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六三折、香輦為獄,天囚凶忍

  鎧仗銑亮、衣飾華貴的金吾衛湧進朱雀航,一派風風火火的抄家氣勢,瞧得鄰里間的富戶們撟舌不下,算起來是沉沙谷戰後第十天的事。連遇事淡定的李綏也無法視若無睹,按東家吩咐,趕緊拎著包袱細軟由小門離開。

  來自平望的金吾衛少爺兵們,畢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幹,沒人想到該守住四周門戶,搶著從大開的中門衝進宅邸,旋被各種珍稀擺飾迷花了眼——

  「烏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標準,亦屬個中佼佼。平望來的貴族子弟別的沒有,沒少見了好東西,驚呼聲此起彼落,哪裡像是抄家?直似逛起了專收名品的珍寶閣。手無縛雞之力的李綏就這麼大搖大擺出了朱雀航,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大廳之上,耿照踞於一張八角圓墩,正飲早茶,端著茶盅電目一掃,撞進廳裡的金吾衛無不嚇成鵪鶉,自動分作兩列,垂手低頭,氣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衛大人忽展神威,廳堂內頓成血海。

  此番來的金吾衛,十之八九在論法會上親睹三場惡鬥,見識過這位少年典衛的蓋世神功,來時還不覺怎的,咫尺間忽見本尊,當日的驚心動魄湧上心頭,分站左右不敢喧嘩也就罷了,到得典衛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論越其而過;偏生後頭有人持續走入,一見耿照便即噤聲,黑壓壓地擠在門邊,個個灰溜溜的,怕有哪個起了頭,立時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聲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兩人應聲軟腿,幸得同伴攙住,沒能引領潮流。「……任大人呢?」典衛大人環視現場,瞧得眾人一一低頭,如遭利劍斷首。「既然來了,何妨現身指教?」

  「任大人沒來,來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銀鈴般的清脆笑語,來人蓮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檻,裸出雪緞繡鞋的腳背渾圓雪潤,雖未著羅襪,肌膚卻較綢緞細羅更勻白,嬌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瓏浮凸,將一身淡紫間白的薄羅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線,圓凹緊致,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軒三掌院,皇后娘娘的親妹任宜紫。

  身畔兩張一模一樣的嬌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連鞘長劍俱收於臂後,連動作也如照鏡對影,無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釧銀雪。她二人雖是孿生,精緻的巴掌臉蛋兒宛若一模印就,瞥見耿照時的神情,卻能清楚區分哪個是哪個:

  俏臉羞紅,慌慌張張轉開視線,不敢與之相對的,是妹妹銀雪;下巴微抬,一臉的看不起人,彷彿能聽見她冷蔑一哼,卻同樣脹紅了柔嫩粉頰的,肯定是姊姊金釧。

  雙姝芳齡二八,正當青春年華,身子仍在長成,較之數月前所見,亦有微妙不同。金釧身形結實,細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銀雪則較姊姊更為腴潤,週身充滿水鄉女兒氣息,柔若無骨,甚是惹憐。顯然雙胞胎也不全是一樣,耿照暗暗納罕,不忘沖雙姝一頷首。

  單論相貌之美,艷光四射的任宜紫依舊是全場焦點。

  更何況,也不只金銀雙姝猶在發育,較前度棲鳳館內相見時,任宜紫拉長了身板兒,卻未因此顯得瘦削,奶脯臀股益發豐盈,宛若熟實欲滴,更添一絲女人味;襯與無與倫比的緊致彈性,盡顯青春驕人。

  她見金吾衛士一個個夾著尾巴似的,怒極反笑,單手叉腰,纖指一戟,環視眾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蘭山,個個鵪鶉也似,丟盡了我叔叔的臉面!這廝被舉發是姑射刀屍,謀逆造反的共犯,連慕容柔都不敢動手,今日金吾衛拿下了,還不揚威東海,震動京師?建功立業,在此一舉!誰敢隨我拿人?」

  衛士們面面相覷,尚未決定要不要轟然響應,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搖其頭。

  「任姑娘,你這話不對。匿名誹謗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許人這樣做的,你要抓,也是抓那些個張貼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該是請我去問明案情,釐清是非才對,哪有未審先判的道理?

  「況且,這兒這麼多人裡,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職,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倒能提我問案,否則此間只有我能問人,你讓何人問我?」

  任宜紫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縱使耿照說得慢條斯理——這點尤其氣人,他絕對是故意的——她卻連一句也駁不出,逕張著潤澤彤艷的櫻桃小嘴乖乖聽完,模樣可不大好看。身後金釧費了偌大功夫才沒笑出來,銀雪既尷尬又擔心地碰著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轉頭,把氣出在姊妹倆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沒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裡?」

  你是哪只耳朵能聽出這樣的結論——耿照簡直吐槽不能,陡然間有些失語。靠姊姊姊夫也夠沒出息的了,能別這麼理直氣壯不?你好歹來點強詞奪理啊。

  任宜紫忽然發現這居然也是種策略,顯然還有點效果,索性不管內容,全憑氣勢壓人。「對付你這種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為勝!你可別逼我動武啊,本姑娘帶了兩百來名金吾衛,一聲令下,將你剁成肉泥綽綽有餘,乖乖束手就縛,可免零碎苦頭。」

  滿廳的金吾衛士都快哭出來。這種攔路土匪式的說帖,棒槌都說服不了,場面要如何收拾?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怎麼會以為能一親任家小姐的芳澤,跑來幹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

  「那好,我便隨姑娘走一趟。」

  眾人正自怨自艾,誰知耿照竟自伸雙手,示意來縛。

  任宜紫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見這傻子能蠢到引頸就戮,芳心竊喜,不忘乾咳幾聲,擺足派頭。「金釧銀雪,捆了這廝,帶回娘娘駕前審問。」孿生姊妹取出一條泛著烏金暗芒、約莫小指粗細的精巧鏈子,七手八腳捆了耿照雙腕,拉著他跟在小姐身後,一路往廳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們……要做什麼?」一名金吾衛茫然開口。

  「抄家呀。」任宜紫輕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證據的物事便打包帶走,一張紙頭也別放過,要是找到謀反的證據,可就發達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個兒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們別跟來啊,小心本姑娘一劍斬了,只能自認倒楣。」

  大宅之外,停著一輛巨大的三乘牛車,通體髹滿烏漆,四面門窗外俱都垂掛著細編竹簾,雖無華麗贅飾,一眼即知價值不斐,便在求見將軍的巨賈名流中,亦罕見如此結實而低調的車體。

  以畜力計,一頭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強,適於行遠,缺點就只有一個「慢」字。尋常牛車多作二輪,一乘綽綽有餘,載上三四人也不怕。這輛烏漆大車用上三頭健牛,四隻徑逾三尺、軸輻鑲鐵的包革大輪,其平穩之甚,怕是它最不惜工本的奢華處。

  金釧打開車廂一側,拉下梯台,待其餘三人魚貫爬入,才將車門關妥,跳上轅駕,「吁」的一聲控韁甩鞭,熟練地駕起了牛車。

  車廂內,簡直就是一處具體而微的富麗閨閣,底層遍鋪南方慣用的厚厚藺草墊子——黑島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裡有好幾處這樣的院落。綺鴛挑選的潛行都據點多半是類似的房間,諸女入室以前,總在架高的廊廡間褪去鞋襪,赤足在房裡踏來踩去。藺編的淡雅香氣,混著少女足趾雪彎的輕潮微汗、肌膚潤澤,亦是極誘人的一景。

  此間所用,似比烏家更講究,藺草香氣馥郁,不夾一絲雜嗅,也可能是新近鋪就,未受肌膚汗漬沾染。藺草墊上,鋪著輕軟如雲朵的厚厚被褥,材質耿照不知其名,整個車廂竟無「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張大得不可思議的床。

  任、銀二女都是褪了鞋襪才進的車廂,耿照雙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開雲褥一角,讓他有草墊可棲身,蹙眉道:「喂,把那雙泥鞋給我脫了,莫弄髒本姑娘的香車。」卻是對著銀雪說。

  少女小臉一紅,屈膝跪坐,飽如桃實的雪臀繃緊褲布,枕在兩隻雪玉般的小巧腳掌之上,笨手笨腳地除去耿照的靴襪。他每日梳發更衣,等著被將軍或娘娘提去審問,不惟裡外衫褲,連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僅餘李綏一人,有得燒水洗浴已屬不易,橫豎無人搗衣,索性每天換過新的來穿。

  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實是真冤枉。

  銀雪連男子的手都沒碰過,羞得耳根紅透,好在典衛大人的腳十分乾淨,與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兩樣,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腦袋瓜子裡烘熱如沸,頗難保持清明。

  車廂四角堆滿繡枕,約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間有張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墊之上,憑空生出靠背與扶手,又似一張填充著枕芯的柔軟太師椅鋸掉四支木腳,總之十分怪異。

  任宜紫命銀雪解開細煉,讓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張無腳怪椅,再將雙手捆於扶手。耿照發現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質,能夠充分地支撐身體,這若是拷問人的刑具,決計開天闢地以來最最舒適的一張。

  任家小姐似對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滿意,玉靨酡紅,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來審問你啦,要是不盡不實,當心大刑伺候。」說著噗哧一聲,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趕緊抿住,努力板起俏臉,惡狠狠道:

  「你是不是刀屍?老實招來!」

  「不是。」

  「但人家說你是啊!」

  「那姑娘得問人家。」

  「我怎麼知道是哪個說的?」

  「巧了。」耿照點頭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們再打聽打聽?」

  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當我是傻瓜似的。來人,給我用刑。」

  銀雪本躲在她背後捂嘴忍笑,被喚得猝不及防,不覺有些發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還是我教你?」作勢揚手。銀雪「嗚」的一聲抱頭閉眼,沒敢躲開,片刻後未覺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記,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踹,銀雪向前撲倒,恰恰撞在耿照懷裡。

  「沒用的東西,閃開!我教你怎麼打。」拎著銀雪後領往旁邊一扔,反手摑了耿照一記耳光,只覺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難以想像的激痛所攫,兩膝夾著左手滿榻打滾,眼角擠出淚花。

  「痛……哎喲……疼死我啦!」

  「手背骨頭多,是比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臉是鐵做的麼?疼……呼呼……疼死人了!」

  「為官不易,多少得練下臉皮。我是靠臉吃飯的。」

  「……『靠臉吃飯』才不是這個意思!」少女狂怒起來,甩了甩紅通通的左手背,拽起銀雪的佩劍,劈頭夾臉的一頓打。雨點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上,連銀雪亦一併牽連。

  雙胞胎裡的妹妹不敢哭叫出聲,死命咬著嗚咽,舉臂護住頭臉。

  (是了,她是怕被金釧聽見。)

  想起當晚在棲鳳館與孿生姊妹花鬥劍,劍術高明的銀雪性格軟弱,技遜一籌的金釧為保護妹妹,總是勉強自己為她出頭……

  「夠了罷。別真的打傷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時恢復自由,冷不防握住劍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錯愕還在憤懣之上。「烏……烏金鏈子……怎麼……」

  「沒綁緊,再綁牢靠些就好。」

  牛車突然停住。轅座上的金釧掀開竹簾,探身入內,寒聲道:「你莫欺負我妹妹!」任宜紫本欲隨口推托,驀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沒這等好使的連心術?」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什麼,連頸根都紅了,夾緊裙布裡的修長大腿輕輕摩擦,一時忘了該追究金釧的不恭順。

  金釧爬進車廂,褪去鞋襪。一樣是不見陽光的肌白處,足弓卻比銀雪更小巧,也不似新剝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線條更精緻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馴。

  她飛快檢查了銀雪的頭臉手臂,邊喃問「疼不疼」,以雙姝知覺相通、感同身受的連心異能,寬慰的成分遠大過垂詢。銀雪連抵抗都消極無力,扭動嬌軀的顢頇與猶豫全然擋不住姊姊急驚風似的快手,早在表現出抗拒之前,關心便已跑完了全程。

  「你去駕車。」金釧指示著,全無商量的餘地。某種意義上姊姊和小姐對銀雪並無不同,都是不容分說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強的那一個,耿照忍不住想。「我來服侍小姐便了。」

  銀雪接過姊姊遞來的鞋襪,不慍不火地鑽出去。在她的駕馭下,連牛車都比前度更慢些。

  金釧只瞥耿照一眼,連厭惡都懶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種「你們男生都是髒東西」的無意義針對,重新捆緊烏金鏈,煉圈陷進袖布裡,是擱著不理都隱約生疼的地步。果然銀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異常直白,對任宜紫也一樣,不知該說生性耿直,抑或不知變通。任宜紫是嬌生慣養,但還沒有蠢到視而不見,她將金釧的抗拒與不屑全看在眼裡,絕非習以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這樣的「玩具」玩起來更有意思。

  金釧銀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卻罕有今日這般良機,取捨不難。

  「你也見了,本姑娘問案那是半點不含糊。你要是再虛應故事,我就打她給你看。」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臉紅,邊以鞘尖胡亂刺著金釧玩。金釧隨手撥開,與逆來順受的妹妹不同,沒給她留什麼主僕的情面。

  耿照到這時,都想不透她今日所為何來,任宜紫卻饒富興致,明艷無儔的桃腮杏眼間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總覺得她的美麗除了精緻超凡的五官輪廓外,另有一股難言的野性與生命力,很難用一句「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交代過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撥、不知所以的金吾少壯,興許不全是因為美色之故。

  「我聽說你那個老婆是假的,你們不是真成了親。她只是你們七玄裡的一個妖女。」任宜紫斜乜著眼,抿嘴道:「還有人說,你和我二師姊才是一對兒,你就想做鎮北將軍的乘龍快婿,是不是?」

  寶寶錦兒在江湖上也算一號人物,「血牽機」的寡婦身份、同岳宸風廝混的舊史,都不是什麼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對耿照頗有好感,任逐流不會和她說這些。任宜紫卻不同,纏著叔叔撒潑扮癡,嬌嗔幾回,便將符赤錦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耿照漸感煩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過家家,隨口道:「是哪個說的,姑娘得問他。娶妻成家,還能有假麼?我娶何人為妻,又與問案有什麼干係?」口氣冷淡,面上已無笑意。

  任宜紫沒想他說翻臉就翻臉,先前那種彼此胡言調笑、暗藏機鋒的好氣氛消失無蹤,搞不清楚自己錯問了什麼,不是就是提了妖女麼?本已懊惱,餘光見金釧翻了個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熾,反而露出燦笑,悠然道:

  「就沒句實話,看來非用刑不可啦。金釧,給我剝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絲半縷,仔細你妹妹的皮!」

  (第卌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