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廿三折 夢外冰凝,古石含菁

  三十年前,就在衛青營化身刀屍,追殺赭衫少年、青衣書生與聶冥途那一晚,隱聖刀皇千里追蹤「天觀」七水塵至此,欲續未竟之凌雲論戰。而為妖刀之秘所誘,聚集到了阿蘭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惡佛亦失手被擒,最終淪為「凌雲三才」二度賭鬥的工具……

  此際回想,耿照赫然發覺:三十年前那個詭異迷離的夜晚,在這座「聖藻池」畔所發生之事,不僅改變了集惡三冥與那倆年輕人的命運,甚至間接、直接地對世局產生巨大的影響。

  他把在大佛腹中聽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說與染紅霞聽——當然是略去了明棧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瞞,只是一下不知該怎麼解釋與明姑娘的關係,但兩人有肌膚之親,總是事實。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給,難在三言兩語間交代清楚;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已略去。懊惱不過一霎,見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模樣,又慶幸未和盤托出,暗想:「待得脫出此間,我定與紅兒實話實說,誠心求她諒解,並不是故意欺瞞的。」心底那一絲負疚隨即逸去,如化水風。

  染紅霞專心聽完,想了一想,忽道:「我們爬過來的那條甬道乃是新近開鑿,應是被滅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為。三十年前,蓮覺寺的廣場與這座地宮並不相通,凌雲三才等三位前輩,一定不是從這條甬道過來的。」

  耿照心思機敏,旋即會意:「沒錯!地宮裡一定還有其他的出入通道,這下我們可有救啦。紅兒,你真是聰明。」染紅霞暈生雙頰,難掩羞喜,嘴上卻輕啐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貧!沒……沒點兒正經。不說啦,咱們趕緊找路出去。」掩著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誰知膝彎發軟,又一屁股坐倒葉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間,給愛郎抱了個滿懷。

  耿照非是有意輕薄,但兩人全身赤裸,染紅霞這一跌,桃瓣一般的細滑股間往後一壓,竟把一條又粗又硬、無比滾燙的肉柱摁進了股縫裡,既光滑又灼熱的杵身貼上原本已被水風吹涼的肌膚,更是熱得難受,尤其肛菊細嫩,簡直像被燙著了似的,她「嚶」的一聲扳起腰,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將雙乳挺往男兒的掌臂間,彷彿要壓上去似的。

  這下二人俱都面紅耳熱,近距離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即使隔著厚實彈手的高聳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裡猛烈的撞擊,絲毫騙不了人。「你……你想要的話,」她不敢轉頭,由背後望去,晶瑩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紅滾燙,聲音越來越細:

  「我……我沒關係的……」

  這直是世上最最誘人的邀請,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壓下衝動,低道:「你乏啦,需要休息。待養好了身子、睡得飽飽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活。」染紅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蕩,連股下的葉面都溫濕黏潤起來;低垂著細長的雪頸,不敢抬頭,片刻才低低應了一聲,細如蚊蚋:

  「……嗯。」

  耿照親身試過聖藻池異藻的威力,仍十分謹慎。他與染紅霞借食異藻恢復精神體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絕不吃多,嚼碎吞下後立即盤膝運功,說是攝食,更像以自身內功調復,異藻汁液不過推波助瀾而已;即使這樣,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畢竟手掌大,吃下異藻較染紅霞多,但鼎天劍脈導行之能遠勝其他,兼且碧火真氣緻密,更易自藻液裡析出熱流。他盤膝吐納,搬運數周天後收功,頓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盈滿氣力;若非染紅霞兀自閉目用功,不能受到驚擾,他幾乎想在葉上翻幾個觔斗,大叫一番。

  染紅霞氣色亦佳,俏臉紅撲撲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頭頂白霧氤氳,顯到了緊要關頭。耿照對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過從外表推斷,她此刻所運絕非蠶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門心法。

  要不多時,染紅霞吐息收功,一躍而起,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長健美的赤裸玉腿凌空交錯,施展輕功點足踏葉,眨眼便掠上池岸,搶先拾起耿照的外衫一裹,總算掩住了嬌媚誘人的白皙胴體。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輕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氣跳過四五片巨葉,其間無須換息,也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揀單衣棉褲著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燒到了頭,池中雖有異藻幽華,畢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持入石隙探險。染紅霞靈機一動,拾起一片撕下來的裙幅,兜滿藻粒縛成一包,猶如一隻小小包袱;合掌運勁,纖指破聖藻,發著藍光的藻液汩出肉殼,似更明亮了些,光華透而出,勉強可及身前尺許,聊勝於無。

  女郎拎著發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為典衛大人掌燈。」噗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氣,別有一番動人風情。

  她身量與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寬鬆,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只是男子的袍服內尚著長褲,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嚴實,雖然束上腰帶,行走之間,兩條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在袍襴間乍現倏隱,既不能全遮,卻又不能全見;一下見小腿纖細,一下又見大腿白皙,柔媚修長的曲線與健美緊致的肌束交錯閃現,俱出自於同一具女體,更加誘惑男兒,直想撲上前去將她剝得赤裸,一窺衣下的動人景致。

  耿照服食異藻後精力充沛,色慾旺盛,擔心玉人禁受不住,傷了嬌嫩的玉谷,趕緊轉移注意力,笑指異藻小包:「可惜了聖藻池內的療傷聖品。連「凌雲三才」這樣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卻被我們如此糟蹋,當真浪費了這些靈藻。」

  染紅霞嫣然一笑。「誰說浪費了?一會兒典衛大人餓了,這便是現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著一張臉。「煮點海菜花湯可好?化痰消積,清熱解毒,我小時候吃多腹脹,姊姊都煮給我喝。」

  「美得你!」染紅霞嬌嬌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無比可人,自己卻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板不起臉兒。「我先說啦!我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炊事,現下學也晚啦,你……你以後莫要後悔。」羞意宛然,扭頭欲走。

  耿照攔腰將她摟住,面頰輕摩她雪靨粉頸,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後悔莫及,抱憾終生。不就是填飽肚子麼?你不嫌我手拙,我來下廚便是。」染紅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動,一時忘了羞赧,咬唇輕道:

  「堂堂典衛,豈能親下庖廚?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學便是。」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補一句:「一開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許笑話我。」耿照忍笑道:「豈敢豈敢,紅兒肯煮飯給我吃,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怎能不知好歹?再說了,下廚至多是燒出一鍋精炭,我從前在家也沒少弄過,照樣能吃,還待怎的?」

  「你別說。」染紅霞一本正經道:

  「我幼年過家家,也捏些泥碗土缽,摘花草假裝煮菜,與別家女孩兒並無不同。後來進了一次廚房,我爹就決定送我去習武啦,說最壞就是傷了自己,總比一次放倒將軍府上下來得強。」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浹背。

  煮菜比刀劍能傷人,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該拜入水月門庭,要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將不只如此。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寶寶錦兒——符赤錦不僅煮得一手好菜,針黹女紅亦極拿手,隨意往燈下一坐,也不見她怎麼忙活,三兩下便補好一件衫褲,簡直不費什麼功夫。

  想起符赤錦以及地面上的其餘人等,她們以為他葬身蓮台,該要多傷心!耿照面色微凝,一時無語。染紅霞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輕拍他手背,柔聲道:「走罷。早一刻脫困,也免得親人朋友擔心。」耿照點點頭,兩人舉起異藻小包,鑽入最近的石隙中尋路。

  由石筍及石鐘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極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崎嶇尖利的地面割傷了腳,但異藻小包不比燭照,能見度畢竟有限,只能步步為營。地宮中並無沙漏鍾晷計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來個孔洞,都沒找到通往外頭的路。

  「探完這處,」耿照指著一個較大的孔隙,回顧染紅霞。「咱們便退回池邊飲食休息。地底不見日月,要是亂了睡眠作息,於身體恐有大害。」染紅霞以手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個記號,一拭額汗,點頭道:「……好。」

  連耿照亦感疲憊,顯然實際耗費的時間較所覺更長,然而他堅持探完這處是有原因的。這面石壁十餘處孔隙,就屬此間最闊,毋須彎腰便能進入,兩人一前一後把臂相攜,見石隙越走越寬,與先前諸穴絕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線希望。

  通道的走勢並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緩降,越往前苔滑越重,兩壁觸手濕寒,亦不似別處畸零;水氣撲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風更難當。

  行不多時,甬道之寬,兩手平伸勉強能及,而地面更濕更斜,扶壁方不致失足。耿照心覺有異,將異藻小包高舉過頂,沿壁繞了一圈,喃喃道:

  「……你瞧。」

  染紅霞貼近他背門,身子微顫,片刻才道:「瞧……瞧什麼?」

  「這通道是圓的,像管子一樣。」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說啦,瞧你凍的。咱們先回頭歇息,待養足精神再來。多帶上幾包靈藻,前頭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清,恐怕路還長著。」

  染紅霞牙關上下磕碰,莫名煩躁起來,搖頭道:「我們……前頭……浪費了忒多時間,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出去啦!」見耿照面露猶豫,一咬牙將小包奪過,扶著他寬闊的肩膀擠越而過,一邊往前走,邊回頭強笑:

  「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們便回頭——」忽迸出半聲驚叫,「撲通」一聲,整個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約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類,萬料不到便在三兩步外。

  染紅霞落水瞬間,散發微弱光芒的異藻小包隨之一沉,幽藍光芒在身下三尺處散開,融融洩洩地流向遠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撈,及時捉住水下一條藕臂,奮力拖將上來;摸著胸腹確定位置,雙掌交迭按壓,染紅霞「嘔」的一聲吐出腹水,大聲嗆咳。

  耿照將她抱在懷裡,雙掌一貼乳間、一貼小腹,提運內力,行走於二人經脈,用的正是當日為雪艷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時,兩人衣發俱干,身上冒出騰騰熱氣,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們先出去。」染紅霞元氣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乖順點頭,並未言語。

  此間黑得無一絲光線,無論怎麼使勁睜眼,依舊難以視物。耿照將她負在背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緩緩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隱約窺見聖藻池輝芒,終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紅霞發現他褲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臉不禁變色,耿照聳肩笑道:「皮肉傷,不礙事的。」汲取藻漿餵她,自己也吃了些,盤坐調息。

  染紅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溫,過度消耗了精神體力,用功片刻,擁著外衫倒頭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緩緩收功,見伊人蜷成一團,恐染風寒,將她輕擁在懷裡;染紅霞似睡得極沉,並未驚醒。

  耿照見她濃睫微顫、鼻息輕勻,愛憐橫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緊,才得如此熟睡。」雖服過聖藻池中的異藻,仍有一絲微倦,料想此際必已入夜,身子自然而然湧出睡意,遂摟染紅霞倚壁闔眼,強迫自己休息。

  半夢半醒之間,只覺越來越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霍然驚覺:「連我都凍成這樣,紅兒怎生禁受?」

  睜開眼睛,赫見襟上掛滿冰珠,懷中染紅霞渾身透出淡藍幽芒,不住竄閃縈繞。女郎白皙的雪肌卻不似被奇寒所侵、顯出霜凍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帶剔透,睡容更是安詳得無一絲異狀,因為她正是奇寒霜氣的來源!

  耿照運起神功御寒,將她平放地面,染紅霞身子側轉,自然而然恢復成蠶蛹般的微蜷,吐納悠綿,似無斷絕;寒氣如絲縷交織,漸覆於嬌軀之上,形成一層極薄極透的冰殼,映著聖藻池的蒼色暈芒,眼前奇景已非「瑰麗」二字所能形容,直看得他撟舌不下。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照欲俯身觀視,然而手足未動,霜氣的流動倏然一凝,變化極微,非先天真氣不能感應,但耿照清楚察覺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對象——一如碧火神功與其他上乘內家心法,天覆神功亦於修習者體內形成一個衡滿的「圓」,自成循環,將外力視為潛在危險。

  他撤去護體真氣,忍著刺骨之寒放輕動作,慢慢自染紅霞身畔退開。飄懸的蒼色冰芒宛若流螢一類,隨他的移動沾黏過去,如風吹磷碎,逕附衣上發間。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極力抑制,對碧火神功來說,天覆霜氣亦是危險之敵,護體氣勁雖然受抑,仍有保護身體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氣吸引,一步也不肯放鬆,他若生出歹念,又或無端端凝聚內力,染紅霞身上的奇寒真力恐立時化作天外龍掛,怒卷而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退避三舍」的緊繃對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紅霞足有七八尺遠,冰片才不再如夏螢飄至,轉附於她身外那層薄薄的「冰殼」。耿照鬆了口氣,一揩額面,居然抹得滿掌汗漬,勞心勞力不遜鏖戰。看來天覆功雖不如碧火功雄渾,於「及遠」一節卻有過之,染紅霞若能突破境界,感應氣機之能當勝於耿照。

  他不明白蠶娘傳功之目的,但她的確將這門絕學「烙」進了染紅霞的身子裡,能於睡夢中自行發動、周天運轉,積累於無知無覺間;如此神奇的法門,可說是天下懶人夢寐以求的武學。染紅霞並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習桑木陰的內功,以致醒時化納異藻,用的還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連耿照都能看得出來。

  此際寒氣之洶湧,說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納藻力一節,遠勝水月門庭所授。染紅霞睡前吃了不少,卻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壯的養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島鎮島絕學,聖藻則是療傷補益的聖品,若在地宮多上待一段時日,恐怕染紅霞苦練十數年的水月心法,終被天覆神功蓋過,再不復存。許緇衣乃至杜妝憐出關後質問起來,怕是百口莫辯。

  蠶娘的玩笑一向頗有分寸,「私練旁門武藝」是欺師滅祖的大罪,武林中無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誅,這「玩笑」是半點也開不得。此舉用意,恁耿照想破腦袋,仍摸不著頭緒,只能寄望脫困之後,再求蠶娘指點了。

  染紅霞自己便是寒氣的中心,自無傷風之虞,地宮的陰涼比之天覆神功,那是小巫見大巫了,連耿照都須運功抵禦這股奇寒霜氣,倒也免卻了心頭一樁煩惱。

  他遠遠避至池畔,掬了幾捧大嚼,自行調息,搬運數周天後收功,四肢百骸無一不松,神完氣足,暗歎「聖藻」二字實非過譽,忽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遲疑不過片刻,旋即剝去單衣,赤著上身伸臂入水,由池邊淺處摸到肩頭沒於水下,果然沒摸到半點濕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鄉龍口村也有蓮塘,採蓮子蓮藕的活兒沒少做過,知塘底是厚厚淤泥,方能滋養莖葉。聖藻池的蓮葉何其巨大,足以承托兩名成年人,在上頭翻雲覆雨,除了莖柱壯實外,立根必深;池底無泥,卻是如何能夠?

  自入地宮以來,可說無事不奇,換做別人,早該見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凡事總要想出個道理,才肯罷休。

  就像變戲法,雖不知怎麼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詐,終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什麼光怪陸離的異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長出巨大的蓮葉,這絕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戲,無論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紅霞兀自熟睡,週身寒氣已不再如螢飛繞,而是穩穩凝成「冰殼」,耿照明白她正到化異力為己有的關頭,未敢驚擾,悄悄卷高褲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口氣,一頭鑽入藻池。

  漿膩的池水湧入鼻腔,感覺十分怪異,所幸耿照先前曾經落水,早有準備,難卻難在睜眼視物。好不容易習慣侵入眼皮的黏滑異感,克服強大的浮力往下鑽,池底果然沒有半點泥土,比杯口還粗的葉莖直挺挺地摜入巖隙,隱約可見巨蓮的根部鑽於縫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緊抓巖盤,霸氣逼人。

  ——這沒道理。

  耿照聽村中老兵說過,在南陵的蠻荒大山,有種爬籐的根是能鑽入巖隙裡的,哪怕岩石原本只有分許裂縫,細籐卻能鑽破岩石,牢牢攀附在萬丈峭壁上。但它們仍舊需要泥土,哪怕一丁點兒。

  沒有泥土供給養分,植物豈能生存?

  異藻懸浮於水下一尺之內,整片幽幽藍光俱在耿照的頭頂背上,按說池底光照有限,水中卻不如想像黑暗,那種反射月光似的蒼藍與水面並無不同。耿照撥開葉莖往池中心游,直到葉密處仍不覺幽微,終於確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中央、那巨大無比的圓葉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邊,破水換氣,但這麼一來又得循原路再次鑽入,一樣的路程,一樣消耗氣力,把心一橫繼續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絲毫氣息、胸膛似要被不明物壓擠爆裂時,丹田忽生一縷氣絲,走遍全身,氣窒頓時得到緩解,正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險深入,眼前豁然一開,頂上一個丈餘方圓的烏影大蓋,垂落無數氣根,影下更無其他莖枝,已至池中央的巨葉下,葉莖粗如宮椽,根部亦不遑多讓,卻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龍五爪般,緊抓住一塊發光的巨大晶體!

  那塊晶石的大小,約略等於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雞心,其上佈滿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竅;無論是結晶角柱或晶體自身,均與池底巖盤交融在一塊兒,散發著溫潤而明亮的淡藍光華。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獨孤天威藏有一塊體積相若的水精原石,隨意擺在廳堂一角作裝飾,耿照不是沒見過巨大的結晶,然而水精自身是決計不會發光的,須折射日光燭火,方能顯出璀璨。

  他被晶體的光芒吸引,不覺游近,發現越靠往結晶水質越黏稠,水溫亦高,雖不及溫泉地熱,卻近於體溫,泡在水裡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有著難以言喻的平靜與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

  聖藻池底毋須沃土。供給養分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塊結晶。

  是它將整池的死水,變成了活化生機的液肥,滿池巨蓮其實只得一株,主幹立於池心,其餘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賴晶體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鑽縫,破碎巖盤。而聖藻更是汲取了晶體的生機異能,貯於藻漿之中,才能放出幽藍微光。

  耿照本以為療傷補益的好處來自聖藻,如今想來,除了藻漿以外,池水本身亦有療效;兩人在主葉上顛鸞倒鳳,距結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離觀察,結晶頂端有一處平滑斷口,截斷處尚留著不及兩寸的基座,卻非粗短晶柱,斷面一樣是六角形,卻拉得極狹長,居中長軸將近四寸,短軸不到一寸,若未細看,還以為是拉長的扁菱形狀。

  如此整齊又不在解裂面的斷口,絕非天然形成。是什麼人截下一段,意欲何為,這段異於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處,被拿去做了什麼用途?

  無數疑問,衝擊著怔然無語的少年。

  他忘情地將手伸向異晶,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冰冷,反而有些溫熱,像是某種活體。那蘊藏著無限生機的光芒與熱度,以及猶如活物一般的異感,令耿照既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斷口,試試硬度,誰知居然絲紋不動。

  這晶石……是鑌鐵精鋼的手感!

  須知水精一類的礦物,質地雖硬,卻有天然的解裂紋理,體積越大越脆弱,順著裂紋一折,極是易損——升上執敬司的頭一天,睡房裡的老人大半夜將他挖起,給他「好好上了堂課」,免得耿照弄壞城主的收藏,連累同房一干人等。這自是欺負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資深的日九也被挖起來聽訓,沒少吃了排頭。

  他本能運勁一扳,忘卻胸中一口真氣全靠碧火功維持,施力之際忽覺氣窒,正欲調勻,誰知結晶光芒暴綻,漿膩的池水呼嚕嚕地沸滾起來,溫度迅速攀升;幾乎在同時,耿照臍內的化驪珠竟生共鳴,豪光迸射,失控的熱流於體內四竄奔走!

  耿照只覺渾身血沸,真氣難以維繫,扭腰轉向,拚命往巨葉的邊緣上浮。然而缺乏空氣的胸腔似將鼓爆,再也憋不了氣,上游之勢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嗆咳不出,逕由鼻嚥氣管灌入肺中!

  (可……可惡!)

  便是碧火神功,也無法消除這種五臟六腑被侵入佔據的無助,耿照在水中痛苦扭動,卻無法使身軀更快浮起,咽喉氣管劇烈痙攣,強烈的悶窒感令眼前倏白……

  眼看將要滅頂,肺部忽一搐,彷彿底部破了個小洞,空氣絲絲洩入,癱瘓的身體復又動起,但隨時可能再停擺。耿照把握時間拚命往上游,只求在力量用盡前衝出水面。

  他並不知道:胎兒在母親腹中時,是於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聲之後,其肺便逐漸長成為陸生的樣貌,不復胎藏時,再不能於水中呼吸。

  被晶體異化的池水,性質與孕婦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輸營養與空氣的功能;耿照命懸之際,化驪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漿水析出些許空氣,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畢竟有限,耿照奮力泅近水面,離葉隙僅一肘之遙,卻再也吸不到半點空氣,肺部只剩灌滿漿水的悶痛,身子一脫力,整個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這兒了麼?)

  一條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奮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過神時,不由自主劇烈嗆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葉之上嘔著酸水,涕泗交下,極是痛苦,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咳嘔略緩,只覺胸腹間熱辣辣地痛著,低頭一瞧,赫見幾道長長的殷紅血痕,皮開肉綻,似遭鞭笞。轉念明白:「是了,葉蓋的邊緣都是倒鉤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將上來,豈無摩擦?」比起溺於池底,再多刮幾條都嫌便宜,自無怨言。

  倒是染紅霞無比心疼,幫他拍背順氣,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傷你的,我已盡量避開啦,只是……唉!是不是痛得厲害?要不……要不你罵罵我好了,我心裡好受點。」耿照一徑搖頭,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聲道:

  「多……多謝你啦,紅兒。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紅霞俏臉微紅,既欣喜又慶幸,一掃入睡前悶鬱,抿嘴嫣然。「別說謝。一人一遍,兩不相欠!你要有什麼意外,我……該怎生才好?下回,不許半夜一人偷來玩水啦!」

  原來她於寐中發動神功,抽煉藻漿奇力,化寒氣自毛孔散出,凝氣成殼,再徐徐納入經脈中,循環周天,以為己用……如此反覆六度,暗合陰數,功行圓滿後甦醒,赫然不見了情郎。

  最初並未想到在池底,以為他趁自己熟睡,又潛回地下水脈探查,正欲取異藻為照明,忽見池心白光沖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滾似的翻騰不休,忙躍上巨葉觀視,恰見耿照奮力上游,及時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氣稍復,才將池底所見約略說了。染紅霞睜大美眸靜聽,並未插口發問,聽完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猜……那跟你腰間的物事,興許有關?」耿照想起化驪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樣,自都教染紅霞瞧去了,再難隱瞞,反掌握她一雙柔荑,正色道:

  「我……我有很多事沒同你說,卻非是故意欺瞞,有些來不及告訴你,有些卻是答應了別人要保守秘密,不能違背誓言。我這樣說你或許會不高興,但我答應這些人這些事,卻是在與你相約白首之前,我若輕易背棄,豈非亦將負你?便是打死了我,這也是決計不願的。」

  染紅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顏笑道:「我從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經常說我:「小姐呀,你怎都不問為什麼,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你瞧,我就是這樣,不是什麼事都非知道不可。」兩人都笑了。

  她頓了一頓,又續道:「符家姊姊同我說,每當心生懷疑時,就想想自己當初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人。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相信你,到現在都是信你的,無論你做什麼說什麼,看起來多麼嚇人多麼不堪……我都信你。而且會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紅兒!」耿照心中感動,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不過,」染紅霞認真道:「於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決計不能隱瞞。受傷了、生病了,有什麼敵人,可能發生什麼危險……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尋常女子更強健,也覺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強,對我隱瞞並不是體貼。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這樣信任你啦。」

  耿照點點頭。「我答應你,決計不隱瞞於我有害之事。」

  「那個……」染紅霞紅著臉咬唇,下巴朝他腰間一抬。「會不會疼?還是……對身子有什麼不好的?」

  耿照搖頭。「不疼,它還救過我很多次。」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染紅霞取過撕碎的裙裳替他裹傷。他胸腹間的傷口雖深,但浸泡過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漿,包裹布條時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跡象。耿照有心試驗池底結晶的異能,遂於巨葉上歇息,並不返回岸上;一覺醒來,果然傷口只餘幾條淺淺紅痕,除了略微發癢之外,看不出受過頗深的皮肉之傷。

  池底的異晶自還藏有許多秘密,但眼下既無工具也無人手,加上化驪珠與異晶似有某種莫名的聯繫,一旦運起內力、刺激了驪珠,怕又生出不可預料的變化,非是耿照對異晶不敢興趣,而是冒不起這個險。待脫出此地做好準備,甚至有蠶娘前輩這樣的萬事通隨行照應,再來一探究竟未遲——

  耿照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再回到聖藻池來,徹底研究水下的那塊發光晶體。

  休養充足,兩人這回備妥了足夠的藻漿包袱,又回到那條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險,可惜染紅霞失足之處,便已是甬道的盡頭。那伏流水面甚是寬闊,兩人雙手各舉一包藻漿,仍照不到對岸,染紅霞懊惱不已,咬唇跺腳:「要不你用肚子照一照?昨兒我瞧那光芒極亮,未必遜於火把。」

  「這……也不是我想它發光,它便能發光的。」況且為了照明,任意以真氣刺激驪珠也未免太過危險。耿照想像自己腹間大放光明,失控掉進水裡、又緩緩飄走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搖頭。

  此間水流異常平緩,水面上幾乎靜止不動,難怪前度接近時,連水聲都沒聽見。但耿照猶記得伸臂入水的那種洶湧之感,若非他反應及時,染紅霞恐已被漩流捲走。只能認為這條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寬,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緩,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覷。

  這條路走不通,倒成了兩人的現成浴房。染紅霞以布巾浸水,細細洗去身上的黏滑異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將兩人身上僅存的衣物洗濯乾淨,撐在藻池水面的巨型花苞上風乾。

  往後的大段時間裡,二人反覆做著同樣的事:鑽入鐘乳石隙尋路,累了便退回地宮服食異藻充飢,運功化納奇能——只不過地點改在聖藻池心的巨葉,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異質結晶,對恢復疲勞的效果極佳,兩人的睡眠越來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計算流逝的時間益發困難。

  耿照估計距二人爬入地宮,應過了三天左右,但實際可能更短或更長。到得「想像中」的第四天上,地宮四壁所有能鑽人的孔隙都被搜了個遍,染紅霞望著自己親手以尖石刻下的記號,良久無語,俏臉上既非失望也無驚恐,甚至說不上懊惱悲憤,而是難以言喻的茫然。

  「我們……要死在這兒了,是不是?」她輕聲喃喃道。耿照回頭,本想為她加油打氣、好生撫慰一番,卻見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片刻才幽幽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啦。」耿照聽她口吻寧靜平和,說完甚至展顏含笑,不由一悚,雙手緊握她香肩激勵道:

  「別說傻話!我們能出去的。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裡。你瞧!」指著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礫。當初染紅霞拿來刻畫記號的尖石,便是揀自此處,與四周石筍鐘乳交錯的地景相比,顯得格外不同。「這兒原來該是一處通道,後來給人弄塌了。我猜想凌雲三才出入聖藻池,走得便是這一條甬道。」

  染紅霞遲疑道:「所以……我們能再挖開它麼?」

  耿照搖了搖頭。「便有一掌轟塌甬壁的驚人修為,也不能倚之破開坍塌的坑道。破壞比再造簡單多啦,要鑿開這處坍方,不但須有尖鑿利鋤,恐怕還得用椽柱架起,邊挖邊做支撐……」沉吟之間隨手比劃,彷彿身旁真有一隊苦力,正等他派發工作似的。

  染紅霞凝著盈盈妙目瞧著,忽然「噗哧」一聲,暈紅雙頰,面上羞意宛然,咬著嘴唇低頭竊笑。耿照回過神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腦袋,訥訥笑道:「我這人就這樣,說到工法腦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會兒怕要算起這斗拱樑柱共需幾材了。」

  「才不傻!」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染紅霞小臉更紅,拉著他的衣袖細聲道:

  「我……我挺喜歡聽你說這些的,好……好厲害的樣子。很……很是威風。」

  耿照想不明白工頭有什麼威風的,卻愛她的嬌羞可人,笑著將她擁入懷裡。「我們從原路出去。」俯望著染紅霞訝然抬起的暈紅臉蛋,自信滿滿地說:「在九品蓮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曉聖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開挖另一頭?」

  染紅霞聞言一凜,立時會意。

  陰謀家堆置苦力、匠人屍首的那一側通道,絕非毫無用處,可能是通風井,也可能是另一個預備出口。兩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動派,更不猶豫,立時循來時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發現前頭並非漆黑一片,隱約可見淡淡月華,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頭的人,挖開了傾圮的蓮台!有人……有人來救我們,我們……我們有救啦!」加緊爬出,回身將緊跟在後的染紅霞也接了出來。

  月光自頭頂射入,猶如一條淡淡煙柱,在地面青磚映出碗口大小的散華。藉著月光映照,他取下牆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遺的兩柄鑿子敲擊火花,「轟!」一聲炬焰燃起、油花四濺,兩人本能瞇眼轉頭,好一會兒才習慣;事隔多日,終又見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過七八尺,頂上的開口再掘大些,有攀拉著力處,施展輕功便能游牆而出。生機乍現,染紅霞想到身上僅著一件外袍,若是這樣出去,傳聞將不堪入耳,害臊之餘,心中苦笑:

  「果然是俗事擾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煩惱啦!」忽聽耿照沉聲道:「回甬道裡去……快!」

  「怎麼?」仍乖乖依言爬進。正欲回頭,耿照將火把遞入,密室重陷黑暗,只餘月華一線。「拿著,」他神情警戒,側耳傾聽,低道:「有人。不大對勁。」

  (有……有人!)

  染紅霞正煩惱衣衫不整,耿照見月芒一弱,孔外烏影掠過,彷彿有人窺近、一察覺身形擋住月光便即退開,卻無些許聲息,隱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將軍遣人連夜搜救,見密室裡有火光閃動,豈能不聞不問?來人本能的反應,已於不經意間洩漏了立場,絕非善類,至少不是打著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門貼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頭盯緊破孔;在烏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間,他看見了一隻眼睛,渾身汗毛直豎,護體的碧火真氣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後兩三尺遠的炬焰「剝喇!」一搖,連染紅霞都覺氣窒。

  ——是他!

  那隻眼說不上特別,根本毫無特徵,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絕望的可怕精芒,卻是耿照的夢魘。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如螻蟻,輕輕一指便即碾碎,無絲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陽出現,在廿五間園的高牆之外,這隻眼睛便是他含恨棄世前的最後一瞥——

  (是那個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頭低吼,一邊推著染紅霞高高撅起的渾圓翹臀,氣急敗壞:

  「快點走……回地宮去!快、快、快!」靴邊「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磚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鐵丸飛擊。

  耿照汗濕單衣,心下駭然:「這一指點落,怕沒有三五寸深,好……好驚人的修為!」料想此人武功雖高,除非指勁能憑空轉彎,否則盲人瞎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鑿開被碎石斷梁封住的活門門孔,恐怕也非一時三刻能辦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思索應對之道——

  心跳還未平復,那人啪啪幾指,將原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擲入一管噴著火星、木柴模樣的筒子來。耿照一愣:「難道是火藥?不好!」餘光瞥見角落棄置著那扇扭曲變形的鑄鐵門片,著地滾去雙手抓舉,倒退縮進甬道,死死抵著入口。

  誰知管子並未炸開,火花噴盡,突然冒出滾滾黃煙。耿照嗅得一絲,頓覺天旋地轉五內翻湧,知是藥性猛烈的毒煙,回頭恰與染紅霞目光交會。伊人見他面色丕變,黃煙從鑄鐵門片遮不住的隙間湧入,加緊往地宮的方向爬去,一邊嬌喚:

  「快來!」開口吸入一縷煙氣,玉臂倏軟,幾乎支撐不住,識得厲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拚命向前爬。

  另一頭耿照摒住呼吸,兀自頭暈眼花,忽聽「咕咚」一響,一物落在青石磚上,燃燒的火光穿透門片縫隙,熾芒與幽影於入口的甬壁交纏撕扯,那人竟又擲下一枚毒煙筒來。

  「可惡……趕盡殺絕!」

  他運起十成功力,門片一縮,鑄鐵門邊「轟!」撞入甬道口,巖壁崩碎、鑌鐵扭曲,各有缺損。耿照使蠻連撞十餘記,終將門片牢牢嵌死,手握處的空隙雖仍不住滲進煙氣,總比沒遮掩要強。上頭那人又擲兩枚毒煙筒進來,才將破孔封住。

  耿照掙扎著退回地宮,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嘔起來,吐得面色白慘,仍無法舒緩頭暈噁心。染紅霞忙將他扶至池畔,餵了幾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見她雪靨上滲出淡淡紅漬,以為是汗,伸手去抹,染紅霞卻微露痛楚之色,嬌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見耿照的肩臂、頭臉等裸於衣外處紅腫片片,指尖一觸,耿照痛得蹙眉,隨即奇癢難當。兩人四目交會,不由得魂飛魄散。

  這黃煙不但有毒,更會侵蝕肌膚,使之潰爛!

  (好歹毒的手段!世間……竟有如此霸道殘忍的毒藥!)

  「別抓!」耿照忍著肌膚刺癢,見她把手伸向面頰,趕緊阻止:「一旦見紅,毒素蔓延更快!」靈機一動,拉她滾入池中,撲通一聲漿水沒頂,渾身清涼,連難受的痛癢也大見好轉。

  染紅霞吸入的毒煙遠少於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濕布掩住口鼻臉蛋,從角落坍塌處搬來一塊頭顱大小的石塊,扔進甬道。耿照會過意來:「那毒煙十分厲害,任其散入地宮,我等無路可退。」勉強調息,強自壓下噁心之感,也起身與染紅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時便將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雖無由進出,但煙氣無孔不入,也不知漏進多少。

  縱使地宮寬闊,亦甚通風,仍無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時間,洩進的毒煙才能盡數消散,人卻無法在煙中多待一刻。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亂吃了些藻粒,用藻漿抹遍頭臉肌膚,又帶上幾包備用兼照明,趕在毒煙未變濃前,相互扶持著進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靜水邊。

  所幸此間空氣清新,沒有刺鼻藥氣,連甬道中濕重的青苔氣息,聞起來都特別舒心,兩人背倚甬壁、並肩靠頭,默默望著幾乎感覺不出流動的漆黑水面,身心俱疲。萬一煙氣繼續擴散,除了縱身入水,也只能坐等腐毒入肉,爛體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時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紅霞輕道,口吻出奇地平靜,全無面對死亡的恐懼,只覺無比遺憾。耿照握著她的手,難以言喻的挫敗與自責,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湧至,無情拍打著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態的發展非人智所能預料,兩人充其量是運氣不好,委實怪不了誰。然而面對「那人」時,那種壓倒性的無力仍教少年耿耿於懷,無法原諒如此不堪一擊的自己,更對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計,甚至臨事的果決狠辣……那人的手段能為,超過耿照遇過的任何一名敵手,其間差距,怕只有「天地雲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會,此人以一指之力,幾挑了風雲峽僅存的菁英與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沒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劍主橫裡插手,李寒陽也無必勝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他並不怕死,但要撇下這麼多關心他的人、帶著如此之多的疑問徑赴黃泉,耿照卻無法甘心。而老天爺就像有意嘲諷他似的,碧火神功靈敏的知覺,使他領先身畔的染紅霞一步,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異臭,之前翻騰不休的五臟六腑又被隱隱觸動,胃裡一陣一陣地痙攣著。

  「我不怕的。」染紅霞與他心靈相通,一察覺有異,便知劫數難逃,壘石終究擋不住毒煙,握緊他的手掌,微笑道:「白頭偕老,所求也不過同穴窅冥,我們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尋你,咱們絕不走散。」

  耿照既感動又黯然,手背濺上幾滴滾燙液漬,省起是她的眼淚,胸口如遭錘擊:

  「罷了罷了!橫豎是一死,坐以待斃,如何對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為她吻去淚痕,正色道:「紅兒,還有一條路走,卻是險極;萬一失敗,怕比死在這裡要痛苦百倍。你願不願意與我冒險?」

  染紅霞一怔,露出燦笑。

  「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方才說啦,若有他生,咱們絕不能走散,何況這輩子?」心意既決,疑惑又生。這條甬道已至盡頭,就算越過眼前的伏流,對面也不像有路出去;況且毒煙過水,不過眨眼之間。郎君欲走,卻還有哪一條活路?

  「這兒有一條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們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