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六章

  信永哆哆嗦嗦道:「師兄……」

  「誰是你師兄!」

  程宗揚一臉的沒好氣,自己還以為這賊禿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誰知道掛著一串首席方丈、名譽主持、佛門總理事的名頭,這禿驢卻是個深藏不露的廢物,修為稀鬆平常到令人髮指,要不然也不會被劍霄門幾個門人就給抓住。

  程宗揚倒不是想救他,實在是這賊禿叫得太淒厲,掙扎起來又玩命地瞎跑,竟然跑到自己這邊。程宗揚一看這地兒待不成了,趕緊撒腿跑吧。結果滿眼濃綠的密林裡居然有個山坡,一前一後衝過來,兩個人頓時掉下去一對,前腳趕後腳地拱進坡下的水潭,結結實實做了對難兄難弟。

  信永和尚光頭上還沾著綠油油的浮萍,身上的肥肉像涼粉一樣,一個勁兒的哆嗦。

  程宗揚實在看不過眼了,「你哆嗦什麼呢?這兒天氣連饅頭都能蒸熟,你還嫌冷?」

  「我這是嚇……嚇的……」

  「娑梵寺也是十方叢林有數的名剎啊,你怎麼混的?」

  「阿彌陀佛……」

  信永打著哆嗦說道:「我…我們佛門弟子,弘…弘揚佛法是主,修…修為……」

  信永嚥了口吐沫,說話流暢了些,「修為武技都是旁枝末節……切不可主次顛倒啊。比如說我吧,佛理精深,慈悲心腸,次次都是考試的優勝者。再說我們達摩院的首座,一身修為驚世駭俗,可那玩意兒沒用不是?一到考試就抓瞎。上回考到一半,那傢伙就不行了,一頭一頭地直冒冷汗,最後活活被人用擔架抬了出去。唉……」

  「這麼狠?」

  程宗揚不禁對一臉市儈的胖和尚刮目相看,「你們都考的什麼啊?」

  提到這個,信永情緒好了很多,「說個簡單的吧,我佛門的成住壞空四劫你知道吧?」

  「……你接著說。」

  「劫數分大劫、中劫、小劫。小劫從八萬四千年開始,每一百年減一年,一直減到十年,稱為減劫,然後從十年開始,每一百年增一年,稱為增劫。一中劫有二十小劫,一大劫有四個中劫。問:佛陀入滅以來,到如今經歷幾世幾劫?」

  「……你們把達摩院首座拉過去考算賬?」

  信永正容道:「師兄此言差矣。就是佛陀也不能不吃飯是吧?每天寺中化緣多少,諸僧口糧幾何,耗費燈油若干,這些都是佛門能否興盛的重中之重!比如貧僧大修寺廟,耗費鉅資給我佛塑造金身,世人一見頓生敬畏之心,自然越來越多的人心向我佛。若是茅舍兩三間,泥人一兩個,群僧每日托缽化齋,誰把你放在眼裡?而且還耽誤修行不是?」

  信永越說越起勁,「你看,自從我當上方丈,娑梵寺所屬的田畝增長了二百倍,信徒數量平均每年增長百分之五十,僧眾每年增加百分之十六,影響力躍居唐國諸寺之冠!僧眾年收入由人均三十七文增長到五十貫,人均寺產由三貫增長到七萬貫!我個人雖然辛苦了一些,但廟裡的僧眾從此告別了清燈古佛,吃了這頓沒那頓的日子,再不用沿街要飯,在廟裡坐著就能吃上熱乎乎的粥飯,一頓一個雞蛋不說,晚課還有水果。出去講經,每人一輛烏漆大車,配上真絲蒲團,旁邊十六個小沙彌陪同,那排場那派頭!州府的老爺都比不上!」

  程宗揚瞠目結舌看著這個胖和尚侃侃而言:「我佛門講究普渡眾生,可你過得清苦,世人都離你遠遠的,想渡人也渡不到啊!排場上來了,善男信女都進來了,我們這些大師們也都吃飽喝足了,精神足足地研討佛理,排排場場地開壇講經……阿彌陀佛,」

  信永雙掌合什,宣了聲佛號,欣慰地說道:「這佛法,也就弘揚開了。」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光頭,由衷地說道:「人才啊!」

  信永謙遜地說道:「哪裡哪裡,小僧只是為我佛盡一點微薄之力罷了。」

  「大和尚,你們這一趟沒出去,原來是在這裡殺人劫色啊。」

  信永連忙叫道:「小施主!真不是我幹的!天地良心,小僧平生從沒破過色戒啊!」

  「別逗了。」

  「真的!貧僧雖然帶著那話兒,可就是個擺設!從來都沒使過!不信我掏出來你瞧瞧……」

  「滾!」

  「是!是!」

  信永趕緊提好褲子。

  「禿驢,那你們在這兒幹嘛呢?」

  信永歎道:「一言難盡啊。」

  「那你就分兩句說。」

  「是。」

  信永果然只說了兩句:「我們本來想走的,可是遇到舍利了。」……

  「這東西真不錯!」

  信永摸了摸光頭上的樹葉,熟絡地說道:「師兄……」

  「少來這套!」

  「施主?」

  「一個子兒都不給!」

  「大哥?」

  「閉嘴!」

  信永趕緊閉上嘴。

  這和尚在雨林裡熱得頭昏腦脹,見程宗揚用樹枝編了頂帽子戴在頭上,死乞白賴也要一頂,這會兒打扮得跟個特種兵似的,撅著屁股趴在叢林間往外看。

  外面是一條水泥路,按道理早該被瘋長的籐蔓覆蓋,看起來卻和新的一樣。

  「你們是從這兒進來的?」

  信永閉著嘴使勁點頭。他們在太泉古陣遇到一顆傳說是上古高僧遺留下來的舍利,幾支佛門派系費盡力氣才取出來,誰知道還沒商量好怎麼分,就被一個頭陀搶走。

  這舍利對佛門弟子來說比命根子還要緊,一群和尚誰也不提出去的事,玩命地在太泉古陣搜尋。娑梵寺人多勢眾,竟然讓他們找到那頭陀的蹤跡,一路追到此地。結果昨晚一場混戰,舍利搶沒搶到不知道,反正信永和尚找不到人了。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又被人指認成兇手。信永心裡這個憋屈,都想找道家的老君拜拜,好轉轉運氣。

  「走!」

  信永連忙道:「大哥,那路都說是絕地,不敢踩啊!」

  「那成,你在林子裡鑽吧。」

  「大哥!等等小弟!」

  信永連滾帶爬地躥到路上,跟在程宗揚屁股後面。

  「賊禿!哪裡走!」

  剛踏到路上,前面便是一聲大呼,劍霄門幾名門人揮刀舞劍地追殺過來。

  信永頓時魂飛魄散,一把攥住程宗揚的衣服,帶著哭腔道:「大哥!我就說這是絕地吧!」

  「少自己嚇自己。我是瞧著他們在這兒,才往這邊走的。」

  信永聲淚俱下,「大哥!不能這樣啊!」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沒事!」

  程宗揚對衝來的劍霄門弟子打了個招呼,「我們不認識!各位隨便啊!」

  忽然程宗揚張大嘴巴,看著兩具機械守衛出現在那幫劍霄門弟子身後。劍霄門弟子愕然回首,頓時驚叫道:「守陣力士!」

  「幹掉它們!」

  「快逃吧!」

  「拼了!」

  幾人還沒商量好,兩名機械守衛已經到了面前,其中一名機械守衛手臂「咯嚓」翻開,伸出一根銀白色的金屬桿。一名劍霄門弟子挺劍削去,只聽「滋啦」一聲,桿上射出一道電弧,當場就把那名弟子打翻在地。

  眨眼工夫,四名劍霄門弟子都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腦袋上還冒出煙來。接著兩名機械守衛筆直過來,程宗揚剛想逃,又連忙停住腳步——機械守衛左臂「嘩啦」一聲翻開,露出一圈黑洞洞的槍口。

  程宗揚老老實實舉起雙手,一動也不敢動。信永心思通透,趕緊有樣學樣,也把手舉得高高的。

  銀白色的金屬桿帶著跳動的電火花伸來,忽然發出「嘀」的一聲。信永看著那名機械守衛放開程宗揚,心裡正慶幸自己跟對人了,沒想到那根金屬桿伸來,根本不帶停的就「滋啦」一聲,給他來了個狠的。信永和尚連叫都沒叫出來,直接就翻了白眼。

  等機械守衛走遠,程宗揚才鬆了口氣,他是看到機械守衛的槍械,知道逃也逃不掉,硬著頭皮準備挨一下,沒想到機械守衛竟然莫名其妙地放過了他。程宗揚看著金屬棒剛才探測的位置,往背包裡一摸,除了自己的隨身物品,就只有幾本薄薄的小冊子。

  難道徐大忽悠這東西真的有用?程宗揚正納悶間,信永吐了口煙,啞著嗓子道:「大哥……」

  「算你運氣好,看來前面打翻幾個,電量有點下降。」

  「大哥,你……」

  程宗揚同情地看著他,「沒帶護身符吧?」

  「啥護身符啊?」

  程宗揚拉開背包,取出一本《河圖》「這個。」

  「大哥,多少錢買的?」

  「三十五——金銖。」

  「我出七十!大哥,給我一本吧!」

  「行啊。反正我還多了一本。」

  信永哆哆嗦嗦接過那本《河圖》趕緊掖在懷裡,一邊取了錢袋付賬。

  程宗揚伸頭看了一眼,「大和尚,錢不少啊。」

  信永哭喪著臉道:「托福托福……」

  「我看你運氣是不錯。那就這樣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機會咱們再敘舊!」

  程宗揚一抱拳,轉身就走。信永摟住他的腿,死活不撒手,「大哥!千萬拉小弟一把!佛爺爺在上,一定會保佑你的!嗷嗷嗷嗷……」

  「你這是哭呢還是嚎呢?」

  程宗揚無可奈何,只好道:「找根棍兒!拄著跟我走。」……

  蕭遙逸精疲力盡地躺在地上,手邊扔著一柄已經看不出來模樣的短刀。阿蘭迦坐在他身側,替他包紮手上的傷口。

  她背後的牆壁上,有一個勉強能容一人進入洞口。整整一夜,這個沒用的小白臉公子哥兒都在專注地鑽著水泥牆,阿蘭迦甚至支撐不住睡了一覺,醒來時仍看到他在不停地鑽著,那柄短刀越磨越細,他的手掌、手臂也在堅硬的水泥上磨得血肉模糊。

  阿蘭迦低著頭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蕭遙逸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呢。」

  阿蘭迦不言聲地摘下面紗。蕭遙逸露出驚歎的眼神,「好漂亮!」

  「哼。」

  阿蘭迦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我叫程宗……算了,我叫蕭遙逸。」

  阿蘭迦警惕地說道:「你想騙我?」

  「我是不想被人滅口……」

  阿蘭迦又羞又氣,「你還說!」

  「說什麼啊?我早就忘了。」

  阿蘭迦臉上一紅,忿忿地扭過臉,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蕭遙逸提醒道:「記得給我洗衣服啊。」

  阿蘭迦撲過去,揚起拳頭朝他身上一陣亂打。蕭遙逸抓住她的手臂,腰身一擰,壓在她香軟的身體上。

  阿蘭迦掙扎了幾下沒能把他推開,只好就這樣讓他壓著。反正兩個人在水泥牆間面對面貼了好幾個時辰,也不差這麼一會兒。過了一會兒,阿蘭迦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會塞外的摔跤?」

  蕭遙逸在她耳邊吹著氣道:「別忘了,我是個很有種的男人。」

  阿蘭迦面孔慢慢紅了起來,良久,她小聲道:「我是鐵勒人。」

  「真巧,我是晉國人。」

  阿蘭迦咬了咬嘴唇,「我是族長的女兒。鐵勒族的公主。」

  「更巧了。我是少陵侯的獨子,晉國的小侯爺。」

  兩人沉默下來。蕭遙逸凝視著她,忽然俯身吻住她的唇瓣。阿蘭迦努力閉緊嘴巴,但在他的挑逗下,很快就失去抵抗。

  正當阿蘭迦意亂情迷,渾身發軟的時候,那個據說很有種的小白臉卻突然鬆開嘴,然後放開她的身子。

  「我送你去找你的族人。」

  阿蘭迦心頭湧起一陣濃濃的憤怒和失望,最後冷冰冰道:「好。」

  蕭遙逸將她裹好的帕子慢慢解開,每解開一道,阿蘭迦心裡就更冷一分。當解到最後一道,蕭遙逸忽然扭過臉,鄭重其事地宣佈道:「我改主意了。我要鐵勒族去求婚!」

  阿蘭迦一陣恍惚,接著便看到那個小白臉囂張地撲過來。

  阿蘭迦大叫道:「不要!」

  唇角卻禁不住綻出笑意。

  「哈!哈!哈!」

  蕭遙逸大笑三聲,「你騙不了我!」

  「你還沒有見過我娘……」

  「用不著!我小時候有人給我算過命,有個尿到我身上的女孩,命裡注定就是我老婆!即使潮水湧起吞沒月亮,太陽落下不再升起!即使要尋遍青天下每一寸土地,天空中每一片白雲!她也跑不了!」

  「騙人!你根本沒算過!」

  「騙你是小狗!我們星月湖一營法師,匡大嘴巴說的。我那時候才十二歲,全營都笑話我將來的老婆會尿床,要不是我臉皮夠厚,早就自殺了。」

  阿蘭迦軟弱地說道:「不要……」

  「不行!誰讓你尿在我身上?」

  「你再說!」

  「你倒霉了,這糗事我會對你說一輩子。」

  「不要這樣……」

  「我們晉國世家,講究的就是率性自然。壓抑人性那種事,我蕭遙逸向來深惡痛絕!比如你現在的行為就很不符合我的人生哲學,本夫君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番。」

  「你不是已經很累了嗎?」

  「誰說的?」

  「啊……」

  阿蘭迦痛叫著挺起身,咬住他赤裸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少女憤怒地泣聲道:「你騙我……後面還有字……」

  「你只看到後面,前面還留著空呢。明天你再添幾個字:我夫君很有種,朝這兒砍!我保證讓你刺得心甘情願!」

  「啊呀!好痛……」

  「呃,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有種?」……

  程宗揚靠在樹後,心裡默默計著數。數到十,他猛然躍出,展臂一摟,摀住那人的嘴巴,匕首順勢捅入那人背心,接著擰了半圈。片刻後,程宗揚鬆開手,那名外姓人軟軟滑倒在地。

  信永奔過來,狠狠朝屍體踢了幾腳,然後一臉討好地看著他。

  「你認識他?」

  「誰敢惹大哥,誰就是我的仇人!」

  程宗揚都無語了。真不知道這賊禿哪個佛學院畢業的,一路上變著法的巴結自己,回回不帶重樣的。

  程宗揚抹去匕首的血跡,拔腿離開。信永提著木棍,一溜小跑跟在後面,識趣地緊緊閉著嘴巴。

  一上大路,陸續遇到外面來的探險者,數量最多的就是周族——在周少主的帶領下,周族以極高的效率迅速完成了勢力整合,洛幫、青葉教、劍霄門還有幾個幫會都已經加入周族,不僅有了專屬的標誌,甚至還有了幫會的切口。

  倉促間能做得如此周全,連程宗揚都有些佩服,這個大弁韓小子還真是挺天才的。周族勢力飛速膨脹,此時的太泉古陣之中,除了當時未在場的佛門諸寺,其他勢力不是已經加入周族,就是成為周族的盟友。剩下的則是蒼瀾的外姓人。

  那些外姓人對太泉古陣的熟悉遠非他人可比,太泉古陣面積廣袤,人數再多一萬倍,撒進去也不見得有用,那些外姓人被傳送進古陣之後,迅速找到主路,很低調的守在路口。

  低調是外姓人的生存哲學,只有見識過他們的真面目之後,才知道這些外姓人的陰狠和殘忍。他們被太泉古陣的詛咒囚禁在小小的蒼瀾鎮上,為了生存,不得不向那些修為、能力、見識都遠不及他們的本地人低頭。囚籠般的生存狀態,造成了外姓人扭曲的心理,外表諂媚,內裡陰險刻毒。從他們對朱殷的戲弄可以看出,對於落在他們手中的外來者,這些外姓人不僅僅是仇視,而且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因此程宗揚下手也不再留有餘地,每幹掉一個外姓人,對自己的威脅就會小一分。

  隨著生命的流逝,生死根一動,將死氣納入丹田。程宗揚心底的不安又強烈了一分。死氣本來是一種很純粹的能量體,但在太泉古陣頻頻出現異狀。童行海的死氣居然被毒素感染,已經超乎自己認知之外,而這些外姓人的死氣似乎都有一絲異樣的氣息,雖然非常細微,卻無法化解,程宗揚只能把它們暫時和那些蕪雜的氣息混在一起,找機會排出體外。

  幹掉那名外姓人之後,程宗揚立刻鑽進叢林。他對舍利沒有興趣,最關心的是怎麼找到路,趕到奈何橋——在陣外分散逃走時,程宗揚已經考慮到這次眾人可能被傳送到不同地域,約好在橋頭會合。信永只顧著帶人追那名頭陀,連現在身在何處都說不清,但按他的說法,兩天前他們通過奈何橋,追了一整天才到這片雨林,算下來離奈何橋至少有一天的路程。

  程宗揚現在才知道自己第一次進入太泉古陣的經歷有多麼幸運,直接被傳送到停車場,一路順風順水就走了好幾層。這一回自己已經進來一天多了,居然連自己在哪兒都沒摸清。

  程宗揚砍下一棵芭蕉,剖出芭蕉芯。自己一整天沒吃東西,雖然肚子還頂得住,飲水卻沒辦法解決。徐君房反覆告誡過,太泉古陣的東西不能吃,如果準備充足,最好連裡面的水都別喝,程宗揚這會兒也顧不了許多——信永他們都是直接喝太泉古陣的水,也沒有喝出什麼好歹來,何況自己是拿芭蕉心來解渴。

  信永拄著棍子,頂著一頭枯萎的樹葉,眼巴巴站在山坡上極目遠望,那副滄桑的模樣,活像剛走了十萬八千里路的唐三藏。

  程宗揚抽出芭蕉心,正要放到嘴邊,忽然停了下來。

  芭蕉葉綠油油的陰影下,隱約露出一角灰色的痕跡。程宗揚俯身摸了摸,然後閃身鑽進濃密的葉叢中。

  片刻後,葉叢中傳來程宗揚充滿驚喜的大叫,「干!售貨機!」

  熱帶雨林覆蓋下,竟然是一座類似加油站的建築——雖然裡面根本找不到油泵,而且規模很小,但結構佈局和路邊常見的小型加油站一模一樣。讓程宗揚驚喜的,則是裡面居然有一台自動售貨機。

  程宗揚用匕首切開售貨機外殼,幾瓶飲料立刻滾到地上。

  一隻頂著樹葉的光頭伸進來,信永驚奇地瞪大眼睛,「大哥,這是啥?」

  飲料上的文字和包裝自己一點都看不明白,日期也許是通用數字,但這些飲料鐵定已經過了保質期,因此程宗揚看都沒看,直接打開一隻鋁罐。

  「呯」的一聲,罐口溢出一股褐色的泡沫,略帶刺激的氣息讓程宗揚精神一振,接著大方地遞給信永,「嘗嘗!」

  信永將信將疑地喝了一口,然後「噗」地噴了出來,一手卡著自己的喉嚨,喘息道:「有……有毒……」

  「土狗!可樂都沒喝過!」

  程宗揚瞧瞧這賊禿不像喝了過期飲料,食物中毒的樣子,頓時放下心來,搶過可樂,一口氣飲了半罐。

  帶著泡沫的液體滑過喉嚨,傳來一陣久違的刺激感,那一剎那,程宗揚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世界。

  耳邊傳來信永顫抖的聲音,「大哥……」

  程宗揚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這種詭異的狀況都快把信永嚇哭了。

  程宗揚喝下最後一口飲料,搖了搖罐子,然後將拉環放進罐裡,珍惜地擺到一邊。

  程宗揚將自動售貨機中的物品一掃而空,除了飲料,還有一些餅乾、糖果和巧克力,把背包裝得鼓鼓囊囊。

  信永「卡卡嚓嚓」吃著餅乾,一邊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大哥,再給我一塊吧!」

  程宗揚拿出一包牛肉乾,「牛肉的,吃嗎?」

  信永趕緊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然後眼巴巴抬起頭,試探道:「那我就……嘗一點?」

  「大和尚,你是葷素不忌啊?」

  「出家人,不講究。」

  信永誠懇地說道:「施主給什麼,我們就吃什麼。挑三撿四不合我們佛門宗旨啊。」

  信永一邊嚼著牛肉乾,一邊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大哥,再給我一塊行不?」

  程宗揚隨手給了他一塊巧克力。信永嚼了兩口,突然臉漲得通紅,身體像喝醉一樣搖晃起來,最後往地上一躺,「呼呼」地喘著氣。

  「不至於吧?」

  看信永的模樣活像個酒肉和尚,沒想到一塊酒心巧克力人就醉了。程宗揚扯了扯信永的耳朵,見他真是醉了才只好鬆手。

  這座類似加油站的建築只有兩件不明用途的設備,一個自動售貨機,外面整個被茂密的植被覆蓋,如果不是碰巧砍倒旁邊的芭蕉,自己也不會發現。

  既然這裡會有人類的痕跡,周圍說不定也有類似的建築,即使找不到寶藏,再找到一個自動售貨機,自己這一趟也值了。

  程宗揚不再耽誤,用匕首在旁邊一棵樹上做好標記,然後扛起背包,往密林深處走去。信永早醉得人事不知,這回倒沒衝上來抱大腿。……

  濃密如毯子般的植被在陽光下閃爍著鮮亮的綠色,映得人眼暈,程宗揚在林中繞著圈子,尋找可能存在的人類痕跡。大概走了兩三里路,一片紛亂的枝葉吸引了他的目光。草叢很明顯被重物壓過,幾根斷裂的樹籐垂在一旁,斷口十分整齊,顯然是被刀劍一類的銳器斬斷。程宗揚放緩腳步,不出聲地沿著痕跡追去。

  一棵朽壞的古木倒在地上,樹皮已經腐爛,發白的樹幹彷彿巨獸的骨骼,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一個少女雙臂伏在樹幹上,露出一張嬌美的面孔,她戴著一頂毛茸茸的小冠,雙眉彎彎的,兩隻水靈靈的眼睛又圓又大,臉蛋白裡通紅,鮮嫩得吹彈可破。

  程宗揚像中了定身法一樣呆在當場,接著心底一股熱流直衝上來。自從聽說小香瓜也來到太泉古陣,他就一直在期待,沒想到會在此地遇上,一時間不知道是真是幻。

  樂明珠興致勃勃地用兩根食指按住眼角,小指放到嘴巴裡,勾住唇角,然後吐出舌頭,像小狗一樣一陣亂搖。過了會兒,她閉上一隻眼,另一隻明媚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嘟起小嘴,一手按著嬌俏的鼻尖,發出「噗噗」的聲音。然後她一手捏著的粉嫩的臉頰,努力歪著小嘴,吐著舌頭……

  在她面前的樹幹上坐著一個粉嫩可愛的小人兒,精緻的面孔和樂明珠一模一樣,高度卻只有半尺,這會兒正模仿她的樣子努力做著鬼臉。

  程宗揚看得哭笑不得,老天爺真是厚待這丫頭,一張嬌靨生得如花似玉,洋溢著青春無敵的氣息,做鬼臉都顯得那麼千嬌百媚。

  樂明珠趴在樹幹上,朝著小人兒起勁地做著鬼臉,玩得不亦樂乎。忽然聽到動靜,她趕緊拿起那個小人兒,揉了揉它的鼻尖,飛快地藏到自己口袋裡,然後扭頭堆起燦爛的笑容,「大師姊!」

  潘金蓮像個不高興的大姊姊一樣皺起眉,「又在玩了?」

  「沒有啊……」

  樂明珠心虛地低下頭,悄悄吐了吐舌頭。

  「太泉古陣的妖物你也拿來玩?趕緊把它放掉。」

  樂明珠嘟著嘴道:「小珠兒才不是妖怪呢。」

  接著她抬起臉,得意地說道:「大師姊,剛才有幾個光頭來,都被我打跑了呢。」

  潘金蓮皺起眉頭,「和尚嗎?娑梵寺的?」

  「他們沒有說。問我有沒有見到一個頭陀,我說沒有。然後他們看見珠兒,想打死它,我不讓他們打,他們還不高興。那些光頭好可惡!」

  潘金蓮擰眉想了片刻,然後道:「我們走吧。」

  樂明珠趕緊跳起來,「好啊。」

  「把珠兒留下。」

  樂明珠抱著她的手臂央求道:「不要嘛……小板凳,小木頭她們還沒見過這麼好玩的東西呢。」

  「你還想帶回去?也好,」

  潘金蓮眼角彎彎的,露出一個笑容,慢悠悠道:「大師伯肯定很喜歡你的小珠兒。」

  樂明珠頓時哭喪起小臉,大師伯醉心醫術,對解剖學別有所長,不管什麼奇珍異獸,只要落到她手中,必得剖開檢查一番才心滿意足,運氣好的話,還會被她製成標本,列入光明觀堂的珍藏之中。

  樂明珠把那只還未成年的變形龍拿出來,戀戀不捨地說道:「小珠兒,快快跑啊,千萬不要被大師伯捉到了。」

  那個小小的樂明珠變成蜥蜴的模樣,搖頭擺尾地鑽進林間,消失不見。

  潘金蓮安慰道:「別傷心了。太泉古陣的活物原本也帶不出去,這片林子有些難得的草藥,不妨採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把你的名字列入藥典呢。」

  樂明珠傷心片刻也就高興起來,「師姊,你真的採到赤陽聖果了?」

  潘金蓮輕歎道:「哪裡是采的?是從別人手裡奪過來的。若不是那對姊妹起了歹心,我原可以救她們出來……」

  說話間,她柳眉忽然一挑,長劍倏然跳出,露出秋水般的劍身。

  「叮」的一聲,一枚暗器打在劍上,接著幾名大漢從樹上躍下,亮出長刀,如狼似虎地猛撲過來。

  潘金蓮與樂明珠各自出劍,背靠背立在一處,嬌叱聲中,已經與刺客交起手來。那幫刺客身手雖然不差,想伏襲鶴羽劍姬還差了點。潘金蓮也沒有急切地搶攻,耐心地與他們周旋,想摸清他們的底細。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接著有人正氣凜然地喝道:「哪裡來的賊子!快快放開兩位姑娘!」

  接著一條身影猛衝過來,半空中便喝道:「看我的大天龍大霸王之槍……」

  「周族少主!」

  那群刺客驚叫起來,然後像遇到獅子的野狗一樣,夾著尾巴就逃,甚至不敢與周飛略一交手。那副狼狽之態,把周飛的身形映襯得愈發高大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