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六一折、難支獨木,匏系天地

  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為東北漁陽地方,五島七砦十二家中「龍野沖衢」別氏所有,據說與被稱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體共生,系同源所出。龍野沖衢沒落既久,其間曾將沉辰水精托付給「文武鈞天」邵鹹尊,鑄成了鈞天九劍之一的龍鱗古鋏;沖衢之主別王孫持以在三府競鋒大放異彩,被目為龍野沖衢的中興希望。

  不幸別王孫中道而逝,龍野神劍《弱水三變》遂成絕響,以致赤煉堂大太保雷奮開登門時,後人竟保不住神兵,復折於現身嘯揚堡的妖刀之下;雷奮開死後,劍柄所鑲「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蹤,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場,委實令人扼腕。

  相較於命運乖舛的沉辰水精,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卻無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頓之際,悄悄讓與方家,所謂「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幾經轉手,為聶雨色所得,以為師兄開陣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與天羅香的「天羅絲」、五帝窟的「天雷涎」,俱為絲索中的異數,各負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蠶譜》九天十地十九弦異之中,天地匏排名還在二者之前。只是隨著門戶破落,名聲不顯,時人多不識其珍,若非聶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這條門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門富戶的寶閣深處,和光同塵,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雖是寶物,殷橫野還瞧不入眼,何況是提煉沉辰水精所遺?破野之弦的聲響透體,令他生出難以言喻的煩躁不適,殺意大盛,穿出車懸之陣,掠向土壘後的秋霜色!

  羅燁見一抹疾電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謂「敵欲我取」,當機立斷,揚刀下令:「左七右三,鶴翼雙行!」左右轟然相應,接連將號令傳出,外圈不再繞行,改以直隊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轉眼越過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騎隊卻視若無睹,嚴格執行號令,反而無機可乘。緊接著,次外圈也采直隊衝鋒,循右路衝向山腳。兩隊即將撞上土壘,羅燁再度提氣大喝:

  「魚鱗列陣,再轉車懸!」隊伍應聲分列,倏忽以櫛比錯置的橫隊通過土壘兩側,隊形如箭雨飛攢,亂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逕行穿過如此密集的槍馬陣形。被護在中央的秋霜色拉開架勢,雙臂連揮,渾厚激越的巨大共鳴透陣如出,如排浪疊至,來回拍打,襯與轟隆擂地的馬蹄響,交織成一闕動人心魄的破陣曲。

  以魚鱗陣通過土壘的馬隊,在秋霜色背後繞了個大圈,復成兩行長蛇,掉頭交錯繞行,以「∞」隊形奔回指揮點,此乃車懸陣用以推進的基本隊列。

  秋霜色在最末兩騎馳至前,突然圈臂,兩抹銑亮的金屬銳芒逸出土壘,飛旋如螢,原本迴盪於壘間的瀲灩水光竄入袖中,跟著縱身一躍,跳上右首末騎後拖著的一匹空馬——這是羅燁安排的接應手段——猛夾馬肚,在左右兩騎的護衛之下,覷準車懸陣開闔交錯的空隙,直直衝入陣中,身後陣隙合攏,阻斷了灰袍客的狙殺之路。

  馬背上,四奇之首衣發飄揚,不知是錯覺否,模樣依舊不染片塵,全憑雙腿控御,盡顯超卓騎術;雙手食中二指各自夾著一枚細小的精鋼彎鉤,分作龍首龍尾之形,居間連著一抹形狀、粗細似乎隨時在改變的瀲灩波光,卻是「破野之弦」的兩端。

  秋霜色袖臂連揚,龍首、龍尾鉤分射左右,掛上左右兩騎鞍頭。那兩騎乃羅燁帳前親兵,堪稱巡檢營精銳,見他雙臂平舉,作勢一分,登時會意,逕於奔行之間拉開距離,水弦應勢繃起。

  週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夾馬肚仰躺於鞍,破野之弦貼面而過,起身轉頭,就著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掃出,大隊後方黃塵捲起,憑空震出一抹蒼灰袍影。

  隱聖踉蹌撐地,一個空心觔斗倒翻出去,總算沒有出醜露乖。只覺氣血翻湧,彷彿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龍劍」的鎖限殺陣,體內諸元劇烈震盪,似將失形。自殷橫野武功大成以來,從未遇過這樣的情形,不由心驚。

  而前方那倒騎戰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絲毫喘息的餘裕都不給,看不出生得這般斯文,出手狠辣猶在狡詐的聶雨色之上。老人無暇尋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開,以避其鋒。

  然而海潮般的弦聲響徹戰場,根本無從躲避。

  殷橫野身影一滯,再度現形,與其說是憤怒,更多的是迷惘驚詫。以其修為,決計不能被後生小輩的震音所制,要說沉辰水精能克「皇極經世功」功體,更是無稽之談——

  他費盡心思構陷呂墳羊兄妹,兩面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獲賜《皇極經世功》正典,正是因為在三奇谷遍閱三宗典籍,得知皇極經世功有自體而圓、兼容並蓄的長處,如百川納海,無論之前或之後練得什麼功法,積存的內息均能為此功所用;無論何種外力加身,只消有運化的餘裕,俱能轉為自用,與功體毫無捍格。他在山腰破廟外,以「陰谷含神」之法,轉化耿照的一輪猛攻回復元氣,所仗正是皇極經世功大能。

  當年邙山招賢亭一會,殷橫野從此深忌武烈,後來在各方合力刺殺一事推波助瀾,狠幫了一把,皆因獨孤弋的「殘拳」無勁不消、無力可借,恰是皇極經世功剋星,殷橫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後快。

  饒是如此,在招賢亭文鬥時,老人亦不曾這般狼狽。拜震音醒腦之效,殷橫野滿腔憤懣平復許多,思緒逐漸恢復運轉:如非沉辰水精的異質有什麼專破功體的神效——以其淵博,幾可斷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體出了問題。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場鏖戰,只對上蕭諫紙的八表游龍劍在意料中。雖說袁悲田曾將此劍優劣為他細細講解,砥礪切磋,蕭諫紙敗得不冤,但鎖住登龍門的劍勁堆疊,卻無取巧的餘地,耗損不可謂之不鉅。

  而對上莽撞愚魯的談劍笏,「熔兵手」熱勁駭人,殷橫野被硬生生逼進了總力對決的死胡同,談大人固然身死收場,但隱聖的損耗恐怕遠遠超過預期;若因此對功體造成影響,亦非難以想像。

  而屈鹹亨臨死之前突破境界,那無堅不摧的驚人劍意斬開鎖限,至今殷橫野仍不願回想。未及調復,不旋踵又被困於陣中,術法內五感倒錯,不知有幾分真實;若實際發出的指勁有三四成之譜,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場惡戰。

  三才五峰等級的修為,使殷橫野得以超凡入聖,然而證諸天地歲月,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議。對七十六歲的老人而言,今天無疑是極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訓練有素的馬陣中穿梭來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鎖脈」等峰級境界,以保不失。

  事實上,即使蒙住臉面,現身在巡檢營眾人面前,已是隱聖一方的敗筆。

  按原訂計劃,不惟蕭諫紙不能死,連耿照之命亦須留下,其後尚有大用。若非失卻屈鹹亨這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強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斷線,這場追逐刺殺根本不該發生。

  只要他願意,秋霜色也好,聶雨色也罷,老人隨時能取其性命,除非他們自世間徹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沒兩樣,何必急於一時?

  驀聽一陣吶喊,又有一支騎隊自谷口處轉來,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檢營的模樣,原來是副統領賀新收拾了各處聯外要道上的秋水門人,率部前來會合。賀新老成持重,又嫻熟軍事,遠遠見得羅頭兒的本隊擺起了陣勢,知道狀況不對,一聲令下列成鋒線,加緊馳援。

  賀新隊後,一群衙差扛著開道牌蜂擁而至,雖無巡檢營的整肅,這盤散沙似的烏合之眾也有百人之譜。領頭者甲衣半卸,手持雙劍,打扮既非軍漢也不像衙差,不倫不類,卻不是胡大爺是誰?

  原來胡彥之偽造關條,盡起越浦衙役,打著「鬧大為好」的瞎主意,離城的沿路上,把公署裡能帶的人都帶來了,頗有嘯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勢。城將前頭已放行了巡檢營,經胡彥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衛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裡不乏相識交好之人,沒口子地附和,遂放這支遊街似的衙役大隊出城。

  老胡所經處敲鑼打鼓,後頭跟了不少成心看熱鬧的百姓,目睹賀新縛了秋水一門,果然有事,益發興致勃勃,真覺今兒來對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尋思,亦不得不讚老胡狡詐——殷老賊武功雖無敵手,總不能將人全殺了滅口,仗著峰級高手來去無蹤的絕頂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

  老胡做出這個判斷時,並不知道殷橫野會殺紅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場,卻不能賭上無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戰馬,擎出鞍畔的長刀,回頭瞥了羅燁一眼。

  羅燁會過意來,下令內圈打開缺口,將指揮權交給趕至的賀新,偕典衛大人並轡齊出,雙雙自外側接過了秋霜色左右兩騎的水弦,衝向前方怔立的殷橫野!

  秋霜色躍下馬來,反向掠去,身子前傾如箭離弦,雙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羅,輕功造詣驚人。羅燁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鷹眸一銳,讚了聲:「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趨緩,利用雙騎馳驅,扯滿破野之弦。

  羅燁馬術遠勝耿照,始終配合著典衛大人的速度,保持雙騎並行。

  殷橫野到這時,才突然自雜識中回神,凝眸電掃。耿照對羅燁使個眼色,兩人各挺長刀同時離鞍,耿照滾地疾起,逕攻下盤;羅燁居高臨下,撲向殷橫野腦頂,配合得天衣無縫,妙到毫巔。

  「叮」的一聲雙刀交擊,殷橫野驟失其形;下一霎,馳至的兩匹健馬,在指風電芒間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濺的熱血殘肢重新凝聚,現身於失卻勾連、飛捲散繞的水弦之前,來不及頓止的秋霜色悶著頭撞進老人懷裡!

  「殷橫野」被他撞得如煙化散,竟是殘影。秋霜色壓低重心,幾乎坐地,仍止不住疾衝之勢;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舉,等著他自行將咽喉撞上,獰笑:「不因將入爨,誰謂作鳴琴!失卻拉引,弦響何依?」

  秋霜色側首讓過指鋒,厚綢衫領應聲分裂,迸血如箭,單臂圈掖著飛散的破野之弦,撞進殷橫野臂圍間,忽然抬頭一笑:「先生且試試。」鬆開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繩般彈中老人腹間,潮浪般的轟響透體而過,在老人身後地面掃開一片扇形軌跡,直擴散至一丈開外!

  殷橫野身子一凝,驀地向後彈飛,撞入煙塵,卻不見落地。耿照、羅燁擎刀起身,倚背四顧,遍尋不著灰袍人蹤影。秋霜色將弦收捲成束,見聶雨色趕至,後頭一名半脫皮甲的虯髯大漢,甚是眼生,衝他一點頭,凝神環視,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

  這回等了許久,沒見他出現,聶雨色劍眉一挑:「該不會……對子狗跑了罷?我操!」虯髯軍漢一怔,想起小耿說過殷老賊脾性,失笑道:「這渾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聶雨色翻起怪眼似欲發難,搶先拱手:「在下觀海天門胡彥之,二位安好。」

  「原來是天門掌教高足,胡大俠有禮。」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師弟,抱拳回禮:

  「奇宮風雲峽秋大、聶二,多多拜上令師鶴真人。」胡大爺笑道:「我說怎麼就覺得特別親近呢,原來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俠飲過酒,若有機會,亦要請二位賞光。」

  聶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發表議論,被師兄瞧得發毛,硬生生把酸言穢語全吞回去,險些沒噎死。

  「……那廝走了。」

  羅燁極目四眺,翼爪無敵門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許外的毫尖細毛也逃不過法眼,連龍蛇混雜的大隊衙差和本營人馬都掃過一遍,一張面孔也沒落下,才做出結論。

  胡彥之一聳肩。「方纔遠方有人放得火號,興許是被叫走啦。火號響時,你們正拼老命,沒聽見也是自然。」秋霜色轉頭,見聶雨色微一頷首,沉吟道:「以賊人武功,總覺破野之弦的偷襲,太容易得手了些,看來是我等運氣絕好。」

  胡彥之見多識廣,瞥見他手裡那束晃著瀲灩波光的絲絃,微露詫色。

  「我聽過此物之名,今日倒是頭一回見。破野之弦又稱『天地匏』,在《春蠶譜》十九弦異中排第三,據說無論繫在什麼物事上,都能彈奏出琴音來,乃絲竹一道裡的無價至寶。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與此寶可說是相得益彰。」

  聶雨色眼睛都快瞇成一線,心覺這廝說話,怎麼聽怎麼舒服,雖說天門雜毛無人不鳥,興許他真不是個鳥人。老四總算交了些體面人的朋友,回頭見得,少罵幾句便是。

  耿照鬆了口氣,心中疑竇頓生,忍不住問:「絲絃之響,靠的是琴身共鳴,這破野之弦繫在土堆、馬鞍上都能彈出音色,已夠奇了。適才見秋大俠直接以弦抽打賊人,那是拿來當鞭索使啦,這樣都能發出弦聲,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鳴?」

  秋霜色與聶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異,竟比聽到殷橫野退走還要驚訝。胡大爺人精一條,察言觀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攬義兄弟的肩膊,笑打圓場:

  「哎呀呀,我家典衛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僅打得一手好鐵,對機關雜學亦有涉獵,才能看出寶物運作的原理。我瞧大夥兒都累一天啦,能從對子狗手下逃生,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貓阿狗想要就能有的……這樣罷,老胡請大家吃酒!慶祝一下腦袋還在,諸位意下如何?」見耿照面露難色,藉摟肩之便,悄以傳音入密法門,說了蠶娘去尋聶冥途一事,抬頭笑顧眾人:

  「衙門後巷有間『不文居』,火鍋不錯,蔥肉火燒更是一絕。拿火燒煮火鍋沒吃過罷?我也沒吃過。今兒試試,哈哈哈哈!」

  ◇◇◇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電,來到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襲的同一時間,老人瞥見來自城郭那頭的煙花火號。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總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揚,以致心神一馳,倏遭弦震透體。

  他早該想到的。世上豈有「系之於物皆能奏響」這等荒謬絕倫的事!皇極經世功以格物為本,窮究萬物之事理,務求義利並舉,步步著實,他於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須與外物共鳴,自身必定是個極有效的共鳴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計之工,以兩端鉤住外物,繃緊後發聲,正為遮掩此一關竅。由此觀之,從佈置土壘伊始,乃至利用護駕的左右兩騎架弦,全是惺惺作態,早為這最後的近身一擊鋪陳印象。

  弦音傷不了他,卻與功體產生極大的共鳴,那種諸元震顫、似將崩碎的異樣再度攫取了老人。殷橫野得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不再戀戰的理由,便於落地剎那間遁走,無聲無息離開現場。

  馬蠶娘毋寧是個大麻煩,前兩度交手,殷橫野都不算討得便宜,在鄔曇仙鄉雖憑機關重創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脫,才從《麓野亂龍篇》中覓得「同類而傷」的靈感,利用萎珠一勞永逸地解決麻煩。

  老人並未料到,在內監裡等著自己的,是違命侯。

  「唷。」黝黑面龐的山村少年衝他揮舞豬腰小扇,說不出的輕浮懶憊。

  這副面孔和身形,嚴格說來並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種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卻有著極其相類的感覺,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見背影,無法輕易區別二者的相像。

  殷橫野對長生者瞭解有限,只能推測是用了類似奇宮《奪舍大法》的秘術,但奪舍大法成敗難測,限制甚多,歷代宮主之所以出類拔萃,多半拜奇宮諸脈循環爭鬥所賜,最後能出線的,豈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長生不是福澤恩享,更多的是肩頭重擔,要確保更換軀體而神智不失,須較奪舍大法更加靠譜才行。

  這副身軀目測也就是耿照的年紀,蒲宗沒有桑木陰的驪珠之傳,推測並無長駐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輕,實已百歲」的可能。

  十八九歲的青春之軀,就算以靈丹灌頂,授予神功秘笈,練成耿照那樣,算是到頭了;安上一副百歲老妖的腦識,能添多少實力?夠他駕馭新軀,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麼?

  殷橫野評估眼前形勢,極力避免爆發今日裡的第六戰。

  違命侯不該出現在此;事實上,殷橫野不以為他會為了驗證屠龍陣與三刺功的真偽,親自來一趟東海。蒲宗裡不乏代庖,毋須宗主親炙。

  依隱聖之擘劃,三虎當於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輪的圍殺與消耗,馬蠶娘身中邪穢,然後由聶冥途出手收拾——當然這個死亡的過程必將痛苦而漫長——他還能趕在女郎斷氣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與情報。這對完全接收「姑射」組織,有著極關鍵的影響。

  眼下銀髮女郎的屍體,甚至不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除慘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聶冥途。

  「故人有深契,過我蓬高廬!」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親至東海,可見重視這場小試驗。未知兩部秘笈的真偽,宗主試出心得否?」

  違命侯將豬腰扇插進後領,衝他豎起大拇指。「要得!閣下不賣假貨,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滿意。既收了現,這筆生意自是盡早了結為好,無論前金後謝,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殺何人,還請劃下道來。」

  「不急。」灰袍客負手而立,淡道:「這價碼宗主既然滿意,在下得好生想個目標,莫要白白浪費了蒲宗的本領。十數年歲月,貴我兩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這一時,對不?」

  違命侯想了想,點頭道:「似也有理。」

  殷橫野沒料到他忒好說話,索性打蛇隨棍上。「在下素仰屠龍陣三刺功威名,可惜緣慳一面。不知試石何在,有無顯現儒門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罷?」違命侯一聳肩。「我沒多問。」

  殷橫野一怔,意識到馬蠶娘非但未死,違命侯還任其自去,極力克制湧起的憤怒與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偽,未免對在下太過寬容。儒門鎮教的赤心三刺功與六極屠龍陣,豈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頭?」

  違命侯思索片刻,又點點頭。「有理。看來秘笈是假的了,難怪殺不死人。那這筆帳,就不算了罷?」拍拍掌灰躍下階台,沖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就此別過。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逕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

  殷橫野才知對方有意相戲,寒聲道:「違命侯!蒲宗開門做生意,這般混賴,豈能在江湖上立足?」違命侯在聶冥途身畔駐足,隨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頭道:「有道理。雖然三虎使來也不咋地,許是沒練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覺得是真貨,還是認了這筆帳罷。」

  這一來一往全是廢話,不僅馬蠶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問不出,連聶冥途也落在對方手裡;比起沉沙谷外雖折屈鹹亨,畢竟廢了蕭諫紙,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氣,但後頭尚有用處;越浦這廂可說全盤皆墨,白費了貴重的萎珠秘笈,遑論十數年苦心安排。

  殷橫野忍住幾欲噴薄的怒氣,只求快快送走瘟神,還有一著可——

  「……你忘了一件事。」違命侯轉過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細細的亮銀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則有火藥燒灼的痕跡,顯是煙花號筒。「聶冥途帶著這玩意兒,但他已動彈不得啦,也不知還有沒有氣,那是誰放的火號?」

  殷橫野實在討厭那戲子般的裝腔作勢,懶得接口,索性相應不理。

  他一進內監,目光便已掃過現場,沒漏半點細節,自然看見擱在聶冥途身邊的火號空筒。狼首生命力極強,或可先放火號,而後才不支倒地;但基於某個理由,殷橫野知道他沒有這麼做。

  放出火號,讓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樁一路將信號傳至沉沙谷的,只有違命侯。為了製造眼前這般窮極無聊的逆轉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聶冥途身畔,當然也是這位熱愛舞台與觀眾的表演大師。

  「……當然是我。」還有誰不知道?殷橫野忍住嘲諷的衝動,祈禱這一切趕快結束。

  違命侯卻興致勃勃,怡然續道:「聶冥途這支號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閣下現在站在這裡,已證明了這點。倘若失敗了呢?失敗了就不會放火號——說這種話的絕對是笨蛋。『等』這件事,本身就充滿變數,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等,成功是一種火號,失敗則是另一種。」

  殷橫野閉眼又睜開,希望這短暫的一霎,不致洩漏心底寒涼。

  違命侯笑道:「這兩種火號,最好由不同的兩人保管,尤其聶冥途瘋瘋癲癲,天知道會搞什麼名堂。還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讓越浦衙差在北監裡繪滿天佛圖字,用來困服聶冥途,你卻在圖字中夾入陣法,反將一軍,不可謂不高。

  「像閣下這種身份地位,很難想半夜黑燈瞎火的,親自在圖字間描繪陣符……那也未免太慘。我猜想,此事你是脅迫他人所為,這人有無可能,順便為你保管另一枚煙火號筒?」一打響指,一人自簷影走出,五短身材,頭大如斗,雖作尋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卻是越浦衙門總捕,人稱「禁牙獨木」的蔡南枝。

  「蔡捕頭,請你拿出證物。」

  蔡南枝緊閉嘴巴,繃出稜角方正的下頷及腮幫線條,濃眉壓眼,面色鐵青,緩緩舉手,亮出粗厚掌裡的銅色細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顯未動用。

  殷橫野冷笑。「人是宗主喚來,黑白真偽,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還是我能問一問這位蔡總捕頭,憑什麼指證是我?」

  違命侯撫掌道:「的確不能指證。依閣下尿性,要脅迫人做事,多的是辦法,拋頭露面留下跡證算是什麼玩意?不過本侯要的,也就是你這句話。大凡問人要證據的,十有八九是兇手——有個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說,我覺得實在有道理。」

  灰袍客啞然失笑。

  「宗主這般說法,合著是不講理了。我雖不識總捕頭,卻聽人說,越浦『禁牙獨木』蔡南枝鐵面無私,誰來都無情面可講,乃是一名錚錚好漢,金銀不能誘,尤物不動心,一身孑然,無妻無子,有甚可威脅的?」

  「為了過上能見天日的生活,人什麼都肯做。」違命侯悠然道:

  「『禁牙獨木』蔡南枝固然是無縫插針,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飛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銅額虎』萬鐵心卻是懸榜緝拿的劇盜。為擺脫昔日身份的糾纏,繼續過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諾的舒心日子,怕是什麼都能商量……我說的是也不是,總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