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誘 第三卷 第一章 與唐心虹的午後

  第二天早上。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唐心虹在葉家拜訪的時候,施展了什麼樣的法,居然勸得對江小慧抱有莫大仇恨的葉明,肯陪我們一同去看望住在上海市戒毒中心病房、仍昏迷不醒的江小慧。

  我想唐心虹的做法是對的,一來,葉明正好是那裡的主任醫生,有了他的關照,江小慧在醫院的日子會好受一些;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葉明的寬容,此時的江小慧在良心道德譴責下,很可能會徹底被擊垮、從此一蹶不振。

  所以,老實說,葉明去看望江小慧比我們兩人的出現有更大意義。

  此時的江小慧在半昏迷之中。

  冷!她感到全身好像置身於一處冰窖之中,只好佝僂著身子盡力蜷縮著,「只要能再吸一口、再聞一下,那樣就又可以正常呼吸了,這要命的痙攣就會停止的……」

  毒癮發作的她,此時腦海中除了黑暗、寒冷以外,唯一的念頭就是這個了……

  恍惚中,她感覺到有人影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費力地睜開眼睛,虛弱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戒毒中心病房。」

  正站在床邊關切地凝望著她的唐心虹告訴她:「你躺著別動,我去叫葉醫生和琴清來。」

  一等唐心虹走出去,病房裡面的女病人立刻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你醒了?」

  「你也吸白粉?」

  「一天吸多少?」

  「你是怎麼上的道的?」

  「聽說這裡主任醫生葉明的妻子王玫就是為了救你被汽車撞死的?」

  「你真是作孽啊,那王老師年紀輕輕的,還懷著好幾個月的身孕呢。」

  江小慧睜著惶恐的眸子說不出話。

  這時候,葉明,還有我和唐心虹三人走了進來。

  江小慧從床上爬起來,像是尋求依靠似地,躲進唐心虹的懷裡,惶恐不安地怯生生望著葉明:「對不起,葉主任……」

  「別動,你正在吊點滴呢。」

  葉明按住她的肩頭,「你目前的戒斷症狀很明顯,需要住院治療。昨天你昏倒後,是琴先生相唐小姐兩個人把你送過來的,直到後來你舅舅和表哥來這裡辦住院手續,我才知道你被送到了我工作的醫院,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葉明突然沉默了下來,我很能明白他此時五味雜陳的複雜心境。

  一時間,三個人都靜了下來。

  「我真的很抱歉。」

  江小慧終於鼓起勇氣,從唐心虹的手臂環抱,艱難地抬起頭,瑟縮而畏怯地說:「是我害死了王玫大姐……」

  我看得出來,儘管葉明心裡有怨,但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你現在不要想這些事情了,安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徹底戒掉毒癮,把身體養好。」

  葉明的目光真誠而語氣溫和,看不出絲毫的怨恨和憤懣,讓江小慧負罪的心情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你在這裡,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琴先生和唐小姐也會盡可能地幫助你。我們……都是你的朋友……」

  葉明有些艱難地說出「朋友」兩個字。

  江小慧的肩頭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用殷切的目光看著葉明。

  葉明轉過頭去,像是要迴避什麼,對我說:「我還要到其他病房去,你們兩個陪著她再聊一會兒吧,不過,不要太久了。」

  說完,和唐心虹打了一聲招呼,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沉重的背影,不禁有些感慨,又忽然間發覺自己因慈愛醫院的行為而對醫務工作者的一些偏見開始改觀了……

  走出醫院的大門,唐心虹一直默默不語。

  我問她:「怎麼了?」

  唐心虹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其實,江小慧也挺可憐的……」

  「為什麼這樣說呢?」

  唐心虹歎了口氣,向我講述了從江小慧那裡得到的她的身世。

  說起江小慧吸毒,其實也很令人同情。她是一個遺腹子,母親在她兩歲那年撒手人世,於是被舅舅家收養。舅舅家本就不富裕,還有兩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兒要養,再有了她,日子就過得更加地艱難。

  上海人又往往勢力,不注重親情。舅舅家中的親人雖然還好,但也免不了經常為著些小事情,指桑罵槐、說三道四;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下,長期寄人籬下使她不得不處處謹慎小心,而她性格又比較敏感、內向,所以年紀輕輕的就整日精神抑鬱、寡歡。

  她讀書十分用功,成績總是在年級前幾名,無奈家境貧寒,又過分自卑,為了早點兒賺錢養家,初中畢業就考取了護校。她一邊讀書,一邊還要負擔起繁重的家務。

  這些心理壓力和長期的睡眠不足,終於使她陷入崩潰,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痛毛病每每發作起來,就頭痛欲裂地滿床打滾。正在吸毒的大表哥自作主張,拿一種叫作二氫埃托啡的藥物給她吃,這藥還確實管用,吃了頭就不疼了,但是,沒想到吃了一個月以後,她上了癮,再也離不開。可到外面一打聽才知道,原本醫院才八毛錢一片的藥片,在黑市上居然賣到八十元甚至一百元。而大陸的衛生部早在一九九三年就禁止生產二氫埃托啡,因為它的成癮率比海洛因還要高出百倍,大表哥後來搞不到這種藥了,就又用海洛因來替代,從此她便染上了毒癮。

  護校畢業以後,江小慧被分配到一家醫院做護士,為了弄到吸白粉的錢,她偷偷地將醫院裡的藥拿出來給大表哥變賣換錢,被醫院發覺後將她開除……

  瞭解了她坎坷的身世,我一時之間心緒複雜,無言可說。

  我和唐心虹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唐心虹忽然抬起頭來,用美麗的大眼睛定定望著我說:「我決心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她,你說好嗎?」

  中午的時候,思瀅和琴書突然打來電話,說中午的時候有事情不回來吃飯了,讓我陪著唐心虹到外面的餐廳去。不過,對於上海這些時尚、高級的地方,我並不是很熟悉,所以還是由唐心虹做「識途老馬」「如果你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帶到這裡,我一定以為是到了哪家博物館仿造的歐洲宮殿。」

  我驚訝地對唐心虹說。

  唐心虹微微地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婉變、明媚。

  我愣了片刻,琢磨一下笑容背後的東西,才別有意味地繼續說道:「我即便猜一百次也猜不到這裡是吃杭州菜的江南村。」

  在這座餐廳裡面,華美的大廳、穹頂以及牆上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線條華麗柔和的巨幅壁畫,閃亮的吊燈和燭台,金色雕花的迴廊,把吃杭州菜的地方裝點成這樣,除「極品」二字以外,我想不出更貼切的詞了。

  唐心虹善解人意地對我說道:「單是裝潢極品是不夠的,菜看上也要是極品才不辜負眼前的這番美景。除了杭州菜,這裡也有粵菜、魚翅、鮑魚等一應俱全。

  最稀奇的,據說在這裡許多失傳已久的杭州菜都已經被重新挖掘出來,更誇張的是還有那些只在古代菜中才有的菜,竟然也重現江湖。「我拿起菜單,翻了翻,然後笑著說:」

  品嚐不品嚐那些久已失傳的菜式倒是無所謂,不過,光是菜單上的這些就已經足夠我回味的了。「吃完飯後,唐心虹又要了兩杯咖啡,我和她閒坐著消磨時光。

  我發現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我和她很快地就有了默契。

  我斜靠在舒適的椅背上,懷著少有的心情,開始對她這個人發生了興趣。

  她從桌上擺放的一隻銀製古樸的煙盒裡面抽出一支煙,我眼明手快地給她點上。她默默地連吸了幾大口,就像渴極的人喝水一樣。這之前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她還會抽煙,更沒有想到她吸起煙來就像男人一樣,甚至比一般男人還多幾分剛猛,完全不是時尚女人的裝模作樣。而且,她吸煙的時候與不吸煙的時候完全是判若兩人,讓我暗自驚訝。

  我忍不住伸手過去撫摸她那一隻沒拿香煙的小手。她就在這香煙淡藍的煙霧中和我溫情相握。幾分鐘之後,她以一種平靜的聲調開始傾訴。就像那種真正經歷過痛楚依然對生活懷著好感的人一樣,她也對自己的生活津津樂道。

  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這一幕我彷彿依稀見過,就像過去曾經發生過一樣。

  我也說不清楚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似曾相識的東西,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清楚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在瞬間產生了一種飄然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就像輕微的醉酒一樣,變得恍惚起來。

  我和唐心虹相互用手指正對方的手心裡面輕輕劃著圓,機敏的磨擦加上靈巧地躲閃,那麼溫存和不厭其煩,又是那麼俏皮和充滿挑逗,就像情緒飽滿淡遠的背景音樂。她有若音樂辨悅耳動聽的聲音就像一股甜甜的清泉,在這安寧和無聊的午後,經過我昏昏欲睡的耳朵相依然靈敏的大腦與我融為一體……

  我無奈地想起,智利有一首詩很有意思,它描寫的詼諧語調很像我在唐心虹面前遇到的,難以言說的尷尬它在田野上自由漫步,它在清風中展動翅膀,它在麗日下縱情歡跳,它把松林點綴得輝煌。

  你真不該將它遺棄,像扔掉一種壞的思想。

  你必將遇到愛的甜漿!

  它說鐘的語言,它講鳥的話腔,羞答答的懇求,海洋般的命令。

  你真不該橫眉冷對,做出畏難的模樣。

  你必將傾聽愛的喧響!它繪盡主人的藍圖,迴避不會使它退讓;它綻裂鮮花的瓶子,它破開深深的冰床。

  你真不該對它說,你拒絕留住春光。你必須款待愛的造訪!

  它在機智的反駁中握有敏銳的道理,它有學者的論據,但使用的是女人的柔腔,真該有人的理智,而不是玄妙的思想。

  你必須堅信愛的力量!它給你纏上亞麻繃帶,你須忍受創傷。

  它獻給你溫馨的臂膀;你不知它遁向何方。

  它走了。

  你神魂顛倒地尾隨,儘管你發現:你必須追隨它,直列死亡……「雖然我對唐心虹一直抱著敬而遠之的想法,但內心深處我一直以為,與她相識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緣分。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和思瀅到那座浸潤透了丁香花香的廣闊庭院裡面,偏巧搭救出了韓晶晶的話,我絕對不會認識她的,如果那樣,或許幾十年後,在天堂裡(更有可能是在地獄)上帝他老人家會惋惜地告訴我:「你的生命原本會為某一刻而改變,可惜你錯過了。」

  後來我又知道,她是一個寂寞、幽怨的女人……

  我喜歡那些曾經經歷過不幸福的女人,她們把情感隱埋很深,因而懂得細細品味,她們的眼神裡有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那是憂鬱,憂鬱讓她們聰穎,堅強,無與倫比的美麗。

  她說不明白有的女孩子可以為一本《西廂記》或者是《紅樓夢》也甚至是一部《流星花園》之類的港台偶像電視劇一次次流淚,但我明白,只因我感動它們渲染的那種「良辰美景奈何天」、「月落玉長河」的無奈與淒迷,只因為我的生命中曾經有好幾個女孩子讓我為美的震撼力而刻骨銘心,只因我也曾在孤獨求索中像女孩子一樣一次次淚流不已。

  她說她是一個情感元素很少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因為在我的面前她總是柔情似水、纏綿悱惻,令我感到溫柔的窒息。她只是對自己駕馭情感的能力不夠自信,她不願去冒險,更不敢輕易去嘗試。

  她經常說起,人生的意義就是自身價值的實現,我一時間忽然陷入迷惘,因為我知道穆斯林的葬禮就是洗乾淨不著片縷的屍體,再用幾尺白布工整地裹起,自身的價值,應當毫無例外的如此而已。所以,「有道」和「無道」對於灰暗的人生又有何區別?

  她說她喜歡交響樂與古典音樂,我說聽古典音樂還有點感覺,交響樂太「寂寞」了,一種聲響的寂寞。她可能會以為我缺少內涵或者太富於哲理,我不想辯解什麼,或許以後她會漸漸明白。

  說話間,我忽然問她,覺不覺得我的性格很柔順,她說不是呀。其實那天我想告訴她很多很多:很長一段時間,媽媽是把我作女孩子養大的,我也因此柔順,細膩,而又多愁善感。

  我有自信,文學、音樂、繪畫甚至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都逃不脫我的眼睛,因為我對它們有種天生的敏銳、敏感,因為我堅信人類的心靈是相通的,藝術因此而相通相融。我不敢用心去聆聽交響樂,只因為交響樂讓我恐懼,於是我不得不換一種平和的方式。

  我喜歡帕格尼尼,僅僅因為他能故意扯斷一根小提琴弦,用其餘的三根完美地演奏樂曲。我喜歡貝多芬,僅僅因為他的童年那樣不幸,他的失聰讓他最有資格為命運譜寫不朽的樂章。我喜歡柴可夫斯基,僅僅因為他與梅剋夫人有一段人世間最超脫最神奇的友誼,在幻想的虛空裡飄搖的人,音樂中流露著一種淡淡的哀思,一種無以名狀的憂鬱的美。

  我不喜歡海頓,僅僅因為他一生追求平靜安逸的生活,甘心做三十年的宮廷音樂僕役。我不喜歡蕭邦,僅僅因為他太愛國,他的音樂不夠純粹。我不喜歡孟德爾頌,僅僅因為他的一生一直太幸福,他的音樂太純粹,他的「唯美」僅僅局限於仙女、精靈、大自然。

  我想時刻清醒,交響樂卻讓我混沌,混沌得讓我恐懼,有時候,很像「定能生慧」禪定打坐中的寂寞。

  或許會有人說我在踐踏音樂,不過隨他便了,因為我就是這麼固執,固執得不可救藥。

  還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德布西了,他的作品中那夢幻般的朦朧情愫,常常讓我陶醉。我也混沌,但那像是在夢境中混沌,我很舒適地躺著,一點也不恐懼,我想,吸食海洛因的感覺應該和這差不多吧。

  我承認,她是我結識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難捉摸的一個,因此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用男人的慾望去讀懂她,這樣赤裸裸的說法或許會讓一般的女人不高興,但我相信,這正是她從我身上最可求得。

  忽然又想起了大學時代的一個女孩子,那一天已經很晚了,我還坐在回學校的公車上,涼涼的夜風吹來,我很悠閒地望著車窗外。後面一輛計程車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兩束燈光直直地射來,我知道那是汽車的眼睛,在我關於那一天的記憶裡,它有著鮮活的生命:到站了,車停了,站牌下站著一個女孩子,一身極白極白的長裙,裙角在風中輕輕揚著。有人下車,有人上車,女孩子靜靜地站著,我靜靜地坐著。足足有一分鐘,女孩子一直以一種憂鬱的眼神對著我,目光卻話聚焦在很遠很空的地方。

  我驀然強烈地感覺到,她一定是我將來注定苦苦尋覓的生命的另一半,我不是一個夠浪漫的人,我不會下車去問她的名字,我不喜歡刻意,我要為可遇不可求的一切永遠珍藏一份遺憾的美。

  扯得太遠了,還是回來吧。

  其實我很欽佩她的自強與執著,也很擔心她的極度敏感與渴望。於是我開口說,我渴求一種絢麗、恣肆的生活,而你需要的是平淡和溫馨,我們倆走的路不同。她點點頭。

  讓她變得灑脫、清淡一點,把癡迷的目光從我身上栘開,我相信她以後的人生或許會更多彩一點。

  我說,我最近在寫一篇文章,你猜是關於什麼,她想了想說,是關於你新結識的朋友,我說我發現你沒有我想像中的單純哎。她笑。她確實足很善解人意的。

  她問過我什麼是女孩子的矜持,我知道她是故意問的。於是,我說,改天天氣好,「教」你游泳,她說她會游泳,但是願意再和我學一遍,那樣她可以經受得住生活的風浪考驗。我說我很自信讓你從會游泳變得再也不會游泳。她還是,一付楚楚動人、容色煥發的笑。

  其實我對於她沒有什麼奢求,我相信這些對她來說只是輕易而舉,我只希望她可以捨棄我、尋求另外一種的幸福,然後在幸福快樂多年後的某一天,某一刻,她會突然記起我,就像我會記起公車站牌下那個女孩子,那一抹憂鬱的眼神。如果她的生命裡,也能有這樣的一分鐘為我真真切切地感動,我很想對她說:「忽然不想讓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