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珠懸在銅壺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縮小了無數倍的青銅燈樹,細小的燈火猶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後,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著刻箭的承水壺中,發出一聲輕響。
已經是漏下三刻,雖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風,永安宮內仍然寒意四起。
呂冀躺在榻上,通紅的雙眼佈滿血絲,就像一頭受傷的餓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傷,並不致命。可這些外傷極為噁心。中行說一共刺了他十七刀,傷口從肩到腿,遍佈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會碰到一處。為了鎮痛,宮裡的太醫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結果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呂冀想理事,就無法止痛,想止痛就無法理事,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好端端的計劃被劉建攪成一團亂麻。甚至那賊子還登基當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來!」
張惲道:「大司馬,你一身的傷……」
呂冀咆哮道:「我就腳底下沒有傷口!」
張惲只好小心翼翼地扶著呂冀起來。
呂冀用力喘了口氣,忍痛對許楊道:「告訴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幫賊子該跳出來的都已經跳出來了,挨個殺過去便是!今晚務必攻下南宮,將逆賊劉建梟首示眾!」
張惲小心勸諫道:「劉建已經是甕中之鱉,何必著急呢?」
「過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呂冀咬牙切齒,惡狠狠說道:「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活到明日!」
張惲看了眼低頭不語的許楊,躬腰應道:「是。」
「還有劉氏宗親!」呂冀厲聲道:「一個都不許放過!」
帷幕外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荒唐!」
張惲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撲通跪倒,額頭緊貼著地面。
一隻玉手掀開帷帳,義姁展目往幕中掃了一眼,然後退開一步。
帳外環珮輕響,穿著黑色鳳衣的太后雙手握在胸前,緩步走進帳中,鳳目間帶著幾分慍怒,盯著渾身纏滿繃帶的呂冀。
即使受傷也不改囂張本色的襄邑侯此時卻嘴巴一扁,像個被人欺負的孩子一樣委屈地叫了一聲,「阿姊……」
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呂雉怒斥一聲,一邊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淚水,一邊教訓道:「吃了虧,就討回來!
何必作小兒女之態?「
呂冀抽泣著恨恨道:「都是中行說那個狗賊!還有劉建!劉子駿!劉榮!劉箕!劉德……姓劉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他越說越氣,「枉我呂家世代匡扶社稷,為劉氏費盡心力。這幫忘恩負義的東西,全都是賊!」
「少說這等話!」
呂雉喝斥一聲,然後叫義姁過來,檢查弟弟身上的傷勢。
義姁解開繃帶,看了幾處要緊的傷口,寬慰道:「侯爺傷勢平穩,靜養月餘即可痊癒。」
「哪裡等得了月餘?」呂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誤不得。」
義姁心下會意,「奴婢這便取藥來。」
等義姁離開,呂雉抬眼看著弟弟,半晌沒有作聲。
呂冀早就長得比姊姊還高,身材更是肥壯,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時候那樣,手足無措。
許楊不言聲地躬身退下,只有張惲還留在帳內。
呂雉慢慢說道:「冀兒,你告訴阿姊,是不是晴州商會找過你,想拿重金買天子的性命?」
呂冀臉色頓時一僵。
呂雉沉默片刻,然後帶著一絲痛心道:「你缺錢嗎?」
「不是的……阿姊……」呂冀吞吞吐吐地囁嚅片刻,然後小聲道:「反正是要做的……我應許他們,那錢等於是白拿的……」
「冀兒啊冀兒,你怎麼能這麼傻啊!」呂雉道:「那幫晴州商蠹最是奸詐狡狠,你答應他們,不就等若告訴了他們你的心思嗎?」
呂冀心虛地說道:「我又沒有說……」
「他們難道猜不出來嗎?莫說你因為貪圖那些小利答應了他們,即便你沒有答應,只要你稍有意動,他們就能猜出九成。」
呂冀被姊姊接連教訓,心裡有些不高興,梗著脖子道:「那又如何?他們只是些商賈而已,一道算緡令就能讓他們傾家蕩產。」
「你!」
呂雉還待再說。呂冀忽然眉頭一緊,一手撫著傷處叫道:「哎喲……」
呂雉氣得臉色發青,最後還是沒能喝斥出口,轉頭道:「還愣著幹什麼!扶大司馬躺下!」
張惲連忙上前扶住呂冀,小心避開傷口,用一個彆扭的姿勢半躺下來。
呂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後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會許了你多少錢,但你要知曉——晴州商會的人從你府裡出來,轉頭便許了劉建二十萬金銖!你自己想想吧。」
說罷拂袖而去。
「二十萬?」呂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記,大怒道:「這幫壞了心腸的商蠹!哎喲……」
這一拍不小心牽動臂上的傷口,呂冀抱著手臂大叫起來。
「侯爺當心。」義姁拿著一隻布囊進來,見狀抬手托住呂冀的肘尖,然後指尖一挑,白色的繃帶像是活過來一樣,靈動地一圈圈旋轉著散開。
義姁一手解開繃帶,一手從布囊中取出一隻玉盒。那玉盒極大,打開來,裡面卻只有一層淺淺的赤紅色藥末。
義姁用一隻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許,在呂冀臂上薄薄灑了一層。
呂冀只覺傷口像被太陽曬到一樣暖洋洋的,接著便看到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
「這赤陽散是療傷生肌的秘藥,」義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傷,傷口太深便無能為力。眼下只剩了這麼一點,侯爺,往後可要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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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沖天,映出夜空中密佈的彤雲。武庫的大火已經燒了一個白天,此時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越發猛烈,熊熊大火將半個洛都城都籠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光驚擾,不知從何處隱約傳來野獸的咆哮聲,夜色下蒼涼而又可怖。
程宗揚兩手扶著欄杆,俯首看著腳下的廣場。經過一天的殊死搏殺,阿閣廣場上每一塊磚石上都淌滿了鮮血。
廣場兩側的溝渠中,鮮血匯聚成溪,最深處足以淹沒人的腳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鮮血此時已凝結成冰,唯有濃郁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呂氏與劉建雙方殺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宮血流成河,連武庫都一把火燒了,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許多人都試圖出城躲避戰亂,但洛都九座城門此時已經全部戒嚴,禁止通行。
對於大多數平民而言,他們並不在乎誰登基稱帝,畢竟天子之位離他們太過遙遠,無論誰登基,也不見得會讓他們的日子更好過。但眼下的戰亂已經影響到每個人的生計,他們只盼著戰亂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亂之中,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運作,勉強維持住城中的秩序,暫時沒有出現大亂。如今各處裡坊都緊閉大門,無數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戰爭結束。
兩軍在尺寸之地血戰競日,阿閣數易其手。但呂氏指揮的平叛軍始終沒能打到南宮核心的崇德殿,劉建軍也未能奪回白虎門。雙方一直殺到夜間,仍然是僵持的局面,漢軍的精銳就在這片廣場上白白消耗著生命。
為雙方作戰的士卒原本同屬一軍,用著同樣的裝備,同樣的戰術,受過同樣的訓練。就在一天前,他們還是生死與共的手足同袍,現在卻成了你死我活的對手。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已經沒有任何退路,誰後退一步,都將是萬劫不復。勝者會獲得一切,而敗者將失去一切。對於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權貴豪門來說,更是如此。
程宗揚視線從阿閣移向崇德殿,望著那面勉強趕製出來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數匹絲帛拼接而成,顏色深淺不一,正如劉建這個天子之位一樣,只能說是湊合。
「劉建的底牌已經出盡了。」程宗揚道:「不然劍玉姬也不會那麼賞臉,親自出面來找我談心。接下來,就要看他運氣夠不夠好了。」
盧景道:「劉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氣運已經逆天。他要真能當上天子,老天都不會答應。」
「連五哥也不看好那廝?」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聽說,劉建登基時,中行說就沒有露面。」
程宗揚一怔,「怎麼回事?」
劉建能夠登基,中行說居功至偉,可以說沒有中行說,就沒有劉建今日,可登基大典這麼重要的關頭,中行說居然沒有出現?
「宮裡傳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揚滿臉的不可思議。
呂氏弒君是他先喊出來的,天子遺詔是他宣稱的,劉建的野心是他煽動起來的,天子舊臣是他拉攏的,傳國玉璽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結果那傢伙一把火把漢國朝野燒了個七零八落,然後拍拍屁股就跑了?
漢國宮中有個蔡敬仲已經夠不幸了,誰知道還有中行說這種貨色?蔡爺是要錢,這孫子可是要命!中行說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過癮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單是廣場上戰死的這些軍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頭上。
弄死這麼多人,然後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兒去?別說呂氏,就是劉建也不會放過他。
程宗揚正想得入神,雲丹琉飛身掠上闕樓,抬手把一封書信擲給他,冷著臉道:「給你的。」
自從得知外面打得正歡,這個卑鄙之徒還背地裡跟幾個侍奴在宮裡胡搞,雲丹琉就沒給他好臉色看。程宗揚私下猜測,雲丫頭生氣多半是因為沒叫她——但這話打死他也不敢說。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寢宮,外人不好入內,傳遞消息都是由幾名侍奴負責。宮中雖然殺得血流成河,但有這條秘道在,長秋宮始終與外面保持著聯繫。
書信由秦檜親筆所寫,一手漂亮工整的蠅頭小楷,看著就讓人舒服。
眼下劉建與呂氏打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人顧得上理會他們,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董宣的兩千隸徒和郭解召集的千餘遊俠兒,都已經準備停當,隨時可以出動。
程鄭的遊說並不十分順利,但也在預料之中。大多數商賈仍然不敢捲入爭奪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於呂巨君的操持,趙飛燕在民間的名聲更是不堪。聽說襄助皇后,許多人都打著哈哈顧左右而言他。但同時大多數商賈也沒有表現出對劉建或者呂氏的特別傾向——在他們看來,三者都不是什麼好鳥。倒是郭解的名聲幫了程鄭不小的忙。
以田榮為首的一批商賈,出於對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也讓程鄭拉攏了一批人。
信中送來一個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軍已經被霍子孟派人控制,總算沒有落在呂氏或者劉建手中。壞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態,面對嚴君平的勸說,始終模稜兩可。
「這老狐狸……」程宗揚嘀咕一聲,接著往後看。
按照程宗揚的吩咐,秦檜派人去聯絡陶弘敏,結果撲了個空。陶五爺閒極無聊,前日帶人沿伊水遊玩,誰知宮中驚變,伊闕閉關,兩邊音訊斷絕,會館的人早急得跳腳。秦檜無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會館等候。
聯繫不上陶弘敏,無法知道晴州商會的態度,秦檜又轉而委託趙墨軒出面打聽,趙墨軒已經前往晴州商會,估計稍後就會有消息。
另一邊,卓雲君和阮香琳分別抵達宅中,詢問是否需要入宮。卓雲君同時帶來一個消息,昨晚宮中驚變的時候,穎陽侯呂不疑單車入觀,尋了一間靜室杜門不出。其間呂家數次派人來請,呂不疑都拒而不見。
書信最後,秦檜提到敖潤奉命趕往池陽,至今尚無消息,不過有班先生親自帶路,想必能及時趕到。
「老班怎麼親自去了?」程宗揚皺起眉頭。
呂氏與劉建勢均力敵,北軍八校尉僅存的池陽胡騎,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誰能得到胡騎校尉桓郁相助,誰就徹底佔了上風。可以想像,雙方都會施盡手段,不遺餘力地拉攏桓郁。至於自己派敖潤前去傳詔,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連程宗揚自己也不覺得桓郁會拒絕劉建和太后,轉而支持聲名狼借全無助力的皇后。
程宗揚心裡暗道:可千萬別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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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陽。胡騎大營。
中軍帳內,胡騎校尉桓郁內著鐵甲,外穿儒袍,雙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坐。他頭盔放在一邊,額頭上紮了一條白布,為天子戴孝。
何武手裡拿著一幅黃綾詔書,一邊高高舉起,一邊鬚髮怒張地高聲道:「呂氏弒君,天人共憤!而今陛下奉先帝遺詔,登基為帝,召忠義之士,共誅呂氏逆賊,千秋功業,在此一舉!桓胡騎,切莫自誤啊!」
帳中一支火把發出「畢畢剝剝」的輕響,桓郁臉色在火光映照下時明時暗。
席側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還請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難之中,談何休息?」何武舉著詔書道:「還請桓胡騎速速發兵,揮師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氣,天寒地滑,馬匹夜間奔馳,極易損傷。」
說著他使了個眼色,旁邊兩名軍士上來,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請了出去。
何武剛被推出去,帳外忽然一陣喧嘩,一個布衣胖子掙扎著伸進頭來,高叫道:「桓大將軍!桓大將軍!請聽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開口道:「讓他進來。」
那胖子被軍士按著肩膀押進帳內,掙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開大半,露出裡面一件價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兩條胳膊被軍士死死擰住,痛得齜牙咧嘴,仍滿臉堆笑,「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隨何司直一同來的。
小人來之前建太子專門交待過,桓大將軍沉穩有大度,將來必是國之棟樑!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則以桓大將軍的功勞,早當封侯!「
胖子一邊說一邊緊盯著桓郁的神情,見他目光微閃,立刻抓住機會,高聲說道:「只要桓大將軍起兵勤王,即封龍亢侯!食兩千戶!晉前將軍!開府建牙!賞萬金!更有無數賞賜!桓大將軍,機不可失啊!」
桓郁看著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賈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賈,後來投效的建太子,舉家從龍。」
桓郁不再與他多說,揮了揮手,軍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邊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賈,也自稱家臣。劉建派來這兩人,一個滿口大義,愚不可及,一個滿口言利,銅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頭,「是,父親大人。」
桓郁道:「呂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讓他進來。」
少頃,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人掀帳而入,他穿武將的皮甲,腰間卻佩著一柄鑲滿珠寶的長劍,腳步虛浮,雖然穿著武服,卻更像是一個被酒色掏空身體的貴族紈褲。
他客氣中帶著三分傲慢,直著身子拱了拱手,開口道:「奉車都尉呂賞,見過桓胡騎。」說罷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還了一禮,卻沒有開口。
「想必桓胡騎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駕崩,逆賊劉建偽造遺詔,登基稱帝。如今滿朝文武都已經奉太后詔命,舉兵討賊。」呂賞笑道:「也是咱們的交情,我這緊趕慢趕趕到池陽,就是怕耽誤了你立功——」
呂賞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詔書,抬手在案上攤開,他沒有讓桓郁跪拜接旨,而是像老友一樣隨意指點著說道:「太后的旨意,誅劉建者,以一縣之地封為侯國,子孫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這麼重的賞賜可是不多。尋常封侯,除了開國的幾個,有多少實封的?無非是食邑而已。這可是實打實的侯國……」
呂賞絮絮叨叨說了半晌,桓郁始終默然無語。
桓焉道:「不瞞呂都尉。眼下來到池陽的使者,除了呂都尉,還有建太子派來的何司直,甚至連長秋宮也派來了一個治禮郎。詔書有用傳國璽的,有用太后印璽的,有用皇后之寶的。別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塗了。宮裡究竟是個什麼情形,我心裡一點數都沒有。」
呂賞佯怒道:「嘿,小傢伙,你難道還信不過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駕崩,群龍無首,太后秉政是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何司直帶來的不僅有天子印璽,還有虎符……」
呂賞擺手道:「都是那逆賊突然作亂,從宮中搶走的,作不得數。」
「宮裡有呂將軍的衛尉軍,還有期門武士、兩廂騎士、殿前持戟、都候劍戟士,又有大司馬主事……怎麼會被一個諸侯王太子奪走了玉璽虎符?」
呂賞臉色有些難看,勉強道:「天子駕崩,大司馬哀傷過度,一時不查也是有的。」
「不是我信不過叔叔,只是事關社稷……」桓焉停頓了一下,然後道:「小侄已經派人連夜前往大將軍府,畢竟軍務之事,還須聽大將軍的意思。宮裡若是不忙的話,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宮裡有什麼忙的?劉建一介丑類,跳踉不了多久。」呂賞打了個哈哈,然後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著吧。老桓,你要耽誤了立功,可別怨我。」
呂賞站起身,甩著袖子走了兩步,又轉身道:「我還得給你提個醒,那幫刀筆吏都是狗娘養的,最不是東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無功,說不定還要給你安個觀望的罪名。你可得當心啊。」說完,這才一搖三晃地離開大帳。
桓焉盯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然後轉頭道:「父親大人,要不要請那個治禮郎進來?」
桓郁道:「你先說說。」
桓焉直起腰,「劉建不成。雖然拉攏了一班天子舊臣,但倚仗的家奴僕役多是些雞鳴狗盜之徒,忠直之士豈肯與他們為伍?劉建若想贏,只有一條路:打下永安宮。只要永安宮還在,劉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穩當。但永安宮豈是好打的?若能打下永安宮,劉建也不至於放火燒了武庫。論雙方贏面,呂氏當佔七成,投劉建,猶如燈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呂氏……」
桓焉看了眼父親的神色,然後說道:「投呂氏的話,雖然太后行事果決,但二百年後族,養出的呂氏子弟儘是些色厲內荏,囂張跋扈之徒。呂大司馬主持喪事,竟然被人搶走玉璽虎符,堪稱天下奇聞,令人駭笑。而那個呂賞,與父親大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無所顧忌,居然放言恐嚇。」桓焉坦率地說道:「兒子也不看好。」
見父親沒有表態,桓焉接著說道:「如今洛都形勢一日三變,北軍八校尉,虎賁校尉劉箕、中壘校尉劉子駿、屯騎校尉呂讓、越騎校尉呂忠已然身死。射聲校尉呂巨君、長水校尉呂戟不見蹤影,僅剩下阿附劉建的步兵校尉劉榮,還有父親大人。以兒子看來,無論呂氏與劉建誰勝誰負,都將兩敗俱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恐被他人盡收漁人之利。而這個漁人,多半就是霍大將軍。待兩邊鬥得精疲力盡,霍大將軍很可能就該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將軍多半會趁呂氏與諸劉傷敗之際,遠迎外藩,徹底壓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著膝蓋,沒有作聲。
桓焉壯起膽子,「霍大將軍掌權多年。若要取而代之,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錯了。」
桓郁終於開口,「外人多以為霍子孟是權臣,其實他行事極有分寸。眼下霍少已經去了羽林大營,看似擁兵觀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會動呂氏一指頭。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宮也未可知。」
「霍大將軍與呂冀並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說道:「那我們就在營中等著霍大將軍發話嗎?父親大人,機會難得啊。一旦錯過時機,待得塵埃落定,就來不及了。」
「再好的機會也要看清楚再說——莫忘了左武軍的前車之鑒。」
「左武軍?」桓焉一頭霧水,「王師帥嗎?」
桓郁沒有再說,只吩咐道:「去叫那個治禮郎進來。」
「是!」桓焉站起身,一邊莞爾道:「趙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著實好笑。太后尚在,哪裡能輪到她說話呢?」
桓焉剛要舉步,忽然外面一陣慘叫,接著一片大亂。
桓焉搶步出了營帳,只見帳外已經火光沖天,營盤東北角幾處營帳都被大火吞噬,幾名騎手正在火光中不斷衝殺。其中一名大漢盤馬彎弓,弓弦響處,將奔逃者一一射殺。還有一名頭戴高冠,身著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著長劍,赤著雙臂,雙袖綁在肘間,此時正縱馬而起,猶如蒼鷹搏兔一般,將一名逃跑的武將斬落馬下。
桓郁治軍極嚴,為了防止營嘯,入夜之後軍中便實行宵禁,此時外面雖然大亂,軍中依然靜悄悄的。被驚醒的軍士們各自握住兵刃,但沒有主將的軍令,沒有一個人走出營帳。
著火的兩處營帳都是客帳,彼此相距百餘步,用木柵與胡騎軍的大營隔開,分別住著劉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時那些權貴、名士就像獵物一樣,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逐一斬殺。
桓焉整個人都呆住了,張大嘴巴,半晌沒有合攏。
當長劍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頸中鮮血飛濺,頭顱高高飛起。慘叫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燒的聲音。
那名文士騎馬來到帳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經被鮮血染紅,神情卻平靜如水。
他收起佩劍,然後微微一笑,抬手將兩顆綁在一起的首級扔在大帳前。桓郁此時也走到帳前,看到那兩顆首級,眼角不由狠狠跳動了兩下。
兩顆首級,一顆是方才滿口忠義,氣壯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時怒睜雙眼,死不瞑目;另一顆則是片刻前誇誇其談的奉車都尉呂賞,大睜的眼睛中滿是驚恐。
「長秋宮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禮,長聲道:「桓將軍,如今外擾盡去,可以與在下談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