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八三折、細渠柳岸,紙素名污

  這晚耿照睡得特別沉,彷彿把疲憊全留在虛境,以致一夜無夢,甦醒時已是翌日午後。驛館管事拼著得罪窮山國主,也不肯送飯給耿照,其餘人等莫不遠避,不敢稍近。呼延宗衛只得遣御衛提來食盒,讓耿照在屋內用飯。

  第三天已過大半,耿照卻無甚惋惜,不復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飲,隨意遠眺發呆,漫無目的。

  老人給的已太多太多,遠超過少年預期。

  「你身上有刀。」——現在他終於明白風篁為何這樣說。

  那時耿照還未入三奇谷,風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樣態,俱是此前人生的總和,萬物有源,沒什麼是憑空飛來。

  風篁所見,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雞叔叔劈柴,不知累積了幾千幾萬刀的結果;是七叔提煉自身的「天功」經驗,教他怎麼奔跑、怎麼跳躍,怎麼睡覺怎麼使勁,怎麼一錘錘砸上火星四濺的鐵胎,讓它們成為肢體的延伸,依本能就能運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會使刀。

  耿照對刀的敏銳直覺,來自生活最平凡微小處,耗費他迄今生命的絕大部分,如呼吸飲水般自然。世上無一門神功,能速成這樣的資賦,他的刀一直都跟著他,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少年總覺自己不通刀法,對敵時,習慣了倚仗別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無雙快斬》,後來對手越強,漸難應付,遂冒著時靈時不靈的風險,改使得自識中血海的寂滅刀;在半山破廟硬扛殷賊那會兒,連蠶娘的一式蠶馬刀都用上了,獨未使過霞照刀法。

  直到於虛境中再入虛靜,看到憑藉本能格擋刀氣的自己,耿照赫然發現:原來那些隨心舞圓、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這就是何以前輩死皮賴臉,也要一說公孫扶風的事。

  從首式「起於青蘋之末」,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蘋十七,公孫扶風既不屑提煉濃縮,也無意留譜傳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並非只為標新立異。

  即以刀皇來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絕學,於公孫扶風就是一招,不過是展現他這個「一」的不同面相罷了。只見十七之異,不見本我之一,此為武皇沖陵鄙笑世人處。

  武登庸要說的是:其實你一直有刀,且正用著,只是渾無所覺。區區三日,學新刀太勉強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罷。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盞,心滿意足起身,推門見日輪西移,距黃昏怕不到兩個時辰,最後一天即將結束,卻不覺有甚遺憾。現在不管他看到什麼、想著什麼,對刀法都有更深的體悟,心頭茫然漸去,哪怕實力難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無窮。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門等他。

  「捨得醒啦?昨兒有沒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腳腳啊?來來來,給武伯伯瞧瞧。」

  耿照滿腹的尊敬感激衝上喉頭,差點嘔了一地,頓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沒法正視這人啊!這要歷經多少磨難,節操才扭成這副油酥麻花的形狀?忍著惡寒沖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輩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慣他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滿嘴綠蒼蠅,冷冷哼笑,扔來一柄釣竿。「好,好曬魚!怎不乾脆睡到開晚膳?拿根燒火棍往你榻裡一串,直接上桌盛盤不好麼?」

  「就怕晚輩斤兩不夠。」

  耿照忍笑接過,見老漁翁悶著頭往外走,忙加緊腳步,邊揚聲道:

  「前輩,今兒還問麼?」

  「問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門去。

  離了驛館,一老一少穿繞在蟬聲唧唧的巷閭間,出了條窄長胡同,視野頓開,水颸撲面,帶著柳條新氛,稍稍驅散石板路上的蒸騰熱氣,正是兩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見人跡。

  難怪前輩當日能在這兒架火烤魚,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這種怎麼走都不會經過的地方啊!

  那渠寬約兩丈,兩側以礫石堆成護岸,跟城內以砌石夾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從水下飄著的蘆尖能知一二。岸邊積成沙洲,長出蘆葦,夏季水豐滿漲,這才漫過葦草。

  漕運乃越城浦之命脈,城尹衙門的疏浚官權力極大,還不是閒差,一年到頭忙成狗,休說長蘆葦,連渠內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許的,沒弄好能掉腦袋。耿照到越浦的時間不長,總還知道這事。

  「這裡以前是條河。我是說真的河,不是發民夫挖將出來,再用蓋城池的大石塊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種。」

  武登庸在柳陰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熟門熟路甩鉤入水,叼根長草枕臂倚樹,踢鞋疊腿,光瞧便覺舒心。「好笑罷?現今過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沒人知曉啦。若非夏季漲水,漫過閘口,沒準這渠都是乾的。」

  耿照也學他甩竿,只是典衛大人不擅此道,差點給魚鉤勾了後領。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們今天便只釣魚?」擔心殃及亡母,索性連「問」字也不提了。反正釣魚也沒啥不好。

  「問!怎麼不問?」老人還沒笑夠,半閉著眼一副懶漢德性,隨口應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還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該選「少」,貪多嚼不爛,選了等於沒選。但老人哼哼唧唧笑個沒完,令少年莫名地惱火起來。魚鉤釣繩這種費錢的玩意兒,龍口村的孩子哪裡玩得起?不是跳進水裡徒手撈魚,便是編漁簍、砌魚槽,多的是不花錢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選『多』!」

  「哼哼……哈哈哈……哎喲……選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聲音漸漸沉落,貓兒似的咕噥取代意指,最後直接成了呼嚕聲。「那就比一比……比比誰釣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覺得對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簡直是棒槌。

  不過水岸微風太舒服了,這柳樹底的瘤節凹陷也是,巧妙托著腰背,涼滑微硬的觸感和鮮烈的木氣,堪比漱玉節重金購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諒了老人,隨著前輩亦趨亦步,昏沉沉地跌入夢鄉。

  夢裡仍是這片細渠柳岸,午後驕陽正熾,眼中所見,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暈裡,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虛境中難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覺,你閃過一個念頭,所見所覺就回到那個當下。耿照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連作夢都想待在這兒,但這睡前所見的渠邊場景異常穩固,沒有過往虛境中一念數變的破碎與虛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睜開眼睛,起身舉臂,掌中多了柄刀。

  長三尺五寸,重五斤,銑亮冷銳,令人不寒而慄。

  耿照無法思索。按說一旦去想「這是怎麼回事」,立時便為虛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麼將他牢牢摁在虛境裡,明明被識海排斥的痛苦異常鮮烈,他就是無法返回現實。

  除此之外,虛境裡的運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覺殺氣。當日闖入識海的柳見殘若是混沌迷霧,老人便是柄冷硬堅銳、百鍛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難以忽視,無法共存。

  是老人將自己「釘」在識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無法分辨此間是自己的虛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場景就在霎眼間易改。

  陽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裡連牛油燭焰都在晃搖。那股子凍,已經遠遠跨越了耿照的想像邊界,將常識拋諸腦後;他懷疑石縫間填的不是膏泥苔蘚,而是萬年不融的堅冰。屋子四面堆滿齊頂層架,似金鐵所鑄,每格疊有長條磚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屬鈍光帶著一抹深濃綠影。

  耿照幾乎無法動一動身體——非因禁制,而是因為難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過磚石地的聲響,已不知由身後何處逼近。他勉力邁步,在層架間辛苦竄逃著,偶爾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淚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間便化成冰渣。連口鼻裡的氣息像和了水的砂礫,耿照感覺胸口越來越重,漸漸吸不進什麼。

  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直覺,層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憑。

  一個過彎膝腿不聽使喚,肩頭「碰!」撞上層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動僵硬的指掌取了塊長條磚,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進血肉。青銅鑄成的書簡上,鐫刻著端正好看的蠅頭小楷,卷首題著「起於青蘋之末」。

  耿照無法思考,只能感覺。於是在默讀書簡的下一霎,場景再度發生變化,一人舞著直刀從天而降,勢若狂風捲掃,直比破廟外七叔的那一劍更加烜赫駭人,他避無可避,咬牙揮刀,悍然迎向挑戰——

  柳陰下水風習習,閉目倚樹的武登庸雙手交疊,看似極放鬆的擱在下腹腿間,額間卻滲出點點汗珠。越浦城裡沒有什麼地方是人跡罕至的,是老人在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陣法,雖無大害,生靈自然而然走避,當然也包括人。

  在長街見耿照對上柳見殘時,武登庸便懷疑少年身負入虛靜之能。

  柳見殘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大半輩子只練刀的武人,資賦亦高,裡外條件有了,待眼界、經驗累積到了某種境界,某日靈光一開,刀意便即入門。此說乍聽玄乎,其實跟「氣機」是一個意思:

  高手能夠感應殺氣,以眸光或體勢震懾對手,用內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釋,於是有了氣機這樣的說法。

  兩名刀意入門的人對上,合理的結果是氣機對撞,狹路相逢強者勝,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綻為止。

  但當日的情形,分明是兩人同陷虛境;若柳見殘只是凝意破門、無端闖入的一方,是誰提供的虛靜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虛靜」是道門的說法,指劍奇宮的《奪舍大法》亦取此謂;佛門則稱『無相之相』,又叫「無我」,也有說「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虛境,是叩問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門磚,一切異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約的挑戰,為耿照多添一縷生機。

  讓耿照想像一柄虛幻之刀,測試的是化虛為實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見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過考驗,甚較老人預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並沒有騙他。公孫氏的家史上,沒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圖聖斷刀》之人,生出這種念頭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僅次於橫空出世的武皇沖陵,也才練過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沒敢說是精通。

  但他看過全本《皇圖聖斷刀》秘卷,還有整座青銅武庫。

  現實中或無法悉數記起,但銅簡上的圖文,可是一點不漏地存於老人的識海。耿照只消翻過一遍,從此虛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圖聖斷刀》,想忘也忘不掉。

  帶著一座武庫是終身受用,但似乎緩不濟急。

  不是想要大禮包麼?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終於姍姍來遲啦!虛境中不受時空所限,親身體驗下被六十七式《皇圖聖斷刀》狂轟濫炸擼到死的滋味……這都能扛住,還怕甚來!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夢正酣,襯與柳飛水潺涼風送爽,真個是一幅悠閒自得的午後垂釣圖。

  ◇◇◇

  刑部尚書陳弘范買在甘露坊的物業,本是為了安置阿攣之用,考慮到避嫌,與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個城區,去皇城公署都不順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攣姑娘的美貌,得到聖眷是毫無懸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兩下走動太方便,難保皇上不會生疑,以為收了他陳弘范的舊鞋,不管再怎麼好穿,心裡總不舒坦。

  聖上常微服來梧桐照井,與他說些不便於皇城言說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遠,他公餘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擔起照拂阿攣姑娘的責任,三天兩頭往城北跑,見他識相地不再前來,直將陳君疇誇上了天,以為心腹忠臣。

  擁有這樣的直覺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攣的美貌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抵抗的——正是陳尚書得以平步青雲,在平望長袖善舞的最大本錢。

  蕭諫紙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派人把阿攣送來,想讓他為自己或阿攣做什麼。

  從女郎叩響尚書府邸的門環伊始,這一切全是陳弘范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殿試欽點的一甲前三,雖說有「天子門生」之譽,亦和其他同年一樣,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聲「老師」。陳弘范與蕭諫紙的關係,也僅是這樣而已,既未私下往來,連書信都沒怎麼通過。

  宴請新進士的瓊林宴上,他們只簡單寒暄了幾句。那已是當晚陳弘范交談過最長的一段。

  誰都知道他是祖墳冒煙才混上的便宜狀元,天子點的可是遲鳳鈞,不是文章四平八穩的陳弘范。皇帝陛下在離席之際,特意喚遲鳳鈞來前,將自己的金盃斟滿,賜了給他;誰才是聖上心中的金榜第一,無庸置疑。即將踏入官場的新科進士們尚不諳為官之道,紛紛搶著同遲鳳鈞敬酒,意興遄飛地討論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論,想像日後治國平天下的光景——

  陳弘范擱下筆,望著窗外的夜色微微發怔。

  是啊,怎就沒想過寫封信,問一問台丞的用意?

  或許是心裡清楚,蕭老台丞一個字都不會回他,約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給了個蠢蛋。尚書大人自顧自笑起來,將紙上的墨跡吸乾,沒多久工夫,院裡的老家人來叩書齋之門,陳弘范趕緊起身,至月門外相迎。

  來人五綹長鬚,相貌清臞,一襲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領袖繡幅作工精細,顏色則是更深一點的紺青,只交領的環頸處綴了圈月牙色綢,外罩白綢長褙,所用材質無不華貴而低調,更顯高雅。

  「君疇有失遠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攏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裡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迎,我才能細細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那老家人名喚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聽,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經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緻,宛若上好的厚織。陳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著,色愛冷白,質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慇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我家鄉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麼?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說個什麼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禁,哪怕真開了過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露,別名就叫「玉堂春」,與花卻沒什麼相干。陳弘范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欲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

  雅士大笑。「我這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麼得了?」陳弘范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閒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醜了。」兩人相視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誇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迎,也能贏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崢死後,朝中已不設相位。能當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稱「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范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為能幹,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稱職的中間人。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范,在朝中的往來應對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熱。

  「甘露坊那廂……」趁陳弘范從書桌抱來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麼,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動甚勤,看似進展不錯。」

  「的確不錯。」陳弘范笑道:「那一位對阿攣姑娘始終以禮相待,甚是相得。前幾日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了頓脾氣,讓楊公公佈置親信,往東海查案去,十分來勁。」

  陳弘范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旁人進獻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弄上龍床,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後,便是濃情轉淡之始,這一節天子與庶民並無不同。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你找個機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麼,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官家遠在京城,不知東海根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

  陳弘范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

  帝后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流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插針,想把皇帝摁進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裡,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書大人默許,光憑陳弘范,是請不來惠安禛和楊玉除的。惠、楊兩位公公是為陛下著想,或許在他們看,陳弘范是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歡心;中書大人所圖,相較之下難免令人費解:誰會削尖腦袋進獻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對自家女兒的寵愛?

  在陳弘范看來,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簡單。

  無論誰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節制,任逐桑不在乎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攣姑娘。世上既無恆久的寵愛,何妨讓陛下在任家手裡挑珍珠?

  若無阿攣姑娘,任逐桑亦有準備,不容他人將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陳弘范知道中書大人今夜前來,不為陛下的新寵,在幾上小心攤開長卷,移來燭火,確保恩相能清楚看見其中的內容,清了清喉嚨。

  「據下官所得線報,日前阿蘭山三乘論法的紛亂,起於一群自稱『姑射』的匪徒,煽動流民、意圖刺殺鎮東將軍等,亦是這幫匪人所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員並非尋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冊與各人所為、本部掌握的事證清單等在此,還請恩相過目。」詳細說明姑射亂黨的身份與犯行。

  事關重大,在這份文檔未正式送進刑部之前,還有轉圜的餘地,這也是任逐桑今夜來訪的原因。

  這大半年間,東海道屢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說是極為罕見,各種流言次第傳回平望,蓋因不出武林事的範疇,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論法出了大亂子,其後「姑射」之名浮上檯面,才把看似無關的案子串起來,朝野議論;但有王御史的慘例在前,誰也不想招惹鎮東將軍,迄今尚無一本參他怠忽職守、圖謀不軌,全都在觀望著。

  算算時間,朝廷也該有個說法。

  提問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無動靜,先帝爺當年的密探頭子眼下正坐鎮東海,自己就是等著挨參的目標,承宣朝既無像樣的密偵緹騎,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證據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單。

  連是哪些人搗亂使壞都說不出,豈非動亂未止?朝廷的顏面何在!

  任逐桑靜靜聽他陳述,始終不發一語,末了才翻回捲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叩著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單。

  古木鳶遲鳳鈞

  高柳蟬鹿別駕

  深溪虎僧果昧

  空林夜鬼岳宸風

  下鴻鵠梁子同

  巫峽猿何負嵎

  果然須於此處用兵。陳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名單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陳名案卷,尚書大人聽都沒聽過,據聞此二人一死一失蹤,不管是否真是姑射黨徒,其實無甚差別。鹿別駕主持的名山道場紫星觀聲聞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彥清在青苧村所為已犯天顏,相信陛下樂於抄他滿門。有問題的,是另外兩條。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雲,自不能再尊稱「琉璃佛子」——在棲鳳館挾持皇后一事傳回京師,聞者無不震動,卻無人敢在明面上議論,連消息的散佈也相當克制,蓋因娘娘與那果昧過從甚密,影響所及,京中王公大戶的女眷,十有八九曾與他往來,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頭便要燒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歸於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陰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後果有天地雲泥之別。

  陳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僧果昧事,據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犯案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臉,石雕般的鼻樑、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范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看來骨肉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說來梁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交租換契的干係;這樣的供輸痕跡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或許任逐桑更擔心這個。

  「至於梁大人……」陳弘范續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據下官搜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於此事前後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

  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

  不發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陳弘范琢磨不透,益發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發烏。

  「墨跡未乾哪,君疇。」中書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氣,陳弘范卻輕鬆不起來,定了定神,強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日才寫好,或吃了晨露發潮也不一定。還是恩相仔細。」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多半隨手吸了墨罷?」

  「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終於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面,恰落在「古木鳶」這條。「……是這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可以拿出來讓我瞧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