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一五折、月下推敲,欲辯何從

  滯留冷爐谷期間,染紅霞白日裡接受蠶娘指導,以正宗宵明島心訣修習天覆神功,淬煉出更精純的極陰內息,順便給蠶娘當誘餅────出於關心二掌院,不惟雪艷青、符赤錦、漱玉節和紫靈眼,連媚兒都踅來看望了幾回,以防那傻女人「教銀髮老妖怪給吃了」。豈料魔氛當前,過江的泥菩薩難保其身,銀髮老妖怪看著客似雲來的極品枕頭,簡直合不攏嘴,連著幾夜發生「暗夜襲胸」的靈異事件,冷爐谷中人心惶惶,一時之間怪談瀰漫,提前迎來夏日餘興的氛圍。

  染紅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實,除了練功,閒暇時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藝,便與寶寶錦兒、媚兒等遊玩踏青;捱過頭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蠶娘或符赤錦點醒,暈紅著小臉敲了耿郎的房門,此後夜夜春宵,極盡纏綿,結實有力的姣美身子飽受滋潤,比新嫁娘更艷光照人,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得以玉成好事,背後自是寶寶錦兒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門的,不止是害羞扭捏、無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一位嫌犯可沒有什麼臉皮的問題,為將媚兒引開,符赤錦無所不用其極,堪稱煞費苦心。

  繼帶她去看「天上的紅色螢火蟲」、「兩顆腦袋的耗子同三條腿的貓打架」,以及媚兒極感興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後,第五晚堂堂孤竹國伏象公主、君臨九幽十類的在世閣君終於不肯上當,逼不得已,寶寶錦兒只好使出絕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兒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著一雙修長雪潤的渾圓美腿,身子扭動,緊並的大腿不住廝磨,彷彿美得難受。

  「…………是不是這兒?」

  符赤錦褪去外衫,上身僅著一條棗金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難以直視。因挽起秀髮而露出的頸背,黏著幾綹汗濕髮根,更是艷極;至於那一雙佈滿細汗、兜兒幾乎裹之不住的綿顫乳瓜,也就不消說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兒…………好…………好美人…………嗚嗚嗚…………」

  媚兒弓起細圓小腰,長腿伸得直直的,渾圓的足趾奮力箕張,猶抵不住那股子銷魂,腿心裡早已濕膩得一塌糊塗,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眼間液垂飽滿,欲滴不滴,稠濃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從寶寶錦兒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不由暗笑:「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將下去,只怕要丟。怎就有女人活得這般省力,輕輕巧巧攀上巔峰,領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實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單以元陰松嫩論,媚兒不知強過她多少倍,耿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極處,每回歡好無不輕憐密愛,節制獸慾,真要馳騁起來,能教艷麗豐熟的少婦死上幾回。相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戰、屢敗屢戰,乃是一條絕不服輸的錚錚女好漢。

  這會兒卻是狹路相逢強者勝,掌握對方要害的符赤錦可得意了,雙手十指連施巧技,揉得媚兒揪緊扶手,幾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間咿呀有聲,勢頭之猛,不比顛鸞倒鳳稍遜。

  「就…………就是那兒…………啊、啊、啊…………就是那…………好…………好痛…………好痛!」

  「這表示你肝不太好。」

  符赤錦將她赤裸的雪白小腳,放回銅盆裡,就著熱水細細按摩足趾腳背,媚兒又「嘶」的一聲縮頸蜷身,杏眼瞇得貓兒也似,全無興師問罪、追究適才痛楚的骨氣,貪婪享受著足間舒爽。

  「我說你也算半國之君了,皇宮裡什麼享受沒有,就沒想過找個人給你洗洗腳麼?」

  「…………我們南陵洗腳,沒你們忒多多花樣!」

  媚兒還不怎麼想說話,撒嬌似的蜷在床裡,只消符赤錦手勁兒輕了些,就不依地踢水,賴皮得可以。符赤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你自個兒同水盆親熱。」

  「我跟你一起去。」媚兒瞇著眼咕噥:「你還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痛!」

  「看來你腸胃也不大好。」少婦冷笑。

  「喂,大奶妖婦,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不知過了多久,媚兒給她捏得翻過身,翹著豐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個巴掌大的濕膩印子,幾乎貼浮出飽滿肥美的外陰形狀,趴在床背之上,悶濕的語聲從臂枕間溫溫透出。

  「你…………也挺想小和尚的罷?別以為我看不出。幹嘛讓著那個傻女人?」媚兒很大器的,沒想獨佔小和尚,有打算勻一晚給大奶妖婦,可憐可憐她替小和尚流了戎多眼淚…………好吧,兩晚也不妨。染紅霞真要排隊,她沒什麼意見,反正小和尚無論尺寸或體力都太過妖孽,傻子才發夢吃獨食,給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錦淡淡一笑。

  「她比我們可憐。」

  半裸的美艷少婦擰了巾子,不理紅髮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議,替她把兩隻小腳都擦乾,用乾淨的熱水巾帕敷著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饒的賴皮公主再度被擺平,悶著頭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出了冷爐谷,就算把她綁到耿郎的房前,她也決計不能伸手敲門。正邪兩道的分野,不是咱們說沒有就沒有的,她是鎮北將軍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門屬意的繼承人,包袱比我們重得多了I這樣一想,讓她幾晚,似乎也沒什麼。」

  「那是她家的事。」媚兒哼笑道:「鎮北將軍了不起麼?我還是公主哩!比嬌貴?呸!」

  「她將背負著替七玄同盟爭取正道認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異門胤丹書之後塵,責任極重,若持身不正,什麼都不用說啦。興許他們兩人此生再沒有溫存的機會,明明近在咫尺,卻連笑一笑、牽牽手亦不可得,須板著臉說些冷冰冰的公務細瑣,以杜旁人口實I」

  「小和尚也沒對我笑啊,牽個屁手!」媚兒賭氣似的咕噥著,撇了撇嘴:「好啦好啦,我又沒說什麼,這不是好好地教你給證來了麼?什麼兩頭耗子打三腳貓的,以為本座忒好騙麼?」

  是麼,那前天興致勃勃吵著要去看的,是你的雙胞胎妹妹吧?兩位公主長得好像啊。符赤錦腹中暗笑,見她乖乖服了軟,也就不佔嘴上便宜,替嬌貴的公主娘娘按摩玉腿,邊欣賞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膩白肌膚,以及兼具健美與腴潤的誘人胴體。

  「大奶妖婦…………你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尚一道。他做駙馬,你呢,嗯…………勉勉強強做個內司好了,特准你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寢嘛────」猶豫了一下下。「好啦,也准你每日侍寢好了,反正小和尚忒厲害,我獨個兒也吃不消,還有月事什麼的,就是麻煩…………」兀自叨叨絮絮,念個不休。

  符赤錦忍著笑,心知對媚兒來說,這已是對親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實屬不易,儘管荒謬絕倫,仍珍惜她的寶貴心意,抿嘴道:「這『內司』是幹什麼的?我沒聽過,嬪妃麼?你們南陵以女國主即位,也能立女子為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嬪妃做甚?我自己就夠漂亮的了。『內司』是宮女的頭兒,就是大內總管,皇宮裡從上到下,從寢殿到茅廁,都歸內司…………好痛…………好痛啊!痛死人啦!這是管哪裡的,怎能…………啊…………好痛!」

  「看來你腦子也不太好。」符赤錦笑得一派文靜,繼續加力。

  ◎◎◎

  耿照在離開冷爐谷之前,還去見了南冥惡佛。

  這名鐵塔般的魁梧巨漢自祭殿一戰後,始終待在紙狩雲安排的獨院靜室裡,與蠶娘隔著一片花圃迴廊遙遙相對,每日三餐都有天羅香的教使將飯菜酒漿以烏木食盒貯裝,送至門前。

  雖有蠶娘坐鎮,姥姥恐瘋漢發作又傷人命,囑咐弟子於門前止步,不可稍停,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頭三日之間,酒食皆絲紋不動,耿照求教於蠶娘,小小的銀髮美人抿著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樣的心識重創,光是能保住一條命,已堪稱『駭人聽聞』。再要他起身餐飯,委實也太強人所難。」

  耿照想起當日在議事廳首會時,惡佛面色灰敗,從頭到尾均是低垂眼簾,不發一語。會議結束,眾人皆往懸綺亭飲宴,唯獨缺了惡佛與蠶娘,突然會過意來,蹙眉道:「難道…………惡佛的神識創傷一直沒能痊癒,蠶娘前輩在此,是防著他再度發狂麼?」銀髮小人兒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著繡枕,雖未接口,神情適足以說明一切。

  因此,當第四日早晨,在提著食盒前來的女郎面前,「咿呀」一聲門扇對開,露出那張黥著半邊鬼青的糾髯面孔時,輪值送飯的天羅香教使差點嚇暈過去。猶如鐵山般的巨漢動了動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飲酒。有素齋否?」

  俏臉白慘的天羅香教使勉力抬腿,拖著食盒落荒而逃,帶著滿盒齋菜回來的,卻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師請用膳。」

  他擺佈好吃食,擱了兩副碗筷,沖惡佛合什頂禮。生鐵澆鑄似的昂藏巨漢盤膝榻上,被鐵汁所封的赤眼橫於腿間,雖無鋒銳,扭曲錯落的凝鐵自有一股異樣的猙獰。

  南冥惡佛的面頰凹陷,狀甚清減,露出僧袍交襟的糾健胸膛,隱約見得肋影,以其修為便是數日間未進食水,料不至此,應是受寶寶錦兒與媚兒那一記加強版的「赤血神針」所殘,損及真元,形顯於外,方得這般枯槁。

  蠶娘出手制服發狂的惡佛,對他的能為知之甚深,人狂無智,破壞力暴增數倍也非不可想像之事;以力觀之,防惡佛如防暴虎,不能說是不對。但看他在蓮覺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護寶寶錦兒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總覺這昔日的「天下第一惡漢」不像壞人,一言一行必有意義,只是目前難以覺察罷了。

  榻上的惡佛動也不動,呼吸悠緩,若有似無,就算沒恢復到八九成,也決計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軟柿子。耿照不以為他是傷後昏沉,沒聽見自己的招呼,抓不準惡漢意圖,以不變應萬變,拉開舖了繡緞的八角圚墩坐定,舉箸道:「晚輩也還未用飯,這就不客氣啦。請。」自夾了一筷「雲錦羅漢齋」,放入碗裡,還未捧碗就口,忽聽巨漢沉聲低道:「某欲殺人,盟主許否?」未運真力,已震得桌上杯盤喀喇作響,滑亮的桌錦斜斜顫移,似將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從容,反問:「大師何以殺人?」

  惡佛依舊低垂眉眼,並未抬頭,撫著橫在膝前的扭曲鐵刃。

  「此刀欲血,錚鳴不休。」

  輕描淡寫的兩句,氣氛為之一滯。被鐵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動,究竟是何者欲血、誰想殺人,不言可喻,陰森中隱含肅殺,哪怕下一霎巨漢暴起出刀,大概也沒什麼好意外的;緊繃之甚,連肌膚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動,正色道:「莫說金鐵乃死物,刀器遇血則銹,若是有靈,料想必不樂見。不會是刀想殺人。」

  惡佛點了點頭。「如此,是人想殺人了。」

  耿照仍是搖頭。

  「雖說凡事總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無事,誰願取命?血勇過後,見著屍身狼籍,有後悔的、有噁心欲嘔的,有害怕顫抖的…………人雖有爭勝鬥狠的劣性,卻無殺人之本能;能選的話,人不會想殺人的。」

  「那依盟主之見,殺人者誰?」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時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為妹妹含恨申冤的淒苦,想起天羅香眾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議事廳內,自己身披重創、手筋被斷時,映入臉簾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歎息,沉痛搖頭:「我年輕識淺,很多事還想不明白。但要我說的話,是愛憎殺人,喜怒殺人,是驟然湧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殺人,而非是人殺人。因此,當激情平息,殺人者才會後悔、害怕,乃至厭憎自身,無法背負卻又再難抹滅,不管殺得再多,空虛永難填補,自此踏上惡鬼畜生之路,沒有回頭的機會。」先前的一絲迷惘漸去,雙眸益發澄澈,昂然道:「我想,我的做法還是對的。殺人乍看是條解決問題的快路,然世路多歧,豈有快捷方式?貪圖一時便利,最終也只是走上歪路。」

  南冥惡佛默然良久,再抬眸時,濃眉下迸出兩道精光,原本鎖住室中氣機的那股冷銳肅殺卻消失一空。巨漢旋開赤眼的刀柄,往桌頂傾出一枚青棗大小的烏芒,「匡當」一聲跳入瓷碗,滴溜溜轉個不休,卻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會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份下令:七柄聖器各歸原主,內藏之刀魄則統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開被狼首、魔君乘亂攜出的幽凝與天裂,蚍狩雲為向盟主輸誠,早早便將萬劫獻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爐谷中,「獻刀」云云,不過是出了柴房進灶房,換湯不換藥,自然輕巧;離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塵、玄母兩柄聖器,卻不像其餘五把妖刀那樣,有著中空刀柄的劃一設計,是否藏有刀魄,尚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腳朱雀大宅,有的是時間考較,帝窟宗主隨侍左右,也不怕她挾兵私逃,兩器仍交漱玉節保管,並未繳庫。至於惡佛的赤眼,耿照堅持留與他傍身,待惡佛醒轉,再勸說他交出,免生爭端。

  至此,南冥惡佛總算遵行盟主號令,交出了刀魄。

  巨漢將刀負在背上,掛白骨髑髏煉於頸,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別過。」

  耿照不及問其意向,也覺依惡佛脾性,怕問不出什麼結果,豁然通達,瀟灑一笑:「我送大師。」

  惡佛只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兩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應驪珠奇力,領路使者悄然現身。耿照見不是蘇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擺,朗聲道:「大師請。」跟在使者身後,一同出了禁道。

  兩人正抱拳作別,蚍狩雲、薛百臘不約而同雙雙趕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孤身進了惡佛的房間,心急火燎,一路循線追出,才知南冥惡佛就此離去,略略放下心來。

  耿照見兩老難掩憂急,心下頗為感動,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須驚慌,逕問惡佛:「大師此去,何時回來?」

  「為盟主置辦薄禮一二,須耗些時日。」

  說罷,轉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見,難以盡掩。回見舐、薛面色慘然,不覺微詫:「怎麼?有什麼不對麼?」兩位長老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惡佛之禮馳名天下,要滅一處勢力,不是先投數百僧尼首級於對手門前,名曰『開道』,便以血淋淋的殘肢斷體堆塔,稱為『浮屠』,多著稀奇古怪的殘忍玩意,便不消說了;往往還未交戰,敵人已自魂飛魄散。聽聞惡佛要來送禮,不乏橫刀抹脖子的,圖眼前清淨,免見人間煉獄。」

  耿照瞠目結舌,只能苦笑。

  「但…………但願惡佛改邪歸正,不再置辦這等『禮物』。否則我親自送他出谷,這罪過可就大了。」猶豫著是否將人追回,問個清楚,又覺惡佛言談之間,似無如此狂悖殘忍的跡象,無憑無據,豈能誣指?

  蚍狩雲也不欲他煩惱太甚,和聲勸道:「盟主神功蓋世,足以震懾這等魔頭。只消他神智未失,斷不致自討苦吃。」

  薛百臘怒道:「這不是廢話麼?那廝就是條瘋狗,這才麻煩啊!」

  工作分派停當,無爭坪的建設也漸上軌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繼染紅霞、媚兒、漱玉節等分批離去之後,終於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雲率領天羅香核心弟子,以雪艷青為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數里之外,方才依依作別。

  「往後這段時間裡,我將避免進出冷爐,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尋我。」

  「盟主寬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雲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數百名美貌少女一齊跪地,嬌聲呼喊,既是悅目,又極動聽。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舊不見蘇合熏。冷爐光復之後,她向姥姥表示願回地底,蛾狩雲求之不得,自無攔阻之理,耿照竟不及與她道別,從此失卻伊人倩影,心中不無惆悵。

  他始終不習慣這般排場,渾身都不自在,忙喚眾人起身,獨個兒上路。所幸老胡早他一天離開,順道帶走了明端與玉斛珠主僕,若見他此際尷尬的模樣,少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惡佛之後,頭一批出谷的,是染紅霞與媚兒。

  自聞舅舅白鋒起也到了越浦,染紅霞省起自己的死訊,極可能成為東海北關反目的導火線,須得盡快與舅舅報平安,免生一場無謂兵燹。而媚兒因伏象公主的身份,從棲鳳館失蹤數日,原本安排的暗樁早遮掩不住,幾乎炸了鍋;再不現身安撫一干老臣,孤竹國便要反了。

  黃纓自祭殿一戰後,始終昏昏醒醒,蠶娘、漱玉節均通醫道,卻診不出病根,只能認為是號刀令催鼓過度,傷了少女心識;除了調養安歇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故以五帝窟、游屍門為主的第11批離人中,也帶上了小黃纓,安置於朱雀大宅內,說好由符赤錦與紫靈眼照拂,染紅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爺帶了翠玉雙妹,厚著臉皮到義兄弟的宅裡蹭飯;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人馬,亦隨隊歸於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輕功,孤身掠於蓊鬱的野嶺間。這是連日來,他身邊首度無人簇擁、沒有誰陪著吃鈑飲酒高談闊論,終於可以一個人吹吹冷風,醒醒腦子,好生思索接下來的這重難關,須得怎生渡過。

  他未徑奔越浦,而是往巡檢營的駐地去,忽見前方不遠處的茶棚底下,立著幾抹窈窕麗影,雖環肥燕瘦、服色殊異,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適合換上一襲緊身水靠,掠於鑰脊,仿似夜燕。

  為首的少女背轉身去,盯著另一頭的小道,遠遠便見她有把葫腰,梨臀渾圓,裙裳亦難盡掩,偏不顯臃腴,耿照毋須細辨容貌,便知來的是誰,掠至少女身後,笑道:「綺鴛姑娘,咱們好久不見啦。」

  圓臉少女一驚回頭,差點跳起來,本能握住腰後的飛燕拐;尚不及蹙眉,白皙的俏臉已染上紅雲。

  興許是錯覺,耿照望見她眸底湧起液華,幾隨驚詫滾出,生生咬唇忍住,雪靨酡紅的驚喜轉瞬間成了恚怒,氣虎虎地轉身,差點把馬尾甩他臉上。

  「你嚇唬誰啊,冒失鬼!」

  後頭潛行都的姊妹險些沒暈死過去,一扯她衣袖,趕緊行禮:「參…………參見盟主!」

  綺鴛想起他身份已然不同,倔強扭頭,心不甘情不願咕噥:「盟主。」悄悄以掌底按頰,似是抹去什麼物事。

  耿照擺手道:「不必多禮。漱宗主讓諸位姊姊在此等我麼?」

  綺鴛氣鼓鼓的沒接口,身後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話,宗主讓我等在此接應,說盟主若有什麼差遣,也好有人跑腿傳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蹤期間,漱玉節定教潛行都這幫宜蔻年華的少女們,將越浦地界翻了幾番,沒有個結果,決計不肯罷休,個中辛苦難以言喻,無怪乎綺鴛這般氣惱,溫言道:「為我之事,連累諸位姊姊辛苦。綺鴛姑娘,真是對不住。」

  適才接話的那名少女噗哧一聲,掩口道:「盟主不記得我們叫什麼名兒,偏記得綺鴛。」

  耿照的確不記得見過這幾名少女,抓了抓腦袋,十分尷尬。

  綺鴛臉紅得像柿子,險些回頭咬人,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但耿照只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實,理不直氣不壯的,登時氣餒一想來都是這廝不好,暈著臉咬牙切齒:「喂!阿紈聽到你…………哭暈了幾回,尋死覓活的,還得派個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說到後來語聲悶悶的,似有些意興闌珊,索性別過頭去,也不理他如何回應。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紈姑娘如此,難免歉疚,點頭道:「我理會得。待手邊的事辦完,咱們一起去瞧她。」綺鴛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氣呼呼的不理他,紅撲撲的圓臉蛋十分可愛。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計劃,吩咐眾人往巡檢營報訊,教羅燁派人飛報越浦,說尋到了耿典衛,此際正往城驛晉見將軍,綺鴛等領命而去。

  到了巡檢營,羅燁率領兵士列隊出迎,眾人見典衛大人平安無事,俱都歡喜不置,連月來的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派人往越浦報訊了麼?」進入營舍,尚不及坐下,耿照便問羅燁。

  「前腳剛走,估計半個時辰內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軍官肩膊,笑道:「咱們立刻出發,你陪我走一趟越浦城驛。」

  羅燁久歷軍旅,對官場規矩並不陌生,莫說求見上司須得整肅儀容,換上正式的服裝,在綺鴛來報之前,羅燁正在練兵,一身臭汗黃泥,可不是晉見鎮東將軍的好裝束。

  況且通報候傳有一定的手續,不留足夠的時間予上司,是相當無禮的舉動;因而獲罪,亦非不能想像。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舉近乎挑釁,惹得將軍發怒,後果不堪設想。

  「不,非這樣不可。」

  耿照聽完他的忠告,面色鄭重,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肅然道:「不僅如此,少時我能否保住項上人頭,就全看你了。你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第四十卷完)

  後記:「王道」的武俠主角視點

  胤丹書在《妖刀記》的讀者之間,一直享有極高的人氣,明明只在背景裡提過幾筆,還有個不太好的悲劇收場,不知為何,經常有人向我反映「喜歡胤丹書」、「想知道他是怎麼和胤野相識相戀的」,「想看胤丹書的外傳」這樣的呼聲,更是一直都沒斷過。

  每次聽到這樣的請求,我總以「暫時沒有要為他寫外傳喔」的制式答案回復,原因說不定跟大家想看《胤丹書外傳》出乎意料地一致────對我而言,胤丹書是一個過於「王道」的角色。

  天性善良、胸襟廣闊,年少英俊、際遇非凡,在冒險途中所有少女毫無例外地喜歡上他,連正宮都是美貌慧黠、亦正亦邪、糾葛不清的趙敏型…………在金庸或其他古典黃金時期的武俠代表作中,像這樣的男孩一抓就是一大把。

  這並沒有不好。事實上,或許「想成為這樣的主角」,是我們多數人的武俠起點,我們夢裡的投射畫面就一直是這樣的,既是古典,又是經典。對創作者來說,這樣的題材興許有些太經典了也說不定,以致我總是下意識地迴避吧?

  我覺得胤丹書這個角色的靈魂,恰恰在於他的悲劇性。他並沒有成王成霸的野心,甚至沒有「改變世界」的宏大使命感,只是當命運將他推到風尖浪頭時,他沒有逃避或猶豫,一往無前地迎了上去,卻因為太過耀眼,而不得不接下這個污濁世界的惡意反饋。

  然而,隨著本卷中少女杜妝憐的故事開展,我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一隻純淨無瑕的玻璃藝術品,或許最美的一霎,就是落地粉碎的瞬間;但,如果它並沒有這麼完美呢?

  在這段故事裡,我試圖解裂了三個角色,讓它們同讀者既有的印象產生微妙的歧異:蠶娘仍舊是高人,但她的惡作劇與不負責任的嬉鬧心態,其實間接(有時甚至是直接)成為一切悲劇的源頭;杜妝憐是個有人格功能障礙的純真(?)少女,她對胤丹書所萌生的眷戀,充滿了青春期的蒙眛不明,而在湖心小島的「放下」,則完全符合FBI對於普通人/變態殺人魔的轉變側寫…………

  而胤丹書犯了個他始終都不知道的錯,並且在往後的人生裡,持續為這件事付出代價。在湖莊柴房的那個黃昏裡,少年少女的身體探索有多青澀酸甜,最終的結局就有多苦澀。

  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親友團裡的亂田舞兄。在原本的計劃中,柴房那段戲只到胤丹書懸崖勒馬就結束了,最初我並不想破壞這個角色的純潔感,是亂田兄建議可以把「該做的都做完」,而嘗試的結果讓我相當滿意,對增加角色的立體度很有幫助。

  或許不那麼王道的手法,有時候,反而可以突顯出王道的精神也說不定。如果因為這卷,讓大家可以更喜歡胤丹書、杜妝憐,以更貼近人性的角度來看待絕世高人馬蠶娘,那會讓我相當開心,覺得一切的努力都有了報酬。

  默默猴寫於高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