一廂情願,自己心裡有她,而她心裡根本就沒有他的丁點位置。除了徐雅宮,還有誰可以稱為他的朋友?表面上看,他的朋友確實不少,但真正能夠推心置腹的,有嗎?結論很悲劇,根本沒有。

  比如王宗平,彼此認識已經多年,感情看起來也相當不錯。可他是自己推心置腹的朋友?坦率地說,不是,大概只能算是事業上能夠相互幫助相互理解和尊重的朋友。還有黎兆平也是如此,有人說,他和黎兆平有瑜亮情結,認真一想,似乎還真有點這麼個意思,同時,他們又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

  如果真要找一個人出來喝酒的話,黎兆平肯定不適合。他現在是省電視台娛樂頻道的道長,也算春風得意吧。王宗平或許可以一試,他現在正處於人生的低谷,在市委辦公廳混得很不如意。

  想到這裡,他擦了擦臉上已經干的淚痕,拿出手機,給王宗平打通了電話。

  王宗平的手機有好些日子沒響過了,以至於對於自己的手機鈴聲十分陌生,鈴聲響了半天,沒有人接聽,他還對辦公室的同事說,你們誰的手機在響呀。大家全都拿出自己的手機,然後才有人說,王處,是你的手機吧?

  王宗平給那位領導當秘書的時候,已經提為副處。

  雍州是副省級市,所有的建制,比照省級低配。低配或者高配,是中國官場的特色。一些處級單位,卻配備副廳級一把手,一些廳級單位,卻配備副部級一把手,這就叫高配。現在的公檢法司中,檢察院和法院,都是高配。低配的情況也有,但通常不會被提及。不會被提及,那是感覺上差了一截,官位被人一叫,被叫者心裡不是滋味。比如一位低配的廳級幹部,實際上副廳。你會在名片上印著王廳長,然後在後面打個括弧,註明低配兩個字?肯定不會。兼且你往上靠,低配的廳長,也可以理解成處長的高配,完全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看問題了。還有一些市,名義上是市,實際卻是低配市,只有副廳級。區別最大的是大城市,有些是直轄市,有些是計劃單列市,有些是京管市,還有些是省管市。直轄市是正部級,甚至是高配的正部級,比一般的省部級還要高。計劃單列市和京管市,就屬於部級低配,實際是副部級。當然,換個角度看,你也可以認為是廳級高配。

  雍州市雖然屬於省會,但不是計劃單列市,也不是京管市。市裡所有的機構,比照省部級建制,市委有辦公廳,市政府也有辦公廳。但雍州市屬於低配,比省部低半級,因此,市委辦公廳,名義上是廳,實際卻是副廳,相應的其他處室,自然也就低半級。

  王宗平是市委辦公廳的副處,實際上卻是正科。聽了同事的話,王宗平才想起,確實是自己的手機鈴聲。他在包裡翻找了半天,翻出手機一看,竟然是唐小舟。王宗平知道,唐小舟和自己一樣,社會閒人一個,應該沒什麼重要的事,便懶懶地喂了一聲。

  唐小舟說,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好不好?

  王宗平想說,喝酒?有什麼好事嗎?話溜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覺得要說出這番話會很累很繁瑣,便乾脆採取了一種最簡單的應對方式,只是嗯了一聲。

  唐小舟認為他是答應了,便說,你在哪裡?我開車來接你。

  王宗平的那聲嗯並不是答應,而是表示他在聽。唐小舟說開車來接他,他既不想回答自己在哪裡,也不想答應或者拒絕,任何多餘的一個字,他都不想說,嫌繁瑣。他也知道,這幾年的冷板凳,坐得自己銳意全無,成了一個大懶人。這種懶,還不是體力上的懶,而是精神上的懶。一個人,如果進入了精神懶惰,那就等於精神死亡,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狀態。王宗平也深知這種狀態的可怕,卻又無力改變。

  面對唐小舟的邀請,他仍然是懶懶地嗯了一聲。答過之後,他便懶懶地掛斷了。

  唐小舟將車開到市委大院。市委大院需要專用通行證才能進,他沒有。不過,他的車上有一塊牌子,寫著江南日報採訪車字樣,這塊牌子省他很多事。停在三號樓前,他給王宗平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就在等王宗平的這段時間裡,手機響起來,他拿起一看,是江南日報集團辦公室主任的座機號碼。

  他沒有叫對方的名字或者官稱,而是帶點油腔滑調地說,首長,有什麼好事照顧我?

  主任問,你在哪裡?

  他說,自然在外面採訪。

  主任說,剛才接到省委辦公廳電話,叫你明天上午去一趟省委辦公廳。

  唐小舟愣了一下,去省委辦公廳?有什麼事?採訪?省委辦公廳大得很,把後勤服務等部門加在一起,有好幾千人,讓他去找誰?他問,辦公廳哪個部門?

  主任說,你直接去找余秘書長。

  唐小舟又愣了一下,省委辦公廳有一個秘書長三個副秘書長,姓余的只有一個,省委常委余丹鴻。省委常委召見自己這個小記者?搭不上界呀。秘書長如果點名讓他去採訪什麼的,只需要下面的人打個電話,哪裡需要親自召見?省委常委召見一名小記者,於唐小舟,地位懸殊太大,太高配了,於余丹鴻,卻又是一件高射炮打蒼蠅的事,太低配了。這事怎麼想,都顯得不真實,他甚至懷疑主任在開自己的玩笑。

  他問,首長,能不能透露一下,余秘書長找我有什麼事嗎?

  主任說,這個他們沒說,總之你去了就知道了。

  找王宗平喝酒,原本是想排解發洩一下心中的痛苦。可兩個天涯淪落人,彼此都需要安慰,又是誰都安慰不了對方,結果便是一起喝悶酒。

  兩個人的酒量都不小,早在十幾年前,兩人都還是窮小子的時候,約在一起喝酒,半斤白酒下肚,只是潤潤喉而已。幾年後,兩人的工資都漲了,經濟實力稍強,尤其是唐小舟,成了名記者,偶爾也有人送點煙酒,兩人再約在一起喝酒,唐小舟便提上一瓶德山大曲什麼的,各分一半,似乎也才只是有了點感覺。真的遇到拼酒的場合,兩人誰都不是軟蛋,一斤高度酒,也只不過是小有狀態而已。

  今時自然不是往日,今天的酒是五糧液,唐小舟從自己的車後面拿出來的,絕對正宗貨。

  兩瓶酒剛剛喝一瓶,兩人已經有了狀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結束,又開了第二瓶。繼續喝下去,才喝了不到三分之一,兩人便都醉得一塌糊塗。

  也不知誰起的頭,將餐廳的一隻盤子砸了,另一個人便很配合地砸了另一隻盤子。兩人似乎覺得這事很好玩,便你一隻我一隻地砸起來。這個說,你那聲音不好聽,你聽我的。那個說,你這是什麼聲音?噪音,絕對是噪音。

  餐廳老闆聞訊而來,想勸止他們。可一看這兩人醉得厲害,擔心引起更大的衝突,只好打電話報警。

  能夠在當地開餐館,一定和當地派出所關係很硬,否則是站不住腳的。老闆的電話很快召來了幾名警察。警察出面阻止,仍然不起效果,兩人已經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比賽著瘋鬧,一個人砸盤子,另一個人肯定砸另一個盤子,一個人唱歌,另一個人就取笑說唱得比哭還難聽。警察見他們實在醉得厲害,只得上了手段,將他們分別銬了。

  兩人被帶上警車,卻像是去春遊的小學生,一路唱著歌。

  到了派出所,他們還在鬧,只是雙手被銬著,不可能再有破壞性了。

  所長聽說後,非常惱火,跑過來看,竟然是認識的。

  唐小舟是名記,妻子又是公安線的,公安系統很多人認識他,和這位所長的交情還不淺。王宗平當過市委副書記秘書,那位副書記分管過政法,王宗平和派出所的關係也很不一般。所長很清楚他們的境遇,也同情他們,卻又不知怎麼勸止,只好由派出所掏腰包,賠償了餐廳的損失,又想辦法替他們醒酒。

  鬧騰了幾個小時,兩人都睡著了,所長只好將他們弄進值得室。值班室裡的床位有限,不得不讓他們兩人擠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醒來,昨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只是劇烈的頭疼,才讓他們想起剛開始約在一起喝酒的情形,至於後來是什麼情況,完全記不起,記憶出現了空白。再看看自己在派出所,自然知道,一定鬧了不小的事。唐小舟叫來所長問情況,所長說,走吧走吧,下次別再喝醉了。

  唐小舟想到要去省委辦公廳,便先把王宗平送回市委,自己調頭向省委趕去。

  將車停好,他在車裡坐了片刻。真是見鬼了,怎麼醉得這麼厲害?到現在頭都像被什麼割一樣疼。可已經來了,總得去。秘書長是省委的大管家,大概是全省最忙的一個人。早晨剛上班,一切還來不及安排,見他要容易一些,如果多耽擱了時間,他忙別的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排得上隊了。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跨下車門,向五號大樓走去。

  正準備進樓的時候,迎面碰上一個熟人。此人名叫肖斯言,是省委副書記游傑同志的秘書,比唐小舟年齡略大一點,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很斯文的模樣。

  唐小舟和肖斯言有過多次接觸,總體印象是,此人極其傲慢,別說不會將他這個小記者放在眼裡,就算是相當職位的領導,他也是愛理不理。他是一個話極少的人,唐小舟的印象中,他說話從來都不會超過十個字,更多的時候,他僅僅只是嗯一聲。唐小舟有多次跟著游傑副書記出行的經歷,他曾經很努力地想討好肖斯言,而肖斯言似乎總對他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讓他覺得這個人天生就缺少感情細胞。

  迎面相遇,自然得打招呼。唐小舟也不準備和他套近乎,拿定主意,點個頭便過去。可他沒料到的是,肖斯言見了他,臉頓時燦爛成一朵花。肖斯言的皮膚很白很細嫩,他的那張臉燦爛的時候,還真的好看,像一朵潔白的蓮花,極其生動。唐小舟暗吃一驚,怎麼都適應不了他的這種變化,甚至暗想,天啦,這樣的燦爛如果送給女人,女人一定會昏過去。

  沒待他開口,肖斯言便像短跑運動員搶跑一樣,迫不及待地搶到了前面,大聲而且熱情地說,小舟同志,這麼早就來了?

  唐小舟一時目瞪口呆,完全沒意識到肖斯言的這種變化。他叫自己什麼?小舟同志?仔細想想,他以前怎麼稱呼自己的?想不起來,似乎從來就不曾稱呼過自己,能夠有印象的,大概也就是見麵點個頭,皮笑肉不笑地給個似笑非笑的臉色而已。今天他怎麼如此熱情?難道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還是因為這裡是省委辦公廳,他的感覺不一樣了?

  唐小舟還是一貫的口頭禪,禮貌卻又不失油滑地說,首長您好。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肖斯言竟然親切地在他肩上輕輕擂了一拳,說,開什麼玩笑呢,以後我要叫你首長才對,你是二號首長。

  如果不是確信肖斯言的大腦百分百沒問題,他會以為肖斯言瘋了。這是些什麼瘋話,自己竟然一句都不懂。

  好在肖斯言並不在乎他是否懂,又接了一句,說,來報到嗎?

  唐小舟又一次愣了,報到?報什麼到?他此時能夠想到的是省委辦公廳開什麼會,或者需要寫一個什麼大型材料,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某位領導想到了他,點名把他要了過來。可也不對呀,如果寫材料,應該在某酒店或者會場裡報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