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一章

  說起六朝的銷金窟,莫過於各處會館。館中燈紅酒綠,舞樂蹁躂,妖姬變童令人心醉神迷。絲竹繞耳、佳人在懷之際,一擲千金的豪客比比皆是。

  不過對於一般平民來說,那些會館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因此在一些繁華的城市中,面向平民的玩樂場所應運而生,臨安人最耳熟能詳的就是瓦子。

  瓦子又稱瓦捨、瓦肆,內設不同的表演區,以棚為名。棚內設有用來表演的舞台,因四面圍著欄杆而得名「勾欄」。

  勾欄裡通宵演出相撲、影戲、雜劇、傀儡、唱賺、踢弄、琴曲、戲法等各種節目。

  單臨安一地就有瓦子二十四處,單獨只設一個勾欄的獨勾欄瓦子還不計算在內。其中最大的北瓦有十三座勾欄,除了各色演出,更有看相、算卦、洗補衣物、酒水飲食、賭博……等等服務,比現代的娛樂城服務更加完善。

  臨安的瓦子通常以所在位置命名,便門瓦就位於臨安城東南的便門之外。

  眾人一進門,侍者便迎了上來,只不過見程宗揚帶著兩名獸蠻僕從,也不敢饒舌,老老實實地唱了個肥諾。

  程宗揚報了張官人的名號,侍者道:「貴客裡邊請!」一邊領著眾人來到裡面的牡丹棚。

  瓦子中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東側一處大棚便是牡丹棚。繫著綵帶的大門外有一張道遙榜,上面貼著各色紙條,寫著「史書喬萬卷」、「御前雜劇何宴清」、「作場相撲撞倒山、鐵板踏」、「清唱諸宮調晴州碧雲館花如媚」,「說經長嘯和尚」……前面是演出的節目,後面是表演者的姓名。

  牡丹棚中間有一座半人高的木台,四面圍著欄杆,後面有個出口通向戲房,便是藝人表演的勾欄。

  程宗揚進來時,正看到兩條大漢在台上相撲,兩人都是一身的短打扮,筋骨如鐵,皮膚如銅,往台上一站,如鐵塔一般威風凜凜,單是這賣相就值幾個銅銖。

  兩人身手嬌健,花巧又多,在台上你來我往的演出諸般技藝,引得勾欄外一片喝彩聲。

  青面獸和金兀朮看得牛眼都快瞪出來,只見台上兩人龍騰虎躍,忽然一個虎撲撞作一團。

  雙方貼身相鬥,險象環生,青面獸盯著兩人的手腳,表情乍驚乍喜,一副沉浸其中的樣子;金兀朮頸後血管「評抨」直跳,倒有幾分像是忍不住躍躍欲試,讓程宗揚趕緊把這兩頭牲口拉走,免得生出事來。

  秦檜笑道:「城裡的相撲多是花架子,真要看相撲還得到城外去。那邊的地下相撲場不但有六朝擊技高手,聽說還有幾名獸蠻相撲手。一場輸贏可達數萬銀銖。」「免了吧。要看相撲,我倒覺得女子相撲比較對胃口。」程宗揚眉飛色舞地說道:「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身上只有一條巴掌寬的布條,光溜溜的在台上扭成一團,你拉我腿、我擰你屁股,那才過癮。」

  金兀朮不屑地哼了一聲,「吾……」

  「閉嘴!」程宗揚一聲斷喝,恨恨道:「不解風情的傢伙!你懂個鳥!」

  程宗揚一邊說,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朝後掃了一眼。

  林沖戴了一頂氈帽,打扮成閒漢的模樣,袖著雙手遠遠跟在後面——林教頭實在不適合干盯梢的活,那身出眾的氣質,連自己這個菜鳥都瞞不過。

  兩側的腰棚擺著桌椅,旁邊還有幾間精緻的小閣。

  那侍者老實地領著眾人來到一間精閣,陪著小心地道:「此處便是張官人訂的座子,貴客慢坐。」

  程宗揚丟給侍者一枚銀銖,打發他離開,然後坐下來心不在焉地看著勾欄的表演。

  秦檜熟絡地碾碎茶餅,分茶、點茶,做足幫閒清客的工夫,一邊道:「在下方才說的生意,還請公子三思。」

  程宗揚倚在案上笑道:「拿天下當生意做,你想當呂不韋嗎?」

  秦檜奇道:「這位呂公是哪位先賢?」

  「奇貨可居你沒聽過?拿秦王當生意做的大商人,呂不韋呂相國。」

  秦檜思索良久:「公子莫非記錯了?秦國並無姓呂的相國。」

  居然沒有呂不韋?難道被趙鹿侯先下手幹掉了?程宗揚只好苦笑。

  別人穿越都能當先哲,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自己連馬後炮都能打瞎。程宗揚一邊看著勾欄,一邊和秦檜閒聊,一手在桌下慢慢摸索著。

  片刻後他把一枝小小的竹筒收入袖中,然後往椅上一靠,學著臨安人的樣子叫道:「好!」

  紙上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字跡,程宗揚剛看了三分之一就意識到自己揀到寶。

  情報中詳細列明宋國參與江州之戰的所有軍隊,除了上四軍的捧日軍和龍衛軍,又調用了虎翼軍、勝捷軍、靜塞軍、歸聖軍、廣武軍,合計五萬餘人,每一軍的消息詳細到營指揮使一級,人數準確到個位。

  這樣的消息可謂是金不換,但更讓程宗揚上心的是另外一段。

  那人在情報中透露:接連三場大敗之後,宋國朝中一片嘩然,連宋主都有退兵的意思,只有賈太師一意孤行,以辭位要挾,堅決出兵。

  從描述中看得出,賈師憲如今已經被逼到懸崖旁邊,一旦宋軍在江州失利,他便相位不保。情報中活靈活現地描述朝中各位重臣包括宋主的反應,令人猶如目睹。

  程宗揚把那張紙遞給秦檜。「你來看看,有意思吧!」

  秦檜一目十行地看過,然後道:「得此人之助,江州如得數萬雄師!」

  「奸臣兄,你猜猜這人會是誰?」

  秦檜沉吟道:「此人能接觸到如此多的消息,多半是兩府書吏。不過他連宋主的言談都能接觸得多,那還有一個可能……」

  程宗揚與秦檜異口同聲地說道:「太監!」

  以岳鳥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風格,完全有可能在宮裡放幾個太監當臥底,甚至有可能是童貫——那個歷代唯一被封王的大太監。

  程宗揚手指敲著桌面,半晌道:「在明慶寺的祈福榜上給他發條消息,讓他幫我查個人。」

  線人提供的情報已經證明他的能力,程宗揚不想幹坐著等他送情報來,把這樣一個出色的線人浪費。至於這個神秘人會不會幫忙就說不准了。

  然而只隔了一夜,第二天,要的消息都得到相應的回答,詳細程度遠遠超過程宗揚的想像。

  假如不是所有消息都寫在一條兩指寬的紙條上,程宗揚會以為自己在看太尉府收藏的檔案。

  那名線人提供的消息從林沖的家世列起,一直到他被借調到皇城司的全部經歷,無一疏漏。

  一個太監有門路接觸到兩府的情報並不算難,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拿到軍方的情報,恐怕不是一個太監能做到的。

  秦檜拍案道:「此人定是太尉府的書吏!」

  「不一定吧。」程宗揚指著紙條後面幾句,「『二月十八,至吏部,取筠州官員各檔,查常平倉失火原委。十九,請查客卿程某,三請得允。至明慶寺,與菜園僧晤……』如果是太尉府的書吏,怎麼可能連林教頭調到皇城司之後的事也瞭如指掌?」

  「皇城司,」林清浦道:「只有皇城司的人才有如此手段。」

  「說得好!」程宗揚大笑道:「我也猜這人在皇城司!」

  秦檜微微一笑,家主一直刻意拉攏這名影月宗的高足,連星月湖線人的事也不瞞他。知道得越多,林清浦越難脫身。不過家主下這麼大力氣,著實對得起他了。

  秦檜想了想,又道:「公子,林教頭已經查到咱們頭上,是不是該敲打他一下?」

  「用不著。」程宗揚笑道:「咱們明天去拜訪一個人,林教頭要是還跟著就熱鬧了。」

  「誰?」

  「花和尚魯智深。」程宗揚笑道:「既然遇見,於情於理,咱們都該拜訪一下臧和尚的師兄。」

  秦檜提醒道:「雖是一計,但林教頭和魯大師不過一面之交,未必有太深的交情。」

  「這你就放心吧!」程宗揚信心十足地說道:「他們兩個都是義薄雲天的好漢,雖然剛認識,交情卻不是一般深厚。花和尚啊花和尚,你若是替我當擋箭牌,免得林教頭整天像吊靴鬼一樣跟著我,我就請你吃狗肉!」

  秦檜和林清浦都笑了起來。

  青面獸門也不敲地闖進來。「主人,有人找你。」

  「誰?」

  「好像姓水……」青面獸抓了抓腦袋,「名字濕乎乎的……唔,乃是塔上那個漂亮美妞。」

  「李師師!什麼濕乎乎的!再亂說,扣羊!」

  青面獸抗議道:「本來就是裡面濕濕的!」

  「哎呀,看不出啊!青面獸,你還是一頭青面淫獸!」

  「師師小姐芳駕光臨,有失遠迎。」程宗揚滿面春風地迎出來,禮數周全地說道:「本來該小可去府上拜會,怎敢勞動師師小姐親臨?」

  當日程宗揚只給李師師留了一個雪隼團分舵的聯絡地點,沒想到她會輾轉找到自己。

  「我沒有住在家裡。」

  程宗揚一怔,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丫頭蹺家了?

  「我在姨娘家住。」李師師輕聲道:「我不想回鏢局。」

  程宗揚一陣失望,但看到她楚楚動人的風姿,心裡那點失望立刻煙消雲散。李師師咬了咬嘴唇,「我想出去走走。」

  程宗揚微笑道:「義不容辭。」

  很平淡的四個字卻讓李師師眼眶一紅,險些墮下淚來。

  程宗揚見不得這個,連忙道:「我們去北瓦吧。我昨天去了便門瓦,裡面什麼都有,聽說北瓦比便門瓦還熱鬧。」

  聽到瓦捨、勾欄那種去處,李師師略微皺了下眉,軟語道:「小瀛洲好嗎?」李師師的口音是臨安語調,本就軟穠可喜,再加上她嬌美的容貌,讓人興不起半點反對的意思。只不過程宗揚從沒聽過這地方,一時接不上口。

  秦檜解圍道:「小瀛洲在西湖湖心,有三潭印月的美景。」

  程宗揚拍了拍額頭,乾笑道:「如此風雅的去處,我怎麼會想不起來?會之,快叫兩輛車。」

  不多時,兩乘馬車從院中馳出。李師師雲英未嫁,雖然程宗揚很想和她同乘一車,大家聊聊天、談談心什麼的,終究厚不了這個臉皮。

  車內跟著的是敖潤。薛延山的傷勢這兩日略顯穩定,換了馮源去照應,他才抽身出來。有雪隼團在臨安的分舵幫忙,打探到的消息更加詳細。

  「李寅臣這人在江湖中名聲並不好。」敖潤道:「人是個精明人,只不過沒什麼骨氣。這次威遠鏢局失鏢蹊曉得很,本來有人勸過李總鏢頭別接,太尉府的生意不是好做的,但李總鏢頭一心想巴結高衙內,一口應承下來,結果就出事,幾名鏢師、趟子手,一個都沒回來。」

  程宗揚道:「威遠在臨安不算什麼有名的鏢局,高衙內怎麼想把那麼一大筆財物交給他們?」

  敖潤道:「聽說李寅臣為了攀上高太尉的關係,年前去太尉府送禮,不知道燒了誰的高香,竟然是高衙內親自接待的。後來高衙內照顧威遠鏢局的生意,把這批貨物交給威遠鏢局押運。」

  李寅臣是個軟骨頭,不至於連李師師的娘也忍心看著唯一的女兒往火坑裡跳吧?

  程宗揚沉吟半晌,「李總鏢頭的夫人是哪位?」

  「李總鏢頭的夫人姓阮,也是武林中人,江湖上有個綽號叫『銷魂玉帶』,名聲比李總鏢頭還大幾分。」「是嗎?」

  「那是!銷魂玉帶阮女俠不但性情豪爽,而且聽說生得貌美如花,當年嫁給李寅臣,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嚥口水呢。」敖潤道:「鏢局失了鏢,李總鏢頭頓時慌神,四處求人,但一聽說是高衙內的貨,誰都不敢出頭。李總鏢頭幾次帶著重禮登門賠罪,都被太尉府的人趕出去。」「會之,依你看?」

  秦檜道:「屬下以為,此事蹊饒之處甚多。」

  「沒錯。怎麼聽都像是高衙內挖個坑,讓李總鏢頭往裡面跳。」程宗揚笑道:「這個坑不小啊!李總鏢頭掉進去就出不來了。」

  敖潤道:「程頭兒,我瞧李鏢頭的閨女長得怪水靈,配程頭兒正合適。」

  「好讓你去找月副隊長?」程宗揚玩笑道:「老敖,你死了這條心吧!」

  敖潤叫道:「程頭兒,你冤枉我了!月隊長跟你天造地合,我老敖心服口服。若有一個字是假的,我立馬跳湖裡變王八!」

  「說得嘴響,你跳一個我看看!」

  「今兒不成,」敖潤一邊大搖其頭,一邊說出理由,「水太涼。改天暖和,我老敖跳個給大伙瞧瞧!」

  眾人都笑了起來。程宗揚笑罵道:「少來勁。」然後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這事有點麻煩。」

  秦檜道:「高太尉位高權重,又是軍方的人。還有,雲六爺這兩日該到臨安了。」

  他話只說了一半,意思卻很清楚:正事要緊,這時候招惹高衙內並不合算。程宗揚卻道:「不是這個麻煩——明白告訴兩位,師師姑娘既然自己送上門來,就是我盤裡的菜——行了行了,你們別笑。」

  秦檜和敖潤咳嗽著坐好。

  程宗揚道:「我跟你們說,這口鮮菜我是吃定了!不過你們也看見了,那丫頭夠文藝的,想吃到嘴裡得花時間慢慢來。這些都不算麻煩,真正麻煩的是高衙內,那小兔崽子是有名的吃相難看,我這邊還在慢慢撒網,他竄出來一口把我的菜吃了,我哭都沒地方哭,所以說麻煩啊!」

  敖潤品味半晌:「程頭兒,你說這麼多,我琢磨著是不是你怕吃得太急,菜自己跑掉;慢慢吃,又怕別人搶了?」

  程宗揚點了點敖潤,讚許道:「有慧根!」

  「你把菜藏起來,自己慢慢吃不就得了?」

  程宗揚一拍大腿坐了起來。「老敖,我發現你是個人才啊!這慧根活活有我大腿這麼粗!你是活佛轉世吧?肯定的!你騙不了我!」

  眾人哄笑中,馬車一前一後的馳向西湖。

  小瀛洲是西湖中的一座島嶼,整座島嶼呈「田」字形,湖中有島,島中有湖,著名的三潭印月就在島嶼西南。

  島上橋廊相接,亭軒星布,景色如詩如畫。島上有座保寧寺,但僧侶不多,也比較像和尚,因為沒有明慶寺的和尚那麼「熱情」。

  與佳人徐徐漫步島上,程宗揚很想詩興大發一把,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冒丟臉的風險。

  李師師隔著兩步的距離與他並肩而行,雖然秀色猶如瓊花,但眉宇間一抹淒婉的哀怨揮之不去,令人說不出的憐惜。

  李師師的姿容在自己見過的女人中,完全可以排在前幾位。雖然年紀尚輕,又是光明觀堂的弟子,少了一分名妓的嫵媚,多了幾分幽淡如蘭的氣質,但偶然一個明眸微轉,便流露出動人艷致。

  夜風徐來,吹亂李師師的髮絲。看到她翹起如明玉般的纖手,輕輕將飛舞的髮絲撥到耳後,程宗揚一時間有些恍惚。

  她玉指微翹,輕輕撥弄髮絲,這樣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卻流露出濃濃的女性媚艷風情,讓程宗揚恍惚之餘,不得不相信這世間真有天生媚骨。

  縱然出現在面前的李師師沒有墮入青樓,受到光明觀堂多年來清心靜意的培養,仍然無法掩蓋她天生的嫵媚與性感。

  自己何其幸運,在她綻露出醉人芳華的成熟時節之前就遇到她,親眼看到這個名妓清純的一面;能看著她從泉水一般的清純少女,一步步走向風情萬種的絕代艷姬。

  程宗揚不禁想入非非,既然光明觀堂的教育無法改變李師師骨子裡的風情,那麼同樣受光明觀堂教育的鶴羽劍姬,在冷漠的外表下,是不是潛藏著潘金蓮的妖媚與淫浪?

  「他們都勸我去侍奉高衙內。」

  少女幽幽的歎息聲,使程宗揚連忙收回思緒。

  李師師開口道:「爹爹說,如果我去侍奉高衙內,鏢局與高太尉拉上關係,生意至少會好一倍。姨媽說,女孩子終是要嫁人的,高衙內有錢有勢,雖然只是一個妾,但受寵的妾比正妻差不了多少。」

  程宗揚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

  那位凝姨給他的感覺不是那種貪圖錢財、俗不可耐的市井女子,相反的,無論是她的容貌還是言談舉止都有讓人心動的優雅。是自己看錯她的為人?還是有別的理由?

  「我不想見那個人,一想起那個人的樣子,我就覺得噁心。」

  程宗揚道:「如果你想離開臨安,我可以……」

  李師師緩慢卻堅決地搖頭,神情淒婉地低聲道:「如果我走了,他們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對我很好,連這件事他們也認為是為我好……雖然我不高興,但我一點也不想讓他們傷心……」

  兩人都沉默下來,但少女如泣如訴的低語彷彿還在耳邊縈繞。自從知道李師師面對的是高衙內,程宗揚打心眼裡不想招惹這個麻煩。

  有岳鳥人的前車之鑒,程宗揚不想落得滿天下的仇家,走到哪兒都被人喊打喊殺。幫助李師師離開臨安已經是自己能做到的極限了。

  兩人穿過竹徑通幽,眼前忽然一片燈火通明。前面的心月台是臨安人平常賞月的所在,此時燃燈舉火,卻是幾名少年在台下宴飲。

  李師師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正要轉身離開,一名少年卻叫了起來:「這不是李寅臣的女兒嗎?」

  「可不是嘛!昨天才在雷峰塔見過的!竟然跟個男的半夜遊湖,老大這下慘了,還沒進門就戴綠帽子。」

  「老大昨天怎麼心軟了?竟然把這個雛放走!兄弟們!不如咱們今天把這小妞帶回去,讓老大快活快活!」

  一群惡少轟然叫好,李師師心下惱怒,玉臉微微發白。程宗揚沒興趣和這些小屁孩瞎折騰,拉了拉她的衣袖,李師師卻凝立不動。

  程宗揚有些咬牙。和這些小屁孩撞見是偶然,這丫頭不肯走卻是用這個機會讓自己出面。

  如果是小紫肯定嬌笑一聲,跑得無影無蹤,等他們打完再來收拾殘局,把便宜撿回家。

  程宗揚也能這麼做,就是良心有點過不去。果然良心才是最大的敵人。

  為首的少年趾高氣昂地走過來,先挑起拇指點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叔叔是護國節度使,檢校太傅,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

  程宗揚笑嘻嘻上前一步,看著像是打躬作揖地要去扶他,卻陰損地一腳踩住他的腳背。

  梁公子剛要邁步,一頭栽到李師師面前,哇的啃了口泥。

  程宗揚也不扶他,只笑呵呵看著,不鹹不淡地說道:「梁少爺小心,天涼,泥吃多了容易胃寒。」

  後面的惡少都跳起來,一邊罵髒話,一邊吆喝手下的惡僕收拾這不開眼的傢伙。

  程宗揚瞧準高衙內不在其中,這個梁師成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節度使,自己聽著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估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用不著客氣。

  程宗揚俯身拖著那位梁公子的衣領,把他拽起來,順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梁公子當場被打懵了,瞪大眼,沾滿泥土的口鼻喘著粗氣。

  程宗揚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

  「喲,一眨眼工夫,梁少爺就發福了?這臉怎麼變這麼大了?」

  李師師雖在羞怒之中,也被眼前這一幕逗得一笑。接著她的目光露出一絲欣賞的神色,沒想到這個年輕商人真的會動手。

  梁師成的名字程宗揚不知道,她卻是聽過的;賈師憲是宋國最大的權臣,梁師成則是最受宋主信任的寵臣。莫說臨安的平民,就是朝中的高官也沒有幾個敢招惹。

  這個姓程的晴州商人卻說打就打,這分膽氣著實令人佩服。

  梁公子的半邊臉皮紫脹著腫起來,那幫惡少暴跳如雷。

  「反了!反了!快把這廝給我抓起來!」

  一群惡僕蜂湧而上,叫囂著拿出棍棒上來廝殺。

  秦檜、敖潤和青面獸一直遠遠跟在後面。這邊鬧得天翻地覆,秦檜一副意態從容,絲毫沒把那些惡僕放在眼裡;敖潤樂呵呵抱著膀子在後面看笑話,憑自家公子的身手,這點惡僕不夠瞧,公子正在英雄救美,老敖硬搶了公子的風頭,也太不開眼了。

  但不開眼的也有。兩個人抱著肩膀看熱鬧,第三個卻按捺不住。

  青面獸一看到有人敢跟給自己羊吃的主人炸翅,頓時激起凶性,一步跨去,摘下背後的棍棒。

  青面獸用的是丈二長槍,但在城中不好背著凶器招搖過市,程宗揚讓他把槍頭擰了,充作棍棒。

  這會兒他兩手一抖,槍桿如同蛟龍出水,將兩名惡僕打得旋轉著跌開,然後挑在一名家丁的胯下,將他挑得飛過岸邊側的柳樹,「撲通」一聲栽進湖裡。

  在荊溪時,程宗揚已經見識過青面獸的手段。獸蠻人一向是以力取勝,大刀、大斧、大植、大盾罾豸,這傢伙卻有一手不俗的槍法,不知道是從哪兒學的。

  青面獸在選鋒營幹過,一出手全是殺人的功夫。如果不是少了槍頭,只消這一招,那些惡僕至少要丟下三具屍體。

  眼看鬥不過青面獠牙的獸蠻大漢,那些惡少忽哨一聲,後面幾名家丁拿出刀劍,拼著又被打倒兩人的一陣亂砍,將獸蠻漢子的槍桿砍去數尺。

  雙方正打得熱鬧,忽然梁公子用變調的聲音慘叫道:「停——」

  惡僕們停住手。只見那個年輕人拿出一柄匕首貼在梁公子的臉上,雖然帶笑,眼中卻透出視人命如草芥的狠勁。

  眾惡僕與他目光一觸,心頭頓時升起一陣寒意。

  臨安城有的是不要命的地痞破落戶,但這年輕人的眼神一看就是殺過人的,恐怕還不只一個。那些惡僕心頭發緊,再沒有一個敢動。

  程宗揚慢條斯理地刮去梁公子面上的短髭,然後拍了拍他的臉頰。「大伙瞧瞧,梁少爺這鬍子刮乾淨,是不是俊俏多了?」

  梁公子牙關格格作響,有心放幾句狠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程宗揚臉一板,抬腳把他踢開。

  「滾二群雜碎,我見你們一次打一次!」

  梁公子搗著臉跌跌撞撞地跑進人群,他還覺得不放心,一直逃到船上才驚魂甫定,叫道:「快走!快走!」

  那些惡少也被嚇住了,慌忙解開停在岸旁的船隻,一個個逃命似的離開小瀛州。

  程宗揚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師師小姐,我們接著賞月吧。」

  李師師的目光又是驚訝又是欣喜,看著他伸來的手掌,猶豫一下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李師師的手掌柔滑至極,纖軟得彷彿花瓣。程宗揚心頭一蕩,握著李師師柔荑的手掌又緊了幾分。

  湖上忽然傳來一陣大罵,離岸十餘丈,那群惡少又添幾分底氣:打不過我就罵死你!

  梁公子破口罵道:「小賤人!敢在臨安和我們十三太保作對!活膩了!」

  程宗揚道:「別理他們,就當是幾隻癩蝦蟆在叫。」

  李師師嫣然一笑,嬌靨露出一個令天際明月也為之失色的動人笑容,握緊他的手掌。

  握著小美人的纖手,程宗揚不由大暈其浪。

  那幾名惡少都紅了眼,梁公子搗著臉跳腳道:「小賤人,天生的淫材兒!裝什麼正經!告訴你!你娘那個老騷貨早就被我們老大上了!你還要叫我一聲干叔叔!」

  李師師身子一僵,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梁公子像打了勝仗一樣得意地說道:「你娘還是什麼女俠!為那點貨求我們老大,只要能饒過你爹那個破鏢局,做什麼都行!送上門的浪貨不弄白不弄!我們老大當場就把你娘辦了!從頭到腳搞了個快活!」

  「老敖!」

  「有!」

  敖潤猿臂一展,拉開鐵弓,颼的一聲,一枝利箭從梁公子的頭上飛過,將他的金冠射得粉碎。接著敖潤搭上長箭,如豹子一樣瞄向他的咽喉。

  梁公子嘴巴哆嗓幾下,然後白眼一翻,倒在船上。

  程宗揚面沉如水地拉起李師師,「走!」

  李師師坐在車上,神情呆呆的,明眸一片灰色。直到馬車馳入城門,行駛在青石板路上,她才哇的一聲痛哭出來。

  李師師伏在程宗揚的肩上,哭得肝腸寸斷。

  程宗揚連安慰的話都找不出,只好輕拍她的香肩,聊作安慰,一邊暗暗希望這段路越長越好。

  可惜再長的路也有終點。午夜時分,馬車在懷遠坊一處巷口停下。

  程宗揚道:「司營巷——是這裡嗎?」

  李師師點了點頭,她已經拭去淚痕,眼眶還微微發紅。她沒有再說什麼,向程宗揚施了一禮便下了馬車。

  司營巷裡都是臨街的兩層小樓,雖然不及城中達官貴人的豪宅華墅,但看得出是殷實人家。

  李師師敲敲一處宅子的房門,一名老僕開門請她進去。

  程宗揚歎了口氣,這個小美人兒雖然夠聰慧、有心計,但在命運的蛛網上仍然是一隻脆弱的蝴蝶。

  儘管有當上總鏢頭的父親、有一個了不起的師門,仍然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可以想像她即將遭受的羞辱。

  到那時,即使光明觀堂想去維護宗門起碼的體面,這個少女也未必肯回頭。成為一代青樓名妓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

  不過現在有自己的出現,無論如何不會讓她走向宿命的青樓。

  程宗揚敲了敲車轅,正準備吩咐敖潤離開,忽然眼角瞥到一個人影。他怔了一下,接著頸後的汗毛猛然豎起。

  一個藥婆打扮的女子悄悄推開門,從李師師剛進去的宅中出來。

  夜色已深,她又專挑簷下的暗處,貼牆行走,行跡隱秘。出了巷口,一輛馬車突然從背後馳來,藥婆往路旁讓了讓,一邊暗自戒備。

  車門忽然打開,裡面伸出一隻手,勾了勾手指。藥婆愕然之下,接著面露欣喜,毫不猶豫地登上馬車。