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甌

  這一掌之威,何止眾人傻眼,連媚兒自己都不信。

  不是吧?裝什麼呢!至於麼?紅髮女郎「哼」的一聲,鼻端出氣,赤裸裸地鄙夷。要不是看人多,擔心折了鬼王威信,都想給他拉哨喝倒彩了。

  蹴鞠、馬球最恨什麼?就是個「假」字!你以為打架就不是?

  霎時間,瘋漢在女郎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就比鬼先生高些。孤竹國伏象公主頒過一道名震南疆的飭令,凡鞠社有踢假球者,不分情節輕重,抓到就是打折一條腿子,管你家社東是哪個,絕無情面可講。是以孤竹國的鞠社,在南陵諸封國中以實力強橫著稱,原因無他,不過風氣良好而已。

  這下可好,連七玄會上都打假了。

  媚兒心頭無名火起,不顧陽氣轉衰,正想再贊一掌,驀地那小巧的金烏帳前藕紗倏動,飆出一抹銀芒,撞正惡佛腦門又「颼!」掠回,直至藕紗復落,才聽見啪的一聲貼肉相擊,在惡佛青慘磣的黥刺髡頂上,留下個極小巧的手掌印。

  地面轟震,魁梧如鐵塔的雄軀盤腿坐下,佝背合掌,指尖抵額,硬髭下的嘴唇不知喃喃念著什麼,雖仍是濃眉緊皺、眼耳淌血的模樣,神情卻無一絲猙獰;同一張勾鼻闊口、虎狼一般的醜陋面孔,前後卻判若兩人。

  便是神經粗如盤龍柱的媚兒,亦知惡佛神智已復,至少非是暴起傷人、難以自抑的失控狀態,不及誇讚老妖怪本事,忽覺渾身發軟,手足四肢軟綿綿地使不上氣力,頭暈眼花,單膝跪地。

  她並不知適才發掌時,正是陽丹之最巔峰,驟聽蠶娘一喝,宛如陣前擊鼓,第一通鼓敲落瞬間,大軍士氣最盛,往往能發揮倍數以上的力量,是以正面一擊,連惡佛都沒能架住。

  然人力有窮,她先頭超用了陽丹,此刻四肢百骸內空空如也,何止是虛?直是欠債纍纍,搾不出一丁半點來;還能撐著不倒,只能說根骨奇佳,不枉先代鬼王揀徒的眼光。

  一旁染紅霞也好不到哪裡去,先前與惡佛一輪對撼,全憑意志撐持,此際威脅一去,幾乎軟腿,拄著殘劍屈膝跪倒,髮梢、頸頷香汗涔渾,豆大的晶瑩汗珠砸碎在不住起伏的堅挺乳峰上,溢出金甲的白皙奶脯上液光一片,更見峰壑參差,曲線如水。

  饒是鬼先生機變百出,也料不到悍猛絕倫、幾令全場束手的狂漢,竟受不住蠶娘一掌,更可怕的是:以鬼先生眼力之毒辣,卻連她是如何掠出紗帳,又是如何折回,亦毫無頭緒,若非惡佛腦頂的小小掌印,以及那記清脆的擊肉響,鬼先生甚至猜不到她用了什麼手法,遑論目睹。

  在他迄今的人生見聞中,沒有武功比這身子奇小的女子更高的了。就連接近她修為的也沒有。古木鳶也好,母親也罷……這些原本在他心目中堪稱「出類拔萃」的人物,在這名自稱「蠶娘」的神秘女子之前,怕亦毫無機會。

  (好……好可怕的桑木陰!)

  母親極力反對他的「七玄混一」大計,此際他終於明白是為了什麼。

  無論是心計或武功,他都無法跨越這道巨大的壁壘,何苦為人作嫁?

  看來……是非動用「這個」不可了。鬼先生捏緊袖中之物,斟酌著什麼時候,才是打出這一著「保命符」的上佳時機,抬轎的兩名蒼老童子已將那頂小巧的金帳放落地面,藕紗捲起,露出其中遍鋪的粉色織錦來。

  不過比一張太師椅稍大些的金帳裡,置著一隻蓬鬆柔軟的繡花枕頭,大小便如尋常仕女閨房中所見,然而,與大半個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嬌小女郎一襯,剎那間,眾人均不禁生出錯覺,以為那枕頭義如床架,乃是特製的尺碼。

  (世上……怎會有如此細小的人兒!)

  媚兒在棄兒嶺時,與染紅霞雙雙遭遇蠶娘,那時蠶娘所乘,是那頂大如繡閣、連高眺的雪艷青都能藏的正牌「向日金烏帳」,蠶娘始終隔著藕紗與她二人說話,直到此際,她才終於看清「老妖怪」的真面目——這哪裡還像是人?沒有這麼小的人!蠶娘並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個好好的妙齡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縮小,竟不到尋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艷麗的臉蛋兒,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堅挺豐滿的雙峰……這、這簡直是……

  「……太可愛了。」她喃喃說道,連嗓音都忘了壓低擠粗。染紅霞聽得一愣,轉頭錯愕道:「什麼?」

  媚兒深深吸了口氣,彷彿不這樣做的話就會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愛。」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劃,宛若夢遊。「手啊腳的,還有臉蛋……什麼都是小小的,你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長長歎了口氣:「……好好喔!」

  哪裡好了!染紅霞面色陰沉,與雪艷青交換了個眼色,心想邪派對姑娘家畢竟是有不良影響的,如惡意曲解了「可愛」二字的意義,又或直接把陰宿冥的美感知覺給弄壞了。她七歲上師父送給她的第一柄青鋼小劍,那才叫可愛!還有那套能對拆水月卅六式、每日申時一到便發出尖銳哨音,準時叫她起床練功的象牙人偶,更是可愛得不得了────帳裡,嬌慵地偎著枕頭的女郎,有著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艷麗面孔,說是「杏眼桃腮」也毫不為過,所著裡外層迭、有紗有錦,與雪艷青身上穿的一樣,都是極其華麗的宮裝。

  然而她玉肌極瑩,似無一絲血色,裸露的細小肩頸等與雪綾相映,渾成一片,幾無扞格;裙底露出雙赤裸小腳,細如一瓣肥潤百合,趾斂掌圓,透著淡淡酥紅,卻是全身上下唯一有點人味兒處,說不出的玉雪可愛。

  鬼先生本以為她環了條極厚極長的白狐披肩,狐異門以「狐」為號,門人皆自比為狐,最恨他人取狐皮為裘,不禁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麼狐毛?才知她所擁乃是足可曳地的銀髮。

  蠶娘慵懶地以指梳發,低垂濃睫,淡淡笑道:「胤鏗,蠶娘想了一想,你若這樣死了,我對你爹也不好交代,追根究柢,是胤野沒把你教好。這樣罷,你自廢武功,以為省惕,也好昭示改過向善的決心,我帶你回轉宵明島,那兒是你爹少時待過的地方,你隨我好生讀書做人,待你大徹大悟,蠶娘再教回你一身絕頂武藝,如何?」

  這話聽著溫軟,意態卻狂。廢去武功,不外幾種方式:挑斷手腳筋,打折琵琶骨,又或毀去經脈……傷殘如斯,休說練武,便想痊癒如常、行動自如,亦絕無可能。依她話中之意,重練的武功不僅毫不馬虎,怕還強過了鬼先生如今所有,才能當作洗心革面的獎勵。

  若換了旁人來說,自無說服力,但以蠶娘方才顯露的那一手,已遠超出人力所能及,恐怕只有傳說中的峰級高手,差可比擬;她若說廢功重練猶勝如今,考慮到蠶娘前輩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須誑詐小輩,信口雌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無論自盡或廢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選項。他定了定神,未失從容,怡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記載,宵明島的使者不得出手干預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必須善盡觀察與記錄的責任────這也是晚輩何以未邀請前輩與會的原因。一來是宵明島神秘飄忽,請柬不知當投何處;二來,也是知曉前輩有重責在身,不敢橫加打擾,才有了這些個誤會。

  「我特意將桑木陰排在最後一個順位表態,本想待我等六家塵埃落定之後,再以桑木陰的名義附和眾議。既然前輩賞光駕臨,毋須晚輩越俎代庖,那就最好了,宵明島這廂未持妖刀,不知前輩對七玄同盟,是贊成呢,還是反對?此番現身,又是要規勸哪一位?」

  一旁媚兒聽得都有些佩服起來:「瞧他說得沒事人兒似的,我差點以為是按部就班,本應如此。這人臉皮之厚,可比我的御邪寶甲還要厲害。」本能地摸了摸心口。

  她能兩度扛住與惡佛的對擊,除陽丹之益,也多虧了這身南驪武祖傳落的軟甲「御邪」,否則以雙方修為的差距,她早該被轟得口吐丹朱,經脈盡碎而亡。

  鬼先生的說帖並非毫無根據。

  古籍云云,確非他胡亂編派,只是凡涉及桑木陰的記載,不是諱莫如深,即是語焉不詳,「無涉武林事」的說法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鬼先生憑藉著種種旁證,大膽地押了一把。

  仔細想來,冷爐谷外七玄齊聚時,出現在禁道之中的「桑木陰」,或許就已經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蠶娘,而非蚳狩雲安排的假貨。以蠶娘的武功,既與雪艷青、染紅霞站到一處,何必開撈什子七玄大會?無論聶冥途、祭血魔君、惡佛,乃至於他自己,都不能是蠶娘的對手;從她應付發狂惡佛的輕而易舉來看,四人齊上,怕也討不了便宜。

  以此觀之,染、雪等輪戰惡佛一事,便顯得毫無意義。

  除非……蠶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讚了惡佛一掌,卻非壓服,而是助他收攝心神,嚴格說來是救人性命,既不算同惡佛相鬥,也未替染紅霞一方助拳。這「不涉武林事」之誓嚴苛的程度,甚至使蠶娘不能動手殺他,不能廢去他的武功,居然都只能教他自己來。

  這個誓言是鬼先生最強大的盟友。只消小心些個,莫予蠶娘借口,縱使她武功通神,也不能徑行對付他。他該防的,是那神秘的嬌小女郎成為奕者,役使場上的棋子如雪艷青、染紅霞等,來破壞這場大會……

  細小的銀髮女郎蜷曲在繡枕之上,起伏有致的玲瓏身段一覽無遺,微瞇著眼端詳黑衣青年片刻,這才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你這點兒小聰明,用於作惡也儘夠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靈,當知蠶娘無奈。」柔荑輕撐,裊裊支起曲線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養眼的美人離榻圖,帳前三丈開外的鬼先生卻不由一震,異常冰冷的無形氣機鎖定他全身上下,以輕功見長的狐異門之主動彈不得,只能睜大眼睛,注視著即將前來索命的無常────能動手的人,絕對不會選擇動口。

  (賭……賭輸了麼!)

  鬼先生汗出如漿,身軀內外全然不受控制,彷彿被凍於堅冰之中,連鼻腔裡都漸漸吸不進空氣,死亡的恐懼宛若剝皮凌遲,一點一點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剝離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見多識廣、聰明絕頂的母親,也無法使他體會「凝功鎖脈」的威能。這種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遠遠超出鬼先生對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學理論、氣脈運行,都不可能憑空製造出這樣的威壓。除非……

  除非是某種不倚內力、大異於現世所行的全新武論。

  他研究《寂滅刀》殘譜的時間倍於在場的七玄首腦,即使透過源始秘穹的人體試驗,從刀屍砍斬殺戮的記錄中試圖析出武功的古木鳶,又或是從亡父手中繼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遺,授權他與「姑射」交換補益的母親,他們對力量────或說足以產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問在兩家合一的圖譜上所花的鑽研心血,沒有人能超過自己;在《玄囂八陣字》吸引、轉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說茶飯不思,將全副心神都投注於殘譜之上。、寂滅刀的驚人威能不倚靠內力,而是透過對筋骨肌肉的全新應用,移轉產生力景的「點」,從而生出肉身原本所無之力。光憑這點,無法破解峰級高手所獨有的「凝功鎖脈」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殘譜所示,以與平時全然相異的方式運使喉肌,驀覺頸間壓力略減,艱難地開口:「且……且慢……我……有話……」

  封死全身的堅冰瞬息間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濕重衫,料不到僅短短片刻間受制,竟消耗體力如斯,狼狽的程度,毫不遜於染紅霞與陰宿冥。蠶娘怪有趣的乜著他,饒富興致:「挺不錯的嘛!這手是胤野教你,還是你自行悟出?」

  鬼先生無意浪費時間與她敘舊,一名膽敢忽視誓限的桑木陰使者,是此際世上最危險的怪物,稍有不慎,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撫著咽喉,極力調勻氣息,當然不是為了戰鬥,而是避免話說到一半痦啞失聲,自絕了生路。

  「此……此物……交……交與……前……前輩……」

  他從袖中掏出一物,平攤在掌心之上。

  旁人尚不及看清,那五色斑斕的物事「颼」的一聲,自行飛入向日金烏帳中,彷彿有人以魚鉤釣線施為,方能一舉越過三丈長的距離,落入蠶娘手裡。鬼先生親身嘗過氣脈禁鎖的滋味,比之於活人肢體,那股強大的氣機要施壓於空氣,讓小小一隻錦囊「擠」將回去,應是再簡單不過。

  只是在他手裡蠟丸大小的織金錦囊,拎在蠶娘手中,倒似個小小提袋,逛街帶上怕也使得。

  銀髮女郎居然還真挽著往腰際比了一比,露出「醜死了」的嫌惡神情,嘖嘖兩聲:「你打平望來,不知京裡時興什麼嗎?這種繡金織錦的袋子,拿來貯裝官印便罷,豈能往女子身上妝點?你早些拿出來,我便不猶豫啦,不知美醜,殺了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諷,並不還口,定定注視女郎手中錦囊,彷彿所貯一現,便能底定乾坤。

  蠶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開繫繩,往裡頭看了一眼,俏臉倏凝,但也不過是一霎,旋即回復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卻是從何處得之?」不像要動手殺人的模樣。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來,暗忖:「終究是古木鳶難救我命。」益覺「平安符」那廂淨是些不靠譜的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待此間事了,定要將祭血魔君等賣與古木鳶輸誠,擺脫這群無能禍精。

  當夜在糧船之中,古木鳶將這只錦囊交他,指名應付「七玄大會上最棘手的敵人」。他當然不會傻得原封不動,待大禍臨頭,才拿這不知所謂的玩意冒險,前腳剛離,隨手拆開觀視,見囊中貯了塊沾滿污漬的破瓦當,殘剩的圓瓦面上,非常見的卷雲紋或吉祥文字,而是一隻鳥首。

  南陵諸封國的達官貴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鳥類圖騰製作瓦當,但這一小塊碎片上所見,既非鷹也非鳳,也不似孔雀仙鶴一類的瑞禽,銳目尖喙,瞧著倒像烏鴉。烏鴉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並無以鴉形為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別無長物,古木鳶亦無隻字詞組交代,可說賣足關子。

  古木鳶的智謀,鬼先生從無一絲懷疑,當下只惱他架子忒大,時時端著一副考較人的神氣,彷彿「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濱,俱都傻屄」,打骨子裡看人不起,連交付救命關竅,都要用上錦囊啞謎這等老橋。

  直到看見一路從祭殿入口搖將下來的向日金烏帳,終於明白古木鳶讓他防的是誰。

  冷靜點,胤鏗。他對自己說。

  蠶娘看見瓦當碎塊的剎那間,神情產生微妙的動搖,較之現身以來,女郎一貫的冷靜戲謔、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動的模樣不是騙人的。這瓦當代表什麼意思?快想啊,胤鏗,快點想────建築物。據點。破碎的瓦當,那是被毀壞的建築,被攻破的據點。

  瓦當上那鐵銹般的暗褐深漬,毫無疑問地是血跡。

  這片破瓦當對桑木陰、對蠶娘的意義,只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島位於東海的據點遭人血洗、蠶娘亦被仇家所傷一事,鬼先生自是一無所知,恐怕連他的母親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憑藉著出類拔萃的記憶力與觀察力,自行鍛煉出某種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真貌的異能;他於央土教團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廣受平望都權貴之尊仰推崇,乃至成為皇后心靈寄托,仰賴此術甚多。

  「向目烏金」乃是桑木陰之主的象微,以此為瓦當,定是建築群的核心處。換句話說,瓦當所沾之血,必不是來自無關緊要之人。

  還有什麼?殺人,毀跡……要毀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築,不會有哪個笨蛋蠢到用金瓜銅錘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當上並無燒灼的痕跡,代表取自兇手縱火之前────(這是……證據!)

  鬼先生驀然省覺。瓦當沾血,顯是取於殺人後;不見焦灼,表示拾於縱火前。拿得出這塊破瓦片的,當時必定人在現場,若非目擊證人所為,即是殺人縱火的兇徒!

  他胸有成竹,迎視著蠶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蠶娘當問,我有什麼條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卻無笑意,淡道:「給你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刀殺人哪!你命快沒了,同蠶娘談什麼條件?」

  鬼先生從容道:「前輩若是殺了我,瓦當頓成廢物,多年來苦心追查而不可得的線索,便斷在這一處。值或不值,我亦不知,須由前輩判斷。」

  「傻孩子!說甚傻話?」蠶娘微瞇著眼,抿嘴道:「要從人嘴裡撬出話來,怕比談條件什麼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們這兒現成有位鬼王哩,集惡道拷掠人的法子,沒什麼問不出的,橫豎有大把的時間,讓她陪你玩玩也不壞。」遠處媚兒露出一抹戾笑,輕拗指節,只差沒舉手大喊「選我選我」。

  鬼先生無奈攤手。

  「前輩所言,每個字我都同意。集惡道苦刑之厲害,莫說幾樣,晚輩怕連一樣也扛不住,毋須鬼王出手,光聽我便腿軟啦,有什麼說什麼,決計不敢欺瞞。」他怎麼瞧都不像腿軟的模樣,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只能胡說一氣,是不?前輩若不在意,倒也是個法子,注定無效,且試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視著嬌小的銀髮麗人,一步也不退讓。

  「交給我這只錦囊之人,就只給了錦囊,連閒話都未多說一句。晚輩自來怕疼得緊,但無論我說什麼,皆與真相無涉,我既不知道這瓦當是什麼意思,也不知給我的人與它有什麼關連;前輩若想知道,只消答應決計不插手此間之事,待晚輩毫髮無傷離開此地,前輩想知道的,那人自會向前輩說明────我料他以錦囊相托的意思,原也是這般。」

  「你想得美!」媚兒氣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嘗過本座的手段,便有什麼不知的,也盡都說了!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且慢!」

  發話之人赫是蠶娘。她雙掌合攏,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抬頭道:「交你錦囊之人,究竟是誰?」

  「古木鳶。」心知此事難以閃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順便說,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姑射「嘛,神秘組織一個,頂上的人總要遮遮掩掩,幹什麼都古古怪怪的,這也挺正常的。」

  那種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兒光聽就想掐死他。豈料老妖怪居然真的考慮起來,就算她再可愛,這下媚兒也看不過眼了,蹙眉道:「你不是吧,這還用得著想麼?先給他來個」鳳凰掠翅「,再挑幾處剝皮,我看……就先從臉開始好了,這貨一看就是個愛美的,繡花枕頭,呸!本座擔保他有什麼說什麼,祖宗十八代都一股腦兒供出來────」

  蠶娘揮揮小手,藕紗重又放落,前後兩名雞皮鶴髮的老童子抬將起來,掉頭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輩!」雪艷青、染紅霞雙雙回頭,難掩面上錯愕。只聽蠶娘銀鈴般的笑語傳出金烏帳:「蠶娘幫到這兒啦,剩下的,倆丫頭自個兒看辦。可別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氣的,一想自家仇隙,豈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蠶娘攜雪艷青重返冷爐谷,又出手制伏了發狂的惡佛,只剩元兇鬼先生光桿一個,接下來,確是三人清一清舊帳的時候,更不打話,轉身專對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間戰意凜然,絲毫不讓。

  媚兒自是罵罵咧咧,諸多不滿,只恨氣空力盡,無論與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賬,都沒她什麼事。染紅霞撐扶至場邊,爭取時間調勻真氣,己方場上雖只剩雪艷青一個,但鬼先生適才與蠶娘對峙,耗費偌大心神氣力,蠶娘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現身以來,從未如此狼狽;對上從天而降的生力軍雪艷青,結果不言自明。

  金烏帳一路拾級而上,落腳於游屍門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紗中飛出一隻小小銀瓶,白額煞聽風辨位,未及轉身抬頭,已然反手抄住。「給薛百縢那小子服下。」蠶娘笑道,似能想見那小小的人兒以袖掩口,杏眸一拋的模樣。「多大的人了,還來這種捨身救賊的戲碼,以為自己十六歲麼?」語聲雖輕,卻是無分遠近,人人都聽見的。

  望台之下,漱玉節亭亭俏立,雙手分持刀劍,但見腰如細柳、雪臀豐盈,腿長肩削,看來她不為蠶娘這「賊」字腳注所動,背影依舊風華絕代,持兵之姿更於雍容妍麗之外,平添一股凜然威煞,說不出的動人。

  符赤錦不識蠶娘,耿照與她雖是無話不說,礙於桑木陰的隱密質性,卻不好出賣蠶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寶寶錦兒才知有這樣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雪與媚兒,總是不爭的事實,符赤錦愛屋及烏,並不見疑,朝藕紗之內微一頷首,聊表謝忱。

  倒是白額煞小心得緊,先拔開瓶塞嗅了嗅藥氣,又毛手毛腳地傾入掌中,以舌尖試過零碎的藥末,靜待片刻並無異狀,喂薛百媵服下。蠶娘笑罵道:「你這個小子,難不成蠶娘還能毒死了他?拿來!不吃拉倒。」卻非生氣的口吻。那白額煞試得藥性,知是難得的珍寶,便以他周遊天下所歷,亦罕見如此靈丹,聽得蠶娘索討,「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傾入老人口中,差點兒沒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漢壓低嗓子,粗聲道:「我瞧似有些不夠,你那兒還有沒有……唉唷!」卻是寶寶錦兒看不過,悄悄擰了他大腿一把,毛漢子才以指尖搔搔頭,差點給爪子劃傷臉面,訥訥閉口。

  少丟人啦,你那是什麼德性!符赤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顧無暇,不致看出破錠。忽聽蠶娘笑道:「我放過那小子,滿殿丫頭裡,就屬你最不生氣。他可是挾持了你的小師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禍首唷。」

  符赤錦料她早在暗處窺視多時,並不意外,淡然道:「前輩若能出手,早動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廝的苦衷,說要殺他或廢去武功,不過威嚇罷了,可惜教他看破了手腳。」

  蠶娘聽得歡悅,連連點頭。「真是聰明的丫頭!難得又有兩只好枕頭……」符赤錦不明所以,忽覺一陣惡寒,本能雙手搗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連片嬌悚,卻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

  廣場中央,雪艷青手持做為「虛危之矛」核心的烏沉黑槍,一指鬼先生,揚聲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鬼先生可憐兮兮地抬起視線,眼中白多於黑,瑟縮道:「我若交出,門主能否饒我一命?」

  雪艷青還真沒想過答案,陡被問得一怔,頓時猶豫起來。卻聽鬼先生哈哈大笑道:「門主,」勝者為王「是需要練習的,若無足夠的準備,很多時候勝者未必成王,其姿態之狼狽,有時往往比敗寇要難看得多。」

  他說這話時,唇面上的蒼白尚未全褪,發末額鬢兀自掛著汗珠,模樣簡直毫無說服力,但不知為何,眾人卻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槍斜指的雪艷青擔心起來,彷彿此話既出,突來一記反敗為勝的殺手鑭也不奇怪。

  唯一不為所動的,大概只有雪艷青本人了。她微搜著眉,似乎正在咀嚼這番話的意涵,並不當它是對手嘲諷擾亂的某種說帖。

  「按照大會進行的慣例,」鬼先生劍眉一挑,笑得邪氣,光以間答的主導權來看,已是反客為主,武力、身體狀況盡落下風的,反倒穩穩操弄著節奏。「門主既已親來,輪到在下發問啦!天羅香一脈,是支持七玄同盟呢,還是反對?」

  這點她倒是不曾猶豫。「天羅香反對同盟。」雪艷青牢牢盯著他的眼睛,決心既平靜又堅定,毫無動搖。

  鬼先生似不意外,點頭道:「既然如此,門主就得面對規勸之人了。留神!」語聲方落,驀地一團烏影自天羅香群姝之後躍出,挾著驚人的斬擊力道從天而降,勁風呼嘯,勢若開山;尚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滿蠕祖愕然仰視的眼瞳!

  ────萬劫。

  是妖刀萬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