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劍笏來東海很多年了,甚至在這片土地葬下結褵多年的髮妻。他的妻子盧氏是西北牧戶出身,那可是比黃沙走馬的西山道更荒涼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臉蛋總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貝齒如岩鹽一般白,笑起來分外甜美。
盧氏以族號為姓,本該作「莫蘆」。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蘆部不用央土文字,談劍笏只知其音,連寫都寫不出。吏部給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冊,經辦的胥吏大筆一揮,自作主張改成「盧」,莫蘆氏自此成了盧氏。
談大人脾性甚好,獨在這事上不肯罷休,不顧同僚勸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動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牆,一屋子的官兒嚇得屁滾尿流,可名籍哪有說改就改的?最後署丞夫人依舊姓「盧」,談大人卻從此留下了黑底。他較前人晚了幾年才補上軍器少監,甚至外放東海,多少同這事脫不了干係。
談夫人的小名叫蘭蘭,生得高頭大馬,臉皮子卻薄,易羞愛笑,面上老飛著兩團彤雲,比擦胭脂還惹眼。好在談大人木訥,換個嘴貧的,能生生羞死她。生性拘謹的談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兒,甚至沒怎麼稱呼過她,反正一直以來也就倆,屋裡都知道是同誰說話。
有一天談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門見妻子枕著臂兒臥著榻,蓬鬆的雲鬢拂著紅撲撲的臉頰,只有這點跟少女時一模一樣;鏤空的窗格篩過晚霞,在她身上散滿了黃瑩瑩的圖樣,像極了來東海後她最愛的金銀花。後院邊上,待洗的衣物猶浸,盆裡泡開的皂鹼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層豆渣也似,漸與清水分離。
他不忍心把妻子喚起,輕手輕腳入內更衣,自己打了水將手臉抹淨。只是談夫人這一覺睡得很沉,從此再也沒能甦醒。
妻子走後,談劍笏就少回家了。有時辦公太晚就直接睡署裡,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處理劍塚的日常瑣事、公文往返,還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蕭諫紙身邊十年,老人的過往他所知有限,稍稍瞭解一些的是性格:蕭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執,幾乎沒有被說服的可能;討厭不夠聰明的人,更討厭別人自作聰明……
但談劍笏從沒見過老人動怒的樣子,今天還是頭一回。
他在殿外細聽了老人與佛子的對答,卻不明白是哪部份觸怒了台丞。宣政院總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像話,和尚當官,聞所未聞,但談劍笏自己也不是進士出身,對朝政向來沒什麼主意,誰管僧尼不都一樣麼?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認為是那柬裡寫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見地大動肝火。他親自推著輪椅,漫步於蓮覺寺內遍鋪青磚的幽靜廊廡,隨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見老台丞面色如此鐵青,不免慌了手腳,談劍笏衝他們一揮手,以眼神略作安撫,讓院生們不遠不近地跟著。
「國家要完了,輔國。」
老人青著臉縮在椅中,雙肩垂落,口裡喃喃道。「外戚、內侍……這下,連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後黃泉之下,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先帝,說不過短短三十年間,江山已敗壞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書大人了,談劍笏心想。
他對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這回放任災民湧入東海委實太過,雖說央土諸州郡苦於旱澇,府庫空虛,卻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於內侍省的惠安禛、楊玉除等幾位正副都知,據聞也都是安分的人,當差迄今不曾預政,頗知進退,在言官之間風評不惡,不知「內侍」一說指的是誰。
「不會的,台丞。」談劍笏想了想,才道:「他們想起東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時放縱,最終也知收斂。家有耆老,國有勳臣,不會亂的。」
這話倒不是逢迎拍馬。
誰都知道外放東海是貶,看談劍笏自己的處境就很明白了。雖說如此,這十幾二十年間蕭諫紙每有動作,如上呈十七卷巨著《東海太平記》等,總能引起朝野重視,或新帝頒旨,或士人議論,乃至風行草偃,略清民觀吏治。這樣的影響力,不是坐擁金銀或權柄便能辦得到。
老人對下屬的安慰置若罔聞,喃喃道:「他要是問我:「這些年來,你都幹了什麼?」我該怎生回答?窩在東海寫文章,坐等雙腳癱了,以後還只能坐著寫文章?輔國,他會笑我啊!」
談劍笏一下沒會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時不說這些的。但那平靜中帶著無限悲憤、無限蒼涼的瘖啞語聲,卻令他不由得頭皮發麻——老台丞認為有這麼嚴重的話,必是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以蕭諫紙之睿智,怎能誤把太平當亂世?
推動輪椅的雙手緊了緊,性子寬和的中年漢子難得熱血上湧,胸口早已熄滅的那把焰火隨風復燃。當初為何做官?不就是想報效國家!談劍笏下定決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沒什麼好怕的,看是要聯名上萬言書還是進京面聖他都奉陪到底。總得有人推著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蕭諫紙點了點頭。
「若非我雙腳不便,已成廢人,此事原該我親自去做,現而今卻只能靠你了。輔國,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談劍笏早有準備,笑道:「我這雙腿,台丞儘管拿去!待三乘論法大會結束,屬下願陪台丞走一趟平望,無論台丞做什麼,都算我一份罷。」這番話他在心裡想了幾遍,沒想到出口時仍禁不住渾身血沸,不由得感動了一把。
孰料蕭諫紙眉頭一皺,銳目掃來,硬生生把他的感動釘在臉上,兀自嗡嗡顫搖。
「我要你的腿幹什麼!你很能跑麼?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肅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這五萬條流民的性命,我們得自己救。要打敗那耿姓少年,你有幾成把握?」
◇ ◇ ◇
雷門鶴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麼話也沒說。隨行的都是親信,四爺的脾氣摸得通透,誰也沒敢驚擾,唯恐四爺回頭一笑,明兒不惟自己,連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教人拿鐵索捆了,通通扔進江裡餵魚。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終跟四爺身後三步處,恰是他臂間所持,通體扁狹、猶如劍衣般的絨布長囊一觸可及的距離。
親信們沒見過這人,都覺不可思議:四爺平日連來路不明的飲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個人,怎會屏退左右,偏讓陌生人貼身保護?萬一囊裡貯的是柄兩尺半的利劍,這會兒突施殺手,來個什麼「圖窮匕現」,怎生是好?
雷門鶴沒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讓老五跟著,當然是為了自身的安全。老罈子燒掉那晚,他在後山被暴起傷人的雷奮開嚇破了膽,忽然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說他跟死老鬼雷萬凜、老流氓雷奮開有什麼不同,就是雷門鶴從沒倚仗過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與獲得,都是經過精密的安排計算,充分應用身邊的資源,極力拉大與對手的優劣差距所致,跟喜歡逞兇鬥狠、動輒喊打喊殺的兩人大不一樣。不恃武勇的作風讓他在戰場上十分安全,日常卻容易成為買兇行刺的目標。
身為赤煉堂四太保、「裂甲風霆」雷萬凜所倚重的軍師,過往雷門鶴幾乎沒有這樣的問題。因為赤煉堂最不缺戰將,連總瓢把子自己都有萬夫不當之勇,對手想用暗殺的手段以下駟換上駟,首先得考慮施行的難度,再一想赤煉堂如疾風怒濤的慘烈報復,多半便打消了念頭。
在敵人的評估之中,「凌風追羽」雷門鶴或許是暗殺名單的前緣,但絕不在戰將之列。
雷門鶴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總瓢把子。一直以來雷老四並不恨他,詐死也好、退隱也罷……人在江湖,誰不是算計來算計去?會埋怨對手招數的,從來都是顢頇無能的失敗者。常勝之人,該有欣賞對手棋步的從容。
但雷萬凜的離去,幾乎帶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戰將」。
老流氓雷奮開不消說,據總壇之人回報,當日他在風火連環塢大敗染紅霞與耿照連手,如非顧及二人背後的靠山,這兩個也別想活著走出血河蕩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贏面居多。
還有二太保「炎火焱劍」雷重一,以及機巧百出、擅使連環刀法的三太保「捲開太陰」雷卻邪,這兩個詭異的傢伙不但強得跟鬼一樣,卷刀炎劍各逞奇能,絕的是都沒什麼名利權欲,為總瓢把子一句話就能賣命,連後謝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淚。這當口,上哪兒找這麼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蹤,老九派不上用場……雷摧鋒那個不識趣的蠢物,倒有些後悔殺得太早了。不過奇門陣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預先擺下車馬、插幡佈陣,也難以成事,想想便覺釋然。
雷門鶴只剩下一個選擇。
雷景玄是赤煉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絕太保中最神秘的一個。若神秘是指「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那麼藏身七寶香車的老八雷亭晚是夠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話,恐怕其他九位太保會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掌、劍、刀、筆、令的「令」,乃是罰惡之令。若說雷重一、雷卻邪這一劍一刀是總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馬時並肩陷陣的鋒鏑、下馬後寸步不離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總瓢把子的暗器,專為總瓢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對手,也包括變節、或有變節之虞的「自己人」。
雷萬凜未掌權時,其叔赤水轉運使雷彪唯恐這位族侄坐大,屢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圍殺,幾乎得手,不料最後關頭雷萬凜還是逃過死劫。雷萬凜登上大位後,雷彪擔心他挾怨報復,表面恭順,暗地裡聯繫雷家的舊有勢力,趁著根基未穩,伺機要將雷萬凜拉下馬來。
某日雷彪晨起,由內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沒見半個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輕人展開卷軸,誦讀雷彪一十七條罪狀,以「不昧其明,不隱其常,以政五鐘,以正天時」十六字作結,抽出天衡六帝尺將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屍體示眾。
原來雷景玄連夜趕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圍幾處重要據點,持轉運使令牌調走分舵人馬;待雷彪的兒子、親信趕回,老巢早已易幟,來不及反抗就被悉數拿下,一個都沒走脫。
包括總瓢把子身邊的智囊雷門鶴、雷卻邪等,沒人知道雷景玄是怎麼辦到的。
這不是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就能完成的任務,布計、策反、欺騙、恐嚇、潛行,乃至殺人立威,收拾善後……雷景玄絕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遠超過刺客的範疇,武功只是任務所需的一環,僅僅具備超凡的武藝並不能成為雷景玄。
基於同樣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語亦少得可憐,完全無法拼湊出輪廓,鹹以為是雷萬凜對內殺人鬥爭的工具,出身、外號均付闕如。而赤煉堂內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在眾人口裡被傳得如鬼如魅,連層峰都沒幾人見過;出手前慣說的「不昧其明,不隱其常」一度成了五爺的代稱,誰都怕哪天起床聽到前堂有人念這兩句,辦起事來格外盡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馬虎。
這樣的人和雷奮開同樣危險。來路不明、無法掌控,不知道該用什麼來收買。
雷門鶴敢用他的原因,在於一個無意間得知的秘密:總瓢把子用來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錢。
雷景玄要銀兩。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鋒、雷騰沖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發。雷門鶴在總瓢把子失蹤前的幾年,發現幫裡的內帳大有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若干銀錢輾轉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來。雷萬凜不是揮霍成性或耽於享受之人,雷門鶴相信這些銀兩最後被匯成一筆大數目,交給了某人。
總瓢把子失蹤後,他就此事小心試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認,沒有絲毫猶豫。「六千兩。」雷景玄告訴他。「我替總瓢把子解決麻煩,一件是六千兩,不收現銀,我有指定的票號。若要求太困難,我會告訴你須加多少,或者是辦不到。」
雷門鶴啼笑皆非。
直接了當很合他的脾胃,談生意本該如此。但在爭取幫內盟的各種談話裡,這是頭一回沒提到「忠義」、「舊情」、「本幫」之類的字眼,讓他覺得有些異樣,彷彿很不對勁似的。就連最常出現的「總瓢把子」四字,兩人加起來也才說了一次。
「價碼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會優先考慮老主顧。你最好一直有事給我做,我很需要錢。」雷景玄道:
「別人可能付得起一兩回,但我要一條穩定的財路。」
合作就這麼定了。雷門鶴當下即取出六張面額千兩的銀號櫃票,買他當年拔掉赤水轉運使的佈置運籌。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將所有步驟鉅細靡遺,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門鶴取來筆墨紙硯、地圖名籍,邊聽邊做批注;末了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從頭到尾示演一遍,終於確定以一人之力,花四個月的時間安排佈置,當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時,又多了個實力絕強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養指縱鷹,足夠搾乾他手裡的財源,幫內多數的人都站在自己這邊,雷奮開擠不出油水供雷景玄這條貪婪的巨鱷。比富,連鎮東將軍都不是赤煉堂的對手,只要赤煉堂始終在他雷門鶴手裡,雷景玄便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確定雷萬凜不在了;就算還活著,也一定癱如廢人,抑或是練功走火入魔,無法言語。否則雷奮開一定會知道老五是財奴,若非買他除掉自己,便該早早殺之,何必留此大患,等著和雷門鶴較量誰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脅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虛,慕容柔自身難保了,赤煉堂需要更強大的靠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雷門鶴在「自身安全」與「爭取表現」之間猶豫再三,終於商人的投機本色壓過了防衛本能。現在可不是畏畏縮縮的時候。
「老五,」他停下腳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麼?」
「八千兩。」雷景玄道。「不保證死活。」至於是誰的死活則一點都不重要。
只加兩千,還不算太狠。雷門鶴正想著,又聽他續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場。」雷門鶴「哼」的一聲皮笑肉不笑,斜乜著吃人不吐骨頭的死要錢客將:「要是打輸你退錢不?」
「凡事總有風險。」
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兩碼事。剷除眼中釘,一次不成再加把勁,多試它幾回,有點創意和耐心,總有得手的機會,先付幾成當前金亦不妨。打擂輸了還有下次的?
「這樣生意很難做啊,老五。」雷門鶴哼笑道:
「打贏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著這麼咬錢?」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東家完全搞錯了意思。「打擂台和保護你,一次只能一樣。萬一我下場時你給人收拾了,這筆帳問誰要去?只好請你擔風險了。老規矩,八千兩銀號櫃票,只收廣聚源、興隆盛、三江號三家,煩請結清,謝謝。」
◇ ◇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圓明殿,朝鳳台合什頂禮之後,逕朝看台行去。沉寂許久的會場又再度沸騰起來。
當佛子召集央土教團的僧人入殿商議時,有些眼尖的發現劍塚正副台丞、青鋒照的邵家主,及赤煉堂的雷四太保也隨之離席,心知這第二場比鬥還有變數在,耿典衛雖以洞穿劍刃的奇技令李寒陽自行認輸,卻未必無敵於此間,現場絕對還有不少與他勢均力敵、甚至凌駕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無借將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裝,拄著飛鳳劍權充手杖,威風凜凜地自鳳台行出,居高臨下朗聲道:「央土大乘教團商議的結果如何?是否要挑戰鎮東將軍府?」果天面色鐵青,閉口無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願,敦請慕容將軍收容流民。阿彌陀佛!」
任逐流半點也不意外。
事實上他掂了掂:蒲寶從南陵帶來許多武士,可央土這廂清一色禿驢,沒個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爺了,為此特別整理服儀,賣相看起來好些。「等老子上場……嘿嘿……呼呼……」連金吾衛士都不知道,他們的頂頭上司完全不計較個人榮辱,羞恥心薄如蟬翼,還經常忘了披掛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體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輸有贏,幹嘛這麼斤斤計較?讓這場鬧劇落幕的責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邊打著「下場劍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沒搓手拈鬚嘿嘿笑,勉強端起架子點頭:「嗯嗯,那你們,要派……誰呀?」尾音飄揚,心中彷彿有蝴蝶在飛舞。
(選我!選我!選我!選……)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卻是對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餵了狗,眼角瞟到談劍笏束緊腰帶,霍然起身,而雷門鶴身邊的護衛解開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鑲著六枚銅錢的精鋼鐵尺,正覺不妙,忽聽一把清朗的語聲道:「佛子明鑒,我願代表央土大乘僧團,為這五萬無辜難民,向慕容將軍討個公道。」
青衫皂帶的頎長背影負手而下,自階台盡處踱入場中,朗吟道:「宴上田頭皆擊鼓,一何樂兮一何苦?應知四景終須復,乞願天翁潤焦土!」耿照愕然回頭,腰畔藏鋒「嗡」的一顫如生共鳴,赫然是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
誰也想不到竟是東海正道第一人請纓,連看台上的邵蘭生、邵芊芊亦錯愕已極,但驚詫不過轉瞬,叔侄倆相視一笑,邵蘭生捋鬚點頭:「拯救難民於水火,此誠正道有別於邪道,捨青鋒照其誰!家主十多年來未曾動劍,今朝破例,也只能為百姓。」見兄長腰間所懸,乃是一柄尋常的青鋼劍,心念一動,提著佩劍「檗木」奔下樓。
芊芊卻有別樣心思。她見耿照與李寒陽決鬥時又是受傷、又是嘔血,急得眼眶泛紅,晶瑩的淚珠不住在眶裡打轉,雖然叔叔總說「不要緊」,但芊芊還是希望他少受些折騰,見父親挺身接下第二決,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對耿照的賞識,應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談劍笏被邵鹹尊佔了先,一張紫膛面皮脹成醬色,正要發話,蕭諫紙卻伸手攔住,搖了搖頭。論身份地位,邵鹹尊站將出來,在場無人堪與一爭;談劍笏也非不夠世故,於此心知肚明,其實用不著老台丞提醒,料想邵鹹尊若有意求勝、以換取慕容出手,此戰耿照定然無倖,才又坐了下來。
佛子遙對邵鹹尊一揖,隨即就座,等於默認了邵鹹尊的代表資格,滿場的轟然驚歎漸漸沉落。任逐流面上難掩失望,雷門鶴卻是不動聲色,只擺了擺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舊立在他身後,臉上沒什麼變化。
邵鹹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衛大人,我們又見面啦。」
耿照回過神來,也跟著回了禮。「家主安好。」雙手橫持藏鋒,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鈞一擊。如今陣上相決,沒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還。」俯首長揖,捧刀過頂,執的是晚輩的禮節。眾人聞言,面面相覷:「他用的是「文舞鈞天」親手打造的刀器,難怪有如此本領!」
邵鹹尊笑道:「寶劍贈英雄,況且典衛大人是為我試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當。典衛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見他還要推辭,也不生氣,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長鬢,怡然道:「典衛大人與我有仇麼?」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聞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對家主唯有敬意,何來仇隙?」
「既無仇隙,也不是生死決鬥,你我就是論武而已。以武會友,毋須動上刀兵,我們隨意過過招、印證一下武功便是,刀劍都不必出鞘,如何?」回頭見邵蘭生提著佩劍奔來,笑道:
「不必麻煩了,老三。我與典衛大人講論武學,劍不必出,用我腰畔的這柄青鋼劍,也是一樣的。」
「是。」邵蘭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從兄長處得知有藏鋒這柄奇刃,今日雖是初見,親睹它與神兵鼎天鈞力撼半個多時辰而絲毫未損,心知非同小可,尋常刀劍恐非一合之敵,縱使兄長內外兼修,為防發生什麼差池,仍捧著檗木劍立於場邊,隨時接應。
面對邵鹹尊,耿照絲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鑒,我於武學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決、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輸啦,恕在下未敢應承。」
邵鹹尊淡淡一笑。「論輩份年歲、江湖地位,我與你動手過招,已是以大欺小,傳入江湖,未免為眾人笑;今日厚顏為之,乃是想為無辜百姓略盡棉力,不敢愛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衛大人俠義,亦甚愛護百姓,迫於上意,不得已而為,若然失手傷了大人,邵某也難以心安。
「你我姑且來一場文鬥,交流一下刀劍上的道理,若有言語未及之處,再行出手印證。屆時,典衛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過十招,便算是邵某輸了,此誠君子之爭也,興許連動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勝過了典衛大人的。大人以為如何?」
耿照沉吟起來。邵鹹尊的提議乍聽對他十分不利——「文舞鈞天」是何等樣人!要跟他較量辯才,無論學問或武道,恐怕罕有對手,除非請出像蕭老台丞那樣的人,才有一斗的資格。
但耿照的身體剛經歷一場劇變,未經調復,實不宜再鬥高手。邵鹹尊超過十五年未與人動手,當年與他比試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爺名震天下,乃當今劍榜有數的人物,其兄長豈是好相與的?邵鹹尊的「歸理截氣手」耿照親眼見過,真打起來,決計不比李寒陽輕鬆。
他對邵鹹尊始終存有戒心,但眼下似無更好的選擇,倒持藏鋒,抱拳行禮:「請家主賜教。」
邵鹹尊笑道:「典衛大人請。」解下腰間長劍,以鞘尖在地上畫了個大圓,正色道:「這是天地萬物的道理,日昇月落、花謝花開,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脫此圓,是曰「太極」。你的刀與我的劍,亦在其中。」
此時芊芊提著裙裳,自看台頂碎步奔下,來到邵蘭生身畔,正好見父親在地面劃圓,忍不住輕聲問:「阿爹……在做什麼呀?」邵蘭生含笑道:「在送你的好朋友一份大禮啊!恁是千金妝奩也比不上此禮貴重,但看他有幾分悟性了。聖人說:「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臉一熱,臊得連粉頸都紅了,溫溫的肌香乳甜不住從襟口領內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麼事呀,是阿爹賞識他。」心中也替耿照歡喜,踮起腳尖眺望,喃喃輕道:「就這麼畫了個圓說幾句,能學得會麼?」
「學得會學不會,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縱有心相助,也要自己爭氣才行。」邵蘭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聽著,說不定你也學會啦。」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這塊料。」
耿照不知邵鹹尊所言何意,也不忙著詢問反駁,集中心神,閉口靜聽。邵鹹尊提起劍鞘,在大圓中又化了幾個同心小圓,環環相套,然後一劍居間劃過,將圓自中心處一分為二,續道:「太極之動而陽,靜而陰,陰陽互為其根;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圓內的四角與中心畫了五個小圈,分別寫上五行。
「太極是本、是道,天地初開即存,亙古不易;陰陽是末、是器,無論五行或陰陽,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萬物借由道而生,分聚離合,千變萬化,呈現各種不同的風貌。」
他見耿照眉頭微蹙,明白這樣的泛泛空談並不能滿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塊生鐵,製成了劍坯,經反覆鍛打、淬火、磨礪之後成為一柄劍,這是因為天地間已存了「劍」的道理,當我們滿足形成「劍」的分聚離合種種條件,劍於焉誕生。
「道理是看不見的。但你眼睛看到劍,指尖觸摸劍,甚至苦心鍛練劍法,朝夕與劍相處,觀察其質性、窮究其物理,終有一天能造出劍來,便是因為你掌握了「劍」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著最外圍的大圓。
「這個「道」統攝萬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對手的武功,均不脫道之範疇。我等雖不能直接感覺道之存在,卻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熱……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則對手的招式在你眼裡便如鍛打、淬火、磨礪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壞其成劍的條件,劍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煙消霧散。」
耿照心中一動,若有所悟。
若昨日聽到這席話,不免覺得誇誇其談,然而經歷鼎天劍脈的重鑄後耿照眼界大開,碧火真氣統攝諸元、而後再定經脈的方式,與邵鹹尊所言不謀而合:「道」不可感,卻能借由透析經驗之物——即「器」——而無限接近,格物近於道,則器隨意變化,不拘俗見也。
「我觀典衛大人出招,」邵鹹尊續道:「銳氣、勁力、臨敵反應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於大人並不知刀。雖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衛大人心中並無刀法,不知器變、不明就裡,何以求道?縱使大人資材絕佳,以此對敵,不免終是要敗的。」
耿照被他一語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慚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學無術,原不足以與天下英雄爭鋒。然此際要學,也來不及啦,只能硬著頭皮徒逞蠻勇而已。」
邵鹹尊笑道:「怎來不及?我與典衛大人印證一路劍法,權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過幾年柴薪,又受老胡與蠶娘前輩的指點,尚且不知刀;臨陣再學劍法,卻有甚用?」本欲推辭,靈機一動:「格物近道,刀劍有什麼分別?」話到嘴邊又吞回去,面上掠過一抹恍然。
邵鹹尊微露讚賞,連劍帶鞘擎起,立開門戶,正色道:「我這套劍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練的是窮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時、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風、九法野,欲從天地萬物中都看出劍來。你仔細看了。」手裡比劃,口中講解,招式連綿不絕,劍上不挾絲毫內力。
他出手極慢,但劍勢縱橫,大闔大開,果有「星垂風野天地闊」的恢弘氣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應,兩人自然而然拆解起來。
邵鹹尊這套劍法,與其說是模擬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說是觀測天地自然、透析質性之法,共分「簡易」、「變易」、「不易」三層:首三訣觀察渾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訣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電風雨,地訣指山川河流、地貌風物;而人訣指的是人倫綱常。此三者順乎自然,至簡至約,是為簡易。
星、風、野等末三訣,則是觀察變化之物,如繁星過境、八風橫野,動靜間有無數變化;此三訣爬網整理,窺破一切紛亂擾攘,是為「變易」。而中三訣掌握的則是變化的法則,四時、五音、六律看似變化流動,卻自有其規律,按律生變以簡御繁,是為「不易」。
在這三易九訣中,首三訣最為抽像,邵鹹尊似是瞭解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難以悉闡其妙,因此說得最少,三言兩語匆匆帶過,無意深談。中三訣則說得最快,時、音、律均是整理歸納之法,或異中求同,或名實區分,苛察繳繞,衍生無盡,方法卻相當簡單。
花最多時間的,反而是撥亂反正的星、風、野三訣。
邵鹹尊劍上既無內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內力強、速度快的優勢無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點益發明顯。邵鹹尊與他拆得片刻,忽道:「請典衛大人以一門最得意的刀法攻我。」劍鞘一撥,點足飛退,重新擺好架勢,等他進招。
耿照以為他打得不耐,臉上熱辣辣一燙,嚅囁道:「晚……晚輩現醜了。」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學自本寺娑婆閣內的觀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變幻無方,耿照卻無化拳掌入刀招的識見與修為;而蠶娘所傳授的一式蠶馬刀法雖然威力驚人,偏偏是防守的絕招,拿來打人也不像話。翻來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無雙快斬」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氣。
蠶娘說「無雙快斬」脫胎自狐異門的天狐刀,暗示胡彥之的來歷並不單純,但一想起老胡,彷彿又回到赤水渡頭並肩作戰那一夜,再無動搖,藏鋒一振,潑風般的刀式應手而出!
邵鹹尊退了兩步,鞘尖忽往刀風中一絞,正是耿照舊力方盡、新勁未出的當兒,這一下不花什麼力氣,「無雙快斬」頓時無以為繼,攻勢自行崩解。
耿照臉一紅,見他並未追擊,一個箭步竄上前,咬牙再出絕招!
豈料這回邵鹹尊更快,鞘尖一扎,「鏗!」戳中了刀鍔,刀風中心一歪,耿照踉蹌失衡,刀頭斫地,勉強穩住身形,連不懂武功的觀眾都看出他的狼狽,場邊一片嗡然。
邵鹹尊正色道:「臨陣對敵,一模一樣的起手連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對手。適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個變著,恰可以抵擋我第二次的攻擊,只因我出手的時間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堅持使完第五、第六兩個變著,才有此一失。」
耿照沒來得及羞慚,邵鹹尊的話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彷彿捅破了一層薄薄窗紙,原先模糊搖曳的殘影失卻阻隔,驟地大放光明——
老胡所授的「無雙快斬」,是將刀的變化練進了他的身體反應,臨敵不假思索,狂風般的刀勢飆出,令人難以抵擋。
耿照屢經歷練,眼光大異昔日,漸明白這是老胡為了在三天內收到奇效,不得已才想出的變通之法,摒除招式,將首尾串連起來,將他異於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徹底發揮,原本刀路絕非如此。
耿照練熟了刀式,練到無論老胡以何種方式攻擊、攻向何處,閉眼都能以「無雙快斬」硬生生碾過去,縱遇實力勝於自己的對手,亦有一搏之力。證諸往後余戰,老胡不可不謂奇才。
但遇邵鹹尊、李寒陽,乃至岳宸風這樣的高手,此法相形見絀,原因無他,力有未逮也。耿照這時才驚覺:「無雙快斬」可能是他學過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設它成套的話——但他一點都不瞭解它。老胡將一路刀法壓縮成一招,讓他以力量和速度的總和制敵,卻來不及為他講解應對進退、攻守方圓,剖析其題旨究竟。假使它有的話。
現在,耿照只好靠自己發掘。
「無雙快斬」連綿不絕,繁複而無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訣梳理;風有來處去向之別,亂中有序,再用「風」字訣辨清攻守……複雜的爬網、旁人須苦思良久方能理出頭緒者,於他腦海不過一瞬。「無雙快斬」三度起式,劍鞘「唰!」長驅直入,逕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勢圈轉,使的卻是第十二個變著,刀尖旋絞帶風,邵鹹尊若不抽退,不免饒上一條右臂。他「咦」的一聲變招,百忙中不忘讚道:「來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聞,繼續從「無雙快斬」析出招式來用,三五招裡總能試出一記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鹹尊不得不凝神應對,兩人距離越拉越開,刀劍上風聲隱隱,終於有幾分認真的模樣。
此非自家的演武場,縱有邵鹹尊喂招,耿照將「無雙快斬」翻來覆去磨了個穿,也只試出了十七式,無不是威力強大,果然印證了邵鹹尊「拆開來更好使」的指點。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數,專以新招對敵,兩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隻疾旋的太極兩儀盤,所經之處黃塵掀轉,亦成一圓,煞是好看。
無雙快斬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稱手,體悟越多,烏鞘舞出一團墨風,壓得邵鹹尊慢慢後退,卻難再更進一步,對邵鹹尊的威脅不如初展之時,心下雪亮:
「是了,三易九訣心法乃是家主的發明,這幾式刀法只須見得一次,便以九訣透析,縱未連皮帶骨拆得精光,豈能逃過法眼?打得越久,對我越是不利。」邵鹹尊並無逼殺之意,比之尋常武鬥,堪稱游刃有餘,耿照趕緊把握時間運用「野」字訣,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較於處理「多」的星字訣、處理「亂」的風字訣,野字訣處理的是「整體」:千樹成林,不同於獨木;冰晶易凋,積雪卻有滅絕生機之力……凡數變形成質變者,均屬野字訣範疇。
這十七式分開運使,無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開來相互拆解時,卻發現有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餘十二。
邵鹹尊驀覺耿照刀路一變,招數似是減少了,卻更刁鑽難防;明明速度未變,出手的角度卻越來越小,反應速度若未隨之提升,有幾刀差點接不下來,正是耿照出手的節奏不變、刀招卻彷彿快了一倍有餘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訣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風、野末三訣,逃不過時、音、律中三訣的爬網。邵鹹尊與他一輪競快,刀、劍鞘尚未碰實,兩人即已變招,場中但聞風聲呼嘯,不聞木鞘轟擊,十二式說多不多,須臾間便有重複的變著出現。
邵鹹尊一凜:「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腸!」劍勢一緊,卻無法穿透刀網。刀法的斧鑿痕跡雖重,有諸多不成熟處,但九訣無法進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煉,足與邵鹹尊的劍招相抗衡;若深入鑽研或可破之,卻無法於交戰時信手瓦解。
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鋒照之主的好勝心,回神才發現自己貫中一劍,逕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驚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著臟腑受損,也要將勁力生生偏轉開去。
這一劍平平無奇,卻是天訣的至高展現,法天順自然,人力不可逆。邵鹹尊若是全力施為,當能達到傳說中的「劍勢」之境,此際用不到六成功力,「無心」二字卻使劍威暴增,與李寒陽的最後一擊各有千秋。
眼看避無可避,耿照本欲硬著頭皮以蠶馬刀抵擋,忽地福至心靈:「此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是首三訣的精義!」長刀一轉,勁力忽長忽短、有輕有重,宛若十餘種不同尺寸形狀的兵器齊發;劍勢或破或阻,無法一舉奏功,產生了極短暫的微妙停滯。
「變易」過後,「不易」隨之發動——
長刀再轉,勁力與之相逆,劍的理路、形質俱為長刀所羈,劍勁如泥牛入海,霎時消散。長刀三轉,刀劍一同,俱進入簡易之境,兩相抵銷;劍上那股超越形質的純粹自然驟爾消失,又變回金木之屬。耿照身子微側,以肩窩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開。
在場如風篁等人,雖識得那一劍的厲害,卻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無堅不摧的異樣凌厲突然消失。只李寒陽看出長刀三轉之間,幾乎模擬出那一劍的至簡至易,剎那間陰陽調和、正負相抵,由太極而無極,但畢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則連肩窩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鹹尊心中五味雜陳。
臨陣傳功是為美談,但教授的對象學得太快、悟性太高,沒怎麼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幾年的劍法精要吸收殆盡,卻未免太令人扼腕。他雖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適才對付李寒陽般,忽使出一記境界高絕的極招,也未忘自己不顧身份、請纓下場的目的,應付少年越來越熟練的刀式之餘,邊笑道:
「典衛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卻不能看清自身的處境,實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遊說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聽一聽人家想說什麼,否則何異於過河拆橋?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點也不放鬆。「還請家主指點一二。」
「你我這一戰無論勝負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
邵鹹尊唰唰唰三劍,逕取他頭胸腹三處要害,不唯快絕,鞘上更是嗤嗤有聲,劍勁凌厲,惹得場邊一陣驚呼,連芊芊都變了臉色。
「五萬流民終將滯於東海,將軍或賑或不賑,朝廷或賑或不賑。佛子接任宣政院總制,官居一品,成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權,呼風喚雨;慕容將軍依舊做他的東海一鎮,既不會叛變,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來一樣。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傷。」
此說與耿照的預期大相逕庭,他聽得一怔,「藏鋒」卻未稍滯,刀鞘圈轉,一連接過三劍,回臂斬向邵鹹尊的脖頸!「家主之說,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鹹尊歎了口氣。
「將軍與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們手裡掌握的人命,以數十、甚至數百萬計,你以為他們是一言九鼎,其實只要情況於己不利,他們隨時都能出爾反爾。你贏了或輸了,將軍佛子若要反口,誰人能制?」
耿照差點被劍鞘刺倒,揮刀格開,急道:「眾目睽睽之下,將軍與佛子是何等身份,又有皇后娘娘作見證,怎會說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裡,「收容難民」從來就非是選項,他與佛子的約定、娘娘的見證,都不會改變「鎮東將軍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處境;逼得急了,將軍會咬牙遵守約定,令東海陷入兵禍,抑或兩手一攤來個死活不認?耿照竟是全無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鹹尊見耿照攻勢散亂,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勢略鬆,嘴上卻乘勢揮軍:
「阿蘭山的安全,早在將軍掌握之中。典衛大人下場不久,風雷別業的適莊主等人便已不見蹤影,我料是奉了將軍的命令,由後山小徑悄悄離去,調兵分別控制了環山的一股股人馬。流民無有領袖,飢寒交迫,豈能經久不亂?這一大片黑壓壓的動也不動,恐怕已被官軍控制,不是不亂,而是無以為亂。」
耿照餘光欲瞥,邵鹹尊劍鞘又至,拿捏極巧,令他難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說法,將軍與佛子……又是為何賭鬥?」
邵鹹尊無奈苦笑。
「佛子欲掌權,中書大人必不樂見,將皇后娘娘拖下水來,與皇上的眼中釘綁作一處,退可箝制任家,進可將中書大人捲入風波,甚至推動廢後,順了皇上之意。至於將軍,不過找人分散風險罷了,當然他有十萬精兵要養,多納了五萬流民,實力不免消減。」
耿照想起將軍要自己向娘娘傳話時的神情,實在無法對邵鹹尊說出「一派胡言」四個字。
把滿山權貴的安危,以及「東海收容難民與否」如此重大之事,賭在三場蠻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鎮東將軍慕容柔。邵鹹尊的話就像一枚鋼針,深深插入他的心槽,無論如何自問,都不能若無其事地揭過。
「典衛大人,你和我,不過是棋子而已。勝負只能自傷,傷不了下棋的人。」耿照心煩意亂,頭痛欲裂,腳步一陣踉蹌。邵鹹尊抓住他動搖的剎那,突然全力進攻,欲連其心防一併摧毀——
「身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張!」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連中招,若非鞘尖圓鈍,早已刺出一身窟窿。驀地耿照一聲狂吼,甩脫刀鞘,點足躍上高空,雙手持著藏鋒撲下,朝邵鹹尊斬落!
「止戰仍須戰,無奈啊!」
邵鹹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舊不拔長劍,逕以劍鞘迎敵。這幾乎是他此生最嚴重的誤判。他來不及發現: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著一雙他許久未見、卻畢生難忘的恐怖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