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譜 第卌八章 超越時空的知音

  在當初燕兒找上門來委託之前,白夜飛對琥珀的印象不算差,但也談不上好,卻不可諱言……印象很深。

  女團六名成員,各有不同的來歷。

  團長董珍珠是從其他團隊退出,自立門戶;翡翠是教坊出身的琴師,由團長買斷她的契約,挖角過來;珊瑚、瑪瑙據說是團長的親戚晚輩,她親自帶出道,想要有一番成就;碧玉似乎是練習生出身,早年服侍董珍珠,後來被扶植出道。

  從這結構來看,董珍珠能穩坐團長位置,不是沒有道理,所有團員若非與她有契約關係,就是她的晚輩或親近,怎麼也不用怕團員鬧翻天。

  相較之下,琥珀是身上約束最少的一個。她的出身……聽說是南方某處巫廟培養的備選女祭,長年練習各種祭祀歌舞,不過因為沒通過考核,被攆出後成為流浪藝人,有了點名氣後,被董珍珠招攬入團。

  琥珀擅長祭祀類歌舞,是全團裡舞蹈功底最深厚的一個,珊瑚、瑪瑙兩姐妹的舞,甚至是她一手調教出的,而她長年練舞,身材豐滿惹火,平時的演藝風格又特別賣弄性感,與之往來的富商、名流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說是女團中最搶眼的一位,白夜飛因此印象深刻。

  燕兒找上門的時,白夜飛心中確實閃過狂想,說不定……能因此有一親芳澤的機會。

  不過,橫豎也不是對女人毫無抵抗力的毛頭小子,有機會固然好,沒機會也沒啥,天下女人多得是,啥都犯不著耽誤正事,後來雖然給過河拆橋,白夜飛沒太當回事,畢竟人家還是把尾款給結掉,很夠意思了。

  眼前,就事論事,琥珀的舞跳得很好,把握到這種祭祀舞蹈該講究的平和中正,連帶人都聖潔起來,是她近期少見的用心表演,但要說新奇……那從來也就不是琥珀的強項,白夜飛不覺得會忽然有希望。

  ……要不,後頭邊跳邊脫,或許這世界還沒流行過脫衣舞也未可知?

  白夜飛腦中冒出荒唐念頭,演奏中的樂曲半道轉調。

  鐘鼎之聲漸歇,弦聲響起,古箏、琵琶、琴聲接連加入,輔以洞簫,長笛,節奏不斷加快,曲風從凝重、神聖忽轉輕柔,從祭祀之聲,變成悠揚之樂。

  琥珀的舞蹈也隨之一變,動作依舊緩慢,卻與曲風相合,臉上的神情由聖潔、虔誠,變成真摯而感傷,她緩步向前,伴隨著音樂,扭腰、撫胸,姿態媚惑,全場人眼前一亮,唯有白夜飛呆立當場,如遭五雷轟頂。

  「……桂花殘,滿天傷,你的哭泣動心房……」

  琥珀原定站定,不再跳舞,而是唱起了歌,似曾相識的歌詞和曲調,白夜飛聽得面色發黑,嘴角抽動,熟到不能再熟。

  「……雲邊好情郎,深情款款在臉上,想與他成雙……」

  「……紅葉香,紅葉傷,紅葉掌上已泛黃……」

  一唱一環身,琥珀手中灑出一大片花瓣,整個人在歌聲和花瓣的襯托下,就好像神女入世,將希望揮灑人間。

  「好、好美阿!」陸雲樵看得入迷,驚愕出聲,

  全場除了歌舞聲,其餘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目瞪口呆,廳外的人瘋狂往門口、窗邊擠去,想盡可能地靠近一點,去聆聽這從未接觸過的奇妙音律,感受它的衝擊,並……為之沉醉。

  靜坐椅上的鳳婕,動作一下頓住,始終含著淺笑的雙眸,首次出現了驚愕,失了冷靜,連呼吸都陡然急促,吹動面紗顫動。

  對面的董珍珠,霍然起身,一下看向鳳婕,一下又看向琥珀,神色激動,又驚又喜,看到了希望曙光。

  全場唯有一個白夜飛,感受到的情緒全然不同。

  雖然經過明顯的改編,改了調,但琥珀這首變奏曲,後頭至少一半以上的內容,就是源自自己拿出來的那首「菊花台」。

  『我家小姐聽過了,說這些曲子不成,作曲的人沒天分,別浪費時間了。』

  『沒天分就是沒天分,雜役就幹好雜役的事就行了!』

  燕兒用厭惡之色,趾高氣昂,鄙夷說話的樣子,浮現在白夜飛腦中,當時沒當回事的,現在……恍然大悟了。

  難怪會忽然過河拆橋,撇清關係,當中恐怕不只是因為張揚身亡,還因為燕兒拿回去的那些曲子。

  琥珀確實有才華,聽出了那些異界歌謠的價值,感受到它們的魅力,並且立刻決定私吞,據為己有,將之用作成名晉身的墊腳石,所以才讓侍女說出那般話,私下將之改編,然後在最好的場合拋出來,一鳴驚人。

  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抄襲!是最無恥的盜版!

  白夜飛很想這麼大喊,最終卻只能無奈聳肩,甚至連怒火都生不出來,因為說到底,自己能當無恥的文抄公,沒理由別人就不成,歌又不是自己所創,現在……也不過就是被黑吃黑了而已。

  不爽有幾分,憤怒卻還算不上,更多的……大概是尷尬的感覺?

  而且,聽這些竄改過的歌詞,看琥珀的艷姿,白夜飛著實感到佩服,人家那不是偷,是憑實力強行搶走。

  相比自己直接拿出來的原版,琥珀有專業音樂人的能力,將菊花台的曲調改編,很好地融入這個時代的風格,雖然說不上去蕪存菁,卻讓本地人毫無芥蒂地接受,一聽就陶醉其中,甚至……還有幾分慶典祭祀的莊重味道,這確實是琥珀的本事!

  若不然,估計她也會和自己一樣,到處吃閉門羹……

  不管誰抄誰盜,當前大家都是一條船上,如果希望女團被淘汰,對自己也沒有好處,琥珀若能過審,自己就解了燃眉之急。看鳳婕的眼神,這趟應該是穩了,自己其實該高興的……

  白夜飛舉手,想要鼓掌,但手雖然舉起,到底還是拍不下去……

  「搭檔,你表情怎麼怪怪的?」陸雲樵注意到白夜飛的異狀,奇道:「我看鳳才女也很欣賞的樣子,這回應該妥了,你怎麼不高興?」

  「呃……」白夜飛想了想,忍不住壓低聲音,「搭檔,你有沒有感覺這首歌……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之前試曲的時候,陸雲樵曾經聽過這首菊花台,還評說怪腔怪調,不怎麼好聽,白夜飛想知道,他有否感覺出異常來?

  「沒有啊!哪裡不太對?有些地方好像在哪聽過,但真是很好聽啊。」

  陸雲樵搖頭,「配上舞和動作就更棒了。對你有點抱歉啊,剛剛我還覺得,翡翠的琴已經夠好了,但兩相對比,感覺整個都被她壓下去了。」

  白夜飛皮笑肉不笑,「哪怕這些歌不是她自己做出,是抄襲來的,你也這麼說?」

  「啊?」陸雲樵一驚,立刻壓低了聲音,「不會吧?琥珀小姐也算是知名人物,怎麼會這麼做?那麼好的作品,她抄了,不怕別人找上來?」

  白夜飛聳聳肩,「你說不會就不會吧。」

  見白夜飛反應不太對勁,陸雲樵也沒多想,更沒認出這就是之前他哼過的曲子,隨口安慰道:「你放心,天理昭彰!這世界,假的真不了,如果她真有那麼下作,拿別人作品當自己的,想要謀什麼好處,那就算一時不被發現,最後也絕不會有好下場的!你等著,有這種人遭報應的一天!」

  這番話,陸雲樵並未深思,只是說出來安撫自家搭檔的情緒,卻不曾想,話說完,白夜飛沒有被安慰到的樣子,反而呆立當場,表情更是詭異。

  陸雲樵奇道:「你怎麼了?表情好怪!」

  白夜飛默然不語,滿眼哀戚,伸手拍了拍陸雲樵的肩膀,才從齒縫中艱難冒出一句,「扎心了……老鐵。」

  陸雲樵猶搞不清狀況,另一邊,歌舞已告完結,一曲終了,琥珀朝四方作揖,而回應她的則是如雷掌聲,和所有人瘋狂稱讚叫好。

  自家人的認可,在這時間點上不代表什麼,眾人的目光,重新又落往評審者身上。

  鳳婕身後的八寶姬,明顯被這一曲觸動,一個個眉飛色舞,看向琥珀的眼神充滿好感,只是因為團隊紀律嚴厲,這才牢牢站定,沒有任何表示。

  身為她們的主人,鳳婕直至此時才從震驚中恢復,倒吸一口涼氣,露出自嘲的眼神,搖頭感歎,「這回真是門縫裡看人,看走了眼。不過……人生處處有驚奇,妾身確實沒想到,真正的瑰寶,居然就在此地。」

  話中流露的語意,令樂坊眾人又驚又喜,就看鳳婕起了身,一反之前的倨傲姿態,緩步走向琥珀,微微欠身,表現了和之前看待翡翠相同的尊重。

  「我必須向琥珀小姐道歉,因為你,我聽到了彷彿超越這個時代的美好樂章,那好像萬軍陣前,無數黃金甲士執戈的氣派,實在太了不起!只憑這一曲,希望女團就夠資格在慶典之上登台了。王爺如果聽了,想必會很喜歡的。」

  白夜飛在廳外看著這一幕,啼笑皆非,卻也不得不讚歎,這位也真是人才,菊花台被改成這樣,她居然還能聽得出原意,只憑這份超越時空的知音本事,就該自己給她一個中指……不,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