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一七折、映鉤如線,片片絮驚

  耿照聽他口氣不善,懸著的心還未落地,差點又蹦出喉間。

  堂上只有兩人,將軍手無縛雞之力,以耿照現下的修為,便有十個慕容柔也盡都殺了,驛館裡外雖有穿雲直精銳駐守,畢竟趕不上兩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卻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冷,將軍視線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鎖脈」,雖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無用。

  若是過往,耿照早滴著冷汗、拱手低頭,連稱「屬下知錯」,此際卻有寸土難失的壓力。

  無法說服將軍,以雪艷青、媚兒襲擊將軍的舊事,身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將軍之敵,非但拉不到助力,一個不好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一霎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回將軍,此法確非屬下所想,是自家姊處學來。」

  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仔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諉塞責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詡,到你這兒,才知什麼叫『行遠必自邇』。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

  將軍難得插科打諢,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雙耳殘疾,平日須以手語交談,我們村裡管叫『道玄津』。屬下與姊姊感情甚篤,但兒時總有吵架的時候,鬧起了彆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伙眼不見為淨,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後悔啦,姊姊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只拉不下臉賠不是,淨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裡,背著窗,沒過多久,便對著空處打手語,大多是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著看著,心中歉疚,回到屋裡同她說話,姊姊便像沒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彆扭的事。」說著不覺露出微笑,彷彿又憶起兒時景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說,只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望將軍明鑒。」

  慕容柔冷哼一聲。「你可知『真龍』二字,歷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借口麼?魔宗七玄什麼根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別的不說,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將這幫餘孽糾集起來,還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幹得出來?」

  「若胤鏗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並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說道:「然而鱗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於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將起來,指劍奇宮只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封為侯爵,四海之內皆頌寬仁;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聖德昭昭,縱有聞風起舞之人,亦難傷聖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爭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從來就不是混跡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色的出身,指不定連西山韓閥一併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為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是牽扯太過。這麼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日後橫空出世的機會應該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裡,又抬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了些,將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冷笑:「看來七玄之內,的確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

  這段話的確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磣。」離開冷爐谷的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雲,屏退左右,將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並未特別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

  若非青面神受創嚴重,早被白額煞悄悄帶離越浦,往金土之氣濃烈的秘境修復功體,以致缺席七玄大會,他更相信大師父與二師父;便說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雲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與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雲還有一樣旁人不及的好處:出於對獨孤弋的關心,比起絕大多數的江湖人,她從更早以前就開始留心東軍的崛起,對慕容柔的認識,也絕不僅僅是「鎮東將軍」。

  「慕容柔討厭江湖人,多半也是因為他。」

  對著銀釭紅焰,輕剔燈花,蚳狩雲放落細長的銀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個獨孤弋,獨孤容打出生就是鎮東將軍世子,獨孤閥得了天下,他理所當然地該坐龍床──舉凡獨孤容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麼想。他後來雖還是做了皇帝,對那些個從龍之臣來說,都嫌遲了。」

  「可天下……」耿照只覺無比荒謬:「怎麼說也是太祖爺打的罷?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長的寶座,雖說也不是沒有功勞,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爺傳弟不傳子,亦是難得的寬大,還能有甚不滿?」

  蚳狩雲搖頭道:「人心不足,也就這樣了。人說慕容目無餘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私慾較常人低得多,才顯鶴立雞群。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當他是聖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當成一個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幾可也。」

  「請長老指點一二。」

  「盟主客氣。」蚳狩雲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過趨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須教他知曉,與七玄之主合作有什麼好處,縱有隱憂,也能輕易迴避;利大於弊,以慕容之智,斷無拒絕的道理。」遂教了說詞,耿照連連點頭,大為歎服。

  蚳狩雲也不與他客氣,含笑接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盟主須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賢妒才之心,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難跨過這檻。以往慕容對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寵,看似倍於他人,但始終還扣著四分在手裡,獵犬再怎麼能幹,頸索終究握於獵人之手,是以獵人不懼,放心信任勇猛的鷹犬。

  「而今盟主武功蓋世,又有同盟勢力支持,慕容若覺你與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獵犬,而是競爭對手,須得小心防範,必要時搶先下手,以絕後患。要問老身的意思,我寧可盟主瞞著慕容,盡力延後圖窮匕現的時機,方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於道德的考慮,才決定對將軍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窺破謊言,根本無從防範。若教將軍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態。

  耿照本不以為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輕易說服將軍,聽他淡淡哼笑,一顆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屬下所部,亦是將軍的部屬,犬馬馳驅,敢不效勞。」心念微動,暗自著惱:「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將軍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沒有這種來歷不明的部屬!要是認了這樁,從今而後,東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殺,豈不打著本鎮的旗號而行,正道七大派死於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該上靖波府討公道?」

  耿照強自鎮定,心知老調重彈,至為不妙。本來最理想的狀態,是將軍順著先前虛問虛答的調子,輕輕揭過此事,算是允了雙方的默契,就像他對岳宸風私下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

  無奈慕容柔對他「隔牆說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領情,接連數問,無不咄咄,耿照心思雖清楚,要比臨機應變的伶俐口牙,豈入將軍法眼?越說越僵,不幸正中蚳狩雲先前所慮。

  他本想再舉岳宸風為例,岳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並未視鎮東將軍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堂政爭動輒牽連的陋習有別;話到嘴邊,轉念又想:「細數岳賊之惡,何異於指摘將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岳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將軍一個交代,揭此痛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於岳宸風惡行的報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逼得吊頸,最後還是綺鴛解的圍。只是那摞字跡娟秀的卷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岳宸風去了哪,呈入驛館後再無動靜,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

  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極對他的脾胃,只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著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接著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著字句,審慎說道:「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爭,本是天性,率性而為,絕難禁止。為避澇災,將河流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於何處?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於是為黎民生計,抑或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為閒雲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裡,一生齟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爭,無日無之。若將所謂『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爭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裡已隱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只不知是讚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測,只得打蛇隨棍上,硬著頭皮續道:「此事問諸正道七大門派,只會得到個『不』字。蓋因黑白兩道恩怨糾葛,難解難分,憑空掉下來個排紛止斗的禁令,解了他們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現下不能做了,哪個願意?將軍縱有心將邪派納入管轄,使其改邪歸正,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撓,遑論向邪派傳達將軍的旨意。」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邪派高手們野慣了,要他們木枷加頸,自縛低頭,只怕是難上加難。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經歷屍山血海、慘烈廝殺,待其力竭勢衰,始能為之,便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覺微笑,界面道:「有個邪派服膺的主兒,率領麾下,主動投效,方能解此兩難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鏡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來是邪派中最難節制的一群,如今屬下已得其五,眾人意氣相投,知將軍心懷天下,願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機,必不相違。將軍明鑒……」

  「慢!」慕容柔舉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這『心懷天下』四字,足可殺人,故本鎮於此,絲毫不敢放鬆。」

  「……若殺的卻是旁人,將軍以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連鋒銳的視線都於頃刻間消散一空,俊美的臉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機盡絕,自此才顯出真正的冷徹。所有的表情、溫度……俱都由這張臉上褪去,空洞得不帶一絲真實感,然而不知為何,耿照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在不經意間露出防備之勢,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無法停止。

  「岳宸風可以壞事做絕,仍不牽連將軍,蓋因他所領俸祿,一直都掛在東海臬台司衙門的名下。屬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衛,真要有人為此負責,也該是一等昭信侯才是,與將軍毫無瓜葛。」

  在綺鴛的報告中讀到這一條時,耿照也是錯愕不已。難怪遲鳳鈞遲大人在不覺雲上樓與岳宸風同席時,神情會是這般無奈;將軍欺他,可說得上「過份」兩字。

  若說「雖有江湖,亦無江湖」的理想是誘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弊的一著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來,查證之下赫然發現:耿照根本就不是鎮東將軍的部屬,他的頂頭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以獨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深厚交情,要栽他這條謀反的罪名,怕連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這雖不是慕容柔那廝重用盟主的主因,但畢竟也是原因之一。」

  從耿照處聽聞此事,蚳狩雲安慰他之餘,亦不忘指出關竅:「這就是慕容柔的習慣,有了習慣,就有破綻。他不是貪圖小利,想省些粟米銀錢,才將客將寄於他人名下,而是這人小心慣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卻捨不了江湖人的好處,為保自身,才從他處借將來用。攫此破綻,便有可乘之機!」

  (我……抓住那個機會了麼?)

  短暫的沉默,對階下俯首的少年來說,彷彿有一季那麼長。

  倘若可以,他並不想與將軍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這些心機城府全攤開來說,只要信任將軍的決斷,全心執行命令就好。可惜將軍的藍圖並不是他的。獵犬與獵人的關係,不僅會在「同逐一麋」時決裂,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標,也將使他們走上歧路,從此分道。

  將軍察覺這點了麼?他能不能──或說願不願意──同注定分歧的對象合作?

  直到將軍輕聲笑了起來。

  耿照猛然抬頭,恰迎著那雙含笑的姣好鳳目,慕容柔撣了撣扶手,淡道:「驚險過關哪,耿典衛。你說了這麼一大套的笨話,還好有一句足夠聰明,本鎮一向不用蠢人,現在我勉強能相信,你或有節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牽著鼻子走,在對付幕後的陰謀家時,不會一聲不響地便丟了性命。」

  「多……多謝將軍。」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額汗,所費心力絲毫不遜於一場劇鬥。

  慕容柔斂起微笑,正色道:「你隔牆說話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鎮從不浪費時間玩這等小把戲,我能看穿他人說謊,但我要說起謊來,誰也不能看穿!以後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稟報即可,鉅細靡遺,不得隱瞞;七玄盟中的門派組織、高手來歷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違法犯紀,休想本鎮護短。明白了麼?」

  「屬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潤喉,又問:「你方才同羅燁說的,還有什麼人知道?」

  耿照如實回答:「除同盟中幾位長老,還有屬下的結義兄長、觀海天門教下的胡彥之胡大俠,以及鎮北將軍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點頭:「將盟中知情之人,於清冊上標出,此後不得再傳,違者視同違律,須有個處置。」

  「是。」

  「在這裡,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調的客將,行事須依軍法。」慕容柔道:「公餘你幹什麼去了,本鎮無意干涉,就像我從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違法犯紀便是。然而行軍打仗,首重保密,軍機不密,十萬大軍也就是一夜而已,況且敵暗我明,你不能節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須極力避免此一情節發生。」

  「……屬下明白。」

  「你知古木鳶是什麼人了?」

  耿照悚然一驚。他想過將軍或能從自己的敘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沒想到會是這般單刀直入的問法。在鎮東將軍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鳶」見上一面,親口問他,關於刀屍……關於自己的一切:為什麼是我?我是什麼?你們,到底想要我怎樣──「看來,你是誤會了什麼。」

  將軍淡漠的語聲將思緒拉回了現實。

  慕容柔起身離座。「……跟上。」掀開青簾,緩步而入。

  這不是耿照頭一回來到將軍辦公的內堂。第一次來,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巨幅東海地圖,吐露他那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內的「世間大惡」,耿照為其驚人氣魄所折,甘效犬馬,從中獲益良多。

  許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滿公文,同印象裡橫疏影的書齋頗有幾分相似,但文書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語。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燭,將堂裡照得明亮,書案後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著將軍的惡願與野心──「揭下來。」慕容柔命令他。

  耿照將垂於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聲驚道:「這……這是……」

  熟悉的巨幅地圖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貼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紙張,有的是將軍几案常備的精紙,也有尺寸不一的紙片字條,全用米粒之類浮貼在牆上;乍看雜亂無章,再看得幾眼,才發現紙張似是各自成團,將偌大壁面分割成幾個團塊,紙張密集處分別寫著題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論法」、「舊驛遇襲」等十餘處標注,當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帶案,顯然是在這幾個月間,越浦發生過的諸般案件。

  紙張上頭,不但有硃筆批注,圈起來的字句上還釘著大小各異的釘子,拉起一條又一條的彩色絲,將十數個團塊上的各種訊息牽引聯繫,或因果相連,或求同存異,每條線的背後都隱含著巨量的歸納分析,必有深意,可惜過於繁複,無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條較粗的紅線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這條線通過了將軍初到城外破驛的行程,上頭列出了知曉這份行程的關係人,繼而通過糝盆嶺的流民暴亂事件,指向曾捐贈米糧與災民者;連到徵用九轉蓮台的大跋難陀寺、打款到「三江號」江水盛名下的四極明府委託,以及三江號月來遭竊一案,據說什麼也沒丟,只有存放陳年舊帳的老庫房積灰上,多了幾隻半截腳印,宛若怪談,令人背脊發涼……

  紅線不止通過大部分的團塊,也從各團塊連到中央「三乘論法」那區,最後匯於一張寫滿姓字的紙頭上。

  紙上絕大多數的名號,無論是原有的,或明顯是後來才添上的,都被硃筆一一劃去;唯一圈起的一個是「遲鳳鈞」,旁邊以硃筆標著「姑射」兩個小字,未被槓紅的,還有其餘九個名字。

  耿照在九人當中,幾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員,包括橫疏影在內。

  換言之,即使將軍所知遠遠不及耿照,再給他一點兒時間,又或多些線索,將東海攪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組織「姑射」,就要被鎮東將軍慕容柔從幽影中揪出,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鳶甚且不覺!

  ──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洞見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卻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見,」身後,慕容柔淡然說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確定你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幾處關鍵,方才在你的敘述當中,俱都一一補齊,這九個名字又能再劃掉幾筆。」說著踏墩而起,又補纏上幾條長長短短的粗紅繩,拈起案上半干的毛筆,槓掉幾條名字,圈起了「橫疏影」、「琉璃佛子」,當然還有古木鳶的真身。

  「……是不是簡單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繡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訊息的紙片牆,像解開了極其困難的字謎,又或完成一組繁複的燕幾圖似,微瞇的眼中湧現情感,有得意、有疲憊,也有一絲寬慰般的鬆弛。「我以前在內……我一直都很擅長這種遊戲,看人與排設燕幾圖,從來難不倒我。」忽喃喃道:「難怪有幾處我總覺不自然,難以自圓其說。『古木鳶』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後的陰謀家,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握拳道:「追捕『古木鳶』之前,能否讓屬下先與他見一面?我……有些事想當面問清楚。」

  慕容柔回過神。

  「你這便要收網了?背後的陰謀家是誰,意欲何為,有哪些黨羽,都弄清楚了麼?拿下古木鳶後,你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陰謀家?你要用什麼罪名收繳古木鳶,證據又在哪裡?」見耿照啞口無言,揮手道:「你自然要去見見古木鳶。把敵人的來龍去脈,全都弄清楚,回來向我稟報。他若問到你,你想怎麼說便怎麼說,只用不著提到我。」

  「若他問起了將軍──」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鳶要對付那灰袍客,情況之嚴峻,與耿照所面臨者無分軒輊。若能拉上鎮東將軍,古木鳶未必不心動。對耿照來說,這是相當貴重的談判籌碼。

  「他不會問。」慕容柔難得大笑起來。「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說得隻字詞組,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著走到他跟前,已足夠說明許多事,毋須代我發言,做好你的本分罷。」頓了一頓,又道:「至於佛子的下落,須確實掌握,將他送交本鎮發落。此人牽連許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亂子的。」

  耿照反覆思索幾日,也是這個意思。明姑娘雖是一片好心,此法卻不能解決他與老胡的困難;他既不能對老胡交代,老胡也難以向母親言說,與其一味逃避,不如直面相對。「屬下會徹查佛子的下落,將他攜回,將軍放心。」

  慕容柔點點頭,良久,才轉過身來。這是繼堂上那圖窮匕現的一霎間,兩人視線再度交會,將軍淡淡含笑,彎睫垂斂,低道:「這些日子,難為你了。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