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起雲深 第一章 又見面了

  秋雨飄飛之中,懸崖之上幾道人影迴旋飄動,鬥得正自精彩,被圍攻的那黑衣蒙面人雖是以一敵二,卻是猶有餘力,一雙拳掌在兩人劍影之間進退自如,即便空手仍是佔了上風:反倒是圍攻他的二女氣喘吁吁、汗水飛灑,年紀較長的那女子雖說落在下風,猶可支持,但年輕女子卻是劍法散亂,攻守之間再無章法,若非對方似是一時之間不想分出勝負,只怕二女早就要落敗。

  連續幾下猛攻,都被那人拳掌飛舞,逼得難以衝過黑衣人背後,竟被迫得漸漸退向崖邊,年長女子暗自心驚,遠方宅院間殺聲漸斂,火勢卻是愈燒愈旺,逐漸增大的雨勢竟是一點都沒辦法平息,顯然自己家園裡的人手難敵突襲,已敗下陣來,而敵人一不想留下活口:二對山莊裡的財物似無興趣,自然也就任著火勢蔓延,一發不可收拾。

  偏偏她縱使千百個想殺回山莊去,可自己和女兒聯手,卻連此人的防線都衝不破,雖知雙方功力頗有差距,但兩邊交手已過百招,怎麼看都覺得此人對自己與女兒的招式路數頗為熟悉,心下驚疑間還得護著招招失手的女兒,不知不覺已被逼到崖邊數步之處,再退幾步便要落崖了。

  見已將二女逼到了此處,知她們再也突破不了自己這一關,黑衣人逕自停手,望了望四周,唯一暴露在外的眸子裡透出了些許異樣的眼光,也不知在懷念還是在想些什麼。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停手,年長女子扶著身形已搖搖欲墜的女兒,喘息之間只覺身上難過至極,三人從山莊處一路戰至此地,對方功力又在自己兩人之上,激戰之間不只心驚,身上更是香汗淋漓,加上雨勢不斷,方才戰中還不覺得,此刻一歇下來,只覺渾身濕透,被山風一吹那寒意直透心窩,甚至連手中劍都覺得重了幾倍,卻還是得舉著瞄向對手,不願示弱。

  只見那年長女子雲髻高盤,斜插的丹鳳簪展翅欲飛,栩栩如生,一望可見非富即貴,微顯圓潤的臉上黛目青眉,鼻樑挺秀,櫻桃小口似開實合,美貌間透著一股高貴嫻雅:雖說渾身濕透,頗有幾分狼狽,舉劍對敵間卻仍是長身玉立,一派寶相莊嚴,氣態絲毫不肯落了下風。但另外一邊那十六、七歲的如花少女,卻沒有母親這般沉得住氣,她秀髮柔絲,朱唇粉鼻,面容身形與母親幾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神態卻顯出幾分天真,點漆般的美瞳驚懼地望著對手,原本絢爛笑容常掛的小臉蛋,此刻再沒半點笑意,遠遠傳來的聲聲嘶叫,彷彿都在少女心裡重重地捶打了一下,柔致細膩、彷彿一捏之下便要滴出水來的肌膚上頭滿是蒼白,再沒一點血色。

  「爾……爾是何人?為何糾眾犯我棲蘭山莊?」

  年長女子雖還能保得神態平穩,微微發顫的聲音卻暴露了她的心驚,畢竟棲蘭山莊是威天盟四山莊之首,雖說自莊主姬園三年前逝世之後,聲名已遠不及當年,但對方表現出來的實力著實不可小覷,江湖上哪裡出了個這麼厲害的角色?

  本來連連敗退之中,她便一直在著力辨認對方的武功家數,但敵人似也防到了這一招,身形動作間均平凡得一如尋常武林人物,使出來的拳掌也儘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大洪拳、五行掌等種種手段,只靠著內力深厚硬撼對手長劍,見招拆招間還刻意漏掉了好幾個邵雪芊刻意露出的破綻,即便邵雪芊在嫁給姬園前也是一方俠女,見識著實不凡,碰上這等蠻打也是難勝,更難以看出對方根柢。加上還得護著女兒,邵雪芊的注意力也給分出了四、五成,自然更難看穿對手武功。

  照說邵雪芊劍法不弱,其女姬夢盈雖未出師,劍法底子也不錯,該不會如此不濟,但一來此人功力著實高明:二來對方來的毫無跡象,一碰上便是激戰,心驚之下邵雪芊還可自持,心慌意亂的姬夢盈功力卻打了個折扣。

  更重要的是此刻雨水紛飛,對方使的拳掌,純以功力取勝,雨水紛飛並不造成阻礙,但自己母女用劍,重在輕靈飛舞,卻被雨勢抑壓得劍勢微挫,雖只是些微差距,若遇一般對手算不上什麼影響,但此刻敵手難纏,即便如此微小的差距都造成問題,本就較弱的兩人更加居於劣勢,加上對方深知兩母女劍法優劣,打起來自然更難佔得上風。一邊護著女兒,邵雪芊一邊心驚,對方如此好整以暇,不只是因為對付自己母女游刃有餘,更因為對方所帶來的人數量雖遠少於棲蘭山莊的莊丁,卻是個個武功不弱,擺在江湖上都是一二流的好手,武林中究竟何時出現了這般強悍的勢力?事前竟是一點風聲也不透?

  雖說如此,邵雪芊的江湖經歷終非易與,仍對敵方的來歷看出了些許痕跡。

  首先對方雖是刻意隱匿自己武功,但除了為首者外,旁人卻沒法做得那麼滴水不漏,雖仍看不出對方來歷,卻可知來人的武功非是一師所傳,若是一個組織,十有八九非是傳承已久的派門,而是龍蛇混雜的幫會之屬:再來對方人人黑衣蒙面,交戰時一句話也不出口,最多只用哼聲彼此照應,令邵雪芊愈想愈是心驚,難不成對方之中竟有自己熟悉之人,否則何用如此小心?

  偏偏無論她怎麼引誘,即便已是佔盡了上風,對方仍是一聲不吭,舉手投足間絲毫不漏一點破綻,一點逼不出對方的真實功夫,邵雪芊心下不由著惱,若非姬家獨子姬平意還在君山派門下練武,遠行未歸,以自己三人聯手之力,就算勝不得眼前此人,好歹也能迫得對方使出真本領來,哪用像現在這樣,怎麼猜測都猜不出對方的真實來歷?

  黑衣蒙面人一點回應都沒有,只是環視著懸崖各處,彷彿這兒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在似的,邵雪芊心中幾次想要搏命出手,就算對付不了敵人,好歹也讓女兒逃脫,卻是無跡可尋,心下不由黯然,如果不是姬園身負內傷一直難愈、死得太早,自己何用落入如此地步?

  想到此處,猛地福至心靈,邵雪芊不敢相信地望向對方,但才只一眼又心道不對,雖說當年只是驚鴻一瞥,但那人的身形輪廓,與眼前此人大不相同,想來那人便是落崖後別有際遇,此刻來尋自己復仇,也不該是如此模樣,只是心既有疑,嘴上仍是問了出來:「莫非……莫非閣下與當年那淫賊段翎……有什麼關聯?才找本莊尋仇?」

  聽母親這麼一說,累得雙足虛軟,差點連站都站不住的姬夢盈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可對方雖在邵雪芊出言時身子一震,眸中兩道冷電般的目光直射過來,那目光裡隱含的深刻憤怨之中,卻沒有一點被看穿身份的不自在,反而更透出幾分譏嘲。

  這種目光中的說話,姬夢盈雖是看不出來,但看母親神色中猶疑愈增,也知母親猜的不對,不過對方聞言如此震動,想來當年段翎之事,與此人也不能說毫無關聯就是。

  說來威天盟之所以成名,十五年前那一戰便是關鍵。那段翎原是天罡老人弟子,在天罡老人死後出現江湖,仗著高明武功行俠仗義,名聲原本不惡,卻在一夕之間變成無女不歡的淫賊。偏偏天罡老人武功傳承自武當道門,又別出機樞,造詣著實高明,段翎得他真傳,雖是年輕功力未深,卻頗得道門功法圓轉自如之意,江湖上著實少有對手,若非威天盟姬園與幾位結義兄弟一同出手,以棲蘭山莊家傳的金龍刺洞穿此人琵琶骨,令他有功難施,也難迫得他落崖。

  十五年前那一戰便在此處,邵雪芊當時也與姬園夫妻聯手作戰,雖說以眾敵寡,但若非姬園金龍刺乃獨傳密法,那段翎在前所未見下著了道兒,只怕六人聯手仍是拿他不下:即便迫得此人墜谷後生死不知,但想到當日戰況,邵雪芊仍不由心驚膽跳。

  只是當日眾人雖勝,但段翎臨危反撲的武功,卻也強悍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首當其衝的姬園幾乎是拚著挨上一掌,才能將兩支金龍刺洞穿此人雙肩,因此所受內傷也特別沉重,雖稱不上因此而亡,但段翎那含恨的一掌,卻也是姬園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一邊回憶往事,邵雪芊不由暗自搖了搖頭,其實當年眾人之所以在此處圍殺段翎,固然是因為義之所驅、義無反顧,但另一個原因,卻是為了此崖特產的「九轉龍珠」奇果。

  這「九轉龍珠」十年一熟,其性極寒,乃是一種補身奇藥。當年姬夢盈初生時體弱,幾乎養不住,姬園的結義兄弟中二弟劉濠的兒子也是這等毛病,在邵雪芊的閨閣密友,出名的女神醫辛婉怡指點之下,眾人到此採摘「九轉龍珠」,卻見段翎先馳得點,在眾人之前已先採得龍珠服食,僅剩的一顆便留在手上,無論為公為私,眾人自然只能全力以赴了。

  那一戰之後,雖說迫得淫賊段翎落崖而亡,但只剩一顆「九轉龍珠」,卻是難供兩幼兒服食,若非姬園是眾兄弟之長,對決段翎時又特別賣力,以致身負重傷,在五結義兄弟的多數決下取得此果,只怕姬夢盈還活不到這麼大呢!但也因此,劉濠之子早夭,其妻也因此抑鬱而終,是以眾兄弟中劉濠與姬園間裂痕愈來愈深,雖稱不上形同陌路,卻也無法親愛一如以往。

  這事其實姬夢盈比母親還要清楚得多,因為幼時幾位叔叔伯伯聚會之時,二叔劉濠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那麼令人害怕,一點沒有看待晚輩的溫和慈祥,反而像是隨時都可能衝過來把自己掐死一般,讓姬夢盈最怕便是這位二叔,每次他一來她就要躲,深怕那天真被他給活活吃了。

  說到這兒,那黑衣蒙面人此刻望向兩人的目光,也如當日劉濠一般恨怒難掩,只是愈發的憤恨嫌惡而毫無掩飾,光是兩人目光相對,姬夢盈就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吸進去一般,忍不住向後退步,小小的芳心裡暗自思索,難不成此人也跟自己家裡有這般難以解決的恩怨?否則怎會用如此怨毒的目光看著自己母女?

  見對方連哼都不哼一聲,望向自己兩人的目光充滿怨毒,那森冷的寒光一觸之下便以邵雪芊這等修養也不由一驚,她知道敵人對自己母女恨怨頗深,若是落到了對方手裡,也不知會受到什麼折磨,說不定到時真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邵雪芊雖不畏死,卻也不想身受如此毒刑,更何況女兒生時幼弱,到了此時已經十六、七歲,身子也不見如何好,身為母親對她愈發愛惜,愛女心切的她自更不希望女兒落入敵手,她暗暗咬牙,到得最後關頭,說不定也只得求死了。

  見遠處火光愈盛,原本還隱隱傳來的廝殺、怒罵之聲漸漸止息,顯然棲蘭山莊裡的戰況已至尾聲,邵雪芊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為之幻滅,她護著女兒又退了一步,感覺身後已是斷崖,想到腳下土石之中,便是倒生崖底的「九轉龍珠」根部,不由暗自苦笑,若當年能在段翎服食之前搶得先機,劉濠與姬園沒有生分,兩人合作之下,此刻的棲蘭山莊,該不會淪落如此。

  突地那黑衣人迫近,雙掌翻飛間擊向兩女週身大穴,此刻三人已擠在崖邊,落足都得小心,十成心思倒有三、四成放在腳邊,生怕一個不小心落下崖去,此處面臨深崖,墜下去可是萬死無生,黑衣人下盤沉穩倒還不驚,兩女卻已難聯手應敵,將女兒護在身後的邵雪芊應得數招,已覺胸口血氣翻湧,被黑衣人雄厚的內力迫得呼吸不暢。

  感覺得出黑衣人招式欲擒非殺,邵雪芊心下卻沒半分喜意,雙方對敵至此,雖說與敵人連句話也沒交談過,但僅從對方眼中的怨毒,邵雪芊便知敵人不知為何,對自己母女兩人恨意深重,一旦落入敵人掌中,清白不保自是難免,恐怕之後還有難以形容的苦刑等著自己母女倆,偏生長劍在風雨與敵人掌勢交迫之下愈難展開,便想自保也難,更遑論衝出生天。

  正當邵雪芊芳心千回百轉,也不知是否該一掌將女兒逼落斷崖,即便死了也好過落入敵手之時,陡聽身後一聲驚呼,原來是姬夢盈退步之間,不知不覺已滑出了崖去,她雖來得及一手抓住母親衣帶,卻已難挽落勢,邵雪芊還來不及反應,已聽得衣帶扯裂之聲,姬夢盈竟已落崖!

  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從胸中浮起,雖說芳心還在掙扎,是否與女兒同躍崖下,以免落入敵手身受苦刑,但愛女心切,此番抉擇哪是這麼容易做的?一見女兒落崖,邵雪芊心頭一痛、劍勢一亂,陡覺一股勁氣直襲胸前,心中只想與女兒一同落下的邵雪芊再無求生之念,竟索性不避不讓,長劍反撩黑衣人胸口,一副同歸於盡、與敵偕亡的架勢。

  本來黑衣人已穩立上風,對方兩人又有一人落崖,照說犯不著硬接邵雪芊玉石俱焚的狠招,無論退開兩步,又或暫收掌風重整攻勢都是輕而易舉,但也不知他恨意太深,還是有其他緣故,似是怕了邵雪芊也與女兒一般跳崖,竟硬生生地左掌一拍迫開長劍,拚著掌心被劍鋒割出一道傷口,也不願退開半步,右掌直拿向邵雪芊胸口,務要將她擒住。

  長劍被對方掌勢帶開,感覺那掌直搗胸前,邵雪芊猛地一醒,對方的招式仍無甚異狀,但掌心這股異常的洪流,卻是令她熟悉異常,竟是威天盟老三石漸獨門的「洪濤無盡」掌訣!

  雖說石漸與劉濠向來最好,自當年之事後,與姬園已漸有分歧,但邵雪芊怎麼也想不到,石漸竟會出手對付自己!

  「你……」

  心下苦楚難當,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邵雪芊長劍脫手而出,直射黑衣人胸前,身形卻向後急退。既是石漸出手,先不說身為正道中人,以他的智計更知這般鬩牆之事必須努力消滅痕跡,絕不容一絲線索外漏,自己落入他手只怕是苦刑後仍難逃生天,還不如跳落崖下,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沒想到邵雪芊如此決絕,黑衣人一手沒來得及抓住她,索性掌力外吐,一股火熱洪濤直迫邵雪芊胸口,身在半空的邵雪芊只覺胸口一痛,一口血已吐了出來,這還是因為兩人已有距離,黑衣人雖使出劈空掌,但掌力難免消退,擊在邵雪芋胸口只剩下八成力,否則以「洪濤無盡」掌力之霸道強悍,生生將她劈死都有可能。

  見邵雪芊身影向崖下直落,落崖前望向自己的最後一眼中滿是驚疑與怒火,黑衣人恨恨地轉過身去,左手將方纔捏住的長劍向旁一扔,籌謀許久竟是功虧一簣,心下不由恨火更旺,說來若非邵雪芊臨死一擊狠辣無比,他雖心想擒之卻仍不願冒著性命之險,哪有她的機會?

  不過這一掌雖沒法使出全力,邵雪芊硬挨一招,若無旁人馬上施救,其命也是險若一絲,只是可惜沒能擒下她,好生出這積了十幾年的郁氣,實是可惜了。

  腳下一滑落下崖壁,姬夢盈不由嚇了一大跳,雖說身為江湖兒女,行走江湖之際性命早不放在心上,但她終究年輕,可不願這麼輕易就死,芳心雖是張惶,眼兒卻仍在崖壁上緊貼,只希望抓住什麼草叢枝葉之屬,至少稍挽墮勢。

  可惜此處崖勢險峻,雖稱不上壁立千仞,崖壁卻也平滑如鏡,除了上方崖底處的植物外,根本是寸草不生,臨危之間姬夢盈只見山壁之中一個山洞黑黝黝地,洞中似有精光流動,她連忙喊聲救命,卻是聲音才出口人已墜得更深,也不知傳進去了沒有。

  突地,一條黑影從洞口飛出,直向姬夢盈捲來,猶如靈蛇一般,其勢迅疾難避,最怕蛇蟲之屬的姬夢盈甚至來不及叫,那黑影已捲住了她纖腰:只是跌勢太疾,即便看清了那黑影不過是條長長籐蔓,心知這是自己唯一生機的姬夢盈放鬆了身子沒有掙扎,身形仍是向下直墜,甚至還被這一扯之勢帶著向山壁撞了過去。

  正當姬夢盈左掌立在面前,抵向山壁,只想努力稍減一撞之猛,右手握著的長劍也不知該放往哪裡去的當兒,卷在腰間的籐蔓卻起了異變,姬夢盈只覺腰間一股異常怪異的力道傳來,也不知怎麼搞的,竟把她下墜的力道消減了幾分,撞向山壁的勢頭也弱了不少。

  雖說江湖經驗不怎麼樣,但姬夢盈終究自幼練武,反應比起常人要快上許多,藉著籐蔓上力道造成的機會,左掌雙足在山壁上一登,借力施力下,竟能向上竄起,加上腰間籐蔓之助,飛快地向上衝去,一口氣便攀上了山洞口:順手放開長劍,回過神來的姬夢盈不由吃了一驚,這登天梯的輕功雖說自己也曾習練,以往卻從沒有這般快過順過,沒想到今兒個竟救了自己一命。

  還來不及看向山洞裡究竟是什麼異人相助,聽到崖上聲響傳來,姬夢盈猛一抬頭,不由嚇的魂魄飛掉了一半,她墜下之後,娘親竟也落了下來,也不知是心傷女兒因而跳崖,還是被敵方逼落的?

  當母親墜落眼前之際,與娘親打了個照面,姬夢盈只嚇得六神無主,邵雪芊美目緊閉、面如金紙,唇畔一絲血跡飄過,顯然是硬挨了一招,說不定已經昏了過去:別說一驚過後自己現在四肢發軟,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便在狀況十全之時,以她的武功也別想救得了母親,姬夢盈嚇得差點沒哭出來,甚至連叫都叫不出聲了。

  就在此時,腰間籐蔓突地一動,姬夢盈還來不及反應,人已被籐蔓扔了出去,心慌意亂的她只見母親就在眼前,本能地摟住了邵雪芊的腰,這才發現那籐蔓仍是牢牢地纏在腰間不放,那怪異的力道又傳了過來。

  一如剛剛的登天梯輕功,只是不知是做過一回,此刻愈發駕輕就熟,還是心懷母親之下,力道使得更順了呢?抱著已然昏過去的邵雪芊,回到山洞口的姬夢盈只覺四肢愈發軟得厲害,癱在那兒只知喘氣,芳心卻是高興極了,自己總算是救到了娘親,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軟綿綿地挨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喘息了好久,姬夢盈總算回過氣來,這才想到該當對救了自己的人先行道謝,她轉過身子,向著洞內一揖,「在下棲蘭山莊姬夢盈,多謝……多謝閣下救命之恩,來日必當圖報。」

  「棲蘭山莊?」

  那人的聲音似是有些驚訝,姬夢盈這才發現,本來纏住自己腰間的籐蔓,正毫無聲息地退回山洞,卻被自己這句話驚得停了下來,心中不由頗有驚嚇,聽此人話意,莫非與家裡有什麼恩怨不成?換了以前她自然不怕,但現在家園已破,若在此又遇上了對手,姬夢盈可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幸虧過了半晌,洞中之人接了下去,話聲與收回的籐蔓一般平靜無波,「另一人傷得不輕,你看看要不要帶她進來?外頭雨大。」

  聽洞中人說到這兒,姬夢盈這才發現身上一陣寒意,原本紛紛而落的秋雨,已漸漸大了起來,閉目暈厥過去的娘親也似被寒氣所侵,正自發顫,她忙不迭地扶起娘親,躲進了洞裡去。

  躲入了洞中,姬夢盈不由打了個寒噤,本來她功力雖是不厚,要抵禦秋寒卻也輕鬆,只是方才崖上激戰良久,敵人又是存心消耗自己母女功力,以便一網成擒,加上方才兩番登天梯的輕功,雖說救了自己與娘親性命,可看來也消耗了不少內力,此刻姬夢盈手足酸軟,竟似一絲內力也提不起來,她擔心地望向娘親,也不知這樣下去邵雪芊會否受了風寒?

  種種心思在腦袋裡也不知轉了多久,姬夢盈這才想起來轉身,想看看洞中人何等模樣。

  洞中黑暗,姬夢盈好半晌才能習慣,一看之下不由嚇了一跳,洞中之人一身青衣,盤坐枯枝雜草之間,衣裳早已破爛,髮絲鬍鬚都是極長,臉孔上下遮住了一半,顯然在此處已住了許久。

  尤其嚇人的是此人臉上傷痕纍纍,卻不是刀劍之傷,反而像是在草堆雜枝間磨擦出來的傷痕,原本的臉孔幾已不復見,只目光明亮與常人一般,若非他身邊籐蔓散置,讓姬夢盈想到若非此人出手救援,自己與娘親怕是難脫生天,這般怕人的模樣,只怕姬夢盈忍不住就要叫出救命來。

  不過這人看來也知自己模樣嚇人,雖見姬夢盈嚇得後退,卻沒什麼舉動,反而伸手在空中虛按了按,要她冷靜下來:直到姬夢盈停住身子,才放開了按在籐蔓上的手,輕吁了一口氣,向山洞深處退開了十來步重新坐下,空出了位置好讓姬夢盈進來一些。

  「站進來一點,這兒山洞不深,就算你不怕冷,可若再退出去,掉下去我可未必來得及出手。」

  「呃……對不住……是夢盈無禮了。」

  暗地裡吐了吐舌頭,心知自己的舉動頗不禮貌,不過對方似有自知之明,看來並沒有怎生怨怪自己,姬夢盈扶著母親坐近了些,對著那人重新施禮,「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兩眼一翻,似是不想回應姬夢盈的問題,那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望向旁邊的邵雪芊,「姑娘姓姬?那這位姬夫人是姑娘的什麼人?」

  「是……是晚輩母親……」

  轉過頭見母親仍然昏暈不醒,姬夢盈伸手按住母親腕脈,只覺脈象頻跳不穩、急促難定,顯然內傷沉重,不由嚇了一跳。

  她雖知對方內力雄厚,母親一路護著自己,難以發揮劍法輕靈流轉的優勢,硬接敵人的雄厚內勁,傷的必然不輕,卻沒想到竟嚴重如此:偏偏姬夢盈限於年紀,又兼幼年體弱,內功底子便是紮實,功力也不足,便想救助也有心無力。

  「怎麼辦?」

  被母親的脈象嚇了一跳,此時此刻,兄長在外難以聯絡,以往的老家人多半已經罹難,姬夢盈再無人可以依靠,著實害怕,「前輩……可有辦法救我母親?」

  「我沒辦法。」

  姬夢盈話聲才落,那人便飛快無比地接了下去。「現下的我救不了她。」

  「可……可是……」

  沒想到那人竟是快速無比地拒絕了自己的希望,姬夢盈淚水直流,面對著那人正要跪下苦求,卻被籐蔓捲上身來,想跪也跪不下去,只聽得那人慢悠悠的話語傳來,「看看清楚……身為棲蘭山莊之人,你該看得出來這是什麼東西,這樣子的我如何有辦法運功救人?」

  聽他這麼一說,姬夢盈抬起頭來,淚水盈然的美目看清了那人,只見他雙肩處兩隻龍頭形貌栩栩如生,那東西姬夢盈從小到大也不知看過了多少回,自是一看就知那便是家傳的金龍刺。

  心知家傳這金龍刺威力非同小可,不是尋常暗器,加上刺入的部位又是琵琶骨要處,配合上棲蘭山莊的秘傳手法,中招者功力難以運行,便有十成功力最多也只能發揮得三、四成,也不知此人究竟做了什麼事,才會被金龍刺所傷,甚至困在此處,也不知有多久沒見天日了。

  想到此處,姬夢盈這才發現,方才纏捲自己腰間的籐蔓雖是靈動無比,力道上卻頗弱,若非變化巧妙精微,使勁的法子又頗為高明,頗得道門心法借力化力之效,怕也救不得自己母女。

  想來多半是此人中了金龍刺後難以施力,只能專心在力道變化的巧致上頭,這籐蔓用以摘物取物再方便不過,但要說到以內力救人,那是毫無取巧可言的真實本領,以他這樣卻是在所難能。

  「不若我們交換個條件?」

  見姬夢盈呆在當地,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那人不由苦笑出聲,「姑娘助我起出這金龍刺,我便助姑娘施救令堂。真要說來,這金龍刺用的是秘傳手法,若非棲蘭山莊之人使用拔刺手段難以拔除,我若強行拔了這刺,傷及經脈只怕也無法救人了。」

  「這……這個……」

  知道此人所言在在屬實,身為棲蘭山莊中人,姬夢盈自是知道這家傳手段的威力,只是此人身份不明,被家中長輩以金龍刺所傷,多半也不是好人,如果自己隨隨便便拔了這金龍刺,去了他附骨之蛆,此人猶若神龍出困,也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但比之那不可見的未來,此刻的邵雪芊眉目緊皺,面容扭曲,似甚為痛苦,想來這內傷也真是嚴重,姬夢盈思前想後,也真是沒有他法可想,便是飲鴆止渴,也非得如此不可了。

  「既是如此,夢盈便為前輩拔了這刺。只是……只是事後,還請前輩萬勿走入邪道……」

  「你呀,也真是可愛。」

  那人搖了搖頭,嘴角泛起的苦笑就連鬍鬚也掩之不住,顯然覺得姬夢盈的話甚是可笑,目光卻是柔和。

  「若我是善人,不同你說也不會走入邪道:若我是惡人,輕諾寡信,事後姑娘也拿我沒法,這等無聊的問答你也會信,想來姬園老……相心來你家中的長輩,該當對你的天真很傷腦筋吧?行走江湖這樣子可不行……」

  「這……」

  沒想到話才出口,便被此人嘲諷了一番,姬夢盈臉兒通紅,卻是無話可駁,這般天真的性子家裡人早已知道,只是母親向來護短,最多只是說說她而已,加上姬夢盈的天真還沒出什麼大差錯,旁人最多也只偷笑而已,倒不真的當回事,她自己自然也不會想要改,只是每次被人當面提起,又羞又氣的臉紅耳赤而已。

  只是此刻姬夢盈也沒多少辦法可想,畢竟以自己這點微薄功力,護身驅寒綽綽有餘,要施功救人卻是還差得遠,眼下也只能靠眼前此人救助娘親,偏他又挑明了有反口的可能,讓姬夢盈更不敢輕下抉擇,一時間怔在當地,眼光在此人和娘親身上來回跳著,不知如何是好。

  見她還在考慮,那人搖了搖頭,似對眼前這小姑娘優柔寡斷的性子頗為不喜,但這般年輕,想來毫無江湖經驗的小姑娘,也真難要求她決斷明快。那人雖是不住搖頭苦笑,目光中卻沒有幾分嘲弄之意,更多的卻是趣味:他緩緩站了起來,走到姬夢盈身邊,「小姑娘好好考慮,我先幫令堂號號脈,如何?」

  「嗯。」

  點了點頭,讓開了位子。一來身為江湖中人,至少沒有道學家那般重視男女之分,不會連手足接觸都避之若蛇蠍:二來姬夢盈正自傷神思考,也真沒太多閒工夫來管這人的行動:更重要的是有人陪著自己為娘親的傷勢憂心,讓姬夢盈好歹也覺得有些依靠,自不會抗拒。

  「嗯?這是……」

  手指才剛放上邵雪芊的皓腕,那人便輕輕咦了一聲,將姬夢盈亂走的心思也引了過來,她見此人眼中頗帶猶疑,不由得偏了偏頭,問出了聲音,「前輩……娘的傷怎麼了?」

  「這傷勢……」

  看姬夢盈滿臉擔心,那人勉強忍住了搖頭的習慣,揮了揮手示意她放心,「令堂受掌雖重,但看來沒有全受掌力所摧,對手該是隔空發掌,所中最多五成力道,真要說起來……這傷勢雖重,還可拖上了一兩天。只是這傷勢……卻是怪異……竟是「洪濤無盡」的掌力,這可就奇了……小姑娘,石漸這幾年來可曾負傷?功力進展如何?」

  「是……是「洪濤無盡」?」

  聽此人言語,姬夢盈不由吃了一驚,即便沒什麼見識閱歷,她也知道「洪濤無盡」是三叔石漸的獨門掌訣,霸道強悍已極,難不成那黑衣蒙面人便是三叔?

  不過仔細想想,姬夢盈便知不對,先不說前些日子石漸遠行關外,去找他的老友處理一些雜事,此事在江湖上早非秘密,光只是身材就不對,石漸形貌獨特,身子不若一般武林人魁梧雄壯,比自己還要矮小個幾分,那黑衣人卻是正常身材,這等身形差距,可不是什麼易容之術可以以假亂真。

  她搖了搖頭,「三叔沒什麼事啊……雖說夢盈看不出三叔功力如何,可卻從不曾聽說三叔有什麼傷勢,照說功力進展該是正常。前輩……這真是「洪濤無盡」掌力沒錯?」

  「若論掌力是沒錯,只是……威力頗有不足,便是對方不想下殺手,也太輕了些……」

  搖了搖頭,那人似也知道石漸的形貌特異、難以假冒,尤其從姬夢盈的神情看來,她對敵方並不熟悉,想來該當是旁人所為,「而且勁道頗失純粹,沒有石漸本人的精純,該當是旁人半路出家習練……」

  「是嗎?原來如此。」

  聽此人所言,姬夢盈不由得吁了一口氣,就算是再微小的可能性,若此次之事當真是石漸所為,她可真難受得很,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比兄弟鬩牆更加親者痛、仇者快的了。

  何況聽此人所言,那黑衣人偷練的「洪濤無盡」掌功遠遠沒有三叔那般厲害,她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心來,畢竟三叔雖說身材瘦小,卻也因此練功頗勤,那掌功可真是厲害,若論霸道威猛當真是少有匹敵者,娘親不以功力見長,若真挨了三叔一下,可真是難以處理。

  「別那麼早就放心了。」

  見姬夢盈如此模樣,那人苦笑了一下,年輕小輩就是這點最糟,永遠搞不清楚輕重緩急,「雖說此人掌力之威不若石漸高明,但他功力深厚,使來也似模似樣:何況這一掌已有「洪濤無盡」功力真傳,霸道之氣透筋竄脈,只遜本人一籌,若不及早處理,遷延時日後便能痊癒,可要養復元功也是不易,「洪濤無盡」的厲害,小姑娘應該比我更清楚得多。」

  「這……這個……」

  聽此人這麼一說,姬夢盈鼻頭一酸,幾乎又要流下淚來。

  她雖知此人這般言語,便是要迫自己早下決定,但便不說這決定如此難下,光看娘親受苦如此,身為女兒的也不能不心疼,對那黑衣人更多了一絲怨憤:畢竟此人說的沒錯,「洪濤無盡」的威力之猛,身為威天盟之人姬夢盈自是明白,娘親因自己而分心挨了這一記,能不當場喪命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

  「既是如此,夢盈答應為前輩拔刺便是。」

  思量許久,姬夢盈終於下了決定,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金光閃閃的龍頭,暗自運上家傳秘法,想要將金龍刺拔出,只是她氣虛力弱,身子不住嬌顫,就連拔刺的手又不住顫著,光看就真的頗為嚇人,連那人都不由搖了搖頭。「先鬆手吧!放輕鬆一點,否則你把我經脈弄傷了,就更救不了人啦!己他伸手輕按,將姬夢盈纖巧柔弱的玉手從龍頭上移了下來,姬夢盈這才看到,雖說指甲留的頗長,但此人雙手潔淨修長,絕非毫不清理的困頓之相:直到此時她才發現,此人雖是衣衫破陋,僅僅勉有敝體之能,身上卻並不骯髒。難不成困在此處,這人還有辦法清理自身?

  「這……這是……」

  見姬夢盈雙目盯著自己雙手發怔,那人微微一笑,似是看穿了姬夢盈的疑惑,「這山洞雖小,裡頭卻是曲徑通幽,那方大石之後別有洞天,否則我久困於此,別說骯髒難忍,就算餓也餓死了。小姑娘若能帶著令堂從那兒出去,說不定可以找到旁人醫治令堂,只不過……我試著走過一次,雖然有路下山,可要到山下有人煙之處,至少也要個兩、三天,令堂的傷勢……可未必撐得住。」

  「是……」

  仔細看看那人肩上傷處,姬夢盈不由吃了一驚,心中更添憂悒,甚至……還有些憐意。金龍刺入骨之疼,想必不會好受,加上那人肩上傷處浮腫,顯是因為雖著力清潔,卻是許久難以拔除,金龍刺與肉體結合,傷處膿血不少,要說苦處也真是夠苦了,「這……傷了多久了?」

  「滿長一段時日了。」

  輕輕吁出一口氣,那人笑了笑,也不知是故作平靜,還是真沒把這傷勢放在心上,「放心,每隔一段時間,我便試著輕拔幾分,不創及經脈為止,所以這刺雖深,卻沒有與身體密合,只要小心些拔,便不會傷筋動骨。不過你拔的動作可得順快一些,不然把我痛昏了,可就未必來得及救人。小姑娘還是先喘口氣吧!這樣下去你不擔心,我可得擔心了。」

  「這樣啊……」

  看他神情不似作偽,雖知此人受此苦刑,多半是罪有應得,畢竟施用的自家長輩可不會隨隨便便就用金龍刺對付旁人,非是造孽之人更不會被禁於此處,但金龍刺入骨之疼本已難忍,又耽了這麼長一段時日,光想就覺得痛了,這人再造什麼孽也償得夠了,姬夢盈不由憐意大升,纖手輕輕地觸及傷處,動作盡力放緩,似想撫平那傷痛的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