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釋心中疑惑,兩人連袂來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陰大師之「無生道場」,原也立了根粗樁,卻被攔腰削斷,殘樁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頭僅餘半個「電」字,左側還拖著一撇,兩頭並未相連。
染紅霞抱臂托腮,靈光乍現:「莫非是個「庵」字?」耿照識字有限,伸指虛寫個「庵」,越看越像,雙掌一擊:「有理!紅兒,你真是聰明。」
染紅霞被讚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你這話聽著倒像長輩誇獎,教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這年頭,怎麼連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別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你先喊了紅……才誇人,好佔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回我要誇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紅霞原本還忍著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
「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著玩的。下回,萬一我又想誇獎你,一定不喊你「紅兒」,喊……喊「紅姊」好啦,聽來一點不像長輩的口氣,絕不佔你便宜。」
染紅霞被那句「萬一」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復來,雪靨更添麗色,看得耿照微微發怔,一臉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著玩笑,我同他嘔什麼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啦,當真是咎由自取。」
其實染紅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裡,紅兒俏美可喜,一顰一笑無不動人,並未往心裡去。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儘管懊悔,卻拉不下臉說軟話,猶豫一下,伸手挽著他徑推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衩間伸出一條雪酥酥的結實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
第三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前後三進,有廂有廊,無論斗拱、屋樑乃至門扇窗牖,形制均近於今時,年代明顯較無生道場、救活齋更晚,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的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亦都健全,沒有缺門爛窗的現象。
而如此規模、堪稱「宅院」的建築裡,僅有居間的大堂置著幾把桌椅,連床都沒見,所有房間無分大小,其中僅有一種傢俱,就是書架。堆滿竹簡帛書的書架,堆滿經籍卷冊的書架,傾倒毀壞的書架,空空蕩蕩的書架……
時光似乎一進入院中便悄悄靜止,空氣裡懸浮著木竹卷紙的微腐氣息,連一絲微風都感覺不到。屋外的鳥叫、遠處瀑布的轟隆聲響,俱都被擋在高牆之外。院牆內似乎該有幾株粗老梧桐,夏日裡濃蔭與雷響般的蟬鳴,更能襯出此間的悠遠靜謐……但別說是樹,院中連一片裸出石磚的泥地也無。這是為了避免植土蘊含濕氣、縮短藏書壽命而做的設計。
兩人自然而然都沒作聲,攜手行望,屋內半數房間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後半部,毀損的狀況也格外嚴重,室內積塵盈三寸,連門扉都不易推開。耿照試著打開一間,湧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場雪崩,兩人灰頭土臉奔迴廊廡起處,掩鼻待瀰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繼續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開門的念頭,反正鏤空的窗格仍能略窺室內情景,後進裡空蕩蕩的,書架倒得七零八落,彷彿前院尚有人活動的久遠以前,此處便已廢棄,衰敗得特別厲害。
流影城也有這樣的書庫,規模更大,耿照經常出入,並不陌生。「這兒不像有人住的模樣。」他歎了口氣,抬望著幾乎迭到橫樑下方的一捆捆竹簡,喃喃道:
「紅兒,說不定咱們想錯啦。這座大屋是庫房,用來貯放經典,並沒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輩。」兩人置身左廂頭一間房,這兒距中堂最近,屋內保存的情況幾乎是最好的,才特別選它一探。
染紅霞摒住呼吸,湊近書架仔細觀視;繞行幾匝,嫣然一笑。
「叫「紅姊」。」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隱有幾分得意。這神情在寶寶錦兒身上司空見慣,每當惡作劇得逞,又或打著什麼壞主意,總能見到這樣的淘氣慧黠,於穩重的染紅霞卻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會過意來,笑道:「紅兒有什麼發現?」
「是紅姊!」染紅霞義正辭嚴糾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纖指之所至,比著「道門武部之七」幾個小字,字跡大開大闔,宛若劍痕,較瀑布石壁的題刻略顯稚拙,遒勁亦多有不如,但確是出自五陰大師的手筆。
順著染紅霞的引導,他又在隔壁書架發現「儒門武部若干」的墨字,與救活齋題匾如出一轍。袁悲田書法造詣極佳,全無五陰大師兩處字跡的生熟之別,更是好認。
「證據」卻在第三座架上。「釋門武部」的記號,來自一個全然陌生的筆跡:袁悲田之字近於行草,筆勢飛動、駿邁昂揚,此人卻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絲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沒學過書法,說不出兩者的區別,但屋外木樁的半個「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總不會是袁、盛突然轉了性子,寫出截然兩樣的筆跡。如此染紅霞推論有據,在胤丹書闖入之前,谷內確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與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這人離開後,所有形跡亦隨之消失,一如被攔腰削斷的木樁。是這位高人親手抹去,還是五陰大師、甚至是袁悲田所為?三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抑或另有隱情?
「由石壁的絕筆詩看,至少五陰大師並無芥蒂,詩裡的口氣十分平和,還是頗安慰人的。」染紅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兩句,連連點頭。「說不定竹簡裡會有線索。」
兩人合力搬下幾摞竹簡,攤在地面展讀。
耿照拿的是「道門武部」,竹簡的刻字面腐朽得厲害,保存的情況遠比想像中更糟,以石屋之乾燥通風,災情似不應如此慘重。他連換幾捆均不能讀,恰迎著染紅霞凝目投來,顯然她拿的「釋門武部」也是一樣。
兩人拍去掌灰,滿懷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濁氣,打開咿呀亂響的陳舊窗牖通風,所幸窗軸還算結實,並未應手脫落。陽光射入斗室,映出窗邊幾上幾把爛掉的大毫、被石硯壓著的幾枚布包模樣的物事,還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是拓印!」指著層層蛛網披覆的布包,對染紅霞解釋:
「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來貯裝白笈水的。在竹簡的表面先塗抹白笈水,覆上紙張以毛筆敲打按壓,使紙張陷入陰刻凹痕之後,再以拓包蘸墨輕壓,如此便能將字拓於紙上。」
白笈是補肺止血、消腫生肌的藥材,溶於水中,便如稀漿般具有黏性,用來隔離銘碑與拓片,乃拓印必備之物。竹簡不比石刻,表面塗上白笈水,縱使拓完後仔細清理,仍不免有殘積,將使加速木竹之腐;況且,以此地竹簡之多,要悉數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們回頭細細清理。
竹簡被遺留在此,事主從一開始便只打算帶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價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說不定也在預想之內。
假設拓印與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陰大師等來到三奇谷前便已離開,那麼當年袁、盛與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臨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敗景象。能將竹簡分道、儒門等開架收藏,代表他們起碼看懂了內容。
耿照與染紅霞奪門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間房裡找到了滿架的簿冊帛書。
每一層的卷冊底下都壓著裁成長條的布帛,同樣是三人的筆跡,詳注「道門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毀,三闕甲戊庚,四闕寅卯午亥」之類。其中盛五陰所寫最是直略,用毛筆與用炭枝全無分別,狂簡潦草,字跡可說是醜陋。
袁悲田則像是覓得了發揮的舞台,率情縱意、用筆俊邁,每條帛布都寫如法書一般,或長或短,即興發揮,不拘一格。染紅霞幼時隨府裡的西席先生臨過幾年帖,知此人造詣著實不凡,能寫這一筆好字,怕連翰林也做得;只是分類用的壓條照他這般寫法,難免苦了索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寫得最多也最好,字跡工整端方,大小幾乎一樣,內容的格式統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來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經手之拓片,其後多附有拓片內容的楷書謄本。竹簡所刻不是篆體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類,以染紅霞之所學,能目者十不過一二,耿照更看似天書一般,但見滿帛的蝌蚪亂爬、小人打架,如墜五里霧中。
他倆到這時才明白,非是釋門武部的竹簡特別多,帛冊為其餘兩門的一倍有餘,而是這第三人勤奮,不但拓下簡書,還以標楷重新繕錄於後,耗用的紙張布帛,自然勝過盛袁二位。
兩人各取長帛展讀,片刻不約而同抬頭,四目交會,渾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滿載武功心訣,約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絕強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題為《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記載一門名為「摧破義」的重手法,教人轉動體內七輪,練出無上金剛神通。帛書有云:「召一切煩惱惡業鬼神於掌中,剎那摧殺!」威能若此,堪稱絕大殺器。
然通篇所述,與耿照熟知的內功原理相差甚遠,非以丹田經脈為本,而是將人體由頭頂的天靈蓋至脊末畫出一條中軸,分出七枚脈輪,相連至「全身三億五千萬條經脈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這麼寫,分明是讓我們別記了。數大如此,等若無數。」
而每一脈輪皆連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結印觀想、調息吐納轉動脈輪,以產生力量,這又和內力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硃筆批註:「此經至關重要,惜中篇有闕,不能盡窺蓮宗武學堂奧。」
「應有圖式。以燕脂、紫鉚等七彩繪於絹。與此間所藏俱軼,疑在五行殿。」
「推為「寂靜掌」、「六臂大輪轉」、「那伽調伏聖法」三門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殘篇無圖。後者亡軼,其名散見諸經卷。」註明《寂靜掌》、《六臂大輪轉》在釋門武部若干。
三條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跡較先前更蒼勁,力透帛背,顯然修為益深,書寫的時間遠後於繕本。而三注的硃砂色澤無一相同,非干皴之別,而是分三次下筆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難免有深淺上的差異,一望即知。
耿照初讀「摧破義」,便覺與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頗有相通,只是以脈輪運行的道理闡釋,一下難以對照娑婆閣中所學,雖有諸多環節似曾相識,但匆匆一瞥,又無法具體說出異同;及見批注中「蓮宗」二字,恍然大悟:
「果然釋門武部所錄,便是大日蓮宗的武學典籍!」
帛中所載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卻越覺興味盎然。那七脈輪之說似是而非,卻不能徑斥無稽,總覺再往下鑽研,會突然繃出什麼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時竟捨不得放回,仔細捲好,信手放入懷中。
染紅霞拿的卻是器械圖譜。
帛上所拓非是狹長的竹簡,而是雕著圖樣的契板,每幀皆為如意輪觀音,身流千條光明,背有寶輪,手臂以二的倍數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劍。菩薩繪作男相,頂髻莊嚴,圓光照攝,風格不似以往見過的佛繪。
以佛像表記的圖譜耿照甚熟,她卻是初見,一時瞧不出端倪,來回翻了幾遍。
卷題《劍錄六波羅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為東海為數不多的佛脈,弟子多涉經書,知六波羅密多又稱「六度」,本意是指佈施、持戒、忍辱等六種由生死苦惱之此岸,得度涅磐安樂之彼岸的法門,其實包含菩薩所修的一切行門,略則六度,廣則萬行,故有「六度萬行」之說。
此劍以六度萬行為名,厚厚一摞幾十幀圖,文字卻寥寥無幾,僅「圓光負焰」、「馬郎開棺」、「佇海寧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兩行,或為佛偈、或為品評,皆與劍法無關,更像是佛繪的題跋。比起直白了當的《殊勝法門品》,這《彼岸究竟法》真惱煞人也。
染紅霞無慾無求,也不甚在意,見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轉,促狹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進了腰帶褶縫,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氣。兩人哈哈一笑,心懷俱寬。
儒、道兩門的拓經絕大部分是古文天書,當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櫃翻找,很快在道門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裡提過的《三因極元聖功》。繕文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陰的拙字,其餘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動,從釋門架上找出五陰大師所習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是那第三人所繕。卷末附有一篇長跋,滿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蠅頭小楷,鉅細靡遺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袁悲田乃蒼梧袁氏的長房嫡系,東海柏人、蒼梧、黨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為翹楚,歷朝歷代頗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門第極高,向是東海文儒馬首。
袁悲田為卿相之後,卻無意功名,少年時游劍江湖,習得一身高強的武功,因緣際會得到一幅「歲時徙星圖」,與兩位中途因奪圖結識、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連手解開圖藏之秘,進入傳說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來便是一樁武林懸案,神秘不下於凌雲頂。相傳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親傳弟子的駐錫處,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壇,行接天祈禮,後來亦隨天佛涅磐,成了阿羅漢。
大日蓮宗幾度興衰,繼起的天元道宗與滄海儒宗也都進駐過三奇谷,最早關於谷秘之說,即由道書流出。《祖洲仙記》說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謂三奇」,認為此處便是接天宮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紀》與《潛翔寶典》上卷,則以「三奇」為龍皇玄鱗於谷中替癡、癲、攣嬖三殘點開天竅,成智、仁、勇三賢,為其子淵甲舉才之軼事。
三人輔佐淵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龍朝的第二個盛世,淵甲賜爵祿封邑,許三人之子世襲其位,三賢堅辭不受,告老還鄉,布衣以終,世稱「病三槐」。司徒癡、司空癲、司馬攣嬖——史未載三人出身,僅以官為姓,以病為名——歿後,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勢力遍及朝野,至玉龍朝傾覆後亦長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會,說這三支士族的源頭匯成了滄海儒宗,然武儒君臨東海時,卻無人敢提出這等主張。便問現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認癡癲攣嬖之後,怕也將惹來一頓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圍,口誅唾死方休。
蕭老台丞著書駁斥《玉螭本紀》之謬,替士族出了口惡氣,廣受天下文人歡迎,不能不說其來有自。
染紅霞以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說明三奇谷年代久遠,不及凌雲頂傳奇膾炙人口;死魔、醫怪等縱橫江湖時,也未張揚他們的三奇谷出身。若非近三十年間出了個「鳴火玉狐」胤丹書,已為世人所淡忘。
三人連袂入谷,發現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帶不走的半腐竹簡。寫跋之人建議由谷外攜入絹帛、筆墨、白笈等,強拓殘簡內容,袁盛二人皆無異議。
這工程十分浩大,三個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學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門的部分,盛五陰坐擁道門,釋門則留諸此人。但盛五陰出身草莽,讀書有限,古文幾不能辨,遂與袁悲田合作,由他來包辦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繕寫,所得仍各歸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門武部繕得夢寐以求的《三因極元聖功》全本,大喜過望,他素有行醫濟世的宏願,而《三因》一卷正是道醫正宗絕學,谷外諸道脈皆已失傳,不想竟於三奇谷中現世。盛五陰知他心願,慨然以此卷相贈。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適合盛五陰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為殘篇,勉強湊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內家心法,對使劍的盛五陰效用不大。
無巧不巧,便在同一天,這人抱著能化入天下諸門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來找盛五陰,見《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彷彿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這般巧法。三人相視大笑,交換了武功秘籍,皆大歡喜。此人寫跋紀念,附於《三藐三菩提大法》之後。
「可惜!」耿照對三人的高誼大度十分心折,讚歎之餘,不禁扼腕。「這篇跋若是袁前輩所寫,定會提到這位前輩的名號,如此便知是誰啦。紅兒你見多識廣……我是說「紅姊」見多識廣,可曾聽過《赤心三刺功》?」
染紅霞咬住一聲「噗哧」,嬌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終是搖頭。
「古人說:「樹棘以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樹棘象徵卿位,九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為名,若出自儒宗正傳,定是相當厲害的絕學,只有上位者才能學。」
「若是這樣,這位前輩當真識貨得緊。可惜不知他的來歷。」
染紅霞回過神來,忽爾一笑。
「倒也非全無頭緒。這篇跋裡,透露的訊息可多啦!」抿著菱兒似的圓潤小嘴,瞇眼如絲,雙臂環抱著飽滿堅挺的誘人雙峰,翻出一隻白皙右掌,纖長的食指尖衝他輕勾幾下,神情得意極了。
「紅姊真是聰明絕頂,還望指點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覺,趕緊請教。
「……滿眼賊光,毫無誠意!」
染紅霞笑得花枝亂顫,一雙白玉乳球上下彈動,差點撞開襟口。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拍著高聳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與你說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題匾叫「救活齋」,這「齋」指的是讀書之處,他的來歷最清楚,分得儒門典籍是理所當然。五陰大師是後來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無生道場」,整理出來的道門典籍歸他,推斷應是道脈出身,可能從道士習武,或所學近於道家。
「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當是「庵」無誤。這位前輩分得佛教典籍,應該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這下輪到耿照失笑了。
「紅兒,你這說法未免牽強。怎知不是袁、盛兩位出身儒道兩脈,欲得自家之所學,而這位前輩原先並無宗派,便由他處置剩下的典籍?」
染紅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猛被點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輸的性子又起,兀自嘴硬:「這……跋中既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絲絲入扣,才能說是巧合。袁悲田儒門出身,卻得道門聖典;盛五陰道門出身,卻得佛門秘典。這第三人須是佛門出身,卻取儒門上典,才算絲縫嚴實,無巧不成書。」
耿照忍著未加辯駁,但要他昧良心大聲附和,亦有不能,微笑點了點頭,並未接口。
染紅霞的世界裡,從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豈容對手相讓?脹紅小臉,正欲再爭,忽想起一事,「啊」的一聲,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會心一笑,不好意思地說:
「我方才說的都不是關鍵。我一早便認定這人是僧侶,千方百計找證據,卻忘了最初生疑之處。你瞧!」攤開卷跋,指著字跡:
「這樣的字只在佛經見得,又稱「雕楷」,是僧侶抄經慣用,我師姊便寫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這種字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經的僧侶,俗稱「寫經生」的便是。我一見這人之字,便猜是寫經生出身。」
耿照家中禮佛虔誠,慣見經書,一想果然是如此。
橫疏影每日批寫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筆吏出身,流影城的賬房、西席等亦是慣寫之人,這些人無不是一手好字,卻與佛經雕版不同。仔細一想,那人筆跡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與行之間字字齊頭、幾不留空的習慣,與「計白當黑」的臨帖審美大相逕庭,對一名擅寫書法的人來說,實在稍嫌拙劣;若是雕版工或寫經生,則又再自然不過。
耿照心悅誠服,團手揖拜。「這回我是真服啦。紅姊當真目光如炬。」
染紅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嬌笑:「好哇,可見之前都是虛情假意。」
兩人打打鬧鬧,相偕而出,想起離開聖藻池以來還未進食,腹枵如鳴蛙。三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鷹飛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倉促間難覓工具捕獵,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見底,多富游魚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奮勇下去捉魚,染紅霞卻有異議。
「你來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見他還欲開口,搶白道:「燒魚我一竅不通,非你不可,比起來捉魚我還拿手些。咱們一人做一樣,分工合作,豈不甚好?」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大有二掌院的派頭。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幫忙捉魚。徒手捕魚,可不容易。」點了點頭。染紅霞展露歡顏,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幾可見底,躍躍欲試,褪下紅靴鬆解腰帶,忽見耿照還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這兒做甚?轉過頭去!」耿照被罵得有些懵,兩人有過肌膚之親,還有哪處沒瞧過的?況且谷中無人,恐伊人在水底遇險,就近照拂,豈能輕易離開?
染紅霞一使起性子,可沒忒好打發,抓起靴子劈頭扔去:「不許看!」左右兩隻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變,才知不是開玩笑,夾著尾巴一溜煙鑽進草叢,連聲叫道:
「我不看我不看!沒敢看沒敢看!」
「撲通」一聲染紅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擺臀,輕踢著兩條修長玉腿,濃髮散於碧波間,龍宮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兩眼發直,脖子越伸越長,染紅霞忽冒出頭來,甩手一擲,拳頭大的圓石離水飛越,凌空劃出一道平弧,「碰!」砸中耿照身後的樹幹,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過高明。
耿照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彈落的圓石擊中;再探頭時,只來得及看見兩瓣雪白渾圓的翹臀翻出潭面、旋又沒入,隨後兩條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團鼓,線條修長,配上扳平的腳背、玉趾,充滿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紅霞潛進水底的動作比他還要熟練,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遠,覓潭邊乾燥處圈石為灶,堆滿柴草,以兩截被烈日曬透的干樹枝摩擦生熱,往乾草堆裡吹著火星,不多時便升起了篝火。
「潑喇」一響,一尾扭動的肥美鱗魚被拱出水面,「啪!」落於岸邊濕地,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幾乎潑著火堆。耿照以身體遮護,被濺得一頭一臉,卻見石邊趴著一尾雪頸削肩的光裸人魚,濕透的濃髮攏成一大把,遮在高聳的胸前,吃吃笑道:
「活該!賊眼溜溜,潑成一條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著那兩條掙扎彈動的銀鱗魚讚歎不已,頓生無限感慨:「鎮北將軍的千金不但馬術、車術絕佳,連水性都忒好,北關軍果然是天下勁旅,從山邊打到水畔,怕是找不到對手。」
染紅霞差點笑得沉入水底,頻頻舀水潑他。「這同我爹沒關係。你別忘了,我是在斷腸湖邊長大的,水月停軒的亭台樓閣便蓋在水上,本門弟子還不會使劍就會泅泳啦。你以為只有男孩兒會入水撈魚,調皮搗蛋?」
耿照一想也是。黃纓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來紅兒所言非虛,見她平日一板一眼慣了,實難想像她偷溜下水捉魚玩耍的模樣,笑道:「沒想到你也有調皮搗蛋的時候。你師父只怕捨不得打你屁股。」
染紅霞趴在石上,雙乳貼著岸石,滿擬遮住羞處,豈料她放鬆言笑,漂著輕輕打水,圓翹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聳起兩團雪肉,隱見桃凹裡一抹酥橘,股間飄茸纖細,煞是誘人。耿照說到「打你屁股」時,暗自吞了口饞涎,苦苦彎腰,以免被她發現支起的褲襠。
「不,我從不調皮搗蛋的。」
染紅霞對他的「賊眼」渾無所覺,一本正經道:「我專抓調皮搗蛋的師妹。敢偷溜下水摸魚捉蟹的,沒一個游得過我;抓上岸來,自有專司責罰的嬤嬤打板子,偶爾遇到特別調皮的,師姊才發落我處置。被我打過屁股,沒一個敢再作怪。」言下不無得意。
耿照頭皮發麻,滿腹綺念化煙散去,乖乖折藺草系魚,自找潭邊僻處剖洗刮鱗,串上尖枝燒烤。他從小幫忙姊姊耿縈操持家務,手藝不壞,雖無油鹽調料,這數日來的頭一頓肉食仍吃得染紅霞讚不絕口。
兩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無生道場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靜待日落。五陰大師的居室雜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積塵,掬水刷洗一番,便覺乾淨舒適,比在池畔濕地過夜要強百倍。唯石室中諸多陳紙,又無防火的燈罩,為防火星飄上手札堆,將珍貴的記錄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過烤魚,二人並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紅霞生性不喜逸樂,平時早晚排有日課,聊得片刻,盤膝吐納用功起來,也不怕耿照窺看,閉目練起水月正宗的內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邊為她護法,一邊翻找有關天覆神功的記載。不知過了多久,女郎吐氣收功,睜眼見他專注閱讀,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記,卻是從底層抽出來的。依五陰大師習性,應是最早的幾本之一。
情侶花前月下,相依於荒谷,縱未剝去束縛合而為一,盡情享受那天地間至高至美的銷魂滋味,也該是並頭喁喁,細訴情意才對,兩人卻是並肩坐在篝火前讀書,各自入神。若有目證,不免要咋舌搖頭,徒呼負負。
這畫面一點也說不上美。
只有當夜風驟起時,刮得四野獵獵、焰舌劈啪作響,兩人依然端坐不動,被火光映亮的面龐才與古老的石屋、廢棄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驚人的女郎也好,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罷,不僅屬於彼此,也屬於被遺忘的山谷;在靜默肅立逾千年的峭壁遺址前,兩人絲毫不顯得渺小脆弱,與回谷之風同樣自得。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染紅霞。
「怎麼了?」耿照聽她一聲輕呼,即從字裡行間抽離,警醒抬頭。染紅霞卻未應口,雙手捧著陳舊的線裝簿冊,視線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記不記得在跋裡看過的,何謂谷中「三奇」?」
「是輔佐龍皇淵甲的病三槐麼?」耿照幼時多聽評書,尤好英雄豪傑,對於開創盛世的賢王淵甲大有好感,頭一個便想起他來。
「不,是另一個說法。」染紅霞輕搖螓首,火光映出一臉凝肅。
據《祖洲仙記》所載,「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為三奇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環繞的那幾座白玉台規模雖大,卻難與天佛饋贈玄鱗的接天宮城聯想在一塊;白骨陷坑雖遭封閉,其中若藏有玄鱗化龍的巨大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書的那些人,豈能不公諸於世?
——「龍」實存於世的消息一經披露,數百年間東洲大地怕已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遺忘,埋沒於絕嶺間?
「你信不信五陰大師?」染紅霞瞇起美眸,一瞬間竟有些迷濛之感,令人捉摸不透。這樣的神情由明棧雪、橫疏影乃至寶寶錦兒做來,半點兒也不奇怪,在她臉上出現,卻有著難以言喻的異樣與神秘。
「我信。」耿照並未猶豫太久。
五陰大師重然諾、講義氣,皈依後心懷蒼生,絕筆詩豪氣不減,雖前半生殺孽太重,說不上什麼好人,至少心懷朗朗,決計不會是詭詐虛偽的騙子。況且以大師的眼界,要騙過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說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實不高。
「我也信。這樣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紅霞倒抽一口涼氣,握緊手中陳冊,低聲道:「大師說三奇皆真,他親眼見過其中一樣,畢生受惠。而我們始終猜不到是誰的那位親口告訴五陰大師:他見過另外兩樣。就在這個地方。」
◇ ◇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鳶」放落舷窗遮簾,小心不被碼頭上的細作瞧見。
蓮覺寺的大亂暫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夠,他猜慕容柔恨不得把與會的數千人通通關押起來,一個也不放過——
他相信慕容柔並不真的喜歡刑獄。當年慕容審訊時幾乎不用刑具,旁人將「讀心術」傳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來不過是玩弄人心的把戲。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時所吐出的話語,無論是因為痛苦、恐懼,抑或是拋頭灑血的義慨之類。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隱藏在現場數千人中。不得不放這些嚇壞了的權貴仕紳離去,則是幕後黑手對鎮東將軍最輕蔑放肆的嘲弄。
對「古木鳶」也是。
鎮北將軍的獨生愛女與鎮東將軍府的代表雙雙葬身於蓮台下,暫時解除了慕容柔吞敗的窘迫,卻埋下更大的危機。慕容柔命谷城駐軍連夜開挖,昨天終於在石礫堆裡發現二人的兵刃,卻未尋獲屍體,挖掘的行動仍舊持續進行中。越浦四處佈滿將軍的耳目,鎮東將軍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數目驚人的細作,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肯放過。
而遲鳳鈞被刺客所傷,於驛館休養——這當然是幌子。蓮台是遲鳳鈞徵收監造,突然倒塌,交代須得著落在他身上。「古木鳶」毫不懷疑是慕容柔軟禁了撫司大人,就算問不出口供,起碼別讓他人從遲鳳鈞身上拷掠出什麼來。這點慕容柔經驗豐富,行動快極,遲鳳鈞連奏折都來不及寫,人就沒了蹤影。
當然對古木鳶而言,潛入驛館非是難事,但一向都是遲鳳鈞奉召來見,他若主動去了,遲鳳鈞便多知道一件不該知道的秘密。這事不能再拖,這一兩日內就必須有個結果,但眼下還有一場更重要的會面。
窗格一動,連遮簾都未掀飛多少,烏影已飄入船艙,夜行黑衣,面上依舊帶著輕佻的紙糊面具,衝著老人一欠身,悶濕的聲音聽來永遠都帶著笑。「咱們差一點就贏啦。」
古木鳶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強又按下了火氣。
「差一點兒,就不算是贏。」
「可也沒輸。」鬼先生聳聳肩,逕自落座。「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死啦,慕容柔給不出交代,有得他傷腦筋。屆時北關盡提大兵——」
古木鳶終於忍不住哼一聲。
「沒什麼盡提大兵這種事。你不認識染蒼群,他會為女兒同慕容柔拚命,但不用北關一兵一卒;連斬殺仇人的刀,都不會從將軍府庫中拿出,定是私人購置,決計不能是公器。你以為這人當年,是怎麼從漫天讒謗中走過來的?」
鬼先生自討沒趣,也不以為意,笑道:「至少現下流民滯留東海,再加上三乘大會出的亂子,總有機會逼反慕容的;還有機會,就不算失敗。況且耿照葬身蓮台,也省了一樁麻煩,七玄大會沒這廝添亂,計劃也能順利些。」
古木鳶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佈局精細,執行力強;要能改一改那輕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當作部下來用,得先殺掉才行——往好處想,有缺點也不算太壞。
「三乘論法不算失敗。雖未達到既定的目標,到底將流民留在了東海。」姑射的領袖為這局的結果定了調,冷冷說道:「幸而沒留下什麼破綻,差強人意。」
黑衣人輕笑一聲,忽然坐起身來。
「說到破綻,當日被慕容柔扣押起來的那兩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慕容放人,慕容不從;鬧到最後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賜粥給他們果腹,聊作安慰。那兩百號人吃完了御粥,沒等押回谷城大營牢房,半路死個了清光,沒留半個活口。」
古木鳶一凜,雙目迸出懾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藥物十分罕見,且復方混雜,施用的工序難以逆推,本不會留下形跡;待鎮東將軍想到用藥的可能,延國手勘驗,藥性早已發散殆盡,查不出蛛絲馬跡。他沒想過滅口。
成大事須得犧牲,但非是無謂地濫行犧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敵、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籠……老人花了絕大的工夫克制怒氣,不欲在此際摘掉手中僅有的能子。「做得好。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我那日沒見你接近殿後,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確是絕了後患。」鬼先生笑著,慢條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確確沒有下毒。如您所見,那日我分身乏術,實在沒那份閒心。況且在御粥中投毒,萬一毒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風險未免太大。」
「我本以為是您,聽來竟連您也不知情。如此,屬下心中便有一塊疙瘩,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頭,面具眼洞中始終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已無笑意,閃著逼人的寒光,宛若惡獸出籠,森冷竟不遜於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個「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裡處處針對我等?有這樣的黃雀,恁是螳螂兇猛善獵,終究死路一條,贏得了誰?」
封底兵設:寶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