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八章 八驥

  別墅內是一間兩層打通的客廳,廳側一道環形台階螺旋狀延伸到樓上,房頂用金色的纜繩懸著一座由百餘枝臘燭組成的巨型吊燈。燭台都是用水晶雕成,一個個晶瑩剔透,映得人眼花繚亂。

  廳內擺著一套環形沙發,中間是一張圓桌。染成紅色的皮革色澤鮮亮,上面放著白色的長絨靠墊,一共九個,最中間的一個是明快的亮綠色。

  蕭遙逸看著程宗揚怪異的眼神,一邊輕搖折扇,一邊笑道︰「程兄莫非認得這東西?」

  程宗揚想也不想就說道︰「沙發。」

  蕭遙逸怔了半晌,突然叫道︰「孟老大!你還不快出來!」

  說著他如臨大敵一樣盯著程宗揚,「你怎麼知道?」

  程宗揚聳聳肩︰「沙發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什麼好奇怪的?」

  蕭遙逸差點兒把扇子拍碎,叫道︰「岳帥起的這個鬼名字簡直沒道理!你怎麼可能猜到!」

  「誰說我是猜的?」

  「是謝藝告訴你的?」

  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

  一個魁偉的身影出現在台階上方,那人身材高大,臉部線條像刀刻一樣輪廓分明,一雙濃黑的眉毛猶如臥鴛,糾屈的鬍鬚從下巴一直延伸到耳下,眼神像一頭威武的雄獅,犀利之極。他胸膛又寬又厚,肩膀肌肉隆起,雖然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卻彷彿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程宗揚第一眼就認出他是當年武穆王手下大將,星月湖八駿之首,鐵驪孟非卿。這種氣勢是絕對模仿不來的。

  他穩住心神,「謝藝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孟非卿點頭道︰「老三嘴沒那麼碎。」

  說著他虎目生威,沉聲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段強以前對自己說過,穿越者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要掩藏自己穿越的秘密。程宗揚不明白為什麼要掩藏,對王哲、對謝藝、對殤侯,他都沒有刻意去掩藏。不過他也不會逢人就說自己是穿越來的那會被人當成神經病,從此另眼相看。

  程宗揚道︰「在下以前在西方遊歷過。」

  孟非卿思索片刻,然後微微頷首︰「岳帥曾說過,這裡的陳設都是仿照泰西風俗。你既然在西方遊歷過,能認出來也不稀奇。」

  孟非卿大步走下台階,抬手道︰「坐。」

  程宗揚一坐下,不禁舒服地呼了口氣。這些天,自己一大半日子都是席地而坐,離開南荒之後才有正經的坐具。不過建康的坐具大都是竹榻,講究屈膝跪坐,連椅子都不多,上面雖然鋪著茵席,但程宗揚總覺得太硬,感覺頗不習慣。

  這沙發沒有彈簧,裡面是貨真價實的海綿,柔中帶硬,緊密而富有彈性。程宗揚坐上去就不想起來,恨不得把這套沙發都搬回去自己用。

  孟非卿在他對面坐下,蕭遙逸在這裡毫無架子,親自挽起衣袖,跑去拿來茶盞給兩人斟茶。

  孟非卿也不廢話,逕直問道︰「謝藝怎麼死的?」

  程宗揚把事情細述一遍,然後道︰「那枝龍牙錐本來就是謝兄該得的。送給蕭兄,也算物歸原主。」

  孟非卿聽得極為專注,不時詢問其中的細節,尤其是謝藝為何會孤身一人獨闖南荒的緣由。最後他起身向程宗揚深深施了一禮︰「程兄千里迢迢把我兄弟的骨灰背回建康,這分情義,我們兄弟絕不敢忘。」

  程宗揚連忙道︰「千萬別這麼說。如果不是謝兄,我們早就死幾趟了,怎麼能活著從南荒出來?」

  孟非卿沉默片刻︰「小狐狸。」

  「在。」

  蕭遙逸這會兒把尾巴都夾起來,老老實實聽老大說話。

  「通知老四、老五,讓他們去查那間生藥鋪。」

  「是!」

  蕭遙逸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然後道︰「如果真是黑魔海的人怎麼處置?」

  「殺。」

  孟非卿森然道︰「敢把手伸到我們頭上,還有什麼好客氣的。告訴老四、老五,這次我不管他們用什麼手段,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找到幕後的主謀!誰敢動我兄弟,我殺他全家!」

  「是!」

  孟非卿虎目忽然迸出淚花。他拿起微涼的茶水,一口喝完,神情隨即平靜下來,聲音低沉地說道︰「告訴兄弟們,咱們的龍驥死了。讓他們摸著良心問問,還記不記得謝老三罵咱們的話。問問老二和老四,他們鬧到這步田地夠不夠!」

  這事兒蕭遙逸也有份,見老大發怒,他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孟非卿道︰「岳帥即便不在了。咱們八兄弟在一起又怕過誰!偏生你們幾個分成兩幫,一見面就吵個不休。逼得老三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一走了之。若不是他落了單被仇家盯上,只需老二、老四,甚至你這不成器的小子去一個,謝老三又怎麼會死?」

  蕭遙逸頹然道︰「大哥,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給四哥磕頭賠不是。」

  「你賠不是有什麼用?」

  孟非卿放緩語調,「老四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除了軍令,他還理睬過什麼?」

  說著孟非卿抬起眼︰「承蒙程兄援手!我聽說與程兄一同回來的,還有岳帥的遺孤?」

  孟非卿在說他們兄弟之間的事,程宗揚不好插口,這時間到小紫,才說道︰「紫姑娘現在鄙處居住。蕭兄知道,那丫頭有點怕生,這次沒有一同來。」

  「程兄。」

  孟非卿道︰「黑魔海既然盯上我們兄弟,紫姑娘在你那裡只怕會引來麻煩。程兄雖然不怕,但事情因我們兄弟而起,心裡未免難安。」

  程宗揚很想把小紫這個包袱丟給星月湖,能讓自己喘口氣。但那死丫頭說什麼都不肯見他們,又不好對他們說明︰那死丫頭根本就不認岳帥這個父親,只好道︰「紫姑娘一直在南荒居住,對生人多少有些害怕,不如先在我這裡住一段日子,等熟悉了再說。」

  程宗揚一邊說,心裡一邊哀歎,什麼麻煩能大得過那死丫頭?可憐自己替她圓謊,出了力還不落好。

  孟非卿道︰「不瞞程兄說,我們這些人都在軍中生活慣了,真要照料岳帥的千金,也不知道怎麼去做。既然如此,就有勞程兄了。」

  「孟大哥太客氣了。」

  程宗揚笑容比他還苦,這個燙手的小香芋到底扔在自己手裡了。

  孟非卿微一示意,蕭遙逸連忙點頭︰「都準備好了。」

  孟非卿行事雷厲風行,當即起身道︰「程兄,我要去臨安先安葬了謝兄弟,不能在此久留。就由遙逸替我招待程兄。」

  說著他對蕭遙逸道︰「你就不用去了。在你三哥骨灰前磕了頭,便留在建康吧。」

  蕭遙逸小聲道︰「大哥,我也想去……」

  孟非卿瞪了他一眼︰「你三哥就是為了紫姑娘才送了命,你若念著三哥的好處,就在這裡守護好紫姑娘。」

  蕭遙逸雙腳一併,一手橫在胸前,挺胸應道︰「是!」

  孟非卿朝程宗揚一抱拳,「告辭。」

  程宗揚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拍了拍坐墊,「坐下吧。瞧你嚇得汗都快出來了。」

  「你不知道,」

  蕭遙逸唉聲歎氣地說道︰「我這輩子沒挨過別人的打,連我老頭都沒打過我,就我這大哥下手那是真狠。不打也就算了,一動手打肯定打得我鬼哭狼嚎。我都落下習慣了,他眼一瞪,我就屁股痛。」

  程宗揚大笑起來。那個孟非卿言語不多,交談時間也不是很長,但能看出他與謝藝等人之間的兄弟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不過他情緒控制一流,無論何時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這樣的人才不受情緒左右,對局勢判斷準確快速。可以想像,他在岳帥麾下時必定是獨當一面的大將。而謝藝更像是擅長衝鋒陷陣的猛將。

  程宗揚笑道︰「我剛才聽他叫你小狐狸?」

  蕭遙逸道︰「兄弟們都這麼叫,誰讓我姓蕭呢?八駿裡鐵驪、天駟、龍驥、幻駒、雲騁、青雕、朱驛,其實我是玄駭。」

  「怎麼聽著像小母馬?」

  「什麼小母馬!」

  蕭遙逸叫道︰「玄是黑色,又有玄奇玄秘的意思,駭是青黑色的千里馬,玄駭就是神駿無比的青黑色的天神之馬!」

  「原來蕭兄是一匹小黑馬。」

  程宗揚說笑幾句,然後道︰「孟老大準備把謝藝葬在臨安?」

  「是啊。」

  蕭遙逸懊惱地說︰「這是我們兄弟六年來頭一次聚會,到時大家都會在亭外會合,偏偏我去不了。」

  「什麼亭外?」

  「風波亭。」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們要把謝藝葬在風波亭外,與岳帥作伴。對謝藝來說,這也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蕭遙逸把一隻薄薄的木匣放在桌上,推到程宗揚面前。

  程宗揚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文契,上面蓋著鮮紅的印章,顯得十分正規。

  「這是什麼?」

  「地契。這別墅連同沙洲都是岳帥的遺產,程兄收好。」

  「這份禮可太大了吧?」

  程宗揚知道星月湖肯定有禮物,但沒想到會是一座沙洲。這處別墅自己還沒有仔細看過,但看規模就小不了,住上幾百人也不嫌擠。

  「你可別會錯意了,這是給紫姑娘的。至於給程兄的報酬,」

  蕭遙逸擠了擠眼,「走,咱們先去找芝娘!程兄只要在建康,所有花酒都是我的,包你夜夜笙歌!樂不思蜀!」

  「不行!」

  程宗揚叫道︰「這可太便宜你了!」

  「這只是利息。」

  蕭遙逸扯著程宗揚,邊走邊道︰「程兄幫我們兄弟送回三哥的骨灰,帶回紫姑娘,又送了枝龍牙錐。大恩大德,小弟沒齒難忘。我想來想去只能以身相報了。咦?程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胃裡難受,想吐嗎?」

  孟非卿一走,蕭遙逸就像開鎖的活猴。幾個起落跳到舟上,意氣風發地說道︰「去青溪!」

  程宗揚眼尖,看出舟子已經換了蕭遙逸手下的隨從。這小子看似荒唐,其實心細如髮,難怪建康人都把他當成聲色犬馬的執褲子弟,對他與星月湖的關係渾然不覺。

  月出東山,玄武湖一望無際的水面波光瀲濫。清涼夜風拂過湖水,淺淺的沙洲畔,青色的蘆葦隨風搖曳,葦尖灑滿水銀般的月色。

  蕭遙逸扔下玉帶,解開袍服,大笑道︰「如此月色,豈能無歌!」

  他從舟中取出一張古琴,就那樣坐在船頭,把琴橫在膝上,「綜綜」撥了幾下,接著一串流水般的琴聲從他指下淌出。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饑不及餐!」

  蕭遙逸揚聲唱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蕭遙逸的放浪形骸感染了程宗揚,他也解開外衣,一邊擠開蕭遙逸︰「讓我來給你唱一個!」

  蕭遙逸怪叫道︰「我這琴可是價值千金,你會彈嗎?」

  「一張琴有什麼大不了的?不知道我是麥霸啊!」

  「什麼麥霸?」

  「這你就別管了。」

  蕭遙逸也不在意,隨手把那張價值不菲的古琴扔過來。程宗揚麥霸的水準僅限於把歌詞嚎出來,古琴這種「高科技」對他屬於傳說。他把琴往旁邊一丟,坐在船頭想了片刻,然後拍著船板唱道︰「道不盡紅塵捨戀,訴不完人間恩怨……」

  蕭遙逸「哈」的大笑一聲,「這是什麼曲子?」

  程宗揚也不理他,扯開嗓子迎風放聲高歌,當他唱道︰「愛江山更愛美人,哪個英雄好漢寧願孤單!」

  蕭遙逸的嘻笑變成驚笑,等程宗揚接著嚎道︰「好兒郎,渾身是膽!壯志豪情四海遠名揚!」

  蕭遙逸也扯開嗓子,跟著嚎道︰「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

  這小子聰明絕頂,對音律更是別有靈犀,雖然是頭一次聽到這首歌,但程宗揚每句開個頭,他就能跟著把曲調哼出來。等程宗揚唱第二遍,蕭遙逸無論曲調還是歌詞都已經滾瓜爛熟,唱起來音準意昂,活像自己的老師。

  一群野鴨被這兩個打狼一樣的歌聲驚擾,嘎嘎叫著從蘆葦叢中飛起,在月色下漸漸變成黑色的小點。

  歌聲漸止,蕭遙逸意猶未盡地哼著曲調,歎道︰「下里巴人未必不能動聽,這曲子雖然俚俗,但別有風致。愛江山更愛美人,哈哈!程兄好胸懷!」

  這麼狂嚎可是樁費神費力的大活,以前自己嚎完總要喘幾口氣,喝點水潤潤嗓子,但這會兒程宗揚只覺胸口氣滿滿的,再嚎上兩小時也不會累。他笑道︰「你的『月沒參橫,北斗闌干』也不錯。就是沒有美人兒。」

  「美人兒有的是!」

  蕭遙逸長聲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輕舟像貼在鏡面上一樣,滑過玄武湖寬廣的水面。遠處,晉宮台城的城牆隱約在望,湖上連綿的蘆葦一直延伸到城牆下。忽然,蘆葦中蕩出一條小舟。烏黑的船篷前一盞紗燈並未點亮,但仍能看出是秦淮河花燈的式樣。

  發現這邊的小舟,那條烏篷船猶豫了一下,想退回蘆葦蕩中。蕭遙逸一眼看見,笑道︰「美人兒來了。」

  說著他放開喉嚨,喊道︰「那邊的花船!還躲個什麼?過來吧!」

  船後的舟子搖動舟楫,烏篷船慢慢靠近。兩船並在一起,蕭遙逸一足勾著船欄,毫不客氣地探過身體,一把掀開布簾。

  簾後露出一張姣美的面孔,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公子。」

  蕭遙逸怔了一下,然後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程兄,竟然是你的老相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