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卅九折 群姝無首,豈子獨傷

  歷來八部鬥爭,無論心計多麼險惡、手段何其激烈,總能維持表面平和,罕有鬧出人命的。料不到兩人一上來便以命相搏,在場諸女不由驚呼,卻是誰也來不及插手。

  被稱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驚於郁小娥之托大,復感對方視己如無物,怒上心頭,銀牙一咬:「廢你一隻右掌,教你學個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飛那五枚蔥芽似的細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著,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劍脊,同樣腕旋如紡輪,劍刃彈扭之間,竟自她掌底偏開,「嚓!」刺入鼓如風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陳、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兩人所使皆是本門「洗絲手」,差別在於一個用劍一個用爪,劍若游信爪似鉤鐮,比的是誰帶著誰轉;兩兩偏開看似勢均力敵,考慮到白刃與空手的差距,卻是郁小娥略勝一籌。

  郁小娥裸著一隻雪膩的膀子與劍刃交錯而過,五指變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間穿出,逕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驀覺頸間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嬌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充盈視界,掌心蘊著駭人青氣,咫尺間避無可避,把心一橫:

  「罷了罷了,事到如今,還藏什麼?」劍尖偏斜,自郁小娥腦後旋掃而回,方位奇詭不說,要真轉了一圈,不唯郁小娥,連她自己的腦袋也要一併削斷,完全是敗中求勝、傷敵自傷的打法。

  總算郁小娥見機極快,急俯螓首避過劍鋒,易鎖喉的狼爪為虎爪,由上而下,改襲她飽滿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縮,齊齊讓過劍爪,忽然擰腰,由「懶睡牙床」轉「回頭望月」,曼妙更勝舞姿;雖將背門賣與敵人,反勾的右足卻踢正郁小娥腹間,亦是於絕難扭轉的險勢中出手,傷敵於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無可避,只得硬吃這一蹴。

  盈幼玉但覺踢中一團又軟又韌、革囊也似的異物,郁小娥順勢飛出,落地時並無踉蹌,「呼」的吐出一口濁氣,面上青氣幾度閃爍,終於褪去,只餘嘴角陰惻惻的冷笑。

  心知再鬥下去也討不了好,盈幼玉挽了個劍花,裙下繡鞋尖兒一踢,橫地的空鞘旋上半空,筆直墜下,「鏘啷!」套於劍身,彷彿她週身是眼,毋須抬頭便已照得穩妥。四部諸女先一愣,繼而爆出如雷采聲,氣勢穩壓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頭浮現的,卻只有兩字。

  ──輸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與她無分軒輊,然而最後硬吃她反足一勾,卻是毫無花巧,純以內力頂住,要不然早該氣海受創,口吐丹紅。若是易地而處,盈幼玉沒把握能接得這麼輕鬆愜意,兩人間孰高孰下,毋須贅言。

  要在三個月以前,誰說郁小娥有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還能有什麼反應。定字部那只會鑽營的郁小娥?給內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的荒田里,才教這等貨色當上迎香副使!

  天羅香教門內,凡幹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護法,但護法並無明文的職掌,更近於表彰用的榮銜。

  權領一部的教使稱「織羅使」,退下來的織羅使若功勳卓著,便能受封為「護法」。有的護法隱於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宮,罕出現在眾人面前,但也有在教門中十分活躍,輔佐門主處理各種事務的。如手攬大權的「代天刑典」蚳狩雲姥姥,便是天羅香三代內最負盛名的護法長老,儘管門主歷經更迭,她卻始終參贊中樞,未曾旁貸,護法一職的權力疆界,在她手裡可說是拓展至極。

  織羅使以下,織羅副使、迎香使、領路使與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抵相當,都是「教使」一銜因應不同的職務需求,為避免混淆而生的別稱,並無明顯的從屬關係。除掌理八部禁道、終身不得出谷的領路使外,這幾個職務間經常交叉輪調,升降未必限於一部之內;但,能當上該部織羅使的,幾乎都是本部出身,則為教內歷代延續的不成文規矩。

  而「迎香副使」雖有使者之名,實際上卻僅是教使見習,亦無實權,因著部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異:在內四部被選拔為迎香副使,即為教門重點栽培的菁英,武功、識見均有過人處;自同儕中脫穎而出者,日後便能在教門內掙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則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從一群即將送出谷外分舵任事的弟子當中,挑出較機靈或聽話的來擔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實實辦差建功,得分舵主事青睞,才能一步步爬上幹部之位;有沒有這個「迎香副使」的名銜,其實半點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補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內四部的重點培育對象。在幾乎不用劍器的天羅香,她的劍法是由姥姥親自傳授,也是唯一獲准佩劍行走、到哪兒都毋須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飛來那姓明的女煞星,殺得教門內外幾無長者,定字部怎麼算,都輪不到郁小娥這賊賤丫頭來作威作福。

  看來傳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將姥姥的禁令拋到九霄雲外,以腹嬰功的雙修秘術,盡情自男子身上汲取元陽內力,以圖速成!為此,這丫頭片子才將手下的綠林盜匪聚集到定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臨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壯……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個骯髒粗俗的虯髯大漢身上馳騁的模樣,不由一陣噁心,彷彿與她置身一處、呼吸同一片空氣都覺污穢不堪,忍著反胃,以劍鐓一指郁小娥,厲聲道:

  「你適才用的,是什麼武功?我不記得本門有這樣的指爪功夫!」原本騷動的內四部諸女突然安靜下來,錯愕、疑惑、不安……種種情思翻騰激盪,最後匯成了清清楚楚的敵意,連定字部的人都驚疑不定。只夏星陳、孟庭殊等寥寥數人並不意外,美眸中迸出銳芒,專等郁小娥給個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脫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頸」、白虎催心爪「剖腹開膛」的半個變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著,卻是五帝窟秘傳「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蛻也,乃蛇脫下來的半透明鱗皮,而「蜩翼」則是蟬翼。

  這路爪功連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曉,百年來無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閣所藏的寥寥數頁難知其深淺,唯一的價值在於「出手無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飛足逼命的瞬間回臂,以掌心擋住要害,接招處疼痛欲裂,卻騙過在場眾人的眼睛,連盈幼玉都沒發覺。

  這零散的幾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惡道、游屍門,乃至帝窟之人親至,也不能盡數認出,經那「主人」貫串後卻自成一路,頭尾兼顧毫無扞格,威力遠勝各自施為。

  郁小娥練得精熟,於木棚中無聲無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這套新學。萬料不到在那敗中求勝的怪異劍招之前,連末著血甲門的「蠍虎爪」亦不及使出,即遭迫退,也算是練成以來首遇的挫折;考慮到對手是武冠群芳、被師長捧在手心裡的盈幼玉,說「失敗」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緊了背在腰後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麗人,細細品味著孤身一人與內四部諸多菁英分庭抗禮的成就感,突然發覺自己並不希望這一刻太快結束。

  (就讓她們再多怕點兒。)

  郁小娥忍著笑意,滿是釁意的杏眸乜著倒持長劍的盈幼玉,彷彿望著一面鏡,可以從她的屈辱與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強大。

  盈幼玉那稜角分明的瓜子臉蛋有幾分像貓,顴骨立體、下巴尖細,光潔的額頭略嫌高聳,分開看實稱不上美麗,合起來卻異常順眼,襯與一對炯炯有神的明眸、笑起來潔白齊整的貝齒──雖然她幾乎不笑──不唯男子動心,連八部中亦有不少傾慕者,各種吐露愛意的書信禮物滿坑滿谷,從來是章字部的麻煩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個頭,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臉蛋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小臉」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誇飾,而是實打實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嬌小,卻半點也不顯玲瓏,鵝頸勻直、腿長逾半,細腰豐胸,身段無比驕人,遠看即是名比例完美的高挑麗人,在教門內素有「小蠨祖」之稱。

  在美女如雲的半琴天宮,盈幼玉縱非姿色第一,也絕對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她自小習慣了週遭的耳語注目,走到哪兒都能掀起一片蜚議喁喁,在她身後品頭論足,與種種夢幻傳聞的相印證。

  無論鱗族傳統或央土風尚,東海女子素以雪膚為美。正所謂「一白遮三丑」,出身越高貴,肌膚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態,擁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細勻稱的麥色柔肌,且與烈日曝曬而出的黝黑不同,不僅毫無污濁,更有某種難言的緻密通透,手感較淺膚的東海本地少女更加細滑,彷彿表面渾無毛孔,直與烹熟的蛋白無異。

  「這是南陵皇室的血統。」

  她三歲入得半琴天宮時,姥姥便如此斷言。

  「只有神鳥族嫡,才能顯現出這樣濃厚的血裔特徵。」就這樣,雖無朱襄、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鳥族之後」的標記卻從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總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與眾不同的麥色肌膚,或好奇她脅下背後有無羽毛,會不會哪天突然一縱,就這麼飛上青天,再不復返……

  有很長一段時間,盈幼玉恨極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厭憎所有驚奇的目光,更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瑩潤麥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拚命習武練劍,不僅要比同儕出色,更要出類拔萃,早早躋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擁有自己的房間、可以一個人洗浴,毋須與任何人擠在一面鏡子裡,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鮮明差異──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蔥色之類的淺色衣料,直到發現即使是深沉如夜的黑綢,也不能讓自己略顯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繪於團扇兩面的鳥與籠,自由與否,原本只在一念間;想通的盈幼玉遂成為天羅香新一代的風雲兒,宛若驕傲的琥珀色孔雀,永遠昂首走在眾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圍的仰視,無論其中所蘊含的是善意或惡意,都再傷不了她。

  像今日這般,與她眼中的番鴨野雞對峙,甚至屈居下風,對盈幼玉不啻是莫大的羞辱。

  郁小娥將她的切齒看在眼裡,「咯」的一聲,從容笑道:「盈幼玉,你自個兒使的,才不是本門的劍法!要不要這麼心虛,做賊的喊抓賊?」一句話戳中夏星陳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約而同轉投盈幼玉這廂。

  須知本門至高武典《天羅經》雖包羅萬有,想來也是有劍法的,然而教門百年來罕有倚劍成名者,天羅經裡到底有幾門劍術,沒人講得出名堂來。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練劍資賦高人一等,遂將本門的洗絲手、玉露截蟬指等化入劍中,悉心培養,據信不在水月停軒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劍奇宮「九月霜」葉幔色等新一代的紅顏名劍之下。那畢竟仍是本門的武功,儘管只有她一人練得。

  適才盈幼玉所使決計不是本門的路數,夏星陳等同為內四部菁英,造詣不同餘人,須瞞不過她們的眼睛。

  況且長年以來,盈幼玉的武功始終高出同儕一截,一樣是腹嬰功、洗絲手,怎地揀了偏門來練的,硬是壓倒規規矩矩練拳腳內功的?說未兼淑外學,恐難杜悠悠眾口。

  姥姥及一干護法教使尚在時,這事誰也沒敢多想,想了也沒膽子說,誰知居然在這樣的場合,由郁小娥這白眼狼當眾質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麼武功,恐怕夏星陳、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劍法為何。

  盈幼玉沒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沉默更令她惱怒,杏眸一烈,咬牙道:「我的劍法乃是姥姥親授,誰想一試?」夏星陳離她最近,首當其衝,只覺她眸光凜若實刃,劍氣隱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後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氣傲,此舉恐將加倍激怒她,不及細思,順手去拉她衣袖以示親暱:

  「幼玉,我不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臉微變,欲挽已遲。只見盈幼玉肩頸微縮,「啪!」猛將夏星陳揮開,動作之大,打得她踉蹌倒退,才想起盈幼玉從小就不愛被人撫觸。

  這些十六七歲的少女正值慘綠,同儕間關係親暱,並頭喁喁、摟摟抱抱本是常事。以內四部競爭之機烈,一旦被選為教使見習,身份便與旁個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離,才符合師長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陳粗枝大葉,一時犯了盈幼玉忌諱,然而眾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臉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著她權作安撫,慢條斯理地開口緩頰:「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撥,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來,猛然打斷她的話頭。「誰才受了她的挑撥!你說是我麼?」孟庭殊慣充和事佬,鮮少被拉上風尖浪頭,更遑論當眾受人斥喝,俏臉微沉,便要反口。卻聽一人幽幽歎了口氣,喃喃說道:

  「郁小娥,你鬧了半天,卻有個老大破綻,不知自己發覺了沒?」語聲溫婉,略顯倦慵,難得的是不帶一絲煙硝火氣,卻是玄字部的代織羅使林采茵。

  她較夏、孟等還大了幾歲,今年芳齡廿四,模樣卻與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輩一般,同樣是說話慢條斯理的,還不及孟庭殊老氣橫秋。

  比起外型稜角分明、揉合了精緻的五官與鮮烈輪廓,令人一見難忘的盈幼玉,林采茵毋寧更貼近東海水鄉里養出來的美女,白皙豐盈、柔若無骨,稍稍使勁便能捏迸了似的,笑起來眼如彎月,襯與頰畔一粒淺淺梨窩,說話總是好聲好氣,十分招人喜歡。

  「玄」字部居內四部之首,人才濟濟,與她同時入門的弟子,有當到迎香使乃至織羅副使的;對比之下,林采茵從十四歲獲選為迎香副使,十年來鐵打不動,仍是半琴天宮一名教使見習,連平日歡喜她的護法教使,拔擢時都沒考慮過這人,按說注定此生碌碌,再無出頭之日。

  豈料那明姓女子自橫裡殺出,設謀使計,幾將教門主心骨撲殺一空,八部損失慘重。被打入冷宮達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為雙十世代碩果僅存、資歷最深的迎香副使,終於以超越同儕的驚人幅度,一氣從見習升上玄字部代織羅使,成為既諷刺又可歎、矛盾得發人深省的勵志典範。

  林采茵的老底人盡皆知,談不上威信,一路隨夏星陳等進來,也沒怎麼開口。

  總算她人緣甚佳,比起聞風舞袖的孟庭殊,大夥兒還是愛聽「林姐」說話些,這下倒也鎮住了場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麼破綻,怎連她自己都不知?

  難得有個內四部的郁小娥自來便看不起,沒把她的話放心上,努了努嘴懶憊一笑:「是麼?林姐有甚見教,小娥洗耳恭聽。」

  林采茵把玩著左胸前的蓬鬆髮辮,抿嘴道:「哎唷,瞧你說的!哪能有什麼見教。自家姊妹,鬥鬥口不傷和氣,違犯教規就不好啦。有件事兒我得問問蘇合薰,你請她出來罷。」

  郁小娥一怔之間,忽明白她的企圖,暗罵:「賤婢,耍這等心機!」卻見林采茵瞇眼含笑,連喚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只差沒做出雙手圈嘴的嬌憨神態,眾人都笑起來。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烏影掠出禁道,長杖一頓,杖頭叮啷有聲,正是適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領路使。定字部諸女見她現身,齊齊斂衽:「蘇姐。」郁小娥心裡頗不是滋味,那名喚「蘇合薰」的領路使卻不理旁人,逕對她行禮。

  「見過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喚便來,婊子爭露臉麼?」念蘇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當內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著一腹酸水擺了擺手。「林代使有話問你,你且仔細聽,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將「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圓,誰都知道她話裡意有所指。

  天羅香諸教使中,「領路使」堪稱是最奇特的一門。她們掌管著絕大多數的天羅香弟子終生無緣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盤根錯節、密如蛛網的山腹中來去自如,與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為一體,乃天羅香最後的防線。

  據說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領路使能獨自格殺數百乃至上千名身負武藝的外敵,靠的就是她們幾乎犧牲了身而為人的一切,與冷鑪禁道朝夕相處而得的種種異能。

  最初的領路使絕對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羅香所倚恃的天險壁障,完全是靠這些人的犧牲才得以維繫。失去領路使,谷外諸分舵與半琴天宮之間再無法交流;萬不幸失去了領路使的隱密傳承,則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羅香的屏蔽亦不復存。

  但這樣的代價並非誰都付得起,或自願承擔的。

  綜觀天羅香的歷史,領路使是榮銜,有時也是懲罰;可能是處置失勢競爭對手的藉口──伴隨著瞽目聾耳之類的殘酷刑罰──也是英雌老去、靜待終末的人生歸宿。

  在不似人力所為的複雜甬道中,據說有庫房、祭廟、庭除乃至墓室,有終年供水不絕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盤繞,宛若樓閣中庭的廣闊空間……密道以外的人們憑著想像力與殘缺不全的流蜚耳語,羅織著近在咫尺、緊密相關,卻又一無所知的神秘世界:

  在地底,有個大得難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棄了地面生活的女郎們披上黑衣,佩帶引路的長杖腰索,於此展開另一段人生。無論快樂或苦痛,她們都不得說與任何人聽,直到下一名被選上的領路使者到來。

  儘管領路使的傳說充滿小女孩床邊故事般的迷離夢幻,但有些難以解釋的事情確實存在。譬如:無論在谷中何處呼喊,領路使都能聽見──林采茵便是利用了這個眾人耳熟能詳的哏,才引來一片笑聲,緩和緊張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時代,領路使能保有她們的眼睛和耳朵,並不意味著人人都想鑽到地底去,棄美好的人生不顧,在黑暗中腐爛而亡。

  蘇合薰一定是犯了什麼錯,才會當上這個差使,但一如其餘七部的領路使者,她們的過往是不允許被公然討論的。在御下尚稱寬和的天羅香裡,這是為數不多的重懲之一。

  蘇合薰畢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過去俱被抹灰如殘燼。身為八部中最年輕的領路使,她今年虛歲才廿五,冷鑪谷內外認識她的人還很多,譬如與她同期進入半琴天宮、還晚了幾年才當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著昔日樣樣不如自己的墊底同儕,陰錯陽差搖身一變,居然成為一部之首,還混得風生水起的,要說心裡沒點疙瘩,簡直是聖人了……沒這種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著臉蒙黑紗、依舊掩不住那股子蒼白的女郎,不無惡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覺,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鬆的魚骨辮,瞇眼笑道:「合薰,咱們好久沒見啦。我最近常夢見你,夢裡總是出現以前的事。」蘇合薰的深色頭紗不只遮住口鼻,連雙眼都裹了幾層,看不清眸向,只滿滿地透出紗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種翡翠上塗覆乳脂,自底下滲出青來的蒼華,一層一層地交疊著霧絲,最終連剔瑩都變得混濁不堪,難以望進。

  她沉默地端立不動,很難想像是出於冷漠抑或其他。

  連白癡都知道,討論領路使的過去或未來毫無意義。她們的餘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憶及過往只會讓黑暗中的歲月更加難熬。

  尷尬持續了一會兒,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這也是不能說的,你瞧我這記性。咱們言歸正傳罷,郁代使適才說啦,是姥姥讓她攜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們一時也不知上哪兒問去,只能來問問你,有沒有接到姥姥的手諭?」視線越過她裹著緊身水靠的渾圓香肩,沖郁小娥笑道:

  「沒有姥姥的手諭,領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諭拿出來借我們看一下,安安姊妹們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夥兒都嚇壞啦。」她說得溫情款款,卻是一步似退實進的殺著。蘇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偽證,一時也變不出手諭來,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實,將郁小娥往刑架上推。當然,要是她腦子糊塗了,妄想施恩於郁小娥,不過死成一雙罷了,結果並無不同。

  果然蘇合薰冷冷道:「沒有手諭。姥姥也沒喚過我。」夏星陳與孟庭殊喜動顏色,連霜著一張俏臉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開口,豈料蘇合薰接道:「……本門典規明載,各部教使經門主授權,得於非常時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條陳,便無姥姥手諭,我亦不能攔阻代使。」「有……有這條麼?」夏星陳睜大美眸,鼓脹的圓臉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鑽了空子。天羅香教下規矩甚多,詳載門規的三規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晉陞考核中必有的科門,只是未到考較之前,誰去溫習這些東西?頓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問蒙了,溫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於右胸前的一綹卷髮,慌亂的目光不住亂瞟──比起夏、孟這些為了當上教使擠破頭的後輩,她荒廢教典便沒十幾也超過三五年了,當年就不是文科武舉的掄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興不過一霎,眼見己方連遭反制,頓生不耐,懶與林、夏二姝纏夾,排眾而出,慢條斯理道:「就算真有這麼一條,你……」「是有這一條。」盈幼玉不顧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難不成你要說這些都是門主讓你做的?證據在哪?」

  眾所周知,門主雪艷青是武癡,對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不曾管過門裡大小事,天羅香繫於姥姥一身,這也是何以蓮覺寺戰後姥姥突然隱居,再未出現於眾人面前,冷鑪谷便亂作一團、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機弄權的緣故。

  郁小娥自己當然清楚,無論門主或姥姥,誰都沒給過她這樣的權限;經蘇合薰一提點,立時抓住了關竅,怡然笑道:「門主交代我的時候,你們都在場的,裝什麼蒜哪。」轉頭揚聲道:「方先生,你同我這幾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說一說,你入谷為的是什麼?」

  方兆熊雙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條,聽力完好無缺,淡然道:「我來下戰帖。門主說過,方某雖是她手下敗將,任何時候想一雪前恥,她絕不避戰。

  今日請聖使帶我入谷,正為挑戰而來。」

  他當夜一敗大徹大悟,立誓打敗雪艷青,親手討回武者的尊嚴。其後費盡千辛萬苦,循天羅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戰,兩度約鬥,結果仍是一敗塗地。

  雪艷青感於他對武道的執著,許他結廬谷外,讓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戰,無論晨昏晝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來報,約定戰期──這話在方兆熊三度落敗時,在場諸人俱都聽見了的。盈幼玉、夏星陳等當時以代織羅使的身份隨侍門主左右,沒想到卻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諭」。

  「這都能算,乾脆打開大門,讓他們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陳怒極反笑,睜圓了明亮的大眼睛,氣虎虎地瞪著郁小娥,沒打算輕易放過她。「郁小娥,你莫以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沒人作主啦。你這般任意胡來,眼裡還有其他人麼?」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

  「哪個說的?我以為姥姥一直都在天宮裡休養身子,就算幾天沒露臉,大夥兒還不是照著三規五典,老老實實過日子?夏星陳,你說出這等話來,莫不是別有用心?」

  夏星陳簡直氣壞了,尖聲道:「你才別有用心!是誰帶外人──」「我帶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沒聽清,一會兒我再給你說過。但夏星陳你給我聽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斷,氣勢洶洶:

  「我手底下光是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就有幾千人,還沒算上定字部所屬的其他勢力。我要開門引入外敵,不會挑你睡如死豬時為之,還等你侵門踏戶,聚眾前來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鎮日欲仙欲死的,怕沒閒功夫爛嚼舌根。我還在這裡同你廢話,任你內四部將我定字部當自家庭院,高興時便來耀武揚威,正是我遵循教規,謹守門戶的結果!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此欺人!」

  夏星陳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脅之意,不由背脊發寒,小退半步。

  天羅香迅速擴張,收羅東海游離的綠林勢力為羽翼,也不過是近十年的事。內四部只揀看得上眼的如駱天龍之流,勉強周旋,大部分的聯繫工作還是落在外四部頭上,此際終於顯現出實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還不到一個月的郁小娥,親身接觸籠絡之下,能任意調動的谷外人馬已達數千之譜。若無聲無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殺,休說弭平內四部,便教半琴天宮一夕易主也非絕無可能之事。

  郁小娥說她沒做的每一件事,背後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隨時都能這麼做」──大東川各寨駐紮於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實力、蠢蠢欲動的徵兆。

  夏星陳突然發覺:並非是內四部包圍了郁小娥,而是她們自蹈險地,才帶上這麼點人,未做好戰鬥廝殺的準備,就這麼輕而易舉踏上他人的地盤,隨時可能有上千名武裝暴徒從禁道殺出,發動一場密謀已久的喋血奪權……思慮至此,不由打了個寒噤。

  「郁小娥,算你說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陳轉頭,見她神態雖與前度無異,面色卻略顯蒼白,顯也想到了一處。「但門主尚未出關,連我等都見不上一面,這姓方的既無要事,盡快送他出谷罷。改日門主要見,自會派人召他,用不著你多事。」雲袖輕拂,終於吐出夏星陳最想要聽的那句話:

  「……我們走!」

  內四部諸女不管知與不知,紛紛簇擁著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內院。只一人倚劍不動,襟袂飄飄,逆光看來,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織羅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陳雖惱她當眾令自己難堪,擔心終究蓋過了不忿,忍不住出聲。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藝超群,輪得到你來操心?別到時候她一縱身消失不見,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陳省覺,舉目四望,早不見了林采茵蹤影,暗罵「林姐」機靈,再無猶疑加緊腳步,連那擔架上的紅衫女郎都未及帶走,率眾逕出院門。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羅香年輕一輩當中無有比肩者,定字部諸女不敢大意,仍是散成個大圈子,不鬆不緊地圍著。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罷,她也不敢怎的。你們在這兒給她硬充人場,莫害盈教使心頭太歡,得意個半死。」眾人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拋,對方兆熊膩聲道:「少時我親自送方先生出谷,先生稍等片刻。」不顧屬下面露驚恐,命人將他領至內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冷冷皺眉,終未多置一詞。偌大的白玉階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對的兩人。

  「你要再同我練那套「姥姥在哪」的廢話,就少陪啦。」郁小娥滿不在乎地說。「你們懷疑外四部挾持了姥姥,我們懷疑內四部把人藏了起來,你說沒有我不信,我說沒有你也不答應。只有夏星陳那蠢女人,才老把這種沒譜的笨問題掛嘴上──」忽然噗哧一聲,掩口道:

  「我勸你也別信她,笨成這樣,說不定是裝的。實話說,我不只疑心你們,慧、觀、止三部的我同樣信不過。你要真信了夏星陳,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盈幼玉不理她的譏諷,冷冷道:「你方才使的指爪功夫,是從哪學來的?老實說!」

  「不錯呀,好的開始。看來你比夏星陳聰明多啦。」郁小娥聳聳肩,懶憊一笑。「不如咱們交換罷?我拿這個問題的答案,同你換一個有答案的問題。你方才用的劍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說過了!是姥姥教──」

  「……叫什麼名目?」郁小娥不慍不火,淡道:「姥姥教的,大夥兒都知道啦,用不著一說再說。我只好奇,這劍法能不能在本門三規五典中見得,還是姥姥她違反教規,私傳了門外學給你?」

  「郁小娥你──!」

  「別那副吃人的模樣。你雖生得標緻,這麼橫眉瞪眼還是挺嚇人的,莫說我沒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欄,輕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這是我從你們內四部的人身上學到的。人生於世,只能靠實力說話,誰有了實力,說的、做的全都是對。至於實力怎麼得來,是外學或本門的武藝,其實一點兒也沒相干。」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顧姥姥的禁令,擅自與那些綠林匪徒苟合,如今乾脆將人帶進來,這就是你獲取「實力」的手段?」郁小娥也不生氣,笑嘻嘻道:「你們內四部得天獨厚,有玉具可用,練一年抵我們三五年。咱們外四部爹媽不疼的,既沒玉具這種好東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陽具練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採擷希罕的萬年寒玉製成,其質玄異,極是養陰。這種寒玉對修練腹嬰功的裨益甚大,天羅香遂覓巧手匠人,將寒玉碾成拇指粗細、長近四寸,形如男子陽物的輔器,教內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異,通體瑩潤不說,還會沁出滋潤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端抵住玉門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變得奇軟奇綿,像化開了似的,容納玉具全入而不壞貞操,不但滋養元陰,更能以完璧之身修習媚術,實是女功的無上聖品。

  然而萬年寒玉數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輪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練的內功,毋須犧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陽,武功已凌駕同齡的外四部諸女。外四部無此良器,像郁小娥這樣的少女早早即拋棄處女身,以媚術做為主要武器,雙修什麼的倒還是其次。

  以她們修為之低下,找的對象內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還不如原始的肉體頂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於媚術,內四部武藝高強」之勢。

  兩邊互不待見,亦與長久以來分配不均的陋習脫不了干係,故被郁小娥拿來說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脹紅俏臉,怒道:「無恥!你……你淫蕩!」「你這一罵可罵盡了本門列位先賢。」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練得不是腹嬰功、不用靠雙修蛻變功體,一輩子都不打算給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水月停軒的賊尼,還是觀海天門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卻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內四部與男子交合,須經姥姥考核批准,若非忠誠勤勉、功勳卓著,等閒還沒這個機會!雙修之對象,更是教門精挑細選,陰陽和合、水火相濟,無不講究,才能使功體蛻增,如蝶蛹化!豈是與你一般不知羞恥,專找那些個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說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絕,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養個一年半載的沒消沒息,你盈代使還能不找個男人來要好,就當是我郁小娥犯渾,我給你磕三個響頭認錯,叫你一聲祖奶奶。」她笑得不懷好意:

  「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罷?練了十幾年的玄陰內功,不要錢似的大啖滋陰補藥,又用上玉具那種厲害的玩意……嘖嘖,好不容易撐到二十歲這個關頭,遇上一個元陽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乾他一身的純陽內力,順利地蛻增功體,從此內力翻個幾翻,變成真正的高手,這可是咱們外四部作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盈幼玉知她沒安什麼好心,聽這話時卻不覺一凜,觸動了心底的隱憂。

  內四部的菁英們享盡資源,極力修練純陰功體,就是為了在大成之時奪取足以匹配的男子元陽,使陰陽交泰,內力突飛猛進,才能駕馭《天羅經》裡的絕學。然而天地造化,孤陰不長,這種極度修練陰功的方法並非毫無風險,相反的,在與男子交合、奪取陽功之前,陰功練得越強,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須適時補充陽氣,方能持盈保泰。

  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經常劫持年輕力壯、健康俊美的童貞少年,送入半琴天宮,由姥姥從中挑選出合適的,以其陽精為少女們補充陽氣。

  郁小娥見她神色有異,趁熱打鐵,正色道:「駱天龍那種騙三歲小孩的白癡故事,只合去蒙那些個精液上腦的土匪頭子。說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雞豬牛羊沒兩樣,養肥了就該洗剝落肚,不吃好了長膘,養牲口做甚?」盈幼玉長到這麼大,還不曾這般赤裸裸地與人談論這事。半琴天宮裡的教使乃至護法雖都經過這一段,卻不是誰都愛拿出來說。

  據說外四部在這方面開放許多,但盈幼玉從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無緣得聽。

  她心思飛轉,一時有些紊亂,不覺喃喃:「你這身功力……便是這麼來的麼?

  從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來,能追上我們多年苦修?」郁小娥微微一怔,突然會意:原來她將自己擋住那一腳的「解蚹蜩翼爪」,誤以為是運氣護體一類的內家功夫,故意不說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個都行的。像那方兆熊生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強中乾的貨色,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也有天生元陽豐沛、極是補人的,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忽然閉口。

  這突兀的動作自逃不過盈幼玉的眼睛。她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冷然道:「你做這些事,不怕姥姥或門主哪天突然回來,治你個欺師滅祖的死罪麼?還是你就這麼有把握,姥姥決計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

  「套話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這麼想不開?」郁小娥冷笑:

  「有實力才能守護教門,這點姥姥比誰都清楚,她一直就是這麼做。我現在做的或與既往不同,但從未偏離姥姥的宗旨:持續不斷地積累實力,不惜一切代價。

  等姥姥回來,且看她是懲罰你還是懲罰我?」

  她其實並不記得對話是怎麼結束,又是由誰結束的。郁小娥的話一直迴盪在她腦海裡,比那賊賤丫突然擁有足與自己匹敵、甚至猶有過之的功力,更讓盈幼玉感到震撼。

  這是她初次覺得自己敗給了一個外四部養出的娼妓──在她看來,她們甚至不能算是天羅香的一份子,不過是打著教門旗號沾沾光、背地裡以齷齪淫行招致惡名的婢僕罷了。有這些人,「天羅香」在黑白兩道間永遠無法擺脫妓館娼寮的印象,走到哪兒都被人看不起。

  ──她憑什麼這般振振有詞,儼然以姥姥的後繼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傳弟子啊!

  盈幼玉拖著疲憊的步伐,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門,匾上書有「定勢如恆」四字的漢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內的分佈,像是月亮四周環繞著八顆星辰,慧觀定止四部在一邊,玄元章華四部則在另一邊;走出定字部,逕行穿過中央的半琴天宮,是回到章字部分壇的捷徑。

  但現在的她並不想去那裡。

  原本她們打的主意,是請方蘭輕方護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義分舵調回另一名同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換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人入谷。可惜方護法在寫下手諭前即已斷氣,盈幼玉帶著壞消息回來,本想先制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沒想到連武力上都沒佔著便宜,滿盤皆空。

  天羅香最後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沒人知道門主去了哪裡,沒人知道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無權威秩序可言,隨時可能發生動亂。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斷局勢的目光與決絕,通通輸給了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郁小娥,簡直愧對姥姥十數年來的心血栽培。

  「……有實力的人才能守護教門,姥姥比誰都要清楚。」不斷積累實力,不惜一切代價。這才是姥姥的傳人該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腳步,餘暉將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前,孤獨而寥落。定字部分壇的院落沒見有人走動,四處悄靜靜的,興許是郁小娥下了嚴令,不讓女郎們任意出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醜事。也可能這位定字部的新頭頭將得力手下全送出谷「增進實力」去了,適才盈幼玉匆匆掃過人群,不見了幾張熟悉的舊面孔,擔心之餘,不禁浮想翩聯。

  靜謐的院落給了她可乘之機。盈幼玉並沒有遲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無人,忽躍上庭樹,藏身樹冠觀察形勢,片刻才飄然落地,掉頭掠往密道口的方向。

  郁小娥留有一個巨大的破綻。她讓兩名大東川的土匪抬擔架,將那名身份不明的紅衫女郎攜入谷中。問題是:一床擔架哪需要四人抬?另兩名空著手的土匪顯得無比突兀。

  那賤婢不會聊做無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擔架本該有兩床,而非眾人所見的一床而已。盈幼玉發現她談論吸取男子元精時,無意間說漏了嘴,提到:「像我那個……」又趕緊閉口,目光卻不自覺瞥向密道。結合刻意藏起擔架的行徑,答案已呼之欲出──

  郁小娥在禁道裡,藏了個元陽豐沛、極是補人的男子,是她功力突飛猛進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