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零八折、山雲無覓,且作浪游

  「這……這怎麼可能?」

  染紅霞的錯愕全寫在臉上。

  師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妝憐的自尊自傲、自視之高,便將天覆神功這等絕學攤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顧;比起天下無敵的武功,「將本門武功練至無敵之境」,毋寧更合於「紅顏冷劍」杜妝憐的脾胃。

  受外道施捨,已自矮人一截,縱得了絕頂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頭來,又有何用?

  ────師父一定會這麼說!

  染紅霞心想。正是這分心高氣傲,才令這對聚少離多的師徒如此相契;她自知聰慧不及代掌門戶的大師姊,亦無小師妹之嬌俏可喜,除風雨無阻的刻苦鍛煉外,師父青眼所注,無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樣的不服輸,不計較她的駑鈍愚魯,收列門牆。

  世上多有覬覦絕學之人,但決計不能是她師父。

  「我識得杜妝憐,還在胤丹書之前。」

  彷彿聽見女郎心中吶喊,紗帳裡的小小人兒一捋銀光,握發甜笑道:「愛穿絳衫、臉蛋兒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張冷面,像瞧什麼都不順眼似,性子拗得緊。蠶娘那時在東海遊歷,看上了她的資質,想帶回宵明島。瞧她那副身板兒,將來肯定有雙好枕頭I」

  「…………什麼枕頭?」

  染紅霞總覺常聽見這兩個字,也不知是哪裡的黑話。是根骨好的意思麼?

  「喔呵呵呵呵,沒事沒事,小地方就別計較啦。」

  蠶娘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那丫頭脾氣大得很,一聽我要帶她回去,彷彿受了極大的污辱,拔劍便來拚命。蠶娘讓了她三招,她還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長劍才得脫手,算東海二流好手的頂尖了,總算不負蠶娘的眼光。」

  以蠶娘在祭殿顯露的武功,染紅霞半點也不覺意外。這段往事發生在師父還是「小姑娘」、「丫頭」的當兒,說不定較此刻的自己還小著幾歲,雖說杜妝憐成名甚早,當年蠶娘的修為也未必有如今的爐火純青,但並未改變這場比鬥本質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俠女杜妝憐可說敗得理所當然,毫無懸念。

  依她的脾性,經此一敗,心結已生,蠶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馳的路。

  果然蠶娘搖了搖頭,輕聲喟歎:「誰知那丫頭忒輸不起,鐵青著臉發下毒誓,寧死也不做蠶娘的弟子。我見她真有橫劍抹脖子的狠勁,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離開,在後頭悄悄跟著。

  「她一個人冷著臉拖劍而行,行經一處密林,忽然拔劍出鞘,見物便砍,也沒使什麼套路招式,就是瘋狂破壞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長劍『鏗!』一聲斷成兩截,總算解脫,免受折騰,那丫頭卻像沒事人似,將半截斷劍還入鞘中,理了理鬢髮,直到下一座城鎮才往打鐵鋪裡買了柄新劍。」

  染紅霞沒想過師父竟有這樣的一面,瞠目結舌,只得安慰自己:「這…………總比嚎啕大哭有骨氣。原來師父年輕時脾氣這樣壞。」隱約覺得非是脾氣好壞的問題,冷著臉做這種事,實在奇怪得緊。

  蠶娘笑道:「她也沒急著走,發洩完畢,拾了根稱手的粗枝,就著林中無人之處,將適才對拆的十招從頭到尾演練了一遍,不只應戰招數,連我破去她水月劍法的那幾式,也模擬得七七八八,邊回憶還原,一邊凝思應對;演至第七遍時,已將我的手法破得乾乾淨淨,可謂世間奇才。」

  染紅霞聽她誇獎師父,既得意又歡喜,心緒也平復許多。

  蠶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師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極其精妙的招式,杜妝憐敗於造詣不如,本是非戰之罪;能夠復現劍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這份驚人的天賦,孰勝孰敗,尚有議論餘地。

  蠶娘笑道:「到這兒,蠶娘才算來了興致,非帶這丫頭回宵明島不可啦,原本只是一時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罷了。」染紅霞很想對她大吼「不要隨便拿別人的人生開玩笑」,料想她到得這把歲數,壞習慣是沒法改了,寒著俏臉把話吞回肚裡。

  蠶娘感應殺氣,不由一悚,趕緊辯解:「別這樣,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過不少人,做過不少好事的。唉喲,人生就這樣了,不要讓蠶娘不開心。」

  「…………這口氣,怎麼聽來莫名地讓人火大?」

  「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紅霞快崩潰了。

  決心收徒的蠶娘,一路尾行,製造機會顯露武功,欲將天資橫溢的少女拐帶回島。杜妝憐正等她來,二度交手,蠶娘赫然發現這丫頭不僅破了前度的十式劍招,憑著對劍術的天賦直覺,推演出十餘招後手,只消有一著蒙對了,便能倏忽反擊,攻敵無備。

  饒是蠶娘造詣遠勝於她,輕鬆接下「反擊」,也禁不住詫異────這丫頭片子幾時備下了這一手?她沿途跟蹤,甚至沒見小丫頭示演過劍招啊!莫非…………她連「遭受窺視」這點也一併考慮到了?

  ────這是…………這是人才啊!

  「你這著如此狠辣,」小小的銀髮麗人柳眉一挑,饒富興致:「卻是幾時練得?未曾演練精熟,臨陣倉促出手,只會平白斷送性命。」

  少女俏臉煞白,握著脫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聲,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體,怕已挑起地上長劍,戳她幾個透明窟窿。

  「倉促?呸!我這一招實已克制了你的後著,只恨功力不足,巧難破力────」忽爾閉口,杏眸爍亮,久久不發一語。

  即使落敗,一直以來她都是語氣高傲,絲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來聽二人鬥口,決計聽不出被擊落長劍、狼狽跪地的,是這名囂狂不可一世的絳衣少女。

  這是她初次在「敵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幾乎忘了繼續掛著那副睥睨塵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軒的武學是極好的。」蠶娘怡然接口:「基礎紮實,渾無花巧,難得的是不矜姿態,鼓勵門下創製發想,雖是一片軟綿綿的花拳繡腿,只消能淘出一錠硬貨來,必是足兩足秤,不懼烈火熔爐的真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以她的身份與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讚賞,杜妝憐自是十分受用。

  況且,這名個子奇小、薄紗掩面的銀髮女郎所提見解,與杜妝憐的看法不謀而合。

  她十四歲上便得掌門人破格允准,得以進入凝芳閣翻閱歷代先賢留下的劍式圖譜。然而,少女的雀躍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她就發現:架上絕大多數的著作,拿掉好聽的名字、花俏的姿勢後,實戰威力明顯高於入門「水月卅六勢」的,居然寥寥無幾。

  理論上有所創見者,多無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證;招式威力強大的,則不離入門基礎之圭臬,說「創製」未免太過,不過是爬網精煉罷了…………杜妝憐突然明白了掌門人的苦心。

  這台「破格入閣」的大戲,其實是測試。若她被閣子裡的紅紅綠綠迷花了眼,證明她杜妝憐亦不過爾爾,並非水月一門期待了百年的「劍種」。

  杜妝憐出得凝芳閣後,加倍鍛煉入門卅六式,直至瘋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從閣裡帶出瑰麗奇巧的上乘劍法的師姊妹們────或許懷有一絲小心遮掩的妒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測古譜難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說是杜妝憐有意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強基本功,由那些理論別緻的古譜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勢加以印證、切磋球磨,以每年兩到三部的速度持續創製新劍法,一躍而成門中的風雲兒,乃至名動東海,成為最受矚目的劍壇新秀。

  銀髮女郎信口而出的評價,令少女大為改觀,不得不對這名修為奇高的外道另眼相看────杜妝憐對武功高於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稱的敬意。她的年輕本身就是原罪,光陰則是無法超克的敵人,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悟劍練功,杜妝憐有自信能打敗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銀髮麗人在內。

  二度交手,兩人話不投機,仍以分道揚鑣收場。蠶娘繼續尾隨,杜妝憐亦提高警覺,明白身後有雙不懷好意的淺笑美眸,不知打著什麼樣的主意,卻無一絲驚懼惶恐,只是冷眼以對。

  一個月內,蠶娘引她挑了惡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單人孤劍殺了百多名匪徒,繼而巧妙設計,讓杜妝憐在一日之內,連鬥東海劍界異數「雲山兩不修」,令兩名高人棄劍認輸。

  她於正午前約鬥「聖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份,鬥劍而不鬥力,杜妝憐全力施為,在四方風神劍下走過百餘合,最後以發沾梅瓣,一招落敗,立即趕赴下一場,與「湎淫不修」須縱酒的投虹劍式戰至黃昏,眼看支持不住,籬外忽來一片袍影,卻是莫壤歌從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後山是我的地盤,今年『梅下之約』黃啦,我正和罪魁禍首算賬,你來搗什麼亂?」須縱酒抽身後躍,落地時袍袖一翻,抱出一隻酒罈,全不知哪兒變出來的,以蛇叉狀的奇特劍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點滴不漏。

  莫壤歌沒理他,整整袍襟,沖杜妝憐長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戰,是我敗了。梅瓣雖落於姑娘發上,亦落在我衣領間。」由頸後重領之交,拈出一瓣潤白馨香。

  須縱酒愕然道:「這小娘皮先戰了你,才來戰我?」轉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笑:「這樣看來,是我敗了啊!戰過『四方風神劍』,還能與『投虹劍式』纏鬥如斯,真個是後生可畏!老怪物,到頭來,咱們都敗給了韶光歲月,大塊文章啊!這梅下之約,還繼續麼?」

  葛袍高冠的年老書生淡淡一笑,推開柴扉,掖杖而入。

  須縱酒才見他未佩長劍,改持一柄細角杖。「封劍歸隱」這樣的大事,在他這位數十年的老對手、老朋友身上,不過就是出門時換了柄隨身物的程度。

  「鬥劍就不必,鬥酒則不妨。」莫壤歌捋鬚一笑,解下高冠。

  滿面于思、披散灰髮的壓酒漢子哈哈大笑,將所用的靈蛇金劍折成兩段,劍柄那段扔了給杜妝憐,笑道:「小丫頭,多謝你啊!砍了那株梅樹,解了我倆11十年來的死結,回頭一瞧,還真是蠢得緊哪。」逕拿劍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隨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壇便飲,旁若無人。

  杜妝憐很想說「不是我砍的」,她壓根不知道兩人口中的梅樹在哪兒,那截惹禍的新開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誰搞的鬼。但老人們已不再聽她說話,徜徉於梅酒間,連她何時離去亦未留心,風裡只餘疏朗洪笑,懷中更無一物留縈。

  從這天起,東海北境兩大劍界傳奇於焉退隱,世上再不聞「雲山兩不修」的名號;使11人封劍的絳衣少女,聲名因而震動天下。

  「青春,就是你得以致勝的本錢。」

  當蠶娘再度華麗現身,面對少女疾風怒濤似的指責時,居然嘻嘻一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四方風神劍:投虹劍式,皆是上乘劍法,由外修內,卓爾成家。須、莫兩位不靠什麼神奇遇合,年輕之時闖蕩江湖,為家業門派奔走,於大大小小數十、乃至數百戰中累積經驗,求存保泰;及至從第一線退下來,潛心鑽研劍術,而成一代劍尊。

  「你水月一門的武藝,大抵不脫這個路子。依你的天資穎悟,以巧補拙,較之江湖上尋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這樣的對手無論多寡,只要不是一股腦兒全圍將上來,一一應付,自是游刃有餘。」

  杜妝憐經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體會。她雖非初次奪取人命,但一次面對這樣多的對手,個個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慎,下場慘不堪言。

  扛住這等廝殺拚搏的壓力,在有限的時間內制訂策略,依序襲殺,讓她明白自己的實力,領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於比武過招、乃至殺人膽色,皆有長足進步。「然而,這十年之功,並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須縱酒的實力差距,他們無論在劍的領悟、反應,甚至心性修為皆不遜於你,內力卻遠在你之上;莫壤歌不運內力,只以招式鬥你的氣度,須縱酒於激戰中隨意抽身飲酒的從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還不能有什麼差池,才能追上。這當中有十年的差額,你打算拿什麼來填?」

  杜妝憐幾度欲語,終究無言,只咬得桃腮繃緊,杏眸沉銳;與其說是對蠶娘,更像同自己嘔氣似的。

  銀髮女郎好整以暇,從容笑道:「別這麼較真,咱們只是討論討論,想想有什麼可能性。從道理上說,要縮減這十年的差距,不外兩個方向:找一門更好的內功心法,用技術換取時間。」

  杜妝憐可不缺心眼,這女子想盡花樣搞東搞西,無非就是讓她改投師門,拜在那個什麼宵明島的門下,導出這種結論可說是毫無懸念。讓她意外的是居然還有第二個辦法。

  「若技藝換不了時間呢?」

  蠶娘見勾起了她的興趣,忍著竊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時間換取時間。那『湎淫不修』須縱酒也說了,世間至猛,莫過於韶光歲月,再強的人於此之前,也只能慨然言敗。唯一能對付時間的,想來也只有時間啦。」

  染紅霞聽到這裡,不禁微怔。

  「說是這樣,卻要如何拿時間,來交換時間?」

  卻見帳裡蠶娘一笑,抿嘴道:「傻丫頭,關於這點毋須言語,你親眼來見,便知怎麼回事。」

  袍袖一揚,紗簾捲起,赫見帳中錦榻之上,臥著一名極其嬌小、宛若人偶的冶麗女郎,瓜子臉蛋、藕臂長腿,就連渾圓飽滿,將織錦肚兜高高撐起的胸脯,比例皆無異於尋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極處,彷彿被什麼妖法縮小也似,半點也不真實。

  這是染紅霞第二次見得蠶娘前輩的真面目。

  當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內光照有限,依稀記得前輩的相貌是極美的,當是駐顏有術,其餘印象,多集於她異乎尋常的細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識到問題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聽耿郎提及蠶娘前輩之事,知她曾指點過「鳴火玉狐」胤丹書的武功,淵源極深。在胤丹書初出茅廬前,蠶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輩,便無蚯狩雲之年歲,料想亦相去不遠。

  對照此際向日金烏帳內,閒倚繡枕的小巧女郎,除開身子奇小不論,那張俏麗動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紅霞自己差不多,膚光澤潤,彈性驕人,是貨真價實的青春緊致。比起脂粉不施、鎮日操勞門務的大師姊,約莫還小著些,怎麼都無法與「前輩高人」四字聯想在一塊兒。

  「這,就是答案。」

  瓷偶般細緻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筍尖兒似的食指,點著同樣精緻絕倫的光滑臉蛋,抿著似笑非笑的淘氣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幾分炫耀意味。染紅霞完全能想像當年師父的心情。

  「歲月之所以如此驚人,在於誰也無法抵擋光陰的摧殘。一且老去,不僅美貌消褪、雞皮鶴髮,就連血氣也將日益衰頹,就算把內息練得再精純,也無法同少年人一拼血勇。『歲月如刀』,說的就是這個。」

  蠶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島一脈的武功,卻能抵擋年華老去,將肉體維持在最巔峰的狀態。若你練了三十年內功,身體依舊維持在燦爛的二八年華,丹田里卻較那個年紀時,憑空多出三十年內力,那麼歲月對你的敵人來說是把刀,但對你…………或許就不是了,對不?」

  杜妝憐赫然驚覺:蠶娘提供的,是第三個、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島的鎮島絕學天覆神功,不但練就強橫內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水月停軒,拋棄曾給她及她留下的,隨蠶娘返回宵明島,就能得到天下無敵的武功,還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來不及了。」她淡淡說道,忽然沉靜下來。「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絕不向你磕頭拜師,乞授技藝。我杜妝憐說出口的,決計不會更改,你的法子,永遠不會是我的法子。」

  蠶娘雖然吃驚,但並不生氣;相反的,這樣的倔強甚對蠶娘的脾胃,唯一比聽話更招蠶娘喜歡的,就屬硬氣的孩子了。

  心中彷彿有蝴蝶在飛舞的銀髮女郎,這一路便同杜妝憐耗上,除暗中保護、助少女應付盛名之累,也沒少惹了麻煩給她「玩玩」,乘機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向心高氣傲的少女預示將來的可能性。

  杜妝憐對這位本領奇高、怎麼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蹤狂,自沒半分好臉色,然而不可諱言,瞭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認天覆神功的是一門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寶,絕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長,恰是本門所欠缺,完全能補她內力不足的弱點。還有那青春永駐的絕大誘惑,世上恐無女子能抵擋…………

  但她發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論乖違。

  蠶娘不動聲色地觀察染紅霞的表情。她從這一段開始,終於露出鬆了口氣的樣子,笑容既驕傲又滿足,絲毫不為師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遺憾,反覺安心。

  這麼耿直啊,難怪那小子如此掛心,是個好人品的姑娘。銀髮女郎在心底歎了口氣,抑著一絲淡淡歉然,含笑道:「她雖堅守誓言沒肯學,我總想往她鼻下掮點肉香,聞得久了,說不定便轉了性,乖乖投向蠶娘的懷抱裡。只可惜,始終沒能如願啊。」

  染紅霞忍不住笑起來。

  「前輩也太壞啦。換作是我,這梁子結得可大了,不討回來不行。」

  蠶娘俏臉含春,也笑了起來,眸中卻無一絲笑意,似被觸動心緒,一瞬間神思飄遠,只掩飾得不著痕跡,染紅霞自無所覺。

  半晌,她才聳肩笑道:「我纏了你師父好幾個月,順便遊山玩水,差點都不想回宵明島啦。她是不是也這麼開心,我不好說,只是從那時起,『紅顏冷劍』杜妝憐這個萬兒,才真正算是江湖上一號人物,走到哪兒都有麻煩,招人自招,盛名所累。

  「換作其他的年輕姑娘,說不定早哭著回去找父母師長啦,你師父這點倒是天賦異秉,天大的麻煩來了,也只一劍標去,絕不留情。」染紅霞不禁咋舌。

  杜妝憐殺業極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紅霞一直以為是妖刀之亂,以及亂後的肅清行動所致,不料師父十六七歲時便以辣手聞名。

  轉念又想:被蠶娘這樣的大麻煩,連續騷擾了幾個月,經歷過各式各樣難以想像的「挑戰」和「勸說」,無日無之,最後失去理智,想上街隨便殺幾個人洩憤,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煩」自身全無反省檢討的打算,多年之後依然如故。

  蠶娘笑道:「你帶這身功力回轉水月停軒,毋須多費唇舌解釋,你師父自然明白。當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這個屬害多了,『紅顏冷劍』之所至,雖說不上屍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陰那般盛況,可也是熱鬧非凡,半點也不無聊。

  「你沒屠光幾個門派山寨,挑下幾位劍壇耆宿,只帶了天覆神功回去,連你師父的背影都看不見,別說摸著邊兒啦。這樣她還要責備你,未免太不地道。」

  染紅霞「噗哧」一聲,不禁搖頭,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間已稍稍抒解,終於又來了幾分年輕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鬆,沒大沒小起來,含笑道:「後來蠶娘前輩,是怎生放棄收我師父為徒的呢?以前輩之能,定不會輕易罷手。」

  「你太不瞭解我們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蠶娘嘖嘖兩聲,老氣橫秋地教訓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別人玩了呀!很希罕麼?哼!」染紅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抱著削平般的小腹彎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與耿照分別,許久已不曾笑得如此開懷。

  言笑之間,忽聽蠶娘揚聲喊道:「你們兩個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纏了小腳麼?放他們進來不妨。」最末一句,卻是對著院門外的四嬪四僮所說。

  染紅霞心想:「…………前輩還約了別人?」沒敢太過放肆,勉力收聲,一抹眼角淚漬,環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見耿照推門而入,差點跳起來,潮紅未褪的小臉如火燒一般,心虛已極,也不知心虛什麼,偏生房內無一處可躲,瞪大杏眸,對耿照道:「你、你你你…………」結巴一陣,空白的腦袋再擠不出其他字句。

  耿照還未開口,身後冒出一顆腦袋,笑道:「還有我、我我我。餵你可別說不歡迎啊,這就太傷人啦,閃瞎老胡的狗眼不說,這會兒連門都沒了。」弄得染紅霞慌亂更甚,不是胡大爺是誰?

  耿照見伊人在蠶娘院裡,也嚇了一跳,微一轉念,料她急於解決體內的天覆功異狀,與蠶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這麼個修長健美的出挑人兒,漲紅雪靨像小女孩般手忙腳亂,只覺可愛得不得了,當著老胡和蠶娘前輩之面,不便說些撫慰的言語,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讓場面冷些麼?瞧你們這戀姦情熱的小德性!

  老胡當仁不讓,乾咳兩聲,用力拓了耿照肩膀一記,朗笑道:「有你的啊,小子!方才一路過來,谷裡有哪個姑娘不是睜大眼睛雙手握拳,嬌聲喊道『盟────主────好────』?要不是蚍狩雲嚴令禁止,我看她們一個個撲將過來,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給撕了…………不錯不錯,有前途、有前途!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這種事啊?簡直血口噴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帶領之下,谷內決計不會發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你說是麼,耿盟主?」染紅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時已斟滿了四隻茶杯,捧起面前的那只就口,房內宛若秋風吹過,令人遍體生寒。

  「你別聽他…………不是這樣…………並沒有…………是、是,決計不會發生這等傷風敗俗之事。」

  耿照欲哭無淚,終於放棄掙扎,拉過八角墩坐定,沒敢與她目光交會。胡彥之沒想效果忒好,幾句話就讓滿室粉紅色泡泡瞬間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到門邊,極講義氣地一揮手,拍胸脯道:「別個兒不說,我最傷風,我最敗俗!是不是?我就坐這兒,最髒就到這裡,好不?大家繼續啊,當我沒來!」對著門坐下喝茶,崽到了極處。蠶娘在一旁看得可開心了,抿嘴道:「沒來可不成,正說到相關處。」胡彥之逮到機會坐回桌邊,雙手托腮認真聽講,比塾裡的毛孩子還乖。

  蠶娘跟著杜妝憐不久,在一處僻鎮撞上了兩撥黑道人馬火並,杜妝憐無端被捲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腦兒殺了,為民除害,豈料雙方都有硬點子,見外人殺進,遂由互鬥改為連手,杜妝憐仗著劍法高明連殺數人,背門終是捱了一刀,拖著傷體奮力逃出,免陷賊人合圍。

  小鎮沒有可供棲身躲避之處,杜妝憐一路滅跡一路奔逃,在荒林中發現一座堂皇氣派的莊院,翻牆而入,來不及找藥布裹傷,便昏死過去;醒來時,驚覺自己趴在一間柴房模樣的屋裡,上身裡外衣衫俱除,一絲不掛。一名青衣小廝背對自己,握著蒲扇熬藥也似,滿屋都是濃重藥氣,難聞得緊。

  「你奶奶的,這小子有前途!」

  胡彥之單手抱胸,以拇指刮著下頷戟髭,忍不住插口。「脫衣療傷,這是拐帶少女的節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還不賺得滿缽?要得,硬是要得!」忘了「少女」是哪個,直到染11掌院的殺人目光電射而至,這才省起,趕緊低頭喝茶,不敢造次。

  「你慘啦,今晚小心夢裡挨揍。」蠶娘美眸滴溜溜一轉,掩口壞笑:「那青衣小廝不是別人,是你爹胤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