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慢慢拂平一張寸許寬的紅紙條,這是從明慶寺祈福榜上取來的字條,上面寫著:「君子福履,東方有慶」,落款是「便門瓦張官人二月十九申」。
那個線人的文字內容都是以「君子」二字開頭,來接頭的才能從近千張祈福字條中分辨出來。重點在落款:接頭的地點是「便門瓦」,時間是「二月十九申時」,線索是「張官人」。
程宗揚放下字條,用銅箸撥著燈蕊,半晌才道:「薛團長想見我?」
馮源點了點頭。「分舵的兄弟說,薛團長半個月前到了臨安,他的背上中了一掌,經脈重創。仇家還在追,不敢待在城裡,現在躲在西湖旁邊的一處農居。敖隊長跟他見了面,說了江州的事。薛團長聽完,說想見你一面。」
「什麼時間?」
「公子明天要去吏部,下午如果有時間就在西湖見面。」
「好。」
馮源走後,秦檜開口道:「某有一言……」
程宗揚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薛延山這個仇家的來頭不小,我若代星月湖替他出頭,恐怕會惹出大麻煩。但這個面,不能不見。」
雪隼傭兵團實力不弱,雖然江州之戰傷了元氣,但經過這一戰,留下的都是精銳。無論是從星月湖擴張的角度,還是從自己培植勢力的角度來說,都必須將這股人馬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薛延山重傷之餘,無力支撐雪隼團,但自己想順理成章地接過來,必須要表現出足夠的實力。這是一筆交易,畢竟世上沒有白撿的午餐。
「屬下的意思是……」秦檜壓低聲音,比了一個手勢。
程宗揚怔了一下,才發現死奸臣果然比自己黑得多。
秦檜神情從容地抹拭著手指。「屬下有七成把握。」
「十成也不行!」程宗揚一口回絕。這死奸臣心太黑,自己得時常敲打,免得他徹底沒了底線。不過死奸臣的主意恐怕是最優選擇,以他的驚魔指,要幹掉一個受傷的薛延山費不了多少手腳,既能順順利利地接過雪隼團,也不用替薛延山頂雷,招惹他的仇家,稱得上是一舉兩得。
程宗揚甩開這個誘人的主意。「大不了不要雪隼團,這種事絕不能做。奸臣兄,我若說大道理,你肯定不服,我就說個小道理:這次殺了薛延山,把雪隼團拿過來,下次是不是要殺了雲三爺,把雲家搶過來?」
秦檜沉吟半晌,似乎認為未嘗不可。
程宗揚苦笑起來:「你下下次乾脆把我殺了,把我的生意都拿走得了。」
秦檜一驚,「屬下不敢。」
程宗揚道:「我是不是該在你敢之前,先把你殺了?」
秦檜揖手道:「屬下明白了。」
「我的底線也不高,但底線再低,也不能沒有底線。有些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做的。」程宗揚搖了搖手指,「我不會把你們當炮灰,你們也不要把我當成不擇手段的野心家。有些事,一旦做過就不好回頭了。」
炮灰的比喻,程宗揚曾說過,秦檜長揖一禮:「公子今日之言,屬下定當牢記在心。」
程宗揚笑道:「行了,明天還要去吏部,早點休息吧。喂,老秦,你這麼干挺著怎麼樣?要不要給你找個妞?」
秦檜笑道:「他日公子尋花問柳,莫忘了秦某便是。」
去吏部掛名完全是走過場。六朝爭相招攬各國人才,都設有客卿,有的客卿位高權重,比如唐國的李林甫曾在宋國擔任樞密副使,與名相寇准並稱於世。出身漢國的飛將軍李廣更是在秦國當到大庶長的高位,受封為長信侯。但一般客卿的官職只是榮銜,並沒有具體職事。
程宗揚的工部屯田司員外郎也是如此,好處是有了一身官袍,見到官員不必跪拜,得了一份一般人家可以養家蝴口的俸祿,可以向朝廷上書,有時還能用用官方的驛站,其他就沒什麼。沒有公事也就沒有辦公室,沒有上司,也不用上班。這曾經是程宗揚做夢都想要的工作,但現在落到自己頭上卻成了無可無不可的選擇。
歸根結底,客卿是各國納材養士的一種手段。發放一、兩千份不高的俸祿對六朝來說算不得什麼,一旦從中選出人才,所有的投資就值得了。
但這個過場卻走出一場意想不到的麻煩。程宗揚填完籍貫、驗明正身,正彬彬有禮地說幾句閒話,等著領官袍,卻遇到從禁軍調入皇城司,此時到吏部調閱卷宗的林沖。
雖然雙方只打了個照面,程宗揚立時感應到這個正宗的豹子頭起了疑心——昨日自己在明慶寺演得太過火,天知道會在這裡撞見;忘了掩飾,也怪不得他生疑。
程宗揚領完告身並沒有離開,而是找了名書吏,暗中遞了幾枚金銖過去,果然那書吏悄悄告訴他,皇城司的林教頭剛才來取卷宗,把他剛填的籍貫、出身等檔案一併調走。
程宗揚的心裡直打鼓。自己在筠州做糧食生意並沒有刻意隱瞞身份,雖然六朝信息交流遠不如自己的時代發達,但如果有人下決心一路追查下去,不難發現自己在晉國出風頭的事;而且跟自己一起出風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少陵侯府的小侯爺,如今的江州刺史蕭遙逸。
程宗揚一陣頭大。兩次走露行藏固然是自己這個特務不夠專業,但皇城司的手也著實伸得太長。這趟臨安之行,自己不會栽到皇城司手裡吧?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幹掉林沖……
程宗揚心頭的殺機一閃,又否決這個念頭。如果林衝突然死於非命,皇城司只要把他這兩天所辦的公事拿出來一對比,自己就無所遁形,那才真是把自己往皇城司的刀鋒上送。
「不能殺之,何妨用之?」秦檜從容道:「金銖動人心。」
「拿錢收買林沖?嘿,這主意我都不敢想。」
「何妨一試?」
程宗揚搖了搖頭:「奸臣兄,以你的思維方式,很難理解林教頭是個什麼樣的人。」
程宗揚撫著膝蓋,片刻後說道:「靜觀其變。林教頭即使生疑,要到建康調查也沒那麼容易,快則兩個月,慢則三個月。到時我們早走了。」
秦檜幾次建議都被程宗揚否決,仍然神情自若,顯示出第一奸臣極佳的心理素質。
「便依公子吩咐。」
馬車轆轆行往西湖,敖潤背著鐵弓,策馬在前引路,虎目警覺地看著四周。
在西湖畔上的一戶農家,程宗揚見到雪隼傭兵團的團長薛延山。敖潤曾經說過,他們團長是個威風的壯漢,一手太平刀打遍天下無敵手。這話當然有吹噓的成分,但見到薛延山,程宗揚還是無法把眼前的人和腦中的印象聯繫起來。
敖潤口裡那個威風的壯漢,如今只剩下皮包骨頭。薛延山臥在榻上,渾身精血彷彿被人抽走,血管從枯瘦的皮膚下一道道凸起。
「坐。」薛延山一開口便吐出一團淡淡的白氣。
程宗揚臉色大變,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脈門。旁邊兩名雪隼團的漢子搶過來,卻被薛延山喝退。
眾人沒有再說話,房內靜得針落可聞。程宗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盞茶時間後,他鬆開手指:「那人是誰?」
「不知道。」薛延山吃力地說道:「薛某自負修為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襲,連對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著了道。嘿!時至今日,薛某還在疑惑,對方究竟是人是鬼?」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從背包取出一件東西:「薛團長見過這個嗎?」
薛延山打了個手勢,旁邊的漢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起來。薛延山端視良久,然後搖了搖頭。
程宗揚拿出的是那顆蕭遙逸送給他的鬼牙。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程宗揚很疑心小狐狸十幾年前撞見的「鬼」,便是打傷雲如瑤的兇手,甚至與月霜的寒毒也有關。薛延山的傷勢,自己再熟悉不過,赫然是與雲如瑤、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雲如瑤和月霜體內的寒毒糾纏於經絡之間,無論是王哲卓絕蓋世的修為,還是雲家富可敵國的財力,對於這種寒毒都束手無策。好在兩女的寒毒只是糾纏不去,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卻酷烈至極,彷彿一頭貪婪的怪獸,時刻吞噬他的精血。
「在晴州過完年,薛某帶著團內二百餘名兄弟趕往江州,」薛延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直截了當地說道:「為避免引起宋國人的警覺,我們沒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條大船,走了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間,船隻行至太湖中央,十餘條小船突然圍了上來。」
「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討生活的水匪,水性極好。不到半個時辰,雪隼團的三條座船都被他們派出的水鬼鑿沉。」
薛延山停頓許久,回想起當時慘烈的一幕。二百名僱傭兵在湖中血戰,最後無一倖免。他在混亂中被人印了一掌,好在他當時穿著雲家出的皮製水靠,又被手下拚死相救,才能從冬季的湖水中逃脫。但寒毒不久便即發作,每次那種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欲生。薛延山拼盡修為抵禦寒毒才勉強支撐到現在,如今已經油盡燈枯。
程宗揚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夠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種方法,而這種方法顯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誰尚且不知,報仇也無從談起。」薛延山倒是十分豁達,「薛某別無他念,小敖說先生有意收納敝團,這些兄弟都是跟著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們衣食無憂,薛某死亦瞑目。」
「薛團長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程宗揚道:「有件事我想問一下薛團長」
等房間的人全部離開,程宗揚才問道:「石團長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處窺視,他說是有人委託他調查小弟身邊的一個女人,薛團長可知道嗎?」
「是我讓他查的。」薛延山毫不隱瞞地說道:「陶氏錢莊的陶五找上我,委託我調查公子身邊的姬妾。」
「陶弘敏?」
「薛某看來,陶五對先生並無惡意。他們陶家在晴州的勢力極大,每年都會在晴州內海的島嶼組織宴會,參加的都是六朝俊彥。看他的舉動,多半是想招攬先生。」
「我有什麼好招攬的?」
「只有問陶五了。」
薛延山說完這些已經力竭,呼口寒氣,沉沉睡去。這一覺不知能不能再醒來。
馬車上,秦檜反覆推敲,半晌才道:「薛團長這番話挑不出什麼漏洞,但屬下總覺得有些不妥……」
「因為夢娘的身份吧。」程宗揚道:「他要是受委託調查雁兒,我沒什麼好緊張的。陶弘敏……難道他想對我用美人計?」
秦檜道:「陶公子若施此計,必是正中公子下懷。」
「就是,我巴不得他給我多施幾次。咦——」程宗揚突然坐直身體,低聲道:「美人兒來了!」
程宗揚跳下馬車,爽朗地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師師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馬車緩緩停下,接著車窗半卷,露出李師師如花似玉的容顏。一日不見,她眉宇間的焦慮都化為濃濃的憂色,顯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著程宗揚,訝道:
「是你?」
程宗揚笑道:「在下正好來臨安做生意,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師師小姐。」
程宗揚頭腦很清楚,理智告訴他,現在絕不是招惹李師師的好時候,下半身卻告訴他:有花堪折直須折,免得好白菜都被豬拱了。尤其是李師師這樣歷史上被不少豬拱過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車內傳來一個細柔的聲音:「師師,這是哪位公子?」
一隻玉手捲起車簾,露出對面一個美婦。她穿著一襲朱紅色的窄領錦襖,露出修長如玉的頸子,一張玉臉艷如海棠。此時她挽著車簾,袖口滑下數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著一隻碧綠的玉鐲,袖中彷彿逸出一縷暗香。
程宗揚心旌微動:「這位是伯母?」
「是我姨母。」李師師對那美婦道:「凝姨,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我師門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過錢的。」
那美婦微微頷首,向程宗揚一笑,然後放下車簾。
看到程宗揚身後的獸蠻人,李師師的眼珠微微轉了一下,忽然露出一個明艷的笑容,開口道:「相逢便是有緣……程公子可有閒暇陪奴家走走?」
程宗揚立刻道,「當然有!師師小姐要去哪兒?」
李師師垂下眼睛,柔聲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
「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過,結果去了才知道,原來雷峰塔早就倒了……」
「咳!咳!」
秦檜拚命咳嗽。這位家主真是昏了頭,滿口胡說八道,看來再有人對家主施美人計,千萬要小心提防。
程宗揚也回過神來,乾笑兩聲。李師師滿腹心事,沒有留意他剛才的話,倒是她對面的美婦隔著簾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揚幾眼。
雷峰塔位於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來,山勢連綿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號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層,四周建有迴廊,簷下掛著銅鈴銅馬,飛簷斗拱,氣勢恢弘。
正值夕陽西下,雷峰塔下霞光萬道,水天交映,塔身彷彿鍍上一層耀目的金輝,在蔥蘢的林木間絕世獨立。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遠處淨慈報恩寺的晚鐘悠悠傳來,湖光山色,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揚無心賞景,看到這樣的景色,心胸仍不禁為之一暢。悄悄看了旁邊的小美人兒一眼,程宗揚還記得李師師精通琴棋書畫,很有文藝品味。據說這種文學女青年最容易對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傑作,立刻能把她的芳心俘虜過來。
程宗揚低咳一聲,吸引李師師的目光,然後沉聲吟道:「西……」
開口之前,程宗揚覺得歷代寫西湖的詩沒有十萬首也有八萬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讓李師師拜倒在自己的大襠褲下。誰知張開嘴才發現自己實實在在沒記得多少。一個「若把西湖比西子」還熟點,可死奸臣昨天就吟過。六朝有唐國、宋國,估計唐詩、宋詞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鸚鵡學舌被人揭穿,不但鎮不住這;頭,還會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師師秀眉微顰,似乎想著什麼心事。程宗揚剛開口的時候,她並沒有留意,但程宗揚只念了一個字就卡住,反而引來她的目光。
沒了唐詩、宋詞,可以挑選的餘地就沒多少。程宗揚越是想,腦子越是一片空白這回臉可丟大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來,程宗揚改口道:「山……」
一個「山」字又卡住了。關鍵時候還是秦檜夠仗義,站出來替主人兩肋插刀: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好詩!好詩!」
李師師沒有露出什麼表情,眼睛卻漫不經心地轉開。倒是旁邊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絲溫和鼓勵的笑容。
「山外青山樓外樓!」程宗揚面無表情,口氣近乎咬牙切齒地念道:「西湖歌舞幾時休!」
兩句一出,秦檜的眼中透出驚訝的神色,凝姨也嬌軀一震,神情愕然,沒想到這個只懂數錢的商人真能念出兩句詩。
隔了片刻,李師師扭過臉:「下面?」
「沒了。」再念下去就該露餡了。謝天謝地,這個宋國和歷史上的不一樣,這首「總把杭州作汴州」,終唚旨人寫出來。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續兩句,完此佳作?」
讓你們看我狗尾續貂的笑話嗎?程宗揚一臉掃興地說道:「難得與師師小姐和夫人同賞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詩博師師小姐一笑,結果被這伴當一攪,詩興全無。見笑見笑。」
秦檜惶恐道:「屬下該死。」
凝姨將那兩句詩吟哦幾遍,悵然道:「如此佳句,可惜未竟全篇。」
李師師的玉指繞著髮梢沉吟片刻,嫣然笑道:「程公子這兩句確是佳作。昔日潘大臨作『滿城風雨近重陽』,忽聞催租人來,遂敗詩興,留此一句而成名篇。程公子此二句當不讓先賢。」
和李師師見過兩次面,唯有這一會兒,程宗揚才發現她消除戒意,流露出真實的情感……看來真是個文學女青年啊。
俞子元登樓上來,遠遠向程宗揚使了個眼色。程宗揚笑道:「失陪片刻。會之,你也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