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赤煉堂的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
他與雷奮開素來不睦,兩人明爭暗鬥多年,居然形成了默契:每當雷奮開欲返回風火連環塢之時,雷門鶴必定早一步離開總舵,或在外接到消息,途中便故意盤桓些個,遲幾天再回,以免撞個正著,又發生衝突,此番亦不例外。
阿蘭山的三乘論法在即,皇后娘娘與鎮東將軍均到了越浦,雷門鶴身為越浦五大商幫的代表之一,豈可稍離?按瞬字部的情報,這幾日雷門鶴均在城中活動,忙得不可開交,也避開與雷奮開直面相會的尷尬場面。
越浦城距離風火連環塢,舟行都還有一段,不可能知道這廂的情形。妖刀於總壇肆虐之際,雷老四必在左近。雷奮開冷冷睨他一眼,哼笑道:「老巢起火啦,你還在這兒瞎摸?四太保不回去瞧瞧,坐鎮指揮一番?」
雷門鶴笑瞇了眼,客客氣氣團手揖道:「你雷老大都不成,我能濟事麼?燒了便燒啦,老屋年久失修,最怕火燎,還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筆銀錢,要撫恤傷亡,也好有個照應。燒成了一片白地也好,不管是起新屋或脫手變現,都是上算的生意。」
「你——!」明知是激將,連說辭都與他料想的相差無幾,真正入耳時雷奮開仍面色丕變,咬牙振臂踏前一步,騰騰怒火彷彿令林葉為之一搖,氣勢驚人;忽地撫胸微顫,一句喝罵生生碎在齒縫間,嘴角溢出一抹殷紅。
(他……畢竟是受了重創。)
舟裡的葉振遠遠見得,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彷彿燃起一線生機。
雷門鶴只是靜靜瞧著,依舊笑容可掬,面上瞧不出心思。
「雷老大,咱們年歲都不小啦,動氣傷身哪。」
「……你不問問,是誰把總壇鬧得天翻地覆?」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森冷的目光直瞅著眼前鬥了十數年的老對手。奇妙的是:直到此刻為止,他完全沒想過雷門鶴與七玄勾結、驅使妖刀毀滅總舵的可能性。雷老四和他是內鬥,或許還有和總瓢把子的恩仇糾結,但誰要想毀滅赤煉堂,雷門鶴決計放他不過。就跟自己一樣。
雷老四瘦削黝黑,即使裹進了錦衣華服,滿手的翡翠扳指,也難掩那股子江湖匪氣。沒了赤煉堂,沒了縱橫天下水道的風火旗,雷門鶴不過是只黃鼠狼,便穿衣裳也不似人。
可惜在雷門鶴心裡,日漸凋蔽的風火連環塢遠遠不等於赤煉堂。
「不管是誰,連你都應付不了,我去添什麼亂?明兒善後便是。況且,這兒還有大買賣。」雷門鶴聳了聳肩,咧嘴笑道:「「指縱鷹」滴水不漏,嚴密得像是鐵桶一般,這麼多年來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開了道牆縫。你雷老大御下之能,的確沒話說。」
雷奮開所料無差,雷門鶴坐鎮越浦,既為公事,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之所以乘夜偷偷潛回血河蕩,正為了和葉振接頭,約定的地點便在這處蘆葦灘。誰料翼字部的年輕副統領高雲盯上自己的頂頭上司,沉不住氣搶先動手,雖傷了葉振,卻也被他逃脫,雷門鶴遂撲了個空。
雷門鶴覬覦「指縱鷹」許久,多年來費盡心思,始終不得其門而入,這回竟有統領級的核心人物主動接頭,經過半年的試探,終於確定不是雷奮開設下的陷阱,豈容失之交臂?在岸邊發現葉振遺下的秘密暗號,耐著性子等待。其間見總舵火光燭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雷門鶴卻判斷只有在這種情況之下,「指縱鷹」的反苗才有機會脫離大太保的掌握,要打破這支奇兵的壁壘,今夜至為關鍵,果然等到了載著葉、雷二人的小舟。
雷奮開冷冷回頭,模樣看似懶憊,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啻利刃加頸。
「你花了多少銀兩,才買通了這個混蛋?」
「遠比你想像得少。」雷門鶴嘻嘻一笑。「不愧是你的屬下,物慾出奇得低。那數目說將出來,我都替你雷老大難受。早知指縱鷹忒便宜,早幾年我就整批買下來了還不講價,多的當是孝敬你雷老大的。」雷奮開一言不發,原本精亮逼人的眸光隱於夜色,忽然失去神采,片刻才咬牙道:
「葉振,你到底拿了他多少?」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統領面色蒼白,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低聲道:
「五……五百兩。」
「五百兩!」雷奮開倏地抬頭,雙目迸出血光:
「多少年來出生入死、多少弟兄前仆後繼,這「指縱鷹」三字對你,就只值他媽五百兩!」挾著雄渾內勁的吼聲震動地面,連打上灘頭的潮浪也為之退,小舟喀喇喇地從泥陷裡滑開,船尾被洶湧的水流扯得不住彈跳,猶如一桿殘斷的狗尾草。
雷門鶴五內俱湧,踉蹌幾步,心中一凜:「這廝發起狂來,誰人能擋!」正欲抽退,見前方烏影竄閃,雷奮開已掠上船頭,一腳踏得舟身沉入激湧白沫,再不動搖。
他一把揪起葉振的衣襟,怒道:
「當年天蒼山十里重圍,你怎不死在突圍陣中?血暘陂剿殺赤鯊幫五百甲士那一役,怎不與沙河天同歸於盡?還有……陷機山無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你怎不死在土溝壕渠之間,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陣亡的弟兄一樣,偏偏要活到現在,為他媽的五百兩出賣自己,出賣尊嚴!」
葉振本已大量失血,再被獅吼般的咆哮貼面一震,七竅都溢出血點。他軟綿綿的雙腿半垂半跪,使不上力氣支撐,下腹不住滲出烏漬,勉強舉起一隻右手,輕輕攀著那鐵鑄般的腕子,顫聲道:
「不……不要殺我……我……我不能死……」與其說是求饒,倒像在制止什麼。
雷奮開怒笑道:「葉老三!你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怕死了?你以前,不是叫「不要命的葉老三」麼?」葉振只是一徑搖頭,出氣多、進氣少,兀自扳著他的手腕不放,口裡喃喃著「別殺我」、「我不能死」。
忽聽背後一聲嘻笑,雷門鶴悠然道:「溫柔鄉從來都是英雄塚,連指縱鷹也不例外,你家葉統領在崤河鎮養了個標緻的小寡婦,連拖帶的油瓶都是倆粉光緻緻的女娃娃,將來出落得嬌媚可人,正好肥了便宜老子,決計不落外人之田。葉統領的五百兩銀,怕是給粉頭安家罷?」
葉振勉力睜開眼縫,切齒道:「四太保!你——!」心弦牽動,又血嗽起來。
此事他本以為天衣無縫,殊不知「凌風追羽」雷門鶴也非好相與的,手下雖無指縱鷹,一樣有羅天網地的本領,兩人密切聯繫的大半年間,葉振的底細早被摸得一清二楚。
雷門鶴成竹在胸,卻始終不動聲色,此際一股腦兒掀了出來,葉振後路已絕,今日之事若沒個結果,以大太保睚眥必報、不留餘地的性格,非但要葉振填命,連崤河鎮的母女三人也難逃其毒手。
雷門鶴意猶未盡,撚鬚笑道:「我記得葉統領那相好的……是姓田罷?是了,地契上寫得清楚明白,房舍是買給一位林田氏的。」
雷奮開本是怒極,聽到「崤河鎮」時不禁微怔,及至「林田氏」三字一出,面色丕變,焰尾般的壓眼濃眉皺起,「砰!」將奄奄一息的葉振摜落,沉聲道:「是她?你拿五百兩養的,是林飛的婆娘?」
林飛乃「指縱鷹」翼字部的前任副統領。他死之後,副統領一職才由年輕的高雲接任。雷門鶴對指縱鷹下過偌大心血,各人用的雖是假名,原本身分在加入後便捨棄不用,總喊得出十位正副統領的萬兒,心念一動,露出猥褻的笑容:
「看不出啊,葉統領。「指縱鷹」真個是有情有義,兄弟情若手足,妻子亦如衣服,部屬遺下如花美眷,葉統領顧念甚深,不僅代為照拂,還兼施雨露,好生滋潤了久曠的寂寞少婦,嘖嘖。」
雷奮開冷冷回頭。
「老四,我自管我的家事,你那張臭嘴再吐個屁字,我便先料理清靜。我說得出做得到,你很清楚。」雷門鶴笑吟吟地閉上嘴。那份刻意露出的興致盎然,比尖刻的言語更招人恨。
雷奮開對這人瞭解甚深,只要不涉對總舵的舊情感,等閒不受撩撥,轉頭沉道:「我讓你去殺光林飛家裡人,你倒好了,金屋藏嬌啊。女人我從沒少了你們的,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連組織都能輕易背叛?」
葉振似被按著痛處,身子一搐奮力昂頸,叫道:「你莫……莫說她!她……她是好……好女人……」這幾句彷彿用光了僅存的氣力,背脊方離船座寸許又重重摔回,「篤!」一聲如捶敗革,下身墨渲益深。
雷奮開冷笑。
「葉老三,你若沒碰她半根指頭,就當本座犯渾,辱了你的兄弟義氣,自扇十六個耳光還你;少你一個半個,我雷奮開不算漢子!」葉振慘白的臉上露出愧色,垂落雙肩,猶如洩了氣的皮球,咬牙顫唇,低頭不吐一字。
雷奮開恨不得扭下他的腦袋,狂怒中隱帶一絲心痛,眥目道:「葉老三!你……你們個個是怎麼了?好日子過得太久,忘了當年銳氣麼?先是林飛,現在又是你!指縱鷹有什麼對不起你的?赤煉堂有什麼對不起你的?我,雷奮開!又有什麼對不起你的?死前讓你說個痛快!」
「……錯了……」葉振咕噥著,疲弱的語聲散失在河風裡。
「什麼?什麼錯了?」
「……是我們錯了。」葉振勉力抬頭,低道:「大太保,我們不該殺林飛的。他說得沒錯,是我們錯了。」
岸上雷門鶴暗自凜起,環臂撫頷,忖道:「聽他的話意,合著翼字部的前副統領林飛非是什麼因故身殉,卻是雷奮開所殺!崤河鎮的寡婦身上有戲,值得走一趟。」卻聽雷奮開哼的一聲,冷道:「林飛散播謠言,擾亂軍心,其罪當誅!念在他效命本幫多年,為總瓢把子出生入死,特免三刀六洞、剜眼斷舌之刑,教他死個痛快。這已是法外開恩,難道也有錯?」
葉振垂頸搖頭,低聲道:
「……那一日,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趕往崤河鎮郊,打算斬草除根。大太保再三吩咐: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那怕是小小的女娃娃,將來長大,說不定能亡一個幫派、甚至一個國家。面對敵人,毋須懷有一丁點仁慈。這麼多年來,因一念之仁而喪命的弟兄,還少得了?要怪,就怪林飛自己不好。」
他傷勢過重,神智漸失,現實與記憶交錯閃現,時序混亂,竟不理會大太保的質問,喃喃地自說自話。
「可……可料不到林飛不只一個娃,是兩個,小的還在吃奶,大的才學會走路。那地方僻得緊,遠近少見人跡,我在竹籬邊遠遠看著,不知不覺看到天黑,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腳也不覺酸疼。突然間,我明白了林飛為什麼會說那種話。」
林飛和他,是大太保最早從北方招募來的人裡僅存的幾個。
赤煉堂從僻居一隅的地方幫會,走向稱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勢力,兩人可說是每役必與。晚於他倆加入的,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轉運使的位子,他倆卻選擇了無妻無子、注定漂泊的指縱鷹,只為成為總瓢把子最強最忠心的無雙鐵衛。
「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銀錢不是血肉;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
說這話的人叫蕭騰,和他們一樣打北方來,加入「指縱鷹」時也只十來歲,是個目如鷹隼面如狼的凶狠少年,拎著一枚鮮割人頭權作投帖,殺人如麻,那股子囂蠻絲毫不遜朝廷懸榜的江洋大盜。
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在陷機山無回海,他們兩百多名弟兄與大太保——那時他還不姓雷,也沒有「太保」的銜封——護著總瓢把子,被化鴽坑的鼠輩以十倍之數,圍困在一處簡陋的土壘大半個月,斷水斷糧後又七日。形容骯髒猥瑣、衣布條條碎碎如乞兒般的化鴽坑土著綁著俘虜,用最最殘忍的手法在陣前分而食之,有時慘嚎持續數時辰之久,以瓦解敵勢。這是他們故老相傳的打仗法子;說是戰術,更像巫術祭儀。
對活著的人來說,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當然對被吃到一半、還留有知覺的人也是。
蕭騰被綁著推到土壘之前時,已被痛打了五天,他在俘虜群中最是不馴,光用頭顱便撞死了兩人,已然夠本。他被拷打得體無完膚,腹間的刀創淌出黃水來,垂著不知名的淒慘肉塊;若非還想生剮了動搖守軍的意志,土人們早把他大卸八塊。
兩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壯蠻人將蕭騰踢至陣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頭,撂倒了其中一個,用身體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手肘往對方喉間一送,似有枚細小刃物穿入頸頷,胖大土著頓時了帳。
眾人這才看清不是什麼刃物,而是被打折之後、穿出肌膚血肉的臂骨。
蕭騰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屍體上,無力割開縛手粗繩,喘著粗氣嘶聲道:「咱們……不是刀不是劍,不是血不是錢……」猛拔出腹間尖刀,一邊嚎叫、一邊從傷口裡掏出腸子隨手割拋,痛得流淚狂笑:「這……這些臭皮囊算啥?都給你們去;咱,是總瓢把子的硬骨頭!」慘呼不絕,旁若無人,血腥而瘋狂的舉止直到斷氣才停止。
那一日,凶狠殘暴的土著蠻人為之膽寒,遂將俘虜通通殺死。
兩天後赤煉堂援軍趕至,土壘中殘存的幾十雙眼睛赤紅如血,沉默地殺將出來,堅定的、一點不漏的屠滅了化鴽坑數千住民,沒留下半個活口,最後一把火將林山燒了,陷機山無回海從此自東勝洲的地圖除名,連渣滓都不剩。
而蕭騰離世前的狂語,也成為「指縱鷹」的精神象徵。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因此,當林飛嚷著要「解甲歸田」時,葉振毫不猶豫將他交了出去。若非以林飛的身份地位,須得由大太保親自處置,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多年來,他殺過很多這樣的人。
「指縱鷹」不能有家室,為了宣洩這群野獸的慾望,雷奮開從不吝於付出大把金銀,提供他們最能抒壓的溫柔鄉。林飛與田氏的結合是意外,誕下兒女更嚴重違反內規;倘若知情不報,連上司葉振也要受牽連。這也是葉振最終決定交出林飛的關鍵之一。
然而那短暫的午後所見,卻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連雷奮開也不禁皺眉。憤怒歸憤怒,他所認識的葉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若僅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體腐化了葉振,事情就好辦多了,殺掉那個女人便是。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這些從煉獄歸來的戰士?
「……喂雞。」
葉振扭曲的嘴角一顫,擠出破碎的笑容,彷彿伸展四肢徜徉於藍天綠地,剎那間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女兒……在喂雞。小小的娃兒,連路都走不好,左顛右晃的,比毛茸茸的小黃雞還像小黃雞。她娘在一旁笑著叨念,那眸子像水一樣清……大太保,我睡了她,是我不好;但我不是貪戀她的美貌,才想離開兄弟,離開組織。
「我……我和林飛一樣。我們想的,也只是過上那樣的日子。那怕一天也好。」
雷奮開默然無語,驀地仰頭大笑,笑聲慘烈。
「葉老三!咱們不只是鷹犬、不只是刀劍,咱們是總瓢把子的骨頭!像你我這樣的人,怎能過上那種太平日子!」
垂死的葉振激動起來,猛一抬頭,失焦的眸裡綻出精光:「總瓢把子死了,還要鷹犬做甚?還要刀劍做甚?咱們這幫老骨頭,撐的是誰的血肉!」
雷奮開驟然收聲。再回頭時,不止眸光,連聲音都是冷的。
「這是誰跟你說的,葉老三?是林飛麼?」
「你……你騙了咱,老大。忒……忒多年來,你騙得咱們好苦……」意識模糊之際,不自覺露出了北地的鄉音。
適才的昂揚似是迴光反照,他頭臉漸漸沉落,語音含混,難以悉聽。雷奮開叉著他的頷頸一把提起,吊近面前,咬牙低吼:「說!誰跟你說總瓢把子死了?是哪個殺千刀的混賬王八蛋!」
葉振身子痙攣,被雷滾般的吼聲震得口鼻溢血,靈台倏然一清,睜眼慘笑:
「大……大太保,我沒出賣兄弟,也沒出賣過自己,那五百兩是給阿貞照顧孩子的,我自己一錠也沒沾過。五百兩銀子,買不了總瓢把子的骨頭。
「從四太保告訴我「總瓢把子死了」那天起,我便決心這麼做了。總瓢把子用不著他的骨頭啦,把弟兄們牢牢綁在這兒的,是大太保的私心。你騙了咱好多年啊,老大……你……你騙了咱好多年……」
雷奮開面無表情,手掌一緊,斷續的語聲忽然靜止。葉振的頭頸軟軟垂落,擱在他效命了大半輩子的大太保肩上,只是這一回他再也無法言語。
他盜取鷹符,非為換取賄銀,而是想解散「指縱鷹」;堅持不死,是因為崤河鎮的竹籬笆後,有雙盼著他回去的溫柔眼眸。還有不知人事的倆奶娃兒,等著依賴他長大,以取代那個被他親手解交上級的父親……
一日指縱鷹,一生指縱鷹。
雷奮開輕輕將他放落船板,為他闔上暴凸的雙目,取了鷹符握在掌中,縱身躍回岸上,起腳一蹬,小舟飛也似的滑出淺灘,「唰」一聲被滾滾江流捲走,片刻不知所蹤。雷門鶴心中一陣不祥,才覺這廝佝僂的背影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威壓,驀地轉過赤紅雙目,輕笑道:
「你行啊,老四。」
(不……不好!)
雷門鶴容色遽變,足尖一點,雙膝以上分毫未動,袍袖、衣擺卻「潑啦啦」地逆風勁響,整個人自殘影之中抽離,飛也似的沒入林間!
他號稱「凌風追羽」,輕功上的名頭還大過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煉堂大小事務的這些年,縱使日理萬機,唯獨腿上功夫未曾擱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心佈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奮開的怒極一轟之下。
面對身負絕學「鐵掌掃六合」的雷奮開,雷門鶴絲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瞬息間,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發。雷奮開身眼未動,轉頭就是一掌,見雷門鶴如狂風薄紙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轟!
雷門鶴尚不及皺眉,一蓬無形渦流捲至,絞得他身形頓挫,幾乎跌落地面。百忙中抬眼,岸邊哪還有什麼人影?一道凌厲掌風直撲面門,雷奮開那五指箕張的掌影已至眼前!
雷門鶴這一生,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還叫「脅翅虎」賀凌飛、與「十五飛虎」盤據赤尖山時也不曾有過。當年南陵諸國的官軍攻破赤尖山飛虎寨,虎首「飛虎」雲彪伏誅,十五飛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東海,是總瓢把子給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開始的人生。
但那只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門鶴不欠他什麼。總瓢把子賞識他的聰明,以補麾下俱是驍將、卻無文膽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飛虎」就是軍師,這個位子駕輕就熟,雙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擁有的一切,並非乞討或他人施捨而來。論出生入死,他並不比雷奮開那老流氓來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個狹小船艙裡,身披裂創、衣衫襤褸的漏網匪徒,並不認為自己矮了眼前意氣風發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於饑病漂流之中,賀凌飛仍能在東海找到另一條活路。當時他蜷在艙板上瑟縮顫抖,一點也不覺得死神近在身畔,正熱切招呼他走入冥途。他對自己的命運充滿自信。
——到頭來,能將他如此逼近死亡的,還是雷奮開!
掌力及體的剎那,雷門鶴袍袖一翻,亮出兩支精鋼判官筆,其中一支遮護頭臉,另一支卻自肘後旋出,若雷奮開來勢不變,一掌轟爆他面門的同時,小腹也將被鋒銳的筆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圍魏救趙」之計。
「哼!」雷奮開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膽子同歸於盡?」呼的一聲易掌為抓,雄渾的內力自精鋼筆桿透將過去,震得雷門鶴虎口爆裂,不由自主鬆開握柄;雷奮開倒持判官筆一送,正中雷門鶴腹間,撞得他口噴鮮血,像斷了線的紙鳶般跌入樹叢!
「老……老九!」
雷門鶴在摔出視界之前勉力一喚,周圍突然「噗!」燃起四朵藍汪汪的幽焰,在空中漂浮不定,挾著詭異的氣味,佔住四角。
雷奮開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愛裝神弄鬼!」提掌一劈,擬將擋道的藍焰震落,誰知身前焰朵轟然炸開,身後另一朵藍焰卻如燃油澆落,地面上升起一片詭藍火幕;左右兩朵焰花恍若飛燕,旋扭著直飆而來!
雷奮開張開手臂,也不見使什麼招數,雙掌旋掃,強勁的掌風掀得草屑狂舞,林葉沙沙動搖,便是鐵蒺藜、金錢鏢怕也震開了去,何況是漂浮的焰火?轟轟連響,兩朵失控的藍焰撞碎在林間,其中一朵攔腰炸斷了一株雙手堪圍的大樹,另一朵卻似漿水般潑上樹幹,「嘶嘶」地竄著白煙,顯然調入了劇毒。
藍焰接連亮起,豈料雷奮開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著雷門鶴撲入林間,但見林後空地之上,一人云履高冠、青褐黃披,右手桃木劍,左手金絲麈,生得長身玉面、五綹飄飄,本有些脫俗出塵的味道,但雷奮開委實來得太快,那人似沒料到得意的「雷鼓驚神四幻焰」就只擋了一霎眼,頓時手忙腳亂,匆匆將黃符串上木劍,一指雷奮開道:
「四太保駕前,豈容放……老大!你、你莫過來!再來我放雷符啦!」
雷奮開獰笑道:「閃開!哪這麼多廢話!」單掌轟出,身前烏影一陣亂搖,那道人抱頭縮成了一團,開碑裂石的六合鐵掌卻始終沒打到他身上。他抬起頭來,總算稍稍放心,乾咳幾聲:
「老大,有話好好說,幹嘛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兄弟們也不是怕了你,只是敬你年長資歷深,不想破臉罷了。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雷老大素來看我不起,我也不來與你計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這人也是……我都說……」
雷奮開懶得理他,停步凝神,一雙鷹目炯炯放光,仔細打量這不到四丈方圓的林隙地。他與那道人似隔丈餘,當中卻有朦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該無一物的空間裡依稀有些樹影,實際上的距離難以測斷,暗忖:「連老七也來了,這下麻煩。」聽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說個不休,又煩躁起來,暴喝:
「你他媽的閉嘴!」
真氣鼓蕩而出,兩人間的空地為之一顫,林景宛若海市蜃樓,又像蒸騰熱氣,被聲波震得微微晃搖;眨眼雖盡復如常,卻足以左證雷奮開的推想:這片林子被人設下極高明的奇門陣法,眼前的林隙空地,決非它真正的樣子。貿然行動,直與蒙眼亂撞無異。
這樣的翳蔽卻是單向的,敵明我瞽,相差何止道里計。
縱有陣法保護,音波卻是無孔不入,那華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軟,也有些火了,拎起桃木劍指著他:「老大!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麼?我雷司命也不是沒脾氣的人。老實告訴你,我適才已在這林子裡布下了五部雷法,雖是匆忙了些,排布不甚理想,不過比起上次在無雙崖弄的算是……」又自顧自說了起來。
雷司命在十絕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稱「役馬天君」,此「馬」非是指日行千里的神駒駿足,更不是恭維他能駕善御,而是印有鎧仗兵甲的符菉黃紙、俗稱「甲馬」的便是。
這廝好作出家道的裝扮,道門的齋醮法事、符菉咒術,可說是樣樣精通,有板有眼,連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邊的都有研究。十絕太保中多的是雷騰沖之流酒色不禁的傢伙,便是雷奮開、雷門鶴也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興起時也要女子侍寢的。唯獨這雷司命是認真吃齋,九爺院裡真沒有半個女人,只有整天做不完的醮儀。
雷司命熱中做道士,修真煉丹,研究長生不死之術,卻不是靠這個入得赤煉堂,他有一門技藝獨步天下,便是用火。舉凡配煉硝藥、製造火器,乃至戰陣推柴埋信,發動火攻,可說是無一不精。雷奮開聽他說「五部雷法」云云,知道不是什麼召雷符之類,定是埋了炸藥,心想:
「手持火器便罷,炸藥卻大大不妙。怕這糊塗蛋手滑,連自己都炸成碎片。」本想硬闖出陣的,此際反倒不敢妄動。雷司命見他靜肅下來,喜動顏色,轉頭道:「我早說啦,老大也講道理的不是?跟他好好說了,總能成的。」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對話之人一頓罵,面上須掛不住,訥訥轉頭:
「老大,老四說了,你脾氣忒壞,領著指縱鷹早晚出事。要不你把鷹符交出來,大家和和氣氣的不好麼?」
雷奮開偽作沉思,片刻恍然點頭:「還是老九說得有理。好罷,鷹符在此,你們只管拿去!」鐵簡挾著巨力呼嘯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門!
雷司命料不到他這便動手,嚇得往旁邊縮去,那鐵簡對正他的臉額,瞄得分毫不差,他卻未縱身跳開。果然鐵簡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隨即「砰」的一聲,似是擊中樹幹,迸出無數裂響,聲音仍是從雷奮開正前方傳來,與原本所瞄並無二致。
——果然如此!
雖不知是如何辦到,但他曾見過一種江湖戲法,戲台上觀眾所見的術者,其實是以打磨透亮、塗了水銀的鏡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擲刀投劍皆不能傷。
雷奮開鷹一般的目光掠過,捕捉雷司命轉頭說話的角度、縮避鐵簡的方位,以及鐵簡擊中樹幹、產生迴響的距離……飛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時掌勢偏開尺許,彷彿擊在空處,卻見雷司命「惡!」一聲踉蹌倒退,嘴角溢紅,撫著胸膛軟軟坐倒。
雷奮開隔空虛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揚,抬頭叫道:「老七!你再不撤陣,我下一掌便送他歸西!」
雷司命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左手食中二指一併,指尖竄出一縷火苗,勉力開口道:「老……老大!你……你玩真的,我放……放雷法打你!大……大不了……大不了一起死……」
雷奮開提氣大叫:「老七!你聽見啦,莫讓他犯渾,連自個兒也炸了!快撤!」
忽聽一人沉聲道:「不可!」卻是雷門鶴的聲音。雷奮開惡念陡生,嘴角泛起一絲邪笑:「這還逮不到你!」運化雙掌,便要向發聲的方位擊出,驀地四面八方響起了一把懶洋洋的嗓音:
「雷老大,這陣原本只欲自保,你莫逼我傷人。你的鐵掌我挨不起。」
雷奮開凝力不發,暗中觀察聲音來向,口裡應道:「雷摧鋒!你們哥倆和老四一道,專程來對付指縱鷹,還說我逼你傷人?當真是好無辜啊!」
被稱作「雷摧鋒」的男子懶憊一笑,淡然道:
「雷奮開,你摸著良心說話,我和老九為難過你麼?老四找我們來,是擔心你暴起傷人,你還真一點兒也不給人冤枉,說你怎的,你便怎的。再說了,爭權奪利、蝸角相鬥,誰沒幹過骯髒的勾當?莫說你沒挖過雷老四的牆角啊!」這話連雷門鶴也罵進去了。雷門鶴雖隱於陣中難以望見,料想臉色也不會太好看。
雷奮開被他一輪擠兌,怒氣漸平,思路益發清晰,冷然道:「總壇燒了,你們幾個太保就在這兒吹風看戲?」雷摧鋒沉默片刻,才道:「我想那兒有你,比我們幾個加起來都頂用。不如在這兒守著,作案的總要走人罷?」
「看來我還錯怪了你。」雷奮開冷冷一笑,語氣卻不帶犀利的嘲諷。
「我是「錦陣花營」,花花太歲,只會喝酒吃肉,比起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不過廢物點心一個。」雷摧鋒的口氣聽來很平淡,與其說是自嘲,更像是不縈於心。「雷老大,趁今兒這個機會,你同老四把事兒都說一說罷。總瓢把子不在了,現下是老四當家,你手裡把著指縱鷹,大夥兒都睡不好覺。」
雷奮開冷笑,沖身後比了比大拇指。「老巢正燒著呢,說這個合適?」
「正合適。」雷摧鋒道:「燒了咱們的風火連環塢,簡直跟在祖爺爺墳頭撒尿沒兩樣,這一條無論如何也要討回來。幫子裡四分五裂的,能濟事兒麼?總瓢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來,就當他老人家不在了罷?你雷老大想坐總壇大位就直說,要不別個兒坐了,你便不能反悔。」
「老七,你這般使力,看來老四得給你個副總舵主做做了。」雷奮開冷語譏諷。
「我幹不了。」雷摧鋒的口吻蠻不在乎。「本來我只想要求「下輩子的酒錢,赤煉堂得幫我清了」,現在恐怕還得再加一條:燒了風火連環塢的那混蛋歸我。我要找了出來,誰都不許搶,看我一刀一刀剮了他。」
「好!」雷奮開一豎大拇指,撫掌讚道:
「老七!過去是我小瞧了你,我雷大給你陪個不是,你的的確確是條漢子!喏,東西在這兒,你把陣撤了罷,大夥兒一次把事情談清楚。」掏出還連著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不偏不倚落在雷司命腳邊。
雷司命挨了他一記劈空掌力,內傷著實不輕,見他爽快將令牌交出,氣登時消了大半,轉頭道:
「老四,你也別淨瞪眼。我早說了,雷老大還是講道理的。早這麼好好說不就結了?我說你啊,老是……」話才說一半,驀地眼前一花,四周的景物晃得幾晃,剎時天旋地轉;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哪有什麼林間隙地?除了身後倚著的那棵之外,周圍全都是樹,樹與樹間遍插黃幡,柔韌的幡竿被夜風吹得低頭晃蕩。
在雷奮開眼中,地景也正經歷同樣的變化。雷摧鋒以旌幡排設奇門幻陣,令林地憑空幻化,黑夜看來便如空出一大塊隙地般。若雷奮開悶著頭硬闖,勢必撞著這些從視界淡化、乃至蔽形的林木,屆時不止滑稽,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裡了。
雷奮開心想:「總瓢把子好銳利的眼光!他看上的人,果有偌大本領!」
黃幡幻陣消失,被隱蔽的雷門鶴也現出蹤影,距那華冠道人雷司命不過幾步,神色萎頓,正盤膝坐地,運功調復。「老七……切莫信他!」他急欲起身,身子一動旋又坐倒,可見受傷不輕。
雷摧鋒的聲音仍自四面八方傳來。「老四,輪到你了。你就說一句,是不是要當赤煉堂的總瓢把子,領著幫子往下走?」雷門鶴要非傷後面如淡金,這下不免要露出尷尬之色了。他與雷奮開明爭暗鬥十幾年,爭的自是總舵主的大位,卻無人說得如此直白。
他心中描繪的登位大典,總要一一拔去了雷萬凜、雷奮開這些或明或暗的威脅,確定五大轉運使已成為自家的鐵樁,這才安排源源不絕的勸進,幾經推托,最後勉為其難接受,在轟隆震耳的歡呼中登上全新的總壇寶座……
無論出於何種想像,決計不包括在江畔林間,受一頭醉貓的無禮質問。
「錦陣花營」雷摧鋒人如其號,在組織裡是個極不起眼的傢伙。
總瓢把子失蹤之後,這人除了鎮日浸在酒缸裡,幾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非常徹底。近五年來,雷門鶴處理過與「雷摧鋒」三字有關的文書案檔,就只有酒肆的賒條與賭場的借據,能令日理萬機的四太保留下印象,顯然數目不菲。
赤煉堂還養著他,不過是看在這廝人畜無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貪婪凶暴的雷騰沖之流省心。今夜,老子還真是陰溝裡翻船,栽了!雷門鶴心想。
「若……」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揮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點,正色道:「倘若沒有更合適的人,我願出面領導本幫,重振昔日聲威。」對面,雷奮開雙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著一抹惡意的笑。「饒富興致」四字恐怕還不足以形容他的歡快,那是比幸災樂禍更樂在其中的嘲弄。
雷奮開恐怕作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親眼看到這樣的猴兒戲吧?
(可惡!)
雷門鶴強抑不滿,沉聲提醒:「老七,以這廝的武功,咱三人連手都打他不過。你這麼爽快撤了迷陣,不怕大太保暴起傷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傷人的模樣?」一條灰影由樹間躍下,腳步虛浮、顛顛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補丁有破孔,蓬亂油膩的長髮披覆頭臉,連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賭坊酒肆的後巷走一趟,總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這樣的落拓漢子,一點兒也不起眼。
雷摧鋒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干葫蘆口和塞蓋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系回。「這是我的陣,老四。我只撤了迷眼的部分,老大要是往前動一動,我保他撞斷一條腿。」
雷門鶴半信半疑。「你是說……還有陣法困著他?」
「要不,他早衝過來啦。」
「怎麼……怎麼看不見?」
「看不見並不代表沒有。」
「你過來些。」雷門鶴衝他一徑招手:
「那廝的隔空掌力驚人,當心別中了招。」
雷摧鋒懶憊一笑。
「便殺了我,陣也不會解。他這是存心跟誰過不去?」
「那就好了。」雷門鶴放心點頭。「來,扶我一把。」
雷摧鋒走近,攙著雷門鶴的臂膀將他扶起,淡然道:「都說清啦,以後可要喊你一聲總瓢把子了。你——」身子一僵面色丕變,緩緩低頭,赫見一桿精鋼判官筆搠入腹中,直沒至柄,枝杈似的纏革握柄正穩穩握在雷門鶴手中。
「老……老四!你……這是……」
「我本來打算老老實實付你後半生的酒錢,一毛都不短你的。」雷門鶴嘖嘖搖頭滿臉遺憾,彷彿是真的覺得難過。「可惜你一點也不聽話。老子的銀錢,只給聽話的狗。」
「你說……指縱鷹裡不……不平靜……還有……以後誰當家……大伙談……談出個結果……」雷摧鋒一口真氣轉不過來,錯愕地睜大了惺忪醉眼,鮮血自抽搐的嘴角汩汩而出。
「我讓你一有機會,便殺了他!」四太保咬牙切齒,面上依然帶著扭曲的笑容。「不是讓你來扮和事佬,淨問些蠢問題!我跟他的事,遠比你們想得更簡單,不過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鋒身後,倚樹調息的道人這才明白發生何事,雙目圓睜,顫道:「老……老四,你殺……殺了老七!這……這又是為何?」雷門鶴猛然轉頭,眼中放出狼一般的厲光,獰笑:「不合我用,一般殺了你!」一指前方,暴喝道:
「殺!」
雷司命肝膽俱寒,腦子裡一片空白,本能自懷中掏出雷火彈、寒火驚鴉、雷鼓驚神四幻焰等火器,劈頭朝雷奮開擲去。須臾間,爆炸聲不絕於耳,硝霧佈滿林間,中人欲窒。
雷奮開本欲揮掌接敵,誰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繼而腳跟劇痛,彷彿磕中堅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錯亂,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鋒所言非虛,這秘陣僅解了黃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他設置,忙鼓蕩真力使開「天道歸余」極式,無數火器射入氣團,來勢陡滯,旋被掌風掃開,炸得林周殘倒一片。
雷摧鋒的遁甲奇陣本借地勢而成,陣基被轟毀大半,登時無繼。雷奮開只覺眼前又一顫,揮散硝霧之後,見林地間大小石塊錯落,按著未知的理數井然羅列,不覺心驚:
「靠這些破爛石頭,便能成此迷陣?」忽見雷門鶴轉身欲逃,怒道:
「狗賊!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雙掌轟出,直撲雷門鶴之背!
千鈞一髮,一抹銅光穿出林葉,來勢勁急!雷奮開識得厲害,手掌攔、撥、抹、挑,將一輪驟雨般的急攻化消無形,正要補贊一記「萬乘西川」,真氣忽滯,傷疲迸發,攻勢頓挫,反吃了來人一記,「啪」的一響,左肩熱辣辣一痛,手臂幾乎抬不起來。
幸而那件奇門兵器生得銅尺模樣,上鑲六枚銅錢,無鋒無刃,不致卸下他一條臂膀。雷奮開暗凜:「是「天衡六帝尺」!看來,老五也投了那廝!」便只一阻,雷門鶴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蹤。
他自樹幹挖出鐵簡,但鷹符母牌已不在原處。雷門鶴無比精細,縱是命懸一線,也沒忘了最要緊的物事。
雷奮開走到老七身邊,將他的頭頸扶起。那柄精鋼判官筆還插在雷摧鋒腹間,幾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烏濃血泊不住擴散,眼見是不能活了。
「別……別教……教訓我……」落拓的漢子眸光空洞,顫著嘴唇低聲說:
「我……聽……聽得煩膩……」
「都一樣的。」雷奮開一笑,低聲道:「你方纔若一股腦兒解了陣,說不定我便先動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樣的。」
雷摧鋒泛起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總……總瓢把子捨……捨下我……我們的時候,知道……知道有這麼一天麼?有這麼一天……大夥兒開……開始你殺我、我殺你的……他……那時便已……知道了麼?」
雷奮開並不想回答。然而看著那雙逐漸失焦的眼眸,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嗯。」
蒼白的嘴唇微揚,雷摧鋒緩緩闔上眼睛。「這樣……我就能當他死了。當作……是你們倆殺了他……沒……沒什麼好上心的了……」聲音低落,終不可聞。懷中之人與他毫不熟悉,這人的生與死微不足道,高不過總瓢把子的計較安排,但雷奮開忽地疲憊起來,背後的傷口痛得鮮明,幾未察覺有另外一個藏身已久的人悄悄來到身後。
「但,總瓢把子並沒有死,對吧?」
那人溫文爾雅一笑,俯視著懷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漢子。「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總瓢把子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